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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烏發金瞳，天選之人，東方徹在第一次踏上祭壇時知曉了自己的命運因果。
他於亂世中誕生，承天命，平亂世，命格既定，他的存在就是為了給天下百姓謀盛世太平。
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
初登祭壇著黃袍時，他也不過二十歲而已。錯綜覆雜的氏族勢力盤踞各地，皇城、地方、邊疆乃至鄰國，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著這位年輕的君主。
他的壽數是天定的，前半生二十年沙場征戰，登基為王；後半生平定內憂外患還天下一片海晏河清，也只有二十年而已。
時間緊迫，他肩上的擔子重如泰山。
為了與世家周旋，東方徹先後納了數位世家坤澤入宮，雨露均沾，誕下數位有世家血脈的皇子，與世家拉近關系，也讓其相互制衡；為了地方穩定，他送自己的心上人遠赴榕洲出任太守；為了邊疆安寧，他派同自己一起開國的兄弟手足秦世曜、岳凱駐守紮根。
他也曾在李游提議充盈後宮時抱怨，感覺自己像是把自己賣了，也曾在宮侍搬來堆積如山的奏折時，自暴自棄地閉目逃避，但不論再怎麽艱難煎熬，剛登基那幾年朝堂動蕩的日子，他終是咬牙堅持了下來。
兢兢業業數年之後，才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
東方徹：“那會你在榕洲做太守，每一年你赴皇都述職一次，我們才見得上一面。”
那時，東方徹政務繁忙的同時，更是飽嘗相思之苦，一年一見根本顧不上沈穩矜持，剛走出議事殿，就迫不及待地追隨封淩雲的身影去了。
他愛慕封淩雲，早在軍中就是了，這根本不是什麽秘密，李游知道、秦世曜知道、岳凱知道、每個人都知道。
他沈溺於封淩雲的溫柔，沈醉於他溢滿笑意的眼眸。
他在封淩雲第一年回皇都述職期就向他吐露了心事，那掩藏在天下大事之下的兒女情長在封淩雲的面前皆化作繞指柔。
在封淩雲面前，他從來都不是什麽乾元帝王，他只是東方徹，只是看到封淩雲就會臉紅、卻又移不開視線的少年罷了。
封淩雲安靜地聽完東方徹經年累月的思慕，牽起他的手，溫和地彎起眼角，看向他的眼眸中盡是寵溺。
他什麽也沒說，但已然勝過千言萬語。
他們吟詩作對，把酒賞月，見面的每一時每一刻都顯得那麽珍貴。
東方徹：“那時我們每月都會通信，往來的信件堆起來，比我都高了。”
一年一會，年覆一年，直到榕洲發展穩定繁榮，封淩雲便稱病辭官了。
剛聽聞封淩雲辭官時，東方徹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宮人來報封淩雲求見，他還頭腦空白一片。
他接見了封淩雲，看著他再次牽起了自己的手，笑容溫柔，字句鄭重地回應了數年前他的心意讀白。
他說：阿徹，我心悅你，我想與你長相廝守，不是遙相輝映、一年一見，而是日夜相伴、朝夕相處……
東方徹至今都記得那個夙願得償的夜晚，封淩雲亮如星辰的眼眸。
他說：臣鬥膽問陛下，能在本屆選秀中，為臣留一個名額嗎？
他於權力風雲間抽身，於坦蕩仕途中折返，獨赴深宮，只為於東方徹相伴相守。
他同樣是他年少傾心的愛人，他對東方徹同樣情深不負。
那夜，貴為天子的東方徹喜極而泣，滾燙的淚水像是流不盡一般沾濕了兩人的衣襟。
很快，東方徹大張旗鼓地籌備了婚宴，力排眾議冊封封淩雲為皇後，與年少思慕的心上人一同拜了天地，點了徹夜的龍鳳花燭。
東方徹：“後來，你入宮成了我的皇後。”
新婚燕爾，琴瑟和鳴，兩人過了一段濃情蜜意的日子。
後宮的各位妃嬪好像都成了擺設，東方徹每晚都宿在封淩雲的紫辰宮，送往紫辰宮的賞賜也不曾停息。
東方徹經常會和封淩雲一起舞劍彈琴，雙劍合璧，琴瑟和鳴。
好一對璧人眷侶。
再不用經歷蝕骨相思，再不用輾轉不可言說。
他們如暢想中一般日夜相伴，朝夕相守。
那是東方徹最快樂的時光。
然而好景不長，一向強健的封淩雲卻常覺身體不適，發熱風寒頻繁侵擾，太醫們診了又診，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道染了風著了涼，要好生調養。
東方徹：“你一向身強體健，但入了宮後，身體卻頻頻抱恙。”
東方徹心急，吃穿用度都給封淩雲最好的，想盡法子為他提供給一個宜居的環境，但封淩雲的身體還是小病不斷，曾經馬背上征戰天下的人，終日被困於病榻上，面容日漸憔悴。
而就在封淩雲再一次因風寒倒下後，太醫院新上任的一個小太醫突然從他服用的湯藥中診出了毒素，東方徹大怒，立刻讓刑部徹查此事。
不久，刑部查出另一人的房內有一樣的藥粉，淑妃趙義誠，一個來自周家的坤澤，正懷有身孕的淑妃不停地喊冤，連他的小皇子皇女都來替他求情。
東方徹看著這個為自己生了兩個孩子的人，眸光森然，當即打入冷宮，下令死生不覆相見。
隨著太醫的細心調理，封淩雲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他也在一個初雪的日子被診出了喜脈。
得此喜訊，兩人一掃前日陰霾，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東方徹依舊每天都會去紫辰宮，與封淩雲暢想即將出世的孩子，直到他小產的前一天，兩人都還沈浸在為人父的喜悅裏。
東方徹：“你滑過一次胎，有人給你喝了滑胎藥。”
那一夜，天子震怒，徹查後宮和太醫院，查出世家勾結徇私，暗通款曲。東方徹獨寵皇後不問後宮觸動了世家敏感的神經，各位皇子皇女、坤澤妃嬪的背後是世家勢力在儲君之爭中的暗中較量，獨占聖寵的封淩雲無疑成了他們爭奪儲君之路上最大的阻礙，各家勢力，心照不宣地調整了矛頭。
東方徹：“前朝世家勾結後宮、太醫院，前前後後給你喝的遠不止一碗滑胎藥，各種慢性、烈性的藥掏空了你的身子，讓你羸弱到連劍都拿不起了……”
打入冷宮、罷□□放、貶入奴籍。大大小小的罪責，東方徹一律從重發落。
然而，為時已晚。
封淩雲沒有熬過那一年的冬天。
他是在東方徹懷裏走的。
一場小小的風寒，讓他在萬家團圓的年關之際，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封淩雲雖是病逝的，但誰能說他這個脆弱的身體不是後宮各位好手一手調教出來的？誰能說這不是世家設局一步步逼出來的？誰能說這不是背後操盤者的謀求算計？
他一個明月清風，浩然正義的人。擋得了殺場上的明槍，卻躲不過深宮中的暗箭。
那是一個被血雨腥風裹挾著的寒冬。
東方徹：“我沒能保護好你……在你入宮的第四年，你……走了。”
那年冬季，皇宮沒有舉辦宮宴，那些原應在殿內觥籌交錯的世家貴族們如今都跪在了刑場血泊中，面如死灰。驃騎大將軍秦世曜率兵回皇都鎮守局勢，東方徹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與此事有所牽連的人，哪怕是皇子皇女的父君也不例外。
悔恨吞噬了東方徹，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沒有讓封淩雲進宮，如果他沒有肆意專寵，如果他能早一些除掉世家……那這一會，他們應該一起在燭火前寫福字對對聯吧。
東方徹：“我是天選之人，從我踏上祭壇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沒有封淩雲的日子，東方徹過了十一年。對封淩雲的思念在這十一年裏逐漸發酵成了入骨執念，讓他在生命的終了時再度踏上了祭壇。
東方徹：“再睜眼時，是我登基第一天，我啟年號景栩。”
東方徹緩慢地訴說著。
東方徹：“這是我第二次當皇帝。”
命運重啟，時光倒流，再次見到活著的封淩雲，東方徹的心中掀起了滔天海嘯，剛結束登基大典，就單獨召見了他。
東方徹一眨不眨地看著封淩雲推開禦書房的門，強撐的情緒瞬間失控，他起身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封淩雲，千言萬語哽在喉頭，他卻只能無聲地流淚。
他的反常讓封淩雲驚訝，焦急地詢問，但東方徹什麽也說不出口，只是啞著嗓子求他不要離開。
封淩雲最終留在了皇都，出任刑部尚書。東方徹將上一世榕洲的繼任太守從茫茫人海中挑出送去了榕洲。
失而覆得的跌宕還未平息，李游建議納世家坤澤入宮的折子就遞到了東方徹的眼前。
東方徹：“我對世家恨之入骨，顧不得利弊權衡，犯了許多錯。”
世家勢力依舊虎視眈眈，上一世的記憶讓東方徹時刻生活在恐懼之中，一日不除世家，他便一日睡不安穩。
他顧不得公平，管不了正義，沒過幾年，便給世家子弟按了許多罪名。真真假假，不論是證據確鑿還是子虛烏有，罷免、斬首、連坐、流放，他對世家的殺意已不做掩飾，連年幼的孩子都沒有放過。
東方徹：“那時，你問我，父輩罪孽，稚子何辜。”
為絕後患，東方徹下手狠厲決絕，無回旋餘地。那時，封淩雲、李游都勸過他，但東方徹殺紅了眼，早已聽不得勸，壓抑心底的執念已成魔障，在那孤苦悔恨的十一年間逐漸蠶食了他的理智，終於此刻爆發，愈演愈烈。
前前後後數年間，東方徹拔除了盤踞皇都多年大大小小的世家勢力，扶持有才華謀略的寒門布衣為官整頓前朝風氣，經歷動蕩的朝堂終於再度步入正軌。
就在東方徹以為世家再也不會讓他輾轉難眠時，一封參封淩雲的折子出現在了禦書房裏。
有人彈劾刑部尚書封淩雲府上窩藏有數位世家子弟，封尚書徇私枉法包庇罪臣之子，欺君之罪其心可誅。
受盡壓迫的布衣寒門最看不得上層官官相護，皇帝陛下這些年大張旗鼓地打擊世家勢力重用寒門子弟，他們的眼裏早已容不下沙子了。
就在東方徹迫於壓力左右為難之際，刑部來報，封尚書竟連夜將罪臣幼子們送走後自己伏案了。
天下父母，無不愛子心切，家族遭難之時，許多世家族人四處相求，不求自身幸免，但求保全幼子性命。眾人在皇帝陛下的雷霆手腕下皆是明哲保身，避而不見，唯有封淩雲伸出援手，給這些幼子留下了一條生路。
東方徹：“你送走了那些孩子，自己進了地牢，我沒有辦法，只得將你貶入奴籍以平民憤。”
即便有前世記憶相助，但扳倒世家權貴仍非易事。東方徹與世家鬥了這麽些年，如何艱難、坎坷、命懸一線的日夜他都熬過來了，他深知此路艱險，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他一步步行至如今，到了終於可以安枕之際，驀然回首，身後卻空無一人，最信任、愛護之人竟早已與敵手為伍。
欺君之罪，東方徹不是沒有怒過氣過，但怒火之後他還是感到了慌亂。
封淩雲淩霜傲雪，淩冽又溫柔，他有他的堅持，有他的操守。你死我生的沙場沒有讓他妥協，前朝昏君的暴/政亦沒能壓彎他的脊梁。
他從不濫殺俘虜，也不會傷害喪失戰力的敵方士兵，對百姓更是愛民如子。他有平定亂世的勇謀也有悲天憫人的情懷。
他的利刃只為止戈。
他會怎麽看他？
再見面時，封淩雲已是罪奴，他沒有向東方徹告罪，也沒有質問東方徹的暴君行徑，他順從地彎下了他一向筆直又挺拔的脊梁。
東方徹：“你被貶後，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陛下，莫氣傷龍體。”
他對東方徹的態度恭敬，無喜無悲，卻讓東方徹難以忍受。
他寧願封淩雲恨他，痛斥他手段殘暴，喝責他濫殺無辜，他也不願封淩雲如此漠然地對待他。
他甚至都不願擡頭看看他。
往後的日子，東方徹將封淩雲留在身邊侍候，刁難過他也討好過他，想要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一絲波動，但他沒有。
封淩雲對東方徹的刁難逆來順受，對東方徹的討好沈默不語，他甚至在東方徹讓他侍寢，折辱他時，也順從地應了。
兩人行至這等局面，東方徹痛苦絕望，但命運卻告訴他，他絕望得太早了。
東方徹：“景栩十年，我遭遇了一次刺殺。”
說到這裏，東方徹哽咽了，這份悔意即便經歷了輪回轉世也未能淡去分毫。
每想起一次就是一次精神上的淩遲。
東方徹：“是當年你送走的孩子之一，他想要救你出去，但你不知情。”
東方徹：“那天我召你服侍，他不忍看我折辱你，便想殺了我。”
東方徹：“在他沖出來的時候……你擋在了我面前……”
刀尖沒入封淩雲胸膛的瞬間，東方徹和刺客都驚呼出聲，近身侍衛們立刻上前拿下刺客壓入地牢。
封淩雲看著自己胸前的匕首，上面雕刻著繁覆的趙字花紋，心下了然。他擡眸看向東方徹，眼神終不再是平靜無波，裏面翻湧著太多情緒，該有的不該有的，全都雜糅在一起，東方徹來不及一一辨認。
東方徹：“你只同我說了一句話。”
東方徹：“你說，大錯鑄就，所有惡果，你先嘗。”
那一刻，東方徹如夢初醒，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多麽荒謬的事。他錯了，錯的荒唐，錯的離譜，他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濫殺無辜，血洗皇都，這與他們努力推翻的前朝暴君有何兩樣。
而他的惡行，終是報覆在了封淩雲的身上。
封淩雲折了仕途，失了身份，受盡屈辱，丟了性命，終是換來了東方徹的翻然悔悟。
東方徹：“是我……害了你……”
東方徹關於那一夜的記憶是模糊的，在封淩雲閉上眼後發生了什麽他已經記不起來了。
他只記得李游來了，接手處理了現場，就連封淩雲的身後事都是李游操辦的。
他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亦步亦趨地跟著封淩雲的棺槨，守靈七日長跪不起，然後大病一場，高熱不退。
朦朧間，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封淩雲背對著他，緩步走進一片黑暗中，他跌跌撞撞地追趕，卻怎麽也追不上，他不停地呼喊著封淩雲的名字，求他等等自己，帶自己一起走，但前方的人依舊沈默，只留給他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不曾停留……
然後，他被一股蠻力喚醒了。
頸間傳來的力道讓他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李游在一眾宮人們驚恐的目光中拎起他的衣領，把他拖下床，抓起一旁的黃袍強行給他套上，跟他說了這幾世唯一一句重話。
李游：陛下請適可而止吧！皇帝病危，朝堂動蕩，天下不穩，人心惶惶！你想去找淩雲是嗎？東方徹！你以為他是因為什麽死的！你好意思去見他嗎！
李游的罵聲碾碎了東方徹滿是裂紋的魂魄，這身黃袍卻將他的碎片包裹，再度塑成一個帝王的模樣。
那日之後，東方徹持續一月有餘的高燒終是退了下來，他再次坐上了那把龍椅，召見了多位朝堂眾臣，在商討堆積如山的國事前，設立了一個紀律森嚴的內閣制度。
所有的政策議案都要經內閣審議，半數以上通過，才可批實施。
曾經在他一意孤行清剿世家時勸誡過他的臣子被編入內閣；他親手提拔上來、參了封淩雲折子的寒門布衣子弟也被編入內閣；就連順著刺客找到的世家後人，經過考核，部分才華出眾的年輕人也被編入了內閣。
畢露的鋒芒被悲痛磨平，沈澱下來的東方徹勵精圖治，日夜不敢怠慢，經年累月地經營，在他退位之時，他終於再度成為了受人敬仰的仁義明君。
但沈痛罪孽早已烙印/心頭。
執念難了，再上祭壇。
東方徹：“我第三次當皇帝，封年號元湛。”
東方徹不再顫抖，木然地說著，連濃烈的悲傷都沈寂了。
東方徹：“我準了你自請去榕洲的折子，沒再召你回皇都。”
兩世的折磨已經讓他不再敢靠近封淩雲了。他想，是不是只要他不再靠近他，就不會傷害到他，他就不會英年早逝，就能平安一生。
他再沒單獨召見過封淩雲，連述職時都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冗長的記憶為他避開了許多彎路，二十載的鞠躬盡瘁，天下一派海晏河清。
行至大限將至時，東方徹將皇位傳給了大皇子，是個有著孫家世家血脈、卻拜了布衣臣子為師的年輕乾元。
雖說新帝尚且年輕，但他的母家孫家總歸還有世家大族的勢力，他的太傅王明哲在上一世便是內閣首輔，東方徹想在他們的輔佐下，新皇之後的路會好走許多。
傳位歸隱後，東方徹大病了一場，病中仿佛回到了那個高熱不退的夢境，他眼睜睜地看著封淩雲的背影越來越遠，終是按耐不住自己的私心，拖著病體，跨上快馬，一路向南，飛奔而去。
他想再看看封淩雲。
二十年天涯咫尺，相思入骨，他想見他最後一面。
淩雲……天下如今已是一片盛世太平了，現在……我可以來見你了嗎？
東方徹：“可是……當我到榕洲時……你已經……”
五千裏路，無心風月，東方徹日夜兼程，累死了兩匹千裏馬，終於到了榕洲城。
迎接他的是封淩雲的死訊。
新帝登基，帝師世家聯手，勢力只手遮天，帝師王明哲借榕州太守去年述職期僅寄文書本人未返皇都為由頭參封淩雲對先帝不敬，未等新帝下詔，便徑自罷免了封淩雲的官職。
不久前，榕洲剛爆發了一場瘟疫，疫情勢洶，民眾動亂，封淩雲當機立斷下令關閉城門整治疫情，盡心竭力治理好了瘟疫，平息了動亂。
但也因此錯過了述職期。
現下他剛打開城門，便收到了罷黜的旨意。
對先帝不敬，罷免官職。
東方徹：“太守府的人告訴我，封太守不願接受處罰，留下遺言，自刎而亡。”
東方徹踏入太守府時，封淩雲去了已有三日，薄薄的遺書上只有一句話：
臣對先帝，未有二心，以死明志，自證清白。
東方徹退位前，繁重國務與多年心疾早已耗空了他的身體，日夜嘔血，殘敗難掩，交代好新帝，便聲稱隱居，離開了皇都。
王明哲以為東方徹死了，張揚跋扈，越庖代俎。多年浸淫權勢官場，這位寒門出身的臣子早已被侵蝕了本心，成為了權勢的俘虜，覬覦起那萬人之上的高位，將所有與其不同陣營的勢力都敲打了一遍，野心昭昭。
但封淩雲以為東方徹還活著，動亂剛平便降罪於他，他以為，他不信他。
有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流出，東方徹想應該是淚吧。
但為何那張蒼白的紙上多了一片刺目的紅？
再次踏上祭壇時，祭壇周邊圍滿了人。
慌忙趕來的新帝也在禁衛軍的層層護衛下警惕地望著他。
東方徹拖著一柄長劍步伐緩慢地走向祭壇中央，紅到發黑的麻衣已看不出原先的潔白，鮮血隨著他的步伐滴了一路。
有王明哲的，也有他的。
安逸平和的日子裏，人們看慣了勤政愛民的皇帝仁厚泰然的一面，這一天，他們終於想起，他也是持長劍浴血，踏屍骨千萬奪得天下的。
諾大的祭壇寂靜一片，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來阻止他，他站在祭壇中央，失魂落魄，暗淡的金眸中一片荒蕪。
東方徹：“如今是我第四次當皇帝。”
他擡眸看向封淩雲，晦暗的眸中印出了封淩雲的身影。
東方徹：“淩雲哥……求你了……別出事……”
東方徹曾在最燦爛的歲月中得到過封淩雲的愛，他視若珍寶，在漫長餘生中，矢志不渝，愛了他許多年。
四世輪回，他想要的，只是讓封淩雲活著。
東方徹：“人非草木……我真的……要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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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發金瞳，天選之人，東方徹在第一次踏上祭壇時知曉了自己的命運因果。
他於亂世中誕生，承天命，平亂世，命格既定，他的存在就是為了給天下百姓謀盛世太平。
但，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
初登祭壇著黃袍時，他也不過二十歲而已。錯綜覆雜的氏族勢力盤踞各地，皇城、地方、邊疆乃至鄰國，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著這位年輕的君主。
他的壽數是天定的，前半生二十年沙場征戰，登基為王；後半生平定內憂外患還天下一片海晏河清，也只有二十年而已。
時間緊迫，他肩上的擔子重如泰山。
為了與世家周旋，東方徹先後納了數位世家坤澤入宮，雨露均沾，誕下數位有世家血脈的皇子，與世家拉近關系，也讓其相互制衡；為了地方穩定，他送自己的心上人遠赴榕洲出任太守；為了邊疆安寧，他派同自己一起開國的兄弟手足秦世曜、岳凱駐守紮根。
他也曾在李游提議充盈後宮時抱怨，感覺自己像是把自己賣了，也曾在宮侍搬來堆積如山的奏折時，自暴自棄地閉目逃避，但不論再怎麽艱難煎熬，剛登基那幾年朝堂動蕩的日子，他終是咬牙堅持了下來。
兢兢業業數年之後，才有了一絲喘息的機會。
東方徹：“那會你在榕洲做太守，每一年你赴皇都述職一次，我們才見得上一面。”
那時，東方徹政務繁忙的同時，更是飽嘗相思之苦，一年一見根本顧不上沈穩矜持，剛走出議事殿，就迫不及待地追隨封淩雲的身影去了。
他愛慕封淩雲，早在軍中就是了，這根本不是什麽秘密，李游知道、秦世曜知道、岳凱知道、每個人都知道。
他沈溺於封淩雲的溫柔，沈醉於他溢滿笑意的眼眸。
他在封淩雲第一年回皇都述職期就向他吐露了心事，那掩藏在天下大事之下的兒女情長在封淩雲的面前皆化作繞指柔。
在封淩雲面前，他從來都不是什麽乾元帝王，他只是東方徹，只是看到封淩雲就會臉紅、卻又移不開視線的少年罷了。
封淩雲安靜地聽完東方徹經年累月的思慕，牽起他的手，溫和地彎起眼角，看向他的眼眸中盡是寵溺。
他什麽也沒說，但已然勝過千言萬語。
他們吟詩作對，把酒賞月，見面的每一時每一刻都顯得那麽珍貴。
東方徹：“那時我們每月都會通信，往來的信件堆起來，比我都高了。”
一年一會，年覆一年，直到榕洲發展穩定繁榮，封淩雲便稱病辭官了。
剛聽聞封淩雲辭官時，東方徹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宮人來報封淩雲求見，他還頭腦空白一片。
他接見了封淩雲，看著他再次牽起了自己的手，笑容溫柔，字句鄭重地回應了數年前他的心意讀白。
他說：阿徹，我心悅你，我想與你長相廝守，不是遙相輝映、一年一見，而是日夜相伴、朝夕相處……
東方徹至今都記得那個夙願得償的夜晚，封淩雲亮如星辰的眼眸。
他說：臣鬥膽問陛下，能在本屆選秀中，為臣留一個名額嗎？
他於權力風雲間抽身，於坦蕩仕途中折返，獨赴深宮，只為於東方徹相伴相守。
他同樣是他年少傾心的愛人，他對東方徹同樣情深不負。
那夜，貴為天子的東方徹喜極而泣，滾燙的淚水像是流不盡一般沾濕了兩人的衣襟。
很快，東方徹大張旗鼓地籌備了婚宴，力排眾議冊封封淩雲為皇後，與年少思慕的心上人一同拜了天地，點了徹夜的龍鳳花燭。
東方徹：“後來，你入宮成了我的皇後。”
新婚燕爾，琴瑟和鳴，兩人過了一段濃情蜜意的日子。
後宮的各位妃嬪好像都成了擺設，東方徹每晚都宿在封淩雲的紫辰宮，送往紫辰宮的賞賜也不曾停息。
東方徹經常會和封淩雲一起舞劍彈琴，雙劍合璧，琴瑟和鳴。
好一對璧人眷侶。
再不用經歷蝕骨相思，再不用輾轉不可言說。
他們如暢想中一般日夜相伴，朝夕相守。
那是東方徹最快樂的時光。
然而好景不長，一向強健的封淩雲卻常覺身體不適，發熱風寒頻繁侵擾，太醫們診了又診，卻說不出個所以然，只道染了風著了涼，要好生調養。
東方徹：“你一向身強體健，但入了宮後，身體卻頻頻抱恙。”
東方徹心急，吃穿用度都給封淩雲最好的，想盡法子為他提供給一個宜居的環境，但封淩雲的身體還是小病不斷，曾經馬背上征戰天下的人，終日被困於病榻上，面容日漸憔悴。
而就在封淩雲再一次因風寒倒下後，太醫院新上任的一個小太醫突然從他服用的湯藥中診出了毒素，東方徹大怒，立刻讓刑部徹查此事。
不久，刑部查出另一人的房內有一樣的藥粉，淑妃趙義誠，一個來自周家的坤澤，正懷有身孕的淑妃不停地喊冤，連他的小皇子皇女都來替他求情。
東方徹看著這個為自己生了兩個孩子的人，眸光森然，當即打入冷宮，下令死生不覆相見。
隨著太醫的細心調理，封淩雲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他也在一個初雪的日子被診出了喜脈。
得此喜訊，兩人一掃前日陰霾，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東方徹依舊每天都會去紫辰宮，與封淩雲暢想即將出世的孩子，直到他小產的前一天，兩人都還沈浸在為人父的喜悅裏。
東方徹：“你滑過一次胎，有人給你喝了滑胎藥。”
那一夜，天子震怒，徹查後宮和太醫院，查出世家勾結徇私，暗通款曲。東方徹獨寵皇後不問後宮觸動了世家敏感的神經，各位皇子皇女、坤澤妃嬪的背後是世家勢力在儲君之爭中的暗中較量，獨占聖寵的封淩雲無疑成了他們爭奪儲君之路上最大的阻礙，各家勢力，心照不宣地調整了矛頭。
東方徹：“前朝世家勾結後宮、太醫院，前前後後給你喝的遠不止一碗滑胎藥，各種慢性、烈性的藥掏空了你的身子，讓你羸弱到連劍都拿不起了……”
打入冷宮、罷□□放、貶入奴籍。大大小小的罪責，東方徹一律從重發落。
然而，為時已晚。
封淩雲沒有熬過那一年的冬天。
他是在東方徹懷裏走的。
一場小小的風寒，讓他在萬家團圓的年關之際，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封淩雲雖是病逝的，但誰能說他這個脆弱的身體不是後宮各位好手一手調教出來的？誰能說這不是世家設局一步步逼出來的？誰能說這不是背後操盤者的謀求算計？
他一個明月清風，浩然正義的人。擋得了殺場上的明槍，卻躲不過深宮中的暗箭。
那是一個被血雨腥風裹挾著的寒冬。
東方徹：“我沒能保護好你……在你入宮的第四年，你……走了。”
那年冬季，皇宮沒有舉辦宮宴，那些原應在殿內觥籌交錯的世家貴族們如今都跪在了刑場血泊中，面如死灰。驃騎大將軍秦世曜率兵回皇都鎮守局勢，東方徹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與此事有所牽連的人，哪怕是皇子皇女的父君也不例外。
悔恨吞噬了東方徹，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沒有讓封淩雲進宮，如果他沒有肆意專寵，如果他能早一些除掉世家……那這一會，他們應該一起在燭火前寫福字對對聯吧。
東方徹：“我是天選之人，從我踏上祭壇的那一刻我就知道。”
沒有封淩雲的日子，東方徹過了十一年。對封淩雲的思念在這十一年裏逐漸發酵成了入骨執念，讓他在生命的終了時再度踏上了祭壇。
東方徹：“再睜眼時，是我登基第一天，我啟年號景栩。”
東方徹緩慢地訴說著。
東方徹：“這是我第二次當皇帝。”
命運重啟，時光倒流，再次見到活著的封淩雲，東方徹的心中掀起了滔天海嘯，剛結束登基大典，就單獨召見了他。
東方徹一眨不眨地看著封淩雲推開禦書房的門，強撐的情緒瞬間失控，他起身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封淩雲，千言萬語哽在喉頭，他卻只能無聲地流淚。
他的反常讓封淩雲驚訝，焦急地詢問，但東方徹什麽也說不出口，只是啞著嗓子求他不要離開。
封淩雲最終留在了皇都，出任刑部尚書。東方徹將上一世榕洲的繼任太守從茫茫人海中挑出送去了榕洲。
失而覆得的跌宕還未平息，李游建議納世家坤澤入宮的折子就遞到了東方徹的眼前。
東方徹：“我對世家恨之入骨，顧不得利弊權衡，犯了許多錯。”
世家勢力依舊虎視眈眈，上一世的記憶讓東方徹時刻生活在恐懼之中，一日不除世家，他便一日睡不安穩。
他顧不得公平，管不了正義，沒過幾年，便給世家子弟按了許多罪名。真真假假，不論是證據確鑿還是子虛烏有，罷免、斬首、連坐、流放，他對世家的殺意已不做掩飾，連年幼的孩子都沒有放過。
東方徹：“那時，你問我，父輩罪孽，稚子何辜。”
為絕後患，東方徹下手狠厲決絕，無回旋餘地。那時，封淩雲、李游都勸過他，但東方徹殺紅了眼，早已聽不得勸，壓抑心底的執念已成魔障，在那孤苦悔恨的十一年間逐漸蠶食了他的理智，終於此刻爆發，愈演愈烈。
前前後後數年間，東方徹拔除了盤踞皇都多年大大小小的世家勢力，扶持有才華謀略的寒門布衣為官整頓前朝風氣，經歷動蕩的朝堂終於再度步入正軌。
就在東方徹以為世家再也不會讓他輾轉難眠時，一封參封淩雲的折子出現在了禦書房裏。
有人彈劾刑部尚書封淩雲府上窩藏有數位世家子弟，封尚書徇私枉法包庇罪臣之子，欺君之罪其心可誅。
受盡壓迫的布衣寒門最看不得上層官官相護，皇帝陛下這些年大張旗鼓地打擊世家勢力重用寒門子弟，他們的眼裏早已容不下沙子了。
就在東方徹迫於壓力左右為難之際，刑部來報，封尚書竟連夜將罪臣幼子們送走後自己伏案了。
天下父母，無不愛子心切，家族遭難之時，許多世家族人四處相求，不求自身幸免，但求保全幼子性命。眾人在皇帝陛下的雷霆手腕下皆是明哲保身，避而不見，唯有封淩雲伸出援手，給這些幼子留下了一條生路。
東方徹：“你送走了那些孩子，自己進了地牢，我沒有辦法，只得將你貶入奴籍以平民憤。”
即便有前世記憶相助，但扳倒世家權貴仍非易事。東方徹與世家鬥了這麽些年，如何艱難、坎坷、命懸一線的日夜他都熬過來了，他深知此路艱險，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他一步步行至如今，到了終於可以安枕之際，驀然回首，身後卻空無一人，最信任、愛護之人竟早已與敵手為伍。
欺君之罪，東方徹不是沒有怒過氣過，但怒火之後他還是感到了慌亂。
封淩雲淩霜傲雪，淩冽又溫柔，他有他的堅持，有他的操守。你死我生的沙場沒有讓他妥協，前朝昏君的暴/政亦沒能壓彎他的脊梁。
他從不濫殺俘虜，也不會傷害喪失戰力的敵方士兵，對百姓更是愛民如子。他有平定亂世的勇謀也有悲天憫人的情懷。
他的利刃只為止戈。
他會怎麽看他？
再見面時，封淩雲已是罪奴，他沒有向東方徹告罪，也沒有質問東方徹的暴君行徑，他順從地彎下了他一向筆直又挺拔的脊梁。
東方徹：“你被貶後，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陛下，莫氣傷龍體。”
他對東方徹的態度恭敬，無喜無悲，卻讓東方徹難以忍受。
他寧願封淩雲恨他，痛斥他手段殘暴，喝責他濫殺無辜，他也不願封淩雲如此漠然地對待他。
他甚至都不願擡頭看看他。
往後的日子，東方徹將封淩雲留在身邊侍候，刁難過他也討好過他，想要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一絲波動，但他沒有。
封淩雲對東方徹的刁難逆來順受，對東方徹的討好沈默不語，他甚至在東方徹讓他侍寢，折辱他時，也順從地應了。
兩人行至這等局面，東方徹痛苦絕望，但命運卻告訴他，他絕望得太早了。
東方徹：“景栩十年，我遭遇了一次刺殺。”
說到這裏，東方徹哽咽了，這份悔意即便經歷了輪回轉世也未能淡去分毫。
每想起一次就是一次精神上的淩遲。
東方徹：“是當年你送走的孩子之一，他想要救你出去，但你不知情。”
東方徹：“那天我召你服侍，他不忍看我折辱你，便想殺了我。”
東方徹：“在他沖出來的時候……你擋在了我面前……”
刀尖沒入封淩雲胸膛的瞬間，東方徹和刺客都驚呼出聲，近身侍衛們立刻上前拿下刺客壓入地牢。
封淩雲看著自己胸前的匕首，上面雕刻著繁覆的趙字花紋，心下了然。他擡眸看向東方徹，眼神終不再是平靜無波，裏面翻湧著太多情緒，該有的不該有的，全都雜糅在一起，東方徹來不及一一辨認。
東方徹：“你只同我說了一句話。”
東方徹：“你說，大錯鑄就，所有惡果，你先嘗。”
那一刻，東方徹如夢初醒，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多麽荒謬的事。他錯了，錯的荒唐，錯的離譜，他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濫殺無辜，血洗皇都，這與他們努力推翻的前朝暴君有何兩樣。
而他的惡行，終是報覆在了封淩雲的身上。
封淩雲折了仕途，失了身份，受盡屈辱，丟了性命，終是換來了東方徹的翻然悔悟。
東方徹：“是我……害了你……”
東方徹關於那一夜的記憶是模糊的，在封淩雲閉上眼後發生了什麽他已經記不起來了。
他只記得李游來了，接手處理了現場，就連封淩雲的身後事都是李游操辦的。
他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亦步亦趨地跟著封淩雲的棺槨，守靈七日長跪不起，然後大病一場，高熱不退。
朦朧間，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封淩雲背對著他，緩步走進一片黑暗中，他跌跌撞撞地追趕，卻怎麽也追不上，他不停地呼喊著封淩雲的名字，求他等等自己，帶自己一起走，但前方的人依舊沈默，只留給他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不曾停留……
然後，他被一股蠻力喚醒了。
頸間傳來的力道讓他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李游在一眾宮人們驚恐的目光中拎起他的衣領，把他拖下床，抓起一旁的黃袍強行給他套上，跟他說了這幾世唯一一句重話。
李游：陛下請適可而止吧！皇帝病危，朝堂動蕩，天下不穩，人心惶惶！你想去找淩雲是嗎？東方徹！你以為他是因為什麽死的！你好意思去見他嗎！
李游的罵聲碾碎了東方徹滿是裂紋的魂魄，這身黃袍卻將他的碎片包裹，再度塑成一個帝王的模樣。
那日之後，東方徹持續一月有餘的高燒終是退了下來，他再次坐上了那把龍椅，召見了多位朝堂眾臣，在商討堆積如山的國事前，設立了一個紀律森嚴的內閣制度。
所有的政策議案都要經內閣審議，半數以上通過，才可批實施。
曾經在他一意孤行清剿世家時勸誡過他的臣子被編入內閣；他親手提拔上來、參了封淩雲折子的寒門布衣子弟也被編入內閣；就連順著刺客找到的世家後人，經過考核，部分才華出眾的年輕人也被編入了內閣。
畢露的鋒芒被悲痛磨平，沈澱下來的東方徹勵精圖治，日夜不敢怠慢，經年累月地經營，在他退位之時，他終於再度成為了受人敬仰的仁義明君。
但沈痛罪孽早已烙印/心頭。
執念難了，再上祭壇。
東方徹：“我第三次當皇帝，封年號元湛。”
東方徹不再顫抖，木然地說著，連濃烈的悲傷都沈寂了。
東方徹：“我準了你自請去榕洲的折子，沒再召你回皇都。”
兩世的折磨已經讓他不再敢靠近封淩雲了。他想，是不是只要他不再靠近他，就不會傷害到他，他就不會英年早逝，就能平安一生。
他再沒單獨召見過封淩雲，連述職時都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冗長的記憶為他避開了許多彎路，二十載的鞠躬盡瘁，天下一派海晏河清。
行至大限將至時，東方徹將皇位傳給了大皇子，是個有著孫家世家血脈、卻拜了布衣臣子為師的年輕乾元。
雖說新帝尚且年輕，但他的母家孫家總歸還有世家大族的勢力，他的太傅王明哲在上一世便是內閣首輔，東方徹想在他們的輔佐下，新皇之後的路會好走許多。
傳位歸隱後，東方徹大病了一場，病中仿佛回到了那個高熱不退的夢境，他眼睜睜地看著封淩雲的背影越來越遠，終是按耐不住自己的私心，拖著病體，跨上快馬，一路向南，飛奔而去。
他想再看看封淩雲。
二十年天涯咫尺，相思入骨，他想見他最後一面。
淩雲……天下如今已是一片盛世太平了，現在……我可以來見你了嗎？
東方徹：“可是……當我到榕洲時……你已經……”
五千裏路，無心風月，東方徹日夜兼程，累死了兩匹千裏馬，終於到了榕洲城。
迎接他的是封淩雲的死訊。
新帝登基，帝師世家聯手，勢力只手遮天，帝師王明哲借榕州太守去年述職期僅寄文書本人未返皇都為由頭參封淩雲對先帝不敬，未等新帝下詔，便徑自罷免了封淩雲的官職。
不久前，榕洲剛爆發了一場瘟疫，疫情勢洶，民眾動亂，封淩雲當機立斷下令關閉城門整治疫情，盡心竭力治理好了瘟疫，平息了動亂。
但也因此錯過了述職期。
現下他剛打開城門，便收到了罷黜的旨意。
對先帝不敬，罷免官職。
東方徹：“太守府的人告訴我，封太守不願接受處罰，留下遺言，自刎而亡。”
東方徹踏入太守府時，封淩雲去了已有三日，薄薄的遺書上只有一句話：
臣對先帝，未有二心，以死明志，自證清白。
東方徹退位前，繁重國務與多年心疾早已耗空了他的身體，日夜嘔血，殘敗難掩，交代好新帝，便聲稱隱居，離開了皇都。
王明哲以為東方徹死了，張揚跋扈，越庖代俎。多年浸淫權勢官場，這位寒門出身的臣子早已被侵蝕了本心，成為了權勢的俘虜，覬覦起那萬人之上的高位，將所有與其不同陣營的勢力都敲打了一遍，野心昭昭。
但封淩雲以為東方徹還活著，動亂剛平便降罪於他，他以為，他不信他。
有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流出，東方徹想應該是淚吧。
但為何那張蒼白的紙上多了一片刺目的紅？
再次踏上祭壇時，祭壇周邊圍滿了人。
慌忙趕來的新帝也在禁衛軍的層層護衛下警惕地望著他。
東方徹拖著一柄長劍步伐緩慢地走向祭壇中央，紅到發黑的麻衣已看不出原先的潔白，鮮血隨著他的步伐滴了一路。
有王明哲的，也有他的。
安逸平和的日子裏，人們看慣了勤政愛民的皇帝仁厚泰然的一面，這一天，他們終於想起，他也是持長劍浴血，踏屍骨千萬奪得天下的。
諾大的祭壇寂靜一片，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來阻止他，他站在祭壇中央，失魂落魄，暗淡的金眸中一片荒蕪。
東方徹：“如今是我第四次當皇帝。”
他擡眸看向封淩雲，晦暗的眸中印出了封淩雲的身影。
東方徹：“淩雲哥……求你了……別出事……”
東方徹曾在最燦爛的歲月中得到過封淩雲的愛，他視若珍寶，在漫長餘生中，矢志不渝，愛了他許多年。
四世輪回，他想要的，只是讓封淩雲活著。
東方徹：“人非草木……我真的……要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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