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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師,您這是幹什麽?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一散會,常年跟劉元芝搭班的老教師來找她。

解決方案沒出來前,劉元芝暫停校內教學工作,她收拾著東西,“您放心我沒有意氣用事,走前能說說心裏話我也知足了。張老師,剛才多謝您,我替那些孩子謝謝您肯他們反思的機會。”

張老師惋惜道:“這是我應做的,但願他們能盡快返校,高中課程一天都耽誤不起。”

劉元芝沒帶走太多,桌上分門別類堆著兩摞卷子,“張老師,走前還要麻煩您一件事。左邊的是一班英語周測卷,我批改好了,下周課程的PPT和教案都在這個U盤裏,您交給班長——”

劉元芝想起班長是楊貝芊,歉意地說:“交給學委,我放心他。然後這一摞是我檢查完的數學練習冊,名單在這,我不在這幾天您多催催他們,盡快完成。”

全辦公室裏沒有比劉元芝更上心的班主任了,她帶班的用心大家都看在眼裏。

張老師嘆息不已:“行,你放心吧。我是副班主任,不會讓他們懈慢。等你回來,創1班肯定還是年級第一。”

劉元芝點頭,提著包下樓,沒有人看見她在空廖的校園逗留回望,然後走進將盡的夜裏。

臘月底,寒風刺骨,萬物雕零,冷空氣似要將冬日的清晨凍住。疏落的樹林擋不住浩浩長風,長驅直入掃蕩進街頭巷口。

竇米吃完早飯,一切按照學校作息,早讀背書,覆習自學。白天劉元芝給他們補習英語,每次卡的嚴,多錯一道題領一張卷子。規定好時間內記住多少高考單詞,依劉元芝訓練強度,一天的單詞量比她一星期背的都多。

碰上周末,陸一卿來找江彧,被劉元芝一同抓來學習。

他慘兮兮縮在茶幾邊緣,吭哧幾道題。天知道他就是為了逃英語補習來江彧這躲躲,不曾想這該死緣分,兜了一大圈自己送到英語老師家門口。

陸一卿:“沒想到英語老師住隔壁。”

江彧:“沒想到你又不請自來。”

劉元芝挨個檢查,先拿譚叢開涮:“你這完形不行啊,語法是短板,後面的閱讀理解有進步,再加強。”

譚叢翻著卷子批註好,“那我今天可以少寫一篇閱讀嗎?”

劉元芝想了想:“我忘記你昨天正確率多少了,你今天再練幾篇我看看。”

“……”

竇米立起書本擋住臉,以為能逃過一劫,劉元芝下一個說的就是她:“竇米。”

“在。”竇米連用胳膊壓住卷子,“劉老師,你再看看譚叢的,我找江彧幫我改。”

譚叢擠眉弄眼,丟了個“你他媽”的口型,劉元芝一拍他手臂,“看這題。”

“欸欸好。”

竇米樂得一笑,咕叨著:“怎麽這麽像女婿怕丈母娘。”

江彧眼風掃過來,又疾又涼:“聽不聽?”

“聽聽聽。”

陸一卿存心不良地暗笑:“呵,你這有種小媳婦怕丈夫的感覺,夫管嚴。”

竇米橫了他一眼:“妻管嚴,江魚要聽我的。”

江彧聽見他倆的密談,握著紅筆的手用力,指骨泛白,冷倦的目光緊隨她,“要不你倆先聊?”

“我聊完了,江老師,開始吧。”竇米乖學生的樣子:“江老師,我這道比昨天多對一個。”

“嗯。”江彧在左上角寫了個分數,“怎麽,要獎勵嗎?”

“當然要。”

江彧擡起手,翻回卷子在正面寫了幾個字,面龐幽雋坦然,揚起一抹笑。

規正的紅顏色楷體寫下——一個獎勵。

竇米顯露出看怪人的表情,嚷了一聲:“你這跟不給有什麽區別?”

“你想要什麽?”

“沒想好。”

“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說。”江彧撚走她試卷,找出作業寫起來。

竇米這下可要寶貝好這張破紙,腆著臉皮笑眼迎合:“你別反悔,我要什麽都可以。”

江彧寫題頓歇了一下,不答話,繼續填ABCD,有一瞬的悔意。

劉元芝最後輔導的楊貝芊,“芊芊,坐直。”

不止楊貝芊,其餘幾個無精打采身體扭成麻花,腦袋像歪脖樹斜視眼的幾人立馬坐正。

楊貝芊是最省心的一個,寫了幾張卷子正確率都是百分百,沒什麽要補習的地方,一上午在一邊自學。

劉元芝摸摸她的辮子:“芊芊,休息一下吧。”

“好,我先把這個寫完。”

五分鐘,十分鐘,一上午過去,楊貝芊除了去洗手間外就沒離開桌子,她比以前還要認真學習,不是賭氣而是意識到她跟目標距離十萬八千裏,發自內心的負疚。

旁人都看得出,楊貝芊更害怕劉元芝了。尤其是劉元芝受牽連被停職。白天楊貝芊全心在功課上,一次晚上睡不著,見主臥裏父母坐在橘黃燈下談起此事,楊友林焦頭爛額幫不上忙,劉元芝爭強好勝的性子也不禁掩面掉淚。

高中講課進度快,一學期兩本必修。臨近期末四校聯考,竇米他們允許回校考試。

清晨,四人走在落敗的巷裏,互相給彼此加油打氣。

“郝媽咪說了,不蒸饅頭爭口氣,我們不但要考好,還要比以前考的更好。”竇米捏扁豆漿紙杯拋進垃圾箱,全身輕松並無考試壓力。

楊貝芊把記下來的考場座號拿出來,看了又看。

譚叢鼓勵道:“芊芊,你別緊張,平常心就行。”

竇米:“你最近這麽努力,辛苦是不會白費的,不管結果怎麽樣你都是最優秀的楊貝芊。”

晨曦初照,江彧站在即要散去的冬霧裏,“你別說別人,你雙語怎麽樣?我上次給你的總結冊有沒背下來?作文題目多看幾遍,小學生都不會寫跑題。”

竇米被說的煩了,看著別處敷衍道:“知道啦!”

“塗卡筆帶了吧?竇米,你都不知道多帶備用筆芯?你今天不會還走錯考場吧?”江彧語氣越說越重,“我就沒見過比你還笨的人。”

竇米自證清白,不樂意撅起嘴巴:“我之前都有帶好不好,就今天忘了。還有上次走錯班是失誤,你都說不會再提了,還提。”

譚叢靠著班門,聽著兩人爭來爭去,馬上開考,他用胳膊勒著竇米的脖子把人擄走,“有我在,你放心吧。”

竇米和他並肩往2班走,江彧看著一高一低的背影漸行漸遠,他還沒說完的話止於心,看了眼手裏剛拿出的一把黑色筆芯,緩動了動,放下手。

楊貝芊的目光在江彧和竇米間徘徊,看出什麽又不太確定。

預備鈴忽響,她跟著進班了。

上午考完一科,2班同學對於竇米和譚叢回來,熱切地詢問。下午還有考試,竇米沒在班裏逗留太久,中午吃飯她分享此事。

“芊芊,江魚,你倆回校你班同學是不是也很熱情?”

楊貝芊搖搖頭:“大家都忙著準備考試,沒有人說話。”

“噢那可能你班都是尖子生吧,比較看重這次考試。”

江彧:“他們不是比較,是非常看重。”

楊貝芊附議道:“對,而且氣氛有點怪,他們走路都在溫習,以前沒有這麽誇張。”

譚叢:“你們班忒嚇人了,不怕學傻啊。”

畢竟是高中第一次聯考,還是難度系數很高的天一試卷,從上午的語文卷就看出,常規題不常規,問題有好幾個坑,作文更像是一座山,拉開高低分。

中午飯吃的索然無味。

英語在最後一門,中間幾科目的考試就到了竇米這種理科天才的主場,自由隨心弛聘在數字和公式裏,尤其是物理卷,考題新穎,她就喜歡具有挑戰性的新題。

一出考場,哀嚎遍野。整場考試下來,大家被天一試卷碾壓得挫骨揚灰,陰雲籠罩。

學校要求這周天要返校上自習,周五考完試,同學一圈一圈將她堵得水洩不通,都在問什麽時候可以回來。

“竇米,我每天把筆記寫好給你發過去,你有不會在q/q上找我。”

“人家有江彧。”幾個男生詼諧打諢,不好好走路:“竇女俠,早點回來啊。”

竇米坐在桌角,垂著兩條長腿,蕩秋千似的晃悠:“當然。”

等人散了些,白熙抱著胸前的書包走來,“抖抖……竇米!”他咬定牙根,顛出一句磕磕撞撞的話,“希望,你——”

他像自己投降,扯出張紙,上面寫好了話:早點回學校!!!

能連帶三個感嘆號,這情緒是多誠摯熱忱。竇米有些意外,剛好白熙借走她試卷要對答案,她邊等邊單方面閑聊。

江彧和楊貝芊考完試也被問了好一會,副班張老師特意留住他倆,說的內容無非是“調整好心態”“功課別落下”,“課停是暫時的”之類的話。

張老師交代完,回身一看,班裏沒幾個人走,放學鈴響過很久,同學們基本上都在。

“你們今天有安排?”張老師琢磨,笑了下:“都早點回家,考完試別瘋玩過頭了。”

老師一離開教室,三五成群的女生圍在楊貝芊桌邊,其中一個還眼睛紅了,“楊貝芊,聽說劉老師要辭職了,是真的嗎?”

楊貝芊驚愕不已,張大了嘴巴:“我不知道,她沒有說過。”

學委眼神堅定不移,喉嚨一緊,“我親耳聽到辦公室裏的老師議論,千真萬確是劉老師自己提出來的,咱們副班都在嘆氣。”

像被雷劈中,她感覺眼冒金星,踉蹌地後退兩步:“劉老師是暫時停職,還會回來的。”

楊貝芊始終記得在學校要叫劉老師,這時也不忘。她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思緒中斷,想趕緊回家確認。

喬雪從後門冒出來,略為詫異道:“你們班也這麽熱鬧?”

她戳戳一個同學:“麻煩幫我叫下江彧。”

江彧座位離她不遠,聽見對話回頭,拉開椅子從座位上站起來,跟她到走廊。

江彧一邊操心竇米那邊,一邊還想著劉元芝辭職的事,聽了幾耳朵,不知真假,他現在心早飛遠了。

喬雪見他魂不守舍,沒打算糾纏。她有重要事要說,說完就走。

“那個。”她手伸進校服口袋,抽出個東西。

江彧一瞥,見又是疑似信紙之類,他先聲明:“我不收情書。”

喬雪一楞,明白過來後笑起來:“你想多了,我可從來不寫那東西。”她把折疊的白紙給他,“這是我家親戚的電話,他在《新榆報》工作,知道這件事的情況,輿論導向轉變這麽快,必須要澄清。”

江彧沒想到她會這麽做,“你這是?”

“幫你們吶。”喬雪補充道:“別多想,我就是想讓劉老師趕緊回來,我的英語成績需要她。”

江彧收下,疊好裝進兜:“好,我也會轉告竇米,替她謝謝你。”

“?!”喬雪氣悶,胸口一沈,磕絆道:“誰,誰讓你轉告她?”

江彧:“那我間接轉告?”

“隨便我不管你,反正要劉老師回來給我們上課。”

竇米跟白熙對答案,眼神亂瞟,就看到走廊上兩個人,正好看見喬雪有些惱羞成怒,而江彧則是熟悉的冷眼旁觀,把薄薄一張紙揣進兜裏。

竇米走到他身邊,怨聲大叫,眉尾要甩到天上:“江魚,你收她情書!叛徒!”

“你想多了。”他把喬雪的話原封不動說給她聽。

“那是什麽?讓我看看。”

江彧故意逗她:“喬雪說不能讓你看。”

“好啊,你現在這麽聽她的話?”

竇米無理地扯他書包,江彧快走,她往左他就靠右。他越是躲著,她小臉皺的越緊巴,大聲說話,嘴巴嘟起一會又像癟掉的氣球,腮幫子鼓鼓地撐起:“江魚,你不愛我!你為什麽不愛我!可是我好愛你。”

江彧走得遠遠的,一臉“我不認識她我不叫江魚她是個女瘋子”的表情。

“芊芊和譚叢也不愛我了,考完試他倆都不說一聲就走了。哼搞小團體,哼。”下了公交車,竇米沒消聲過,“不是我們背叛組織,是組織拋棄了我們。所以說,咱倆要報團取暖,搞好團結。”

竇米看著腳下往坡上走,沒看前方,江彧停下腳步,她一頭撞上他後背。

“你幹。”她順著江彧的目光,往前看,呼吸一下止住了。

楊貝芊家大門被人噴了紅油漆,碩大骯臟的三個字——賣國賊。

竇米瞠視前面,一頓慌張,顫音微不可查:“芊芊沒回來?”

身後的上坡路出現楊貝芊和譚叢的身影,兩人並排說說笑笑,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麽。

紅油漆醒目,在門上晾一會就吸引到鄰居的獵奇心,終於等到這家人回來,求知欲得不到滿足,意興盎然出門瞧著。

江彧順刻移過去,刻意遮擋住,竇米一個轉身,平展手臂,提起笑唇,與平日別無二致的聒噪:“譚叢,你又請芊芊吃獨食,不給我買!”

這回不碰巧,譚叢良心發現了。

楊貝芊拉開書包拉鏈,拿出一個塑料袋,上面印著“北京冰糖葫蘆”字樣,“豆米,這是譚叢給你的,那串山楂是江彧的。”

譚叢沒眼色,大跨步向前走:“咋不回去?”

竇米拐彎,刺啦沖過去,腳步趔趄,戛然:“去我家!”

楊貝芊被拽走,不經意還是看到路邊舉止奇怪的鄰居,她心疑,側頭一看,就見江彧一人擋在長舌婦們前,無法淹沒出挑的個子,露出顆腦袋。

都是多年的老鄰居,隔岸觀火看熱鬧並不泰然自若,探求心促使她們巴頭,那閃躲的身形像極了東躲西藏的鼠輩,怕打草驚蛇一只耳還要提防主人家,半邊身子躲在家門後,一雙賊溜溜的眼藏在暗裏,互看彼此,搬弄是非的閑話開始悄無人聲地傳播。

那一瞬間,好奇得到滿足,像嘗到甜頭,不再藏著掖著,站在日光下,無意發出的笑聲都坦率起來,以十足的看客姿態,含沙射影地指手畫腳。

人多口雜,一點點從開闊的路邊轉移到巷外,不留神三四人居然站到了家門口。

楊貝芊當場震驚得說不上話,那張平和的臉像出現一道皸裂的瓷瓦,強壓不住的驚恐和跼蹐無所遁形。

她渾身顫抖,饒是害怕到了極致,還在佯裝無懼,看著周圍每個人:“誰幹的!”

“楊貝芊,網上的照片是你和你媽?”

“呀劉老師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鬧成這樣,學校都去不成。”

三言兩語發展成:“啥?劉老師被解雇了?”

竇米惡狠狠吼道:“你們別瞎說!”

“哪裏是瞎說噢,你們這群不省心的娃娃也不是被停課了,凈給家長惹禍。”

譚叢臉色變了變,快步走到楊貝芊身邊,把她往家裏拽。

竇米張牙舞爪就要跟人幹架,“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就亂嚼舌根,小心遭天譴!亂造謠別人家,不好命——”

楊貝芊聽到矛頭都在抨擊劉元芝,難聽的話刺痛耳膜,恐懼籠罩心頭,她心膽俱裂,沈重的雙腳堪堪往前挪動。

她像斷電的玩偶,像夾板上失聲的人魚,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過了很久,罵聲在耳邊像要爆炸,她聽到自己陌生的聲音:

“譚叢……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罵那個小孩,不該跟他奶奶吵架,不該出去玩……我要是不喜歡二次元,就不會發生這麽多。”

她低著頭,眼淚掉下來,一滴一滴斷了線。譚叢惱火得快要失控,充血的雙眼如同倀鬼,握緊雙拳,指節哢哢響:“楊貝芊!別道歉了,錯的是他們又不是你。”

“是不是只要我承認錯誤,寫檢討書,他們就能放過我媽媽,讓你們回學校……他們可以罵我,但能不能別罵無辜的人,那麽多喜歡動漫的人都受牽連挨罵。”

譚叢又怒又氣,想要把外面的人活吞,又恨自己無能為力。他頹喪地垂頭,不管不顧把人拉到懷裏。

他嗅到她身上青果味的甜香,燥怒在慢慢平覆:“楊笨蛋,你聽好了,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在做你喜歡的事情,沒有犯法!不要再說對不起了。”

懷裏的人不掙紮也不反駁。

兩個少年在冬天的狹巷抱住彼此,尋求溫暖安慰,呼吸糾纏在一起。這時候的他巋然不動,像座巍峨小山,胸膛溫熱寬闊,給她依靠;這時候被人用力抱住的她,像清澈透底的汪汪湫潭,淋漓溫婉。

兩具年輕的身體第一次擁抱,有朋友的瀝膽披肝,家人的手足之情,兩小無猜的心有靈犀,唯有遲開的情竇在此刻最為不足掛齒。

冬風吹,女孩的眼淚流進他脖間,帶著滾燙的溫度,一下灼燒進心裏。

譚叢手腳僵硬,忽然失去了思考能力。

天地寂靜,楊貝芊能聽到他加快的心跳聲,外面喧囂又起時,聽到劉元芝怒不可遏大罵:

“我劉元芝再說一次,我女兒還有她的朋友沒有錯,但凡再有汙言濁語沾惹這些孩子,我絕不姑息!潑油漆的人,我給你一個機會,這裏安有攝像頭,都好自為之。”

暗墻後面的兩人怔住,楊貝芊隔著遠遠的距離,看著劉元芝:“……媽。”

劉元芝走過來,牽住她的手,語氣溫柔道:“走,回家。”

光照進巷裏,她們走進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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