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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往事如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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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教救國,實業興邦。”

八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工整地寫在‘國立北洋工學院’牌匾的左右。

張子川仔細地端詳著這八個大字,一如十年前剛入學的時刻。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當初自己還是青蔥學子,如今卻已學成歸來。

現在的北洋工學院,當年的樣貌依然可見,不過也多了很多變化。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雖然現在日軍壓境,整個華北都處在隨時可能開戰的緊張氣氛之中,但是學校裏居然還在進行施工,看來李書田老院長確實是想要大幹一番事業。

在和老院長的信件之中,張子川早已得知,化學課堂已經籌備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實驗室,和陸陸續續采買的一些化學用品還沒有到位。

五月的天氣雖然燥熱,但是好在學校裏面綠樹成蔭。

張子川借著樹蔭,緩緩尋找著當年在學校裏的記憶,在他的身邊,三三兩兩的學生時不時的路過。

“聽說最近幾天會來一名新教授?”

“可不是嘛,說是學校廢了好大的力,從燕京大學給弄來的,為咱們建立化學材料實驗室呢。”

人群一片嘩然,燕京大學可是全國最頂尖的學府,能從那裏出來的,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的時代精英,居然也能看得上這只有區區三百餘名學生的小小北洋工學院?

看著人群裏那些充滿朝氣的面孔,張子川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笑了起來。

“聽說這教授才二十六歲,真不知道,這麽年輕的教授能有什麽本事。”一個學生對著一旁的同伴說道。

“可別跟之前的教授一樣是個草包就好了,那還是個洋人呢。”

“怕什麽,咱們能趕走一個草包,難道還怕趕不走第二個麽!”一旁的學生拍了拍胸脯,臉上的表情意氣風發,看樣子是這夥學生之中的領袖。

“劉大同,要說還是你有膽子,讓他灰溜溜的滾蛋了!”

說到這裏,邊上的學生不由得一起哄笑了起來,談論起之前的教授如何無能,竟然連化學材料的儲存都搞不明白,弄的貽笑大方,他們這些學生又是如何聯合起來,跟學校抗議,最終讓那個草包教授灰溜溜的滾蛋了。

張子川就走在他們的身邊,聽著他們討論自己,不由得面色通紅,卻也心中寬慰。在歸國之前,他最擔心的就是現在的學生沒有了救亡圖存的鬥志,可是現在看來,這種擔心是多餘了。

“少年可期,真是少年可期啊。”

張子川笑著搖了搖頭,特意地多看了那名為‘劉大同’的學生一眼,隨即加快了腳步,跟著那些充滿朝氣的學生,一起朝著教學樓走去。

到了地方他才發現,雖然曾經的校園他很熟悉,可是十年來這裏的布局已經發生了變化,很多設施都已經不在他原來印象中的地方了。

無奈之下,他只能攔住了一個路過的學生問道:“同學,請問校招待處怎麽走……”

學生指了個方向,張子川便徑直地走進招待處。

負責接待他的是校裏的餘主任。

餘主任全名餘漢生,年紀與張子川差不多大,但生得老相。可能是煩心事多,眉間都有了‘川’字紋,同張子川斯文俊秀的面相一比,好似大上了一輩。

這一照面,餘主任倒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問了張子川的姓名,便接過了他的藤木行李箱,簡單客氣兩句就帶著他熟悉起了新的校園。

一路走走停停,心情頗為感慨。餘主任性格內斂,大概不太擅長交際,都不怎麽和張子川搭話,只公事化的介紹了一些必要的地方,好比教室,食堂,還有教工宿舍。

此時正是放學午休的時候,學生們三五成群吵吵鬧鬧,也偶爾從他們身邊經過,間或有兩個膽子大的,還指著張子川小聲嘀咕。

“快看,餘記仇帶來了一個新生……”

“小聲點,被他聽到你這麽叫他就要倒血黴了,你沒看他那張便秘臉嘛,對著學生哪會這麽和氣,說不定是個新來的老師。”

“老師?不會吧,看起來就和我們差不多大。”

“也不是,那個人看起來年輕,可一個學生,哪來這麽迷人的翩翩風度,我覺得像老師。”

“像學生,說不定是轉校的,是我們師兄呢?”

“我還覺得像老師……不過長得可真俊俏……比那小菜館裏的劉大同好看多了。”

“你羞不羞……”

兩個女生嘻嘻哈哈的推搡著,眼角餘光卻一直看著張子川的方向。

她們悄悄說話的內容,張子川零星的聽了一耳朵,聽到她們說他是學生時,心裏還有幾分好笑。他的長相隨了母親,似乎小從到大看起來都比同齡人小上幾歲。

一路閑逛,遇到好些下課的學生,都遠遠避開了他們,想來這餘主任恐怕不單是不善交際,和學生的關系也不太親近。

逛得差不多的時候,餘主任要請張子川吃午飯,說給他接風。老院長今日情緒不太穩定,只能由他代表校方請他吃這個洗塵宴了。

張子川不好拒絕,便點了點頭。

期間兩人倒是聊開了,張子川說起了國外的見聞,意外的是餘主任對國外一些事物也能聊上幾句。原來早年他也留過洋,只是因為不適應國外的生活而早早回來了,現在在國內有了根基,也不太願意出去了,總歸是心頭上的一點遺憾。

兩人還沒走多遠,張子川就見有家小炒館人氣很旺,便進去了。

鋪面不大,過了飯點仍是鬧轟轟的,張子川尋了個空位就坐下了,餘主任則沒那麽隨意,在發黑的小圓桌旁邊站了一會兒,又伸出一根手指抹了一下桌子上的反光的地方,暗黃的油汙便立刻沾上了他的指尖,這讓他眉皺得更深了。

“子川兄,這小地方太小了,我們換個雅間喝兩杯吧?”餘主任完全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張子川舟車勞頓,又親歷了浮屍事件,現在興致並不高,這頓飯本就是應付,大白天喝酒也不是事,便沒答應。

“餘主任不必太客氣了,往後大家都是同事……”張子川擡頭看那墻面上的正楷小字,菜名沒什麽亮眼的特色,倒是寫這菜單的人真寫得一手好字,一橫一豎都有風骨。

餘主任還是面露難色。

海河這地方多碼頭,出海貿易特別繁華,經商的商人自然就多,國內的,國外的都有。

中西方往來多了,文化也在交融,布衣長衫,西服西褲,國人穿,外國人也穿,現在城裏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都以用上洋貨為榮,他今日身上穿的就是西服。

這一身衣裳,可是花了大價錢的。

餘漢生又把眉間那道‘川’字紋皺得更深,這讓他看起來有幾分陰沈。

老板娘圍著一條看不清原本顏色的布圍裙上前,問張子川要吃點什麽。張子川自顧自的點了一葷一素,聽竈臺前端鍋的老板說了今天的湯熬得不錯,便多要了一碗湯。

餘主任一直站著不肯坐下,本就是生得高大的人,這樣桿在大堂中央,就更引人註目了。

好些穿著短衣打扮的務工人已經在偷眼看他。

張子川敏銳,一下子就看到工人眼裏的不滿。都在一個小菜館裏吃飯,餘主任這嫌棄的表現,確實讓人心裏不太舒坦。

“憑什麽這個穿西服的就看不起人了?都是中國人……”

“就是,裝什麽洋鬼子。”

有幾個工人已經在小聲嚷嚷。

張子川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便拉了餘主任一把:“我住國外住久了,現在看到這種小餐館都覺得親切,餘主任你陪陪我吧,改日我再請你一回,當作謝禮。”

話都說到這個分上,餘漢生再提其他就顯得有些矯情了,心裏雖然不情願,也只得坐了下來。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

教工宿舍就在校區旁邊,老舊的獨棟小院,十年前是李院長的家,現在李院長的女兒已經畢業並任職於馬大夫紀念醫院臨床科,為了照顧院長,便一家搬到了日租界居住,也是一兩年前的事了。

房子沒人氣,放久了就有一股特別的黴味,好在校方早就安排人來打掃收拾過,張子川整理了一下自己行李,就可以住人了。

短短一日,在天津衛的所見所聞,已經讓張子川的心態有了變化,原本他一心要把奪走父親性命的霍亂徹底征服,現在遇上了浮屍案,心思就被分出去了一半,幾百人的橫死,已經是壓在心頭的一大片烏雲了。

張子川這人,活了二十六七年了,脾氣倒是越來越像他已經故去的父親。

平日裏凡事淡然不世故,對自己要做的事情又特別執著。

父親的一生都值得張子川敬佩,他是真正的仁醫,連死都是死在救人上。

“十年了,已經整整十年了。”

張子川翻開了父親留給他的筆記本,一邊看著上面熟悉的字跡,一邊在心底默念。

自己離開中國九年,而離父親去世,也足足十年了。

十六歲那年發生的一切,他一輩子都不會忘。

那一年夏天,在膠東的鄉間,霍亂病流行了足足兩月,疫情之慘烈,染及近八百多個村莊,一個縣就死亡了近兩萬人,有的村莊,死亡人數就占了總人口的一半。

人們都說那年是老天降怒,村裏一旦有誰染病,救他的人隨即也會感染。用句俗話說,“前腳擡了別人,後腳自己就倒下了。”

父親深知霍亂的恐怖,卻還是踏上了前往膠東的行程,只留下母親帶著他和兄長‘張子麟’。

後來過了三個月,母親和兄長才聞訊趕過去,接回來的,卻是父親的屍體。

從那之後,兄長參了軍,而他則留洋去了國外。

好在如今兄長出人頭地,在南京謀了個政府的工作,將母親供養了起來,家務事倒不用他過於操心。

張子川打心裏自問,如果他年少時聽話當了醫生,或許一輩子都無法超越父親對治病救人的恒心,但他們是一類人,都是看準目標就努力向前的人。

好比眼下,除了研制疫苗,為學生建設化學材料實驗室,做教育基建,其他的東西他都不是特別在意,像餘主任這樣,因為一件衣服而糾結半天,張子川是怎麽也做不出來的。

衣服錢財都是身外物,能力有多少,消費能力範圍內的就可以了,當然,以他如今的消費水平,去專門的裁縫店定制好幾套西裝都不成問題。

天要擦黑的時候,張子川還捧著一本書出神,腦子裏亂糟糟的,可就是靜不下來。

小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篤篤篤的敲門聲,他從飄遠的思緒中回過神,抹了一把臉起身,心底卻有些好奇,究竟會是誰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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