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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婳細密的長睫輕顫數下,直勾勾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好半晌,手機屏幕的熒光映照在她純澈的瞳仁裏。

透出幾分懵惑。

她無聲地吞咽了一下,而後拿起手機:

[這實在太多了]

[雁棲那邊剛開府可能是會花銷大一些]

[但也不至於這麽多]

手指靈活敲字的同時,她腦瓜子也在飛速敲打著小算盤。

新居別墅開荒費、物業管理費、庭院打理、園丁司機仆歐廚師等人的薪資,外加各類日常生活用品的開銷……

或許的確是一筆不菲的開支,但也用不了五百萬吧。

她想了想,試探著征求對方意見:

[您可以按月給我,或者由您的秘書代為保管?]

如果不是不確定自己的賬戶有沒有五百萬巨額轉賬的權限,她幾乎有立刻把這筆錢給他轉回去的念頭。

約莫兩分鐘過去,對面回覆過來:

[H:你的意思是,我太太花錢還要找秘書報批?]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無聲散發著涼意,叫施婳的大腦幾乎宕機,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狀況。

好、好像,確實也不合適?

她絞盡腦汁考量了半晌,謹慎回覆:

[我不是那個意思]

[就是錢實在太多了,我拿著不踏實]

施婳提心吊膽的,生怕讓對方覺得自己不夠穩妥,不太符合他心目中賀太太應有的人設。

畢竟她在打理生活方面的經驗著實欠缺,第一次作為女主人開門過日子。

好在賀硯庭的回覆依然平靜寡淡,不透絲毫情緒,倒似乎也沒有對她不滿。

[H:不多,你第一次掌家,習慣就好]

這次交流截止於此,她沒有再回。

晚上下播後,閑下來得了空,施婳才再度打開微信的聊天界面,目光停留在最後這條消息,怔楞出神許久。

他的陳述平穩、冷靜、不容置喙。

令施婳忍不住開始反思。

是不是兩個人的階層差異太大、生活水平不一致,所以他們對金錢的認知才會如此不同?

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是應該提前做做功課了。

賀硯庭現在相當於是她的甲方,而且還是非常慷慨大方的那種。

下周末就要搬過去一起生活了,到時同在一個屋檐下,她凡事自然要以甲方為主,盡可能配合他的生活需求,而不是讓甲方爸爸遷就自己。

想到自己多年生活在老宅,吃穿住行都在家裏,大學期間雖然一度住宿,但到底也不算完全獨立生活,更不了解打理一幢別墅到底需要多少開支。

何況賀硯庭的需求,除了日常開支,恐怕還包括他的定制服裝、各種奢靡的用度,乃至人情往來等等。

五百萬肯定不會是白給她的,就算是賀硯庭給他妻子開府的啟動資金吧。

這樣一盤算,施婳總算踏實了。

周一中午,施婳開車到《北方周刊》新聞社附近。

停好了車,她先進入茶樓等待宋時惜。

約這頓午茶的起因是宋時惜早已發現她近來有點鬼鬼祟祟,加之聯想到畢業當晚的巨幕投屏,於是一口咬定——你在外面有狗了!

施婳狡辯無能。

整個領證的過程都太過倉促突然,她早就想同宋時惜分享了。

大學四年,兩個女孩子就是在彼此傾訴、分享秘密中度過的,同賀硯庭領證的事,她也不想瞞著。

於是找了個機會旁敲側擊賀硯庭的態度,見他沒什麽意見,便趁昨天下午宋時惜給她打電話的時候直接坦白了。

宋時惜聽到她領了證,尖叫聲差點透過耳機穿透她的耳膜。

“啊啊啊啊領證?和誰?和那個幫你打劫了聯排沿街商鋪的賀大佬?”

施婳當時雙手堵緊了耳朵,哭笑不得:“宋記者,就差那麽一點我就聾了。”

“別打岔,快點說清楚怎麽回事!是真的領證了,民政局的那種證?”

“是,說來話長,宋記者你先別激動……”

最終她花了半個多鐘頭,才總算把前因後果說清楚。

宋時惜為了吃她這個大瓜,不惜站在辦公室外的露臺足足暴曬了半小時,期間時不時激動跺腳,引得路過的同事紛紛側目。

“你瘋了?上回還說只是長輩!所以是你喝酒壯膽跑去跟賀大佬求婚的?你真牛啊!”

施婳想起那晚自己怒灌幾大口龍舌蘭的情形,不免尷尬:“好像,是這麽回事。”

宋時惜中午本該是十二點整下班,但忙到了十二點二十才終於脫身,她著急上火,擠下電梯就一路小跑直沖茶樓,速度之猛,襯衫前的系帶都吹得亂飛,推開包廂門,“啪嚓”把包往邊上的座一丟,張嘴一頓輸出:

“所以其實畢業典禮那天你就已經是已婚人士了!你這個狠心的女人,瞞得朕好苦哇!”

看著她戲精上身的模樣,施婳慶幸自己昨天早有準備,提早預訂了一個包廂。

“皇上息怒,臣妾這不是請您喝茶給您賠禮道歉了麽。”她忍著笑配合。

宋時惜頓時破功大樂:“對了,等下鐘澤可能要過來,他昨晚應酬到深夜,喝多了,領導給他放了半天假,他這會兒剛睡醒,正好吃些點心下午就要去上班了,婳寶你不介意吧?”

“不會。”施婳楞了一下,也沒多想,鐘澤和宋時惜交往也有兩年了,她見過挺多次,也算熟悉,“上次聽你說鐘澤升職了,他很忙吧?你們倆同居後還習慣嗎?”

“哎呀先別說他,說回你老公!”

一頓飯下來,宋時惜終於從相親宴到搬家同居,把整個瓜從頭至尾吃了個津津有味。

“所以,你們其實是假結婚,各取所需互利共贏?”

施婳咽下一口蛋撻,點了點頭:“你的理解大致無誤。”

宋時惜皺了皺眉,舀了一勺紅豆沙糖水含在嘴裏,轉了轉眼珠,很快便機警地搖搖頭:“不大對勁啊,你看,咱們盤一下啊,你同賀大佬假結婚是為了脫離賀珩他媽的掌控,那他呢,他圖什麽?”

施婳小口咬著蛋撻上的脆皮,囁喏:“唔,他本就著急結婚,只是礙於沒有合適的對象,我雖然不是條件最好的,但好歹知根知底,又正好跑去找他毛遂自薦,他就點頭了唄。”

宋時惜掛著一點迷惑的表情,她思索了良久,仍是有點狐疑:“他們上流社會的富豪結婚都這麽草率的嗎?”

施婳苦笑,她自打領證以來,確實也有點雲裏霧裏。

“可能是我運氣好,撿漏了。”

宋時惜哂笑兩聲:“那你是真的接連撞大運,先是被綠後得了一排東長安街的天價商鋪作為彌補,緊接著又和前男友的大佬叔叔結了婚,這運氣是不是應該趕緊買個彩票啥的?”

施婳抿了抿唇,一時無言。

被時惜這樣一講,她也覺得自己未免幸運太過了。

好像就是自從看到賀硯庭回國的消息後,命運的齒輪就開始轉動……

宋時惜趁她發呆,忽然伸手掐了把她臉蛋,揶揄著:“搞不好人家就是看上你了,我家婳寶這小臉多招人啊,水靈靈的吹彈可破,保不齊你和賀珩處著的時候他就有這心思,大佬居然喜歡堂侄的女人,有點子刺激。”

施婳皺了下眉,一臉嫌棄:“胡說,我看你是狗血漫畫看多了。”

宋時惜攤了攤手,她確實也只是胡謅,沒有證據。

可施婳的經歷確實很狗血刺激啊,這和爽文小說有什麽區別!

“管他那麽多呢,反正結都結了,我建議你盡快把這位大佬拿下,假戲真做,成為貨真價實的大佬夫人。”

“……”施婳無語噎住,單是腦補她口中的畫面,她就覺得自己是在找死,“謝邀,我還沒活膩。”

“有什麽問題?”宋時惜挑眉。

“……當然有問題!我們只是表面夫妻,又不是真的,沒有感情基礎,我做好本分就是了。”

何況賀硯庭那樣清冷的人,就像是遁入空門的佛子,哪裏是她這種凡人能拿下的。

“噢,那你不努努力摘下這朵高嶺之花,萬一以後被別的女人摘了,你怎麽辦,離婚麽?沒有感情抓緊就培養啊,馬上就要同一屋檐下過日子了,你們倆俊男靚女同床共枕,還怕睡不出感情?”

施婳耳尖都紅了,忍不住啐她:“呸,什麽同床共枕,你快別瞎說了。”

不過……

時惜的話,倒是點出了她今後或許會面臨的難題。

這段婚姻的期限會是多久?

賀硯庭目前沒有喜歡的人,可能是因為他這些年一直忙於事業,無暇兼顧個人情感生活,可一輩子還長,也許他命中是有姻緣的。

“如果他有了喜歡的人……那就只能離婚了。”施婳一副看開的樣子,“不過我不擔心,他那樣的人,就算是離婚,也不會讓我太難堪,我也不會吃虧的。”

施婳曾經也很信賴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因為她的父母很恩愛,完全因為愛情而結合,給了她良好的範本。

但經歷了賀珩一事,她現在覺得,或許是時代不同了,與其相信男女感情,不如相信雙方的契約精神。

婚姻本就是一紙契約,是法律關系。

賀硯庭給她的感覺是光風霽月的君子,他連婚前協議都無所謂,可見他對她也沒有懷疑。

信任、契約精神,就是兩人關系的基石。

施婳覺得他與賀硯庭是相似的人。

就算將來契約結束,她也能從這段關系得到成長。

“你這樣想倒也不錯,不過我還是建議你嘗試著去喜歡他,把他當做男人而不是長輩。”宋時惜喝了口茶,循循善誘。

施婳心頭微震。

他是男人而非長輩……

是,他們如今已是夫妻。

可是,不是長輩的男人,就可以喜歡嗎?

她有些惶惑:“可是,他相當於我的甲方,一個合格的乙方,不該在合作中動情。”

宋時惜聳聳肩:“那就看你具體怎麽操作咯,成年男女的拉扯,看你心底裏到底希望他是你的誰。寶你好好想想,他需要婚姻,所以選擇了你,而不是別人,這難道不代表你的特殊麽?難道他堂堂一個上市集團董事長,真的就沒有別的選擇了?”

這番話,讓施婳心裏泛起酥。麻,好像有軟軟的羽毛在瘙她的癢。

這滋味好難頂。

這個時候鐘澤推門進來了,打破了她的遐思。

“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打擾你們女孩子聊天了?”鐘澤有一雙桃花眼,笑起來春風拂面。

施婳有大半年沒見他了,忽然被他一晃,霎時間還覺得有些眼生。

他今天穿著一身布萊墾棕創駁領雙排扣西服,領帶、腕表、皮鞋都是精心搭配過的,很典型的投行精英男打扮。

可能是太久沒見的緣故,雖然時惜已經事先說過,但包廂突然多了一位異性,施婳還有點微妙的不自在。

但畢竟是時惜的男友,施婳也見過許多回了,她立刻調整狀態,客套微笑:“怎麽會,我們聊得差不多了,你再下單吧,剩的菜都涼了。”

“好。”鐘澤一邊點單,一邊同施婳閑聊,“聽小惜說你簽了京臺的長約,恭喜啊。”

施婳微微頷首:“謝謝。”

施婳早前就叮囑過,宋時惜也很有分寸,鐘澤一來,她們就緘口不提賀硯庭了,就當無事發生。

之後便是三個人分別聊起自己的工作。

這幾個月以來,工作上的變化還挺大的。

施婳進了午夜欄目,總是要上夜班。宋時惜剛入職北方周刊不久,初為社畜忙得焦頭爛額。

至於鐘澤,他剛升職,據說是很忙碌疲憊,但施婳在他身上看到了意氣風發的跡象,猜測他近期應該是平步青雲的狀態。

鐘澤在京財讀的MSF(金融學碩士),宋時惜是大二暑假打兼職的時候跟他認識的,兩人至今也談了兩年。

包廂裏三人聊得融洽,鐘澤也很快吃完,還主動叫來服務員買了單。

施婳想阻止他:“今天說好我請時惜的,你就別搶了。”

畢竟大部分都是她和宋時惜吃的,鐘澤過來只加了兩道點心和一碗粥。

鐘澤卻已經讓人刷了信用卡,他勾唇笑笑:“怎麽好讓女士破費,大家都是這麽久的朋友了,施婳你太客氣。”

宋時惜也說:“婳婳你就讓他付吧,他最近升職了,工資漲了不少呢!”

施婳不露聲色多瞧了兩眼,便不再多話。

其實不用宋時惜說,她也看出來了。

鐘澤和宋時惜都不是本地人,現在時惜不能住宿舍了,開銷肯定增加不少,又剛入職,第一筆工資都還得下個月中旬才能到手。他們兩個一起留在京北,目前房租就已經是大頭開支,再加上日常生活,應該是有壓力的。

可她自打鐘澤一進門,就留意到他今天全身上下都是名牌,看著變化很大。

而且這種變化不僅僅是衣著上的,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但她說不出來。

午餐結束,三人道別後,施婳獨自開車走了。

鐘澤送宋時惜回寫字樓。

路上,鐘澤摟著宋時惜的腰,有意無意地打探:“寶貝,你打聽那個三棟大廈投屏的事了麽,咱京城究竟是哪位大佬在追求你閨蜜啊?”

宋時惜謹記著施婳叮囑她目前是隱婚狀態,不能公開。

即便是自己的對象,她也不會透露半句,只敷衍說:“我問了,她不肯說,玩兒神秘呢。”

鐘澤的語氣將信將疑:“你們關系那麽鐵,她這都瞞你?”

宋時惜也不大擅長編瞎話,硬著頭皮說:“哎呀,你也知道她和賀珩的事情,可能是現在謹慎了,想等新感情穩定了再公開吧。”

“這樣啊。”鐘澤不置可否,輕笑了一聲。

進了寫字樓,宋時惜準備掃臉進去了,跟他擺手:“走了啊,你也趕緊回公司吧。”

鐘澤站在電子閘外,忽然道:“我今晚還得應酬,你下了班自己吃,早點睡不用等我。”

“哦,好吧。”宋時惜語氣有點低迷,但也早有心理準備。

沒辦法,都是打工人。

鐘澤又是做投行的,他現在這麽辛苦,也是為了攢錢一起買房。

京北的房啊,不知道要奮鬥多少年。

鐘澤擡手揉了揉她的發頂,表情寵溺,“乖,對了寶貝,你有空就多約施婳出來玩吧,逛逛街,喝喝下午茶都好,你們現在畢業了,不比從前,感情得靠見面維系著。”

宋時惜聽得有點懵:“怎麽突然說這些?”

鐘澤扯了扯唇角:“你這單純的小傻瓜,她可能是你大學四年積攢的最有用的人脈資源了,我聽人說,施婳她現在背後有大人物,那三幢樓的投屏,可不是花錢就能辦到的。”

“……”宋時惜對他很無語,推開他刷臉進閘去了。

等電梯的時候,她心情忽然有點煩躁。

怎麽感覺鐘澤變了呢?

最近張口閉口都是資源利益的,明明他從前不這樣。

禮拜五,適逢調休,施婳同賀硯庭約好了下午去瀾姨那邊坐坐,晚上一塊兒吃頓便飯。

這就算是婚後正式見面了。

施婳提早兩日就開始準備了,除了給瀾姨買的冰飄綠花正圈翡翠鐲,她還挑了一些補品,連當日要穿什麽都一早思量過了。

坦白說,心裏是挺不安的。

瀾姨昔日的身份固然低微,但現在她是賀家新家主的乳母,地位有多麽尊崇自不用說,恐怕連賀家的女眷見了她都要巴結著,是人人都敬重的長輩。

這一點,從那日相親宴上,多位高門大戶的千金都對她極盡阿諛諂媚就看得出。

其實施婳自小就很喜歡瀾姨。

賀硯庭去M國讀書前,曾在老宅生活過一陣子。

那時候瀾姨也在,而老宅除了她與賀珩,當時還有些同輩小孩時不時也會暫住一段。

瀾姨廚藝很好,經常給他們這群孩子做好吃的。記憶中,瀾姨對她也很疼愛,並沒有因為她是寄人籬下的孩子而非真正的公子小姐而另眼相待。

相反,或許因為她是從香山澳來的,瀾姨對她還格外關照些,經常煲些祛濕氣的湯,說他們那邊濕氣太重,得祛祛濕。

可施婳也明白一個道理。

當身份轉變,立場不同,心態或許也就隨之逆轉。

瀾姨將賀硯庭視如己出,她心目中的賀硯庭,是金尊玉貴的少爺,更是如今身居高位、人人仰其鼻息的新家主。

自己終究是無父無母的孤女,尋常家庭都會嫌她福薄。

那日瀾姨籌備的相親宴上,來的都是非富即貴的女孩子。

想必那樣家世背景的女孩,才是瀾姨真正心儀的人選。

最要緊的是……她的年紀。

還不滿22周歲,到底是年輕了些。

因著這些諸多考量,施婳一早決定要盡可能打扮得成熟穩重。

約好是三點出發,她中午十二點就開始收拾。

選了一件梅子青底色的旗袍,真絲織錦緞,袖長剛好遮住小臂,是溫柔雅致又穩重大氣的款式。

她對自己的臉型也很懊惱,鵝蛋臉就罷了,還是特別圓潤毫無棱角的那種。

本來年紀就不大,因為這張臉更顯稚氣。

為此她昨晚還專門學了一個新中式側編發,就是為了顯得自己成熟知性。

她以為賀硯庭不會提前到,換好衣服又再三整理妝容,直到正點方才下樓去。

卻不料,等下了樓遠遠望見,那輛黑色的勞斯萊斯已經泊在院中,等候她許久了。

施婳踩著小細跟忙不疊趕過去,自動車門緩緩敞開,她不假思索便坐了上去。

落座後才想起問好。

她略略扭過身,清糯的嗓音低低喚了句:“九叔。”

女孩細密纖長的眼睫緩緩擡起,眸光落在左手邊的男人身上。

只見他長腿微搭著,坐姿透著幾分慵懶隨意,背脊卻始終挺闊,整個人都端方儒雅。

施婳暗自咋舌,只覺得他這個人,恐怕即便是在熟睡的時刻,也會是這幅纖塵不染斯文莊重的模樣吧?

男人淡淡睨了她眼,薄唇吐字音色極淡:“怎麽還不改口?”

目光有意無意地打量她兩眼。

她穿的是新中式旗袍,法式玉蘭花刺繡,頸間的玉蘭花盤扣也很別致,袖子半長,只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手臂。

身形雖瘦,但這身真絲織錦緞全然暴露了那份玲瓏有致。

到底是長大了,該豐腴的地方,半點不含糊。

眸光毫無征兆地炙熱了幾分,但極快地斂去,悄無聲息恢覆了霜雪般的禁欲冷感。

施婳聞聲怔了怔,因為局促而無意識地咬了下唇。

也是,待會兒就要見瀾姨了,總不能當著瀾姨的面還喚他九叔。

只是……總覺得僭越。

施婳這邊惴惴著,賀硯庭卻是好整以暇似的,他的目光分明是冷感的,沒有什麽溫度,可她卻莫名覺著有股沈甸甸的壓迫感。

只覺得他審度的目光有些懾人。

看他這意思,這個口,今兒是非改不可了。

良久,她甕聲甕氣咬出兩個字:“硯庭。”

“嗯。”他眉目微斂,懶散地應了聲,“再多練練。”

“……”施婳險些把牙根咬碎,偏又迫於這位的淫威不敢駁斥,只好乖乖順從。

“硯庭。”

“硯庭。”

“賀硯庭。”

最後一聲透著幾分嬌橫的不耐,施婳叫完便立時噤了聲,自己都有些吃驚於自個兒的大膽無畏。

然而男人這張清雋的面龐依舊四平八穩,似乎也沒有不滿,良久才淡淡嗤了聲:“這不叫得挺順,成日九叔九叔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真娶了自己的侄女。”

“……”施婳明顯感覺自己被批評了,心裏還有點不服氣,她小聲囁喏了一句,“我又不是故意拖著不改口,是真不知道叫什麽合適。兩個字感覺好奇怪,以後能不能就叫你全名?”

賀硯庭勾了勾唇,音色無瀾:“隨你喜歡。”

“好吧,那我就這樣叫咯,賀硯庭。”施婳也摸不準自己哪來的勇氣,竟敢直呼其名。

但她內心著實感覺叫三個字全名比兩個字舒服很多,她好歹自在些。

硯庭,總感覺透著一股子旖旎暧昧。

“嗯。”

男人淡淡地應了她一聲,分明毫無溫度,她卻莫名有點耳熱。

勞斯萊斯平緩疾馳。

路上,施婳暫時沒想到旁的話題,思忖片刻,大膽扭頭問他:“賀硯庭,我突然有點好奇,你身邊其他人都怎麽稱呼你呀?”

她問完就自覺這話題著實有點無聊。

對方沒搭腔,她便覺得他是懶得搭理,也便罷了。

她側目打量他一瞬,只見他正用車載平板查閱著某些疑似郵件樣的東西,修長冷白的手指時不時在屏幕上輕輕劃動一下。

她默默瞥了一眼,不確定上頭是法文還是德文,總之她一個字也瞧不懂。

不知過了幾秒,男人毫無征兆地接腔:“賀董,賀先生,老板,九爺,家主,老九,無非就這些。”

施婳一時愕然,歪著腦袋問:“所以,沒有人叫你名字?”

“嗯,很少。”

施婳也不知怎麽竟輕笑了一聲:“那我直呼其名,你會不會覺得不夠尊重?”

她明知他在看郵件,故而不過隨意一句,也沒指望他認真回答。

不曾想,他卻掀了下眼皮,覷她一眼,語氣聽不出情緒:“你是我太太,與旁人豈能類比。”

施婳怔怔地凝著他,耳邊不斷回蕩他這句話,整個人出神許久。

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入戲太慢了,領證以來,大半個月過去了,她還有點虛實不分的迷糊感。

賀硯庭卻已然進入了“已婚人士”的狀態。

開口閉口都稱呼她為太太,又給家用又給特權的。

入戲也太深了。

終究是她太菜了?比不得人家上市公司老董的信念感?

瀾姨的住址不算近,在西郊,是一個帶獨立院子的小別墅,環境很是清幽雅致。

眼見著距離越來越近,施婳沒了方才清閑談笑的心情,整個人逐漸緊繃起來。

透白的一張臉寫滿凝重,因為喘息重,臉頰還有些泛起粉紅,眉心更無意識蹙緊著。

說起來怕是沒人信。

她一個人成日在全國觀眾面前播新聞的,私底下口齒並不算伶俐,主要是不善周旋人際。

十來年寄人籬下的經歷,讓她失去了主動討人喜歡的能力,因為總怕自己主動親近會讓人覺得是刻意的獻媚攀附,尤其是針對長輩。

所以她在賀家,除了爺爺,和別的長輩都不怎麽來往。

這一點賀硯庭和她還挺相似,他亦是獨來獨往慣了的。

怕是只有她自己知曉,她此刻正在默默演練一會兒見了瀾姨她老人家要講的吉祥話。

直到車子緩緩停穩,兩人前後腳落了車。

施婳手心都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汗浸得久了,是涼的。

她剛站穩,便覺知一陣斜風拂過,夏季的傍晚風是急的。

親手妥帖編好的頭發不知是否被吹亂了,她下意識伸手捋著額角的鬢發。

她捋了一下,又捋一下,甚至心焦地考慮著是否要回頭把車窗當鏡子照一照。

身量挺拔的男人沈默立在她身側,不知靜靜觀察了她多久。

施婳完全沈浸於整理自己儀容的狀態,絲毫未察覺他的靠近。

忽得耳垂被觸碰了一瞬,男人手指的溫度令她熟悉又陌生。

她驚得擡眸,只見賀硯庭修長的食指勾著她一縷散落的發絲,正聚精會神替她拾掇到耳後,為了使發絲服帖,還輕摁了兩下。

“好了。”他垂下手,聲線溫和。

她烏沈沈的荔枝眼一瞬不瞬盯著他,儼然還不太習慣他這般親昵的舉動。

雖然他或許只是出於紳士的好意。

可她的心卻跳得好快。好猛。

震得她胸腔裏面的筋膜和肋骨都在不住地翕動。

“賀硯庭。”她不知何故低低喚了他一聲。

下午四點剛過,臨近傍晚,日光不覆熾烈,顏色卻更濃了,落在他冷白的面龐上,顯出幾分接近瑪瑙的棕黃色。

許是陽光的作用,他疏離冷淡的氣質褪卻了,更添幾分真實的煙火味。

施婳這才留意到,原來他今天身上的襯衫不是尋常的灰色,而是淡青的亞麻綠,一種很自然素雅的顏色,襯得他宛如一幅暈染的丹青水墨畫。

怎麽會這樣巧。

他這襯衫,竟和她身上的梅子青底色旗袍相互映襯,不知道還以為是兩人商量好的。

賀硯庭微微垂首,平靜地與她對視。

他沈穩清冽的深眸,似乎無聲窺破了她的惶恐和焦灼。

幹燥溫熱的手掌,不露聲色牽住了她的。

將女孩沁著冷汗的手,穩穩包裹進掌心。

一大一小的手掌尺寸,完美裹住,嚴絲合縫。

“不必緊張。”他聲音沈穩悠揚,猶如大提琴音,“皎皎如月,藏匿雲層中,你今天很美。”

棕黃色的光照下,施婳的臉泛起了紅暈,雖明知他是好意安撫,卻還是沒忍住細聲埋怨:“好端端做什麽誇人,弄得人怪尷尬的。”

賀硯庭極淡地嗤了聲,大掌輕攏住她的小手,閑庭信步往正門方向邁入:“太太,該進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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