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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一點,親戚們陸續都到了。

賀爺爺喜靜,老宅已經許多年沒這麽熱鬧了。

許久未啟用的宴會廳洋溢著喜氣。

賀家是世家大族,子孫眾多,雖只是家宴,可排場也抵得上普通人家的正經婚宴了。

施婳一直在樓上臥室裏,賀珩也沒露面。

樓下主廳的親戚們倒也難得聚在一起,聊得如火如荼,好半天才有人笑著催促:

“這都快到點開席了,今天的兩位主角怎麽還沒露臉?”

“是啊,這倆孩子忙什麽呢?”

“思嫻,你家阿珩怎麽還沒來,該不會訂婚的日子還在忙著公務吧?”

“阿珩這幾年是愈發能幹了,真是青年才俊啊。”

賀璟洺與白思嫻夫婦二人一早就到了,聞言卻也不接茬。

白思嫻同幾位女眷們聊得熱絡,賀璟洺臉色微沈,一直沒怎麽說話。

臨近正午,施婳下了樓。

她沒有換禮服,只穿了一件日常款的杏色改良中式旗袍,榴花刺繡,絲綢質地,襯得她身姿娉婷。瓷白的臉上略施淡妝,烏發挽起,利落而窈窕。

親戚賓客們見了,都紛紛挪不開眼,只暗道這個養在賀老爺子身邊的小姑娘,是愈發出落得仙姿玉容了。

不免有人喁喁私語——

“施婳又漂亮了,幾年不見,真是個大姑娘了。”

“那可不,不漂亮怎麽可能上京北臺播新聞呢。”

“她和阿珩也算是檀郎謝女,真是登對啊。”

“這小姑娘也真夠命苦的,從小就沒了爹媽,好在有老爺子疼愛。”

“不過,她訂婚的大喜日子,怎麽穿得這樣素?”

親戚們的熱情她無心理會,只靜靜守在賀爺爺身旁。

賀珩一直沒到,她心裏直打鼓,轉頭低聲對管家道:“榮伯,今天人多喧鬧,爺爺的藥你可備好了?”

榮伯臉色微震,旋即點頭應是。

這藥,指的是速效救心丸。

……

十一點五十,賀珩依舊沒到。

廳內漸漸有些躁動了,施婳很為爺爺的身體狀況揪心,心裏攢著一股氣,怨極了賀珩竟連爺爺的身子都不顧。

不知何故,喧囂鼓噪的空氣陡然安靜了——

一時間,施婳連自己焦灼的呼吸聲都聽得見。

主廳門外傳來些許騷動,賓客親戚們紛紛向門口巴望去,而後一個個臉色突變。

施婳心下有所預感,循著方向望去,果然望見了一道熟稔的身影。

今天氣溫頗高,他沒穿西裝。

只一件手工縫制的暗紋襯衣,服順貼合著兩側腰線,襯衣領口依舊扣緊至最上方,冷淡而禁欲。雖然穿著隨意,但依然細致考究,腕間的黑皮腕表襯得他膚色冷白,矜貴如玉。

施婳莫名記起自己同他的周六之約,胸腔悶悶的,說不住是什麽滋味。

“新家主竟然也到了!”

“九爺,什麽風把您都給吹回來了?”

“連老九都回來了,還是阿珩這孩子面子大啊!

“九叔您難得回來,我先敬您一杯!”

一眾不同輩分的親戚紛紛簇擁而來,個個都端著酒杯,躍躍欲試,不甘人後。

更有珠光寶氣的女眷們露出直勾勾的眼神——

“天,是新家主!他怎麽生得這樣好看!”

“好帥,聽說他在國外多年還未結婚,至今還是單身!”

“這一回國,不得被京圈未嫁的名媛千金們生吞活剝了?”

……

本就名存實亡的訂婚宴,霎時間滿載了趨附和逢迎的畫面。

他肩寬長腿,信步走來,仿佛漫不經心又似乎意有所指,清冷的黑眸晦暗不明地掃了她一眼。

施婳心如亂麻,只覺得這局面是愈來愈難收場了。

抵達主賓席,賀硯庭停頓腳步,理所當然落座主位,背脊松弛地向後倚去,繼而不緊不慢開口:“大伯。”

“嗯。”賀老爺子連連頷首,算是示意。

這尊大佛一露臉,訂婚宴的分量立時更重了幾倍。

施婳微垂著頸,不願看他。

因為賀硯庭的到來,遲遲未現身的男主角賀珩似乎被眾親友拋諸腦後。

人人都舉著酒杯想盡法子拼命朝主位這邊湊,生怕沒機會給這位敬上一杯。

隔不一會兒,突然有傭人從門口通傳了一聲——

“賀珩少爺到了!”

眾目睽睽下,賀珩身著禮服正裝,面容肅然地攙扶著一襲淡青色長裙的徐清菀。

徐清菀栗色卷發挽起,打扮得淡雅而柔美。

她小鳥依人般站在賀珩身側,眉眼間滿是惹人憐憫的無辜。

眾人瞠目結舌,就連忙著給新家主敬酒的手都不免僵住。

只見這兩人徑直來到主賓席前。

面對賀老爺子,賀珩略微頷首,用極鄭重的口吻開口道:“爺爺,這是清菀。”

賀老爺子臉色發青,眸中難掩怒色,厲聲斥責:“賀珩,你這小子究竟在胡鬧些什麽!”

前兩日賀珩當面對他允諾,口口聲聲說和小婳只是發生了一點誤會,會盡快將她哄好,訂婚宴如期舉行。

他滴水不漏,老爺子時至此刻才察覺自己竟是被嫡親孫子給騙了。

親戚賓客們一眾嘩然,誰也搞不清這是演的哪一出大戲。

雖說豪門秘聞不少見,但這樣刺激的場面,到底是可遇不可求。

人人都掛起吃瓜看戲的表情。

徐清菀低眉順眼,雖然看著身子骨虛弱,但總算謙卑有禮:“爺爺,我是徐清菀,家父是徐冠林。今日才來拜見爺爺,實在是清菀不懂事,還請爺爺寬恕。”

賀珩至今沒有看老爺子身旁的施婳一眼,他自打進門便始終目視前方,一臉決絕:“爺爺,清菀自幼身體不好,您別怨她,一切錯都在我。”

徐清菀美眸流轉,泫然欲泣。

賀老爺子皸皺的雙手緊握橡木拐杖,重重敲擊著地面,蒼老的面容滿是怒意:“賀珩,你把話給我講明白,你今日,到底想幹什麽!”

賀珩突然直楞楞地跪下,表情肅穆而堅決:“爺爺,清菀是我的愛人,也是我未來的妻子。我自始至終愛的都是清菀,而婳婳,我只把她當做妹妹,我情願照顧她一輩子,但今生……我非清菀不娶。”

這話一出,賀老爺子身體往後仰了一瞬,好在有榮伯和施婳雙雙扶住。

勉強坐穩後,老爺子聲線沙啞:“你,你說什麽?”

偌大的宴會廳已經炸翻了鍋,仿佛有一萬只麻蠅一齊嗡嗡作響。

賀珩深情的聲線仿佛竭力壓抑著某種苦楚:“清菀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但我真的很愛她,希望爺爺能夠成全。”

賀老爺子早已氣得口唇發白,他費力舉起拐杖重重責打在賀珩身上,發出悶響。

“你,你這個混賬!那你把小婳置於何地?”

施婳看著爺爺憤懣又無力的模樣心揪得生疼,她忙著給爺爺遞水,輕撫著他胸口,已經完全顧不得自己的處境,只低聲安撫:“爺爺別動氣,沒事,我沒事的,您保重自己的身子。”

賀珩雖然跪著,但身體筆直,依舊是矜貴公子的模樣。

他一字一頓:“爺爺,您喜歡婳婳,我知道。但我對婳婳真的只有兄妹之情,今天當著諸位叔伯長輩的面,我想把話說清楚,更是不想汙了婳婳的清譽。我與婳婳,從來謹守兄妹之禮,沒有任何、逾矩。”

眾人紛紛愕然。

賀珩這話雖委婉,但意思倒也直接。

原來他和施婳“交往”這麽多年,一直都沒有發生“那層關系”。

如今這個開放的年代,確實,很令人信服他對施婳是真的沒意思。

否則這樣一個仙姿玉容的姑娘,聖人也忍不了這許多年吧。

施婳整個人都是虛浮的,她強忍著胃裏翻江倒海,屏蔽周遭的譏笑諷刺。

老爺子的臉色越來越差,身子搖搖欲墜,榮伯也看不下去了,低聲道:“老爺子經不住這麽大刺激,得先歇著去。”

施婳焦急不已:“趕緊叫鄒醫生過來,快!”

白思嫻一副孝順的模樣,皺眉道:“爸,阿珩他們小孩子之間的齟齬,您就別跟著動氣了,小孩子嘛,本就是不定性的。”

賀璟洺等人也連忙過來攙扶老爺子離開了宴會廳。

……

賀老爺子一走,宴會廳漸漸分為了兩個陣營。

其中一個陣營是吃瓜看戲還未看夠的,還在巴巴等著下文。

另一個陣營則是事業心重的。心想老爺子都走了,這些小孩子的戀愛糾紛還有什麽可關註的。

倒不如趁此機會同賀硯庭這位新家主攀談幾句。

這席是徹底開不了了,賀硯庭也被簇擁著移步一旁的茶歇區。

他今天看起來沒什麽飲酒的興致。

酒敬了一輪又一輪,他手邊的那只萬花鏡水晶威士忌杯卻始終擱置著。

裏面琥珀色的酒液一滴未碰。

有眼色的人看出新家主今日沒有雅興,想著到底是中午的光景,還遠不到喝酒的時候。

早就聽聞賀硯庭酷愛吸。食雪茄,有周到的晚輩主動取了雪茄,先是放置醒茄,後又親手將醒好的Gurkha雪茄用銀色的單刃雪茄剪剪好,十分殷勤地拱手遞至賀硯庭跟前。

“九叔,您請。”

賀硯庭眸色冷淡,但並未拒絕,而是伸手接下了。

另一個小輩見狀立馬恭敬地點燃火機。

男人修長的指骨捏住雪茄,貼近火苗外焰,緩緩旋了幾周,雪茄逐漸均勻燃燒,頭部呈現猩紅。

他慣於鉗式握持,中指握得較深,穩而緊,是位高權重之人傾向的握法。

周圍許多人小心翼翼地搭話恭維著。

而他的視線,卻始終意味深長地睨向不遠處。

……

主廳另一端,賀珩的大戲還在上演。

親戚們竊竊聲議論不休。

“這姑娘的父親是徐冠林?是那位早年得過金獅獎的徐導麽?”

“估摸著是吧,這姑娘看起來頗有古典氣質,就是這身體……”

“賀珩竟然要娶這樣一個病秧子,看來是真愛了。”

“倒是個難得癡情的孩子啊。”

“先天性心臟病雖然頑固,但以賀家的家底,盡力醫治的話,說不定還有餘地。”

白思嫻其實並不怎麽喜歡這個看起來就病歪歪的女孩子。

但當著這麽多人,她總不能叫人傳出惡婆婆的閑話。

她只好站出來,一臉憐愛地攙扶徐清菀的胳膊,溫聲細語:“徐小姐是吧,你身子骨弱,可不要太激動了,萬一出點差池,你父母可要心疼死了,我們可擔不起這責,快先坐下歇著罷。”

徐清菀眼裏閃著淚光,語氣感激:“伯母……”

賀璟洺的臉色很不好看,他板著臉許久,驟然出聲:“罷了,你們年輕人的事,我懶得理。”

他說完就大步離開了主廳。

白思嫻見丈夫走了,知道如今只有自己主場。

她愈發擺出賢良慈愛的模樣,好生關懷了一陣。

她心裏盤算著,兒子這樣一鬧,和施婳的關系算是徹底決裂了。那麽眼下,也只能走步看步,好歹這個徐清菀的父親還算是有名有姓的大導演。

而這個姑娘看起來病弱膽怯,似乎很喜歡她家兒子。

性子麽,大約也比施婳那個外柔內剛的好拿捏得多。

白思嫻有了極好的算盤,打算順水推舟。

她笑瞇瞇地對身旁的親戚們道:“今日實在是不好意思,大家見笑了。阿珩還年輕,不定性,煩請諸位親友萬不可將今日之事傳揚出去,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眾人表情訕訕。

賀老爺子不頂事兒了,長子賀璟洺素來窩囊不爭氣,唯有兒媳白思嫻長袖善舞,賀珩又是他最寵愛的獨孫,這層面子當然要給。

於是有親戚開口:“嗐,不過是場誤會,不打緊的。”

有人開了口,自然有人附和:

“是啊,阿珩這孩子是個有擔當的,重情重義,不錯。”

“現在不是舊社會了,婚事可不能包辦,阿珩有喜歡的女孩子,也是好事。至於施婳,這麽多年兄妹情分,想必施婳也會祝福阿珩的,是吧?”

話頭突然甩到了施婳身上。

她大腦渾渾噩噩的,瓷白的臉蛋一絲血色也無。

她下意識看向賀珩,賀珩立刻避開了視線,不曉得在心虛什麽。

有了好事的親戚開口,白思嫻也算找準了時機,連忙湊過去握住了施婳的手背:“婳婳,事已至此,以後你就是伯父伯母的親生閨女兒,阿珩的親妹妹,我和你伯父都會像從前一樣的疼你,別委屈啊,乖。”

施婳眼底霧氣彌漫。

她徹底領悟賀珩這出大戲是為的什麽了。

的確,現在不是舊社會了,即便是京圈這樣的上流環境,名聲不好的男人,也難登上位。

現在主流都是男子深情專一、夫妻伉儷情深的人設。

她執意退婚,賀珩要麽坐實出軌的渣男名聲,要麽也得面對被甩的現實。

現在可好了,他成了甩人的那個,而且還甩得正大光明,深情款款。

為了身患絕癥的戀人婉拒祖父安排的婚事。

何錯之有?誰敢指摘。

而她,今日之後,就會淪為整個京圈的笑柄。

很快,有長輩把話逼到了施婳跟前:

“施婳,你伯母說得是,要不你就點個頭,祝福你阿珩哥哥?”

“是呢,既然只是兄妹情分,又何必執著。小婳,你是賀家養大的,應該知道感恩,別任性了,該誠心祝福你兄長才是。”

施婳楞了楞,沈默良久,烏沈沈的荔枝眼靜靜掃視了一圈。

倏而,她兀自嗤笑出了聲。

可真有意思啊。

這幫人,說得竟然能比唱得還好聽。

賀珩帶了徐清菀回來演一出大龍鳳,還有一群人陪著他演。

真有面子,不愧是賀家的長房長孫。

四年,她當了賀珩名正言順的女友整整四年。

如今他們輕描淡寫幾句,就如此顛倒黑白,掩埋真相。

她從被背棄的受害者,成了任性執拗插足真情的過錯方。

親戚們樂呵呵的等待她開口祝福。

唯獨徐清菀留意到了施婳冰霜般的冷眸。

徐清菀心突然提起,有了相當不妙的預感。

只見施婳騰的一下驟然起身,她眼眶酸脹,一步一步走向茶歇區,走向那棕皮沙發上,正握持雪茄,吞雲吐霧的男人。

隔著灰白的煙霧,她執拗地望著那張輪廓深邃的側臉。

心底不知怎麽,竟生出一股孤註一擲的勇氣。

她在半米之外的距離才停下腳步,軟糯的嗓音含著隱隱淚腔,字字錐心:“九叔,爺爺上了年紀,如今賀家上下都認您是新家主。賀珩出軌在先,顛倒是非在後,還請您為我——主持公道。”

她音色很顫,音量也不高。

但主廳內霎時間噤若寒蟬。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瘋、瘋了麽!

區區一個寄人籬下的養女,竟然敢把主意打到這位祖宗的身上。

讓閻王爺替她主持公道?

怕不是活膩味了。

偌大的空間靜謐無聲,所有人都屏息靜氣,大氣不敢喘。

施婳視線混沌,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

眾目睽睽下,只見高坐於主位上的男人,將握持的雪茄擱置在青釉煙缸旁,雪茄靜靜地歸於寂滅。

他緩緩掀起眼皮,睨向她的眸光高深莫測。

半晌,他嗓音淡淡,吐出的字卻令所有人錯愕失語。

他說:“過來,坐九叔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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