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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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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跪

陸深來潁川郡陳氏的那一日,即便他早已去信告知了陳行元來的時日,可等他一路風塵仆仆下馬,門口卻連一個等候的家丁也沒有。

林墨皺著眉頭給門房遞了拜帖,主仆兩人站在歷經風雨數百年的石獅前一刻鐘,也沒個人來通傳。

林墨氣得牙癢癢,“這陳家還是千年望族,怎地這點禮數也沒有?”

陸深面上卻沒有絲毫情緒,冷冷回道:“無防,本王等得起。”

但其實,早在他們進入潁川郡的地界兒,陳老爺子便收到了消息,賢王殿下來了潁川。

陳行元是個護犢子的人,自家外孫女被欺負得不得不以死來逃脫,他倒是還有臉上門來,按照陳老爺子的意思,是該將陸深捆起來送進暴室好生修理一頓才是,還是陳望舒看在自家外孫的份上求了情,如今也不過是讓他吃吃閉門羹罷了。

很快,隨著時辰一點點過去,陸深便意識到了陳老爺子的態度,他並不願意見他。

林墨當即便道:“王爺,咱回去吧,就別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了。”

然則,陸深卻是目光灼灼地盯視著大門之上高懸著的“正大光明”牌匾,然後,在林墨驚詫的目光中,他撩起袍子,筆挺挺地跪在了名堂的正中央。

這個舉動氣煞了林墨,當即要拉他起來,“王爺,你這是做甚啊?這些人當得起你一跪啊?”

陸深卻十分執拗地擋開了他的手,“我害死了書晴,外祖他老人家不肯見我也是尋常。”

林墨都快急哭了,“不見就不見,誰還稀罕不成。”

陸深搖了搖頭,“本王可以沒有陳家這個同盟,但遙兒卻不可以沒有陳家這個靠山。”

聽去這卻是為了小郡王找靠山來了,虧林墨一直以為他是為了游說各大世家,不成想竟然全是在為小郡王做打算。

也是,按王爺的意思,將來繼承爵位的便是小郡王,若小郡王沒有個得力的靠山,王位到了他手上只怕也是坐不穩。

是以,即便知曉不會受到歡迎,為了小郡王的將來,自家王爺也還是堅持要來一趟,六十大壽,也的確是個好的契機。

如此拳拳父愛,林墨一個沒有子孫根的人,也著實沒有立場去勸,只老老實實退到一邊,心想自家王爺都如此卑下了,陳老爺子總該見好就收了吧。

總不會一直叫他跪下去吧。

可這就是林墨的天真了,陳行元能引領整個潁川陳氏屹立不倒,可不是個容易心軟的人,非但如此,他還特意知會身邊的小廝,叫沈書晴去大門後的騰雲閣,“叫她去看一看,出一口惡氣也好。”

小廝過來傳話時,陳望舒也在,便將話原原本本說與了她聽。

陳望舒拿不準沈書晴對陸深到底是個什麽態度,你說喜歡吧,卻拼了命逃出來,你說不喜歡吧,又逃出來後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才下地,成日裏以淚洗面。

若是沈書晴知曉她娘這樣想她,定要啐她一口,她不過是舍不得孩子罷了,便是流淚也是為孩子,而絕非為那個陰險狡詐之人。

就好比現在,沈書晴坐在臨窗的繡架旁,覷了一眼從陳四娘處借來的桔紅緞面刺繡老虎圍涎,照著樣子拉扯著絲線,卻因老虎眼珠處繡線顏色沒選對,玄色太過深沈老氣,遂又用長針小心將繡線斷。

正這時,沈母陳望舒自門口走來,停在了進門處的枝頭翠鳥畫旁,將從院子裏新折的桂花插入畫下高幾上的褐色陶瓶裏,隨口問道:“瑤瑤,你可知曉你那個前夫要來給你外祖慶生?”

說罷,她就去看自家女兒的表情,卻見自家女兒仍舊在仔細拆線,沒有任何反應,這才放下心來。

陳望舒走到繡架前,見這個老虎圍涎已快繡好,自從她來到潁川,成日裏除了吃飯睡覺以及一些必要的交際,大多數時候都在做這些小孩兒的繡品,知曉她是惦記著孩子,遂試探道:“我聽照玉那孩子說,自從你離開過後,陸深深居簡出,甚至連刑部都少去,日日在王府與貴太妃一起帶著孩子......”

陳望舒不是第一次說起這些,沈舒晴耳朵都聽起繭子了,“娘,你不要套我話了,我絕不會回去,你可以放心了。”

得了自家閨女這句保證,陳望舒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娘就怕你看孩子可憐,便原諒他了。”

沈書晴不是沒想過將孩子搶回來,奈何王府裏三層外三層的侍衛守護著,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孩子滿月後,陸深又迫不及待地替他請封了郡王,至此沈書晴便歇了將他搶回來的心思。

跟著他爹,富貴榮華一生一世,總好過跟著她這個沒用的娘親。

只是為人母,總歸是惦念,但不論如何,她從未想過與陸深重歸於好,這樣的男人做丈夫,實在是太過提心吊膽,不知他哪天就又開始發瘋。

想起這茬,沈書晴有些分神,一不小心將針戳到了指尖,指尖冒出血珠,伸入口中去吮,卻這時候沈母將她自繡架前拉了起來,“你當真是不在意陸深了?”

沈書晴有些不耐煩地道:“娘,你能別再提這人好嗎?”

她這幅樣子,沈母甚感欣慰,“那就好。”

“走,娘帶你去看好戲。”

騰雲閣共有四層,看起來並沒有多少富麗堂皇,然則其房梁及廊柱包括墻體及所有的木雕構建全皆是由貴比黃金的金絲楠木造成,金絲楠木質地細密,據說即便埋在地下上千年也不會腐爛,這騰雲閣建成在前朝年間,至今已過去五百年,卻依舊屹立不倒,看起來也並不老舊。

沈書晴母女去到了騰雲閣的頂層,這裏四面皆是可以拆卸的木窗,她們抵達的時候,這邊已侯著奉茶的婢女四位,靠南窗的花梨木放桌上,此刻擺了各色精巧小食,剛煮好的煎茶已盛放在兩個茶碗裏,正冒著白煙,看成色黃中帶亮,應是頭沸。

沈書晴剛一落座在臨窗的扶手椅裏,其母親便指向了陳家大門口的那座石獅子前。

沈書晴晃眼一看,不過是一個男子跪在大門口,心想約莫是求她外祖辦事的人,便捏起一個青蒿果子咬了一口,隨意道了一句,“這就是娘說的好戲?”

沈母一聽她這般心不在焉,當即退給他一把火齊,這是前朝陳家一位族中子弟早年發明的器具,本是為了聚光起火,後不想竟是可以放大事物,最終被引入軍營,到了梁朝,如今已同司南一起成了軍中必備之物。

沈書晴敷衍地用空出的那只手接過來一看,竟是驚得右手中的果子直接掉在了地上。

是陸深。

許久不見,他清減了,清冷的面頰更加淩厲,本就不茍言笑的他,如今一臉的生人勿進的冷淡疏離。

他今日沒有穿尋常的暗色衣袍,倒是穿了件雪色錦袍,竟然多了幾分少年之氣,倒是削減從前那從老狐貍堆裏沾染來的老成氣。

他並不奇怪他會來潁川,表兄已寫信與她說過,這樣的名利場,他定然不會錯過,只是她不曾料想他這般早就來了。

距離八月十五中秋節她外祖的生辰還有半個月,他這就來了,來做甚麽?

總不會是來與她外祖聯絡感情?

沈書晴放下火齊,有些沒好氣道:“他這回是有甚麽事情要求外祖幫忙?”

沈母卻搖了搖頭,“暫還不知,想來不是小事。”

“否則,你外祖不肯見他,他一個王爺,也至於要跪在大庭廣眾之下,人來人往的,也太沒臉面了。”

沈母這一說,沈書晴又舉起了火齊,果真如她所說的,整個街巷的人都圍了過來,裏三層外三層的,免不了指指點點。

沈母見她看得直皺眉,遂問:“怎麽,心疼了?”

沈書晴搖頭否認,“倒不是,女兒只是在想,會不會是遙兒有事,否則他怎地求到了外祖面前?”

沈母一聽有理,便也沒了看戲的心思,當即招來身邊管事的張嬤嬤,叫他去給陳老爺子遞一個信兒,萬一是她寶貝外孫有事,耽擱了就不好了。

而那管事的嬤嬤剛一離開房間,外面就電閃雷鳴,下起了瓢潑大雨,沈書晴舉起的火齊還沒有放下,便瞧見雨水沿著陸深挺秀的鼻尖往下滴落,漸漸地,雪白錦袍也為雨水所打濕緊貼著她的寬肩勁腰,可即便如此,他依然筆直地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神色淡漠,好似早就將一切生死置之度外。

林墨勸了好幾回,皆被他視而不見,一旁拴在門口套馬石上的馬匹,也因為淋了雨,不知是不是受了風寒,不住地打著響鼻。

圍觀的人群倒是散去了。

沈母見自家女兒一眨不眨地舉著火齊盯著陸深,神色似有幾分惆悵,舉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麽,你這就心疼了?”

沈書晴立馬搖頭否認,“娘,你不知道他這個人,他這是在使用苦肉計呢,”

從前,為了迫她留下,眼前這個男人,曾經拉著他一起跳崖,還曾為了獲得自己外祖的信任,明知有人害她,還要將計就計,也不過是為了上演一出苦肉計罷了。

沈書晴吃夠了教訓,又怎麽會心疼他,既然這是他想要的,那便求仁得仁,讓他繼續跪著吧。

正當沈書晴要收回火齊,這個時候沈家大門從內打開,一個身著柿青齊胸襦裙的少女撐開油紙傘從門廊下走入了雨中,娉娉婷婷,蓮步輕移,徐徐靠近那個即便跪在雨中也依然雋永的身影。

待走到陸深身前,那女子將手中未曾撐開的另一把褐色油紙傘遞給了跪在雨中的陸深。

陸深擡起掛著雨珠的清冷下頜,在看清楚女子面目的那一刻,神色在一剎那的怔惘過後,竟然失措地捉住了女子的雙手,唬得那女子也是渾身一僵,以至於兩把雨傘皆落在地。

沈母當即無名火起,“這是哪個姐兒啊?竟這般不要臉!”

在沈母看來,這女婿她可以不認,但旁人若是想要去勾引,就是不要臉了。

沈母看不真切門口的人臉,可卻也從她的穿著的雲錦以及珠釵、步搖看出其身份,大小得是個陳家的小姐或者小媳婦,又因著其沒有梳婦人發髻,多半便是哪個小姐了。

潁川陳氏嫡支,因著陳氏祖宅寬展,共有屋舍七千餘間,而嫡支長房子嗣雕敝,是以並未將其他嫡支分出去居住。

便是嫡支的小姐,沈書晴這一輩,就有十幾二十個,沈書晴回來才不過三個月,連人名都還記不全,卻趕巧記得這一個。

“是映月。”

陳家沈書晴這一輩,是映字輩,這個映月乃是三房大爺的嫡女,陳家因著沒有分家,論序齒是放在一起論,這個映月行九,人稱陳九娘。

而沈書晴自打回到陳家,被他外祖重新安排了個身份,乃是長房大爺也即李照玉的親舅舅的嫡女,陳五娘,對外稱是從前養在鄉下,如今才回來,因著從前長房大爺媳婦的確懷生過這樣大一個姑娘,不過後來生了病,去到鄉下靜養也不曾養好,說起來也不是沒有依據。

本也是可直接以沈氏女居客居外家,一則是怕陸深查到,一則是沈書晴的戶籍已銷,一則是大約陳望舒還存了幾分心思盼著自家閨女用陳氏女的身份嫁一個好人家。

一聽是映月,沈母面色便是一沈,慌忙搶過沈書晴手中的火齊,果不其然就瞧見陸深正失禮地拉著陳映月的手,一動不動地與她四目相對。

陳氏莊嚴的大門之外,雨水已將陸深淋得全身透濕,可他卻渾不在意,只因他方才以為他見到了他那已好久不曾入夢的妻子。

“像,太像了。”眼前之人和沈書晴,眉眼之間竟有八成相似,是以方才那一剎那他才會如此的失態,如今再看,卻是此女身量比書晴高一些,人也略微豐盈一些,倒是他情急之下認錯人了。

“抱歉,這位小姐,我將你誤認成了亡妻。”

陳映月今日本是要出門,結果剛到大門裏頭的石雕瑞獸影壁處,天上就下起了大雨,遂叫貼身丫鬟回去取傘,等丫鬟取來兩把傘,她正要出門去對角的脂粉鋪子裏挑選口脂,卻瞧見大門臺階下跪著這樣一個金相玉質,矜貴不凡的男子。

只一眼,她便被他灼灼的風華吸引住了,鬼使神差地將傘遞給了他。

即便因著他,自己淋成了個落湯雞,陳映月面上卻絲毫沒有不虞,反倒是還羞赧地垂下了頭,她甚至沒有聽清男子說了些甚麽,只是靜靜地盯著他看。

還是林墨看不下去了,上前將兩把傘撿了起來,其中一把遞給陳映月,陳映月這才回過神來,還矯揉造作地自報家門,“小女陳映月,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原來是陳家表妹啊?”陸深看出了女子的小心思,故意答非所問,並戳破陳映月才升起的那點小心思,“我是你姐夫。”

姐夫啊?

陳氏並未分家,陳映月也不知她哪個姐夫生得如此容色絕世,但既是姐夫,便是她不可再肖想的了。

正這時,門房出來傳話,“這位公子,我們族長有請。”

陸深立馬躬身一謝,“勞駕帶路。”

而陳映月則是眼珠子黏在他的背影上,直至將她目送進了連廊拐角處,才收回那炙熱的目光。

將這一切凈收眼底的陳望舒,可算是看了一場好戲,但一想到這場戲的主角是自己的女婿,又有些笑不出來,早在發現陳九娘遞傘給陸深時,沈書晴便收回了視線。

沈母見她氣怒,便問;“你該不會吃醋了吧?”

沈書晴卻並不是因為吃醋,她只是想到一種可能,“娘,陸深此次前來,該不會是為了同陳家聯姻吧?”

若是娶個陳家嫡女為妃,一來可以鞏固他的勢力,二來陳家乃是她的外祖家,勢必不會苛待她的孩兒,在這些門閥世家中,為了鞏固家族的利益,姐姐去世後再將妹妹嫁過去做繼室的比比皆是,無怪乎沈書晴這麽想。

沈母見她臉上雖有怨氣,卻並不見傷心,可見是真的不愛了,於是便道:“這事你不必擔心,你外祖不會同意。”

沈書晴想起當初自己的義無反顧,卻是自嘲一笑,“他只要拿捏住九娘不就好了?”

“九娘才剛及笄,心性不定,娘你可得將這事給外祖說道說道,防範於未然,可千萬別讓他得逞了。”

沈母聽著這話,怎麽這麽怪呢,“書晴,你該不會是不想要九娘嫁給她姐夫,才如此著急?”

沈書晴十分無力地解釋道:“娘,我只是不想九娘跳我跳過的火坑。”

因著陳望舒要去向陳行元稟告這個事,母女兩個便分開回去,彼時雨已停下,反倒是天邊掛起了夕陽。

沈書晴一身石榴紅交領寬袖錦袍,以織金腰帶束腰,走在花園的石子小徑上,此路是通往她們母女所居住的翠玉居的必經之路。

夕陽的金輝打在她精致小巧的側臉上,平添一股子柔美和煦的氣度,直直看呆了此時假山後頭的陸深。

“書晴!”

陸深單手撐在嶙峋的太湖假山石上,只覺得心口一緊,顫聲問林墨,“林墨,你方才看見了嗎?”

“沈書晴穿著紅衣裳方才從這裏走過。”

林墨聞言一頓,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卻哪裏還有半個影子,“王爺,這裏壓根就沒有人影啊,你這是又出現幻覺了。”

說罷,從兜了掏出一瓶孫太醫開的八寶鎮驚丸,這三個月來自家王爺無數次出現各種幻覺及臆想全靠這個藥丸穩住他的神志,數了三顆遞給陸深,陸深擺手拒絕,皺眉凝視前方,“不必了,方才是本王錯將陳映月看成是她了。”

卻是陳映月左思右想還是跟了上來,“姐夫,陳家老宅太大,我來給你帶路。”

被方才那一句“書晴”震得躲在金竹叢的深書晴,正暗自盯視著陸深的一舉一動,深怕他將魔爪伸向了自己那涉世未深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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