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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梅·無窮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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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梅·無窮憾

大雪落, 烏雲墮,太後病重。

“太後娘娘,今年梅花開得好, 奴婢叫人采了些回來, 擺著您心情也好些。”清苦的藥味裏摻雜了一縷梅香, 岳心慈擺好那瓶雪梅,去伺候病重的太後服藥。

太後溫姒攙著她胳膊艱難起身, 病容疲累:“心慈, 本宮方才夢到季王了。”

岳心慈垂目。

季王, 也就是曾經的先帝未即位前的稱呼。

“娘娘方才睡得不踏實, 還說了些囈語。”岳心慈一邊伺候她喝藥, 一邊心疼道。

“一生求而不得的那點兒東西全化作了夢中囈語。”溫姒苦澀一笑,重新躺了回去,她病得厲害, 剛歇下的瞬間, 便又起了朦朧睡意, 闔上眼眸之前,她輕輕打了個呵欠, 又問, “方才的囈語說了什麽。”

岳心慈低著頭:“娘娘說‘哥哥, 季王他心慕我’。”

溫姒又問:“還有呢。”

岳心慈:“娘娘還說, 今年冬天梅花開得好,那人也該來接了……”

夢中的情景再次浮現,溫姒偏過頭,無聲垂淚。

……

“哥哥, 季王說他心慕我,他喜歡我, 將來要娶我。”還未及笄的小姑娘笑著朝自己兄長跑過去,眼眸極亮地和對方嘰嘰喳喳說著這些小事。

“季王說什麽?”溫姒唯一的哥哥溫桓清瞬間火冒三丈,他看向自家妹妹,惱火道,“你還這麽小,他怎麽敢動歪心思的?”

溫姒被哥哥的兇樣嚇到了,她委屈巴巴地收回目光,小聲道:“他說他可以等我及笄的。”

“你還小,不懂這些,乖,以後還是別和他搭話了。”溫桓清砸了下拳頭,咬牙切齒道,“哥哥過幾日去會會季王,問問他到底什麽意思,敢這樣出言不遜!”

這一會面,便被巧舌如簧的季王拉攏了。

身為溫姒的哥哥,溫桓清深受皇帝器重,及冠沒幾年就執掌了樞密院,榮寵之盛,連幾位奪嫡的皇子都要爭相巴結。

幾位皇子中,季王本不算起眼,可是,他借著溫桓清唯一的妹妹,搭上了溫桓清的勢力,勢力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

爭勢、奪嫡……沒用多久便成為了太子,繼而成為了新帝。

而那時候,溫姒甚至還未及笄。

“你還未及笄,他不會娶你的。”溫桓清坐在塘邊的石頭上,魚食一大把一大把地揮入池子裏,“更何況他已經達到了目的,不會想起你的。”

“可是他說過喜歡我的。”溫姒不解,拽著哥哥袖子央求,“哥哥,你入宮後可以幫我問問他嗎,之前的話還作數嗎,他會不會等我長大……”

“妹妹,伴君如伴虎,你可要想好了。”溫桓清為難地放下手中的魚食,摸了摸妹妹的腦袋,“要是你實在喜歡他,哥去幫你問問。”

溫姒紅著臉頰轉身:“才不是我喜歡他,是他說他喜歡我的。”

“真傻。”溫桓清搖了搖頭,“他年長你那麽多歲,怎麽可能喜歡一個小丫頭片子呢。”

“不,才不是呢,哥哥,他說過的,他很喜歡我……”

春燕劃過池塘,風過,雪來,直到梅花開了,新帝還是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

溫桓清問過,也替妹妹傷心失望過,可他不敢告訴自家胞妹,只騙她:“陛下忙,還來不及想起之前的舊事,你再等等吧,若實在喜歡得緊,等長大了……”

可是沒有等到溫姒長大,梁域那邊就起了戰事,朝中武將少人,手握重兵還執掌樞密院的溫桓清再次派上了大用處。

戰事平定,梁域歸順。

溫桓清凱旋時,他的妹妹如願嫁給了新帝……甚至還未及笄。

後來,大小部族多少次紛亂,溫桓清與朝中將帥多少次南下北上,好不容易讓邊境安定了一段時間。

那段時日,也是帝後最為和睦的時候。

直到——

之後的某年,梁域使臣覲見,為皇帝獻上了一位絕世容顏的梁域美人。

正值壯年的皇帝一見傾心,當即龍顏大悅,封美人為貞妃。

同年,皇後及笄。

溫姒及笄那日,沒等來自家夫君補償她的花燭夜,卻先一步聽到了貞妃與皇帝夜游風荷湖的消息。

紅燭燒了一夜,燭淚淌得好不體面。

不出半月,在皇帝施壓下,她的哥哥溫桓清不得不交出了樞密院的權勢,正值盛年的他被封為康國公,以可笑的“告老”二字為借口,自此退出朝堂,一生的雄心壯志自此湮滅,成日與一池子看似無拘無束實則永無出路的池魚相伴,就那樣蹉跎幾十年。

“哥哥,是我連累了你。”回家省親那日,貴為皇後的溫姒泣不成聲,“是我害了你啊。”

“狡兔死走狗烹,天下已定,功臣遭戮……自古帝王道皆是如此。”康國公扶起她,“哪裏是因為你的連累呢,若沒有國舅這層身份,哥哥怕是連性命都保不住了,娘娘別哭,你為國母,怎可輕易落淚。”

自家哥哥一聲“娘娘”叫得她險些崩潰,頓時意識到自己今後只能可悲地留在深宮之中,方才好不容易收住的淚再次砸了下來。

溫姒哭濕了康國公衣袖,沒說幾句話,便要按著規矩回宮去了。

“娘娘要好好的……”

溫桓清於國公府門前謙卑恭送,眼睜睜看著皇後儀仗離開,卻沒辦法多說些別的話了。

溫姒十幾次回眸,她知道自家哥哥目送良久,那個人影漸漸變小,消失在視野裏,就像她小時候很早就看到哥哥上朝去,天不亮,隔著很大的霧,她總是怕對方回不來了。

是她的錯。

她當初合該聽哥哥的話,不求嫁入帝王家,只求一生幸福順遂。

可是世上不會有回頭路的。

自從貞妃入宮,皇帝的目光便只落在那千嬌百媚的異域女子身上,貞妃容色艷絕,陛下甚至親口說過,貞妃身上有中原難以匹及的韻味,是整個後宮的女子加起來都比不過的。

溫姒從皇帝口中聽到那句話的瞬間,便了然了——她被父母兄長撫養長大,一板一眼地按著京中貴女該有的要求來,溫馴規矩到了極致,怎麽能和梁域來的美人相比?

她給不了皇帝想要的感受,只能成為貞妃的陪襯。

她得不到想要的愛,卻被那份虛假的承諾困住,終生有悔。

陛下只有在和貞妃鬧別扭的時候才能記起她,願意來她的壽坤宮坐一坐,潦草歇上一晚。

她為了討他歡欣,只順著他的意願去安慰他,像個溫和卻枯燥的解語花。

“陛下,臣妾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民間說書的亂編排臣妾,說臣妾是妒婦……民間不該妄議皇家之事,臣妾便叫人去嚴苛處理此事了……”

皇後溫姒躺在帝王膝頭,青絲落在對方指尖,對方雙目微闔,隨意把玩她頭發,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臨了,才問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陛下問她,什麽樣的故事需要她這個皇後作配。

溫姒猶豫片刻,說了那話本裏的內容。

那是一本頌揚帝王與寵妃的話本,原型便是按照皇帝和貞妃來的,將他們的故事說得有聲有色、可歌可泣,卻暗加褒貶,將她這個皇後弄成了善妒的醜角。

溫姒本就是隨口提了一句,告訴陛下她已經處理了此事,卻沒想到皇帝聽了沒有半句安慰,反而哈哈大笑了起來。

“陛下?”她不解。

帝王抓著她頭發,像是隨意拿走什麽東西一樣把她拿開,輕松地起身就要離開。

“陛下要去哪裏?”

溫姒起身追出去,卻聽對方和身邊的大太監吩咐——去民間把那話本子都搜羅來,他想到哄貞妃的法子了。

溫姒楞在原地,被夜裏的風吹得直發抖。

她永遠是他們的配角和陪襯,貞妃活著的時候是這樣,死了,也是。

溫姒曾經想過,她可以原諒夫君的不守承諾,可以原諒對方將“開熹長子”的期許放在與貞妃的孩子身上,也可以原諒對方移情別戀……可是,為什麽直到貞妃死了,她還是比不過一個已死之人?

她不懂。

貞妃死前和陛下鬧了很大的別扭,至死都沒有彼此原諒,陛下明明下令以後不許在宮中祭奠貞妃,卻還是在貞妃忌日偷偷趁著夜色去看望那死去的女子。

而那日,壽坤宮走水,大火吞噬殿宇,她正巧腿腳有些疼,又恰逢歹人陷害,莫名鎖住了幾處出路,她幾次逃離不成,絕望地被火勢困住了。

“娘娘當心!”

紛亂中,身穿輕甲的年輕殿帥從墻外翻進來,幫她擋下了掉落的火木。

溫姒難過地擦了淚水,知道自己身為一朝皇後卻狼狽至極,定然要被外人笑話去了。

“陛下呢。”她詢問他。

“陛下……”霍元庭低頭,欲言又止,最後只是艱難提醒道,“娘娘忘了嗎,今日是貞妃忌日。”

“貞妃……”溫姒茫然片刻,下意識地露出一個溫和體諒的笑意,她緩而慢地點點頭,失魂落魄地往一旁走去,“本宮知道了。”

外面的丫鬟太監已經去尋陛下了,她也讓人去查是哪個膽大包天的奴才鎖上了壽坤宮的幾道出路,她還一直在等那人來為自己主持公道……現在看來,好像沒必要了。

她應該是等不來對方了。

不重要了。

溫姒心灰意冷地笑了起來,幾分絕望,幾分釋懷。

“娘娘莫要傷心,陛下已經知道了,只是此刻不便回來,便派末將前來……”霍元庭按著佩劍跟在皇後溫姒身後,一邊關註著附近火勢,一邊絞盡腦汁地想著如何去安慰她。

可是他嘴太笨,越說卻越讓對方傷心了。

霍元庭簡直快要把自己舌頭都咬破了,都沒能成功安慰住對方,他有些急切地看向皇後側顏,一時間卻看楞了。

火光葳蕤,皇後姣好的臉龐匿在或明或暗的火勢下,滴滴淚水好似淬著光彩,劃過臉龐時,顯得是那樣姣好動人。

霍元庭喉結微動,自覺冒犯地低下了頭。

一時無言,就當他正要擡頭說句什麽的時候,前方卻突然發出了一聲聲炸裂的聲響。

良夜驚動,雀鳥振翅。

在皇後慌張後退的瞬間,霍元庭張開雙臂擋在她身前,被炸落的土塊硝石砸在他身上,發出一聲聲悶響,直到萬籟俱寂,火勢滅了,他舌尖頂了頂發麻的面頰,偏過頭,灰頭土臉地朝皇後粲然一笑:“娘娘,無事吧,你看,末將定然會護好你的。”

夜色之下,慌裏慌張的小太監和宮女低著頭匆匆路過,皇後溫姒擡眸望著他灰撲撲的臉,卻被那眉眼中的光亮吸引,默然無言間,嘴角露出了一分真心實意的笑。

“多謝霍殿帥。”她笑著說。

他不像那位言而無信的帝王,他說的話,一定是真的,他給出的承諾也是真,心意也是真。

他護了她不只兩次。

第三次時,是在行宮,又是他沖到自己面前,提劍砍下那毒蛇的頭顱,用劍尖小心翼翼地挑著蛇身丟到她看不見的地方,才回來覆命。

“霍殿帥,本宮想吃那樹上的果子,你可方便幫著摘一摘?”溫姒端佇在側,笑著問他。

按照常理,堂堂禦前大紅人,殿前都指揮使司的霍殿帥是不該做這些粗活的,可那人還是毫無怨言地轉身去為她摘了。

皇後站在果子樹下望著他頎長的身影。

那樣俊美無儔,那樣叫人心生歡喜……

一陣風來,心旌搖晃。

霍元庭從長梯上徑直跳了下來,兜著幾個最大最好的果子,小心地擦好,卻不敢直接遞給她,只是規規矩矩地交給了她身旁的下人岳心慈。

“這院中桃花開得好……”溫姒淺笑,望向他眼眸。

桃花開得再好,也比不上面前人這雙燦然奪目的桃花眸。

“娘娘莫非喜歡桃花?”霍元庭稍稍大著膽子問她。

溫姒沒有點頭,卻沒有否認,她說:“下次有緣再見,本宮再給出你這個答案。”

下次,是什麽時候?

霍元庭正欲問她,卻見對方轉身離去,清風拂過面前人、心上人的肌膚,在他鼻尖留下了一抹似有似無的梅香。

是雪梅。

他終於猜到了。

他迫切地想要對上答案,卻一等,就是數月功夫。

再次相見,大雨磅礴,亦是貞妃忌日。

宮中人紛紛退避屋內避著這場雨,只有他獨自赴約。

她沒帶下人,他沒帶佩劍,就好像她不是皇後,他也不是殿帥。

“是否飲下這杯酒,都隨你心意。”溫姒展開一包細膩的藥粉,當著他的面倒了進去。

“娘娘,這是何物。”霍元庭喉結一動,隱忍似的握緊了手掌。

“你覺得像是什麽?”溫姒俏麗地笑了笑,輕輕推到他面前,“和你猜的一樣。”

“是欺君罔上之物?”霍元庭心都快要從胸膛裏面蹦出來了,他低著頭,不敢看她,卻又很想看她。

“若不飲,只是一杯薄酒,若飲下,可能會給你帶來大罪。”溫姒把話擺明了,然後獨自轉身,等著他做出抉擇。

“喝了後會怎樣。”霍元庭緊緊盯著那杯酒,又小心地補了一句,“末將指的是身子方面。”

“或許會沒有力氣吧。”溫姒想了想,如實回答,“畢竟本宮沒試過,也不知道效果。”

她話語剛落,屋中陷入一片寂靜。

良久之後,是酒樽落地的輕響聲。

她閉上眼眸,無聲地嘆了口氣。

隨後,門扉那邊傳來動靜,她以為他要走了,便認命地回頭……

卻不料想,那人竟然去鎖了門閂,緊接著才回來拾起不小心碰掉的酒樽,有些手足無措地紅著臉和她解釋:“娘娘,我……不小心的。”

“真的太不小心了。”溫姒佯裝嗔怪,實則舒心地笑了起來,“但是本宮不怪你。”

“我怕……喝了它沒力氣伺候娘娘……所以……是梅花嗎。”鼻息相擾時,霍元庭輕輕幫她整理落在榻上的青絲,果真嗅到了那陣梅花香氣。

榻間浮沈時溫姒望著他眉眼,用指尖描摹他的臉龐,看他額前隱忍的青筋,看那雙極美的眼眸漸漸起了水霧,匯成晶瑩透亮的一滴,砸在她泛著香汗的頸間,暖熱了她沈寂多年的一顆心。

“我們的孩子,會很像你。”溫姒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時,卻是笑著的,“貞妃已經害得陛下無法生育,唯一知曉真相的左院判也已經不在了,元庭,本宮向你要個皇子可好?”

“娘娘……”霍元庭忍下那聲悶哼同時,埋首在她身前,“末將會誓死相護的。”

“你要想好,一旦做出了這個決定,就無法回頭了。”溫姒撫著他頭發,讓他看著自己眼睛,她溫柔地和他坦言,“日後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會受一些委屈。”

“什麽樣的委屈?”霍元庭低聲問她。

“很大的委屈,甚至會搭上性命。”溫姒眼眸中多了一絲淒然,眸光微動時,像是夜色下微涼的湖泛著漣漪。

“事已至此,末將怎麽能拋下娘娘。”霍元庭口頭說著規規矩矩的話,卻做著誅九族的大逆之事,他應下她的話,小心地和她商量,“娘娘就算要拿走我的性命,但也不要告訴我,好不好?”

“為什麽。”溫姒看著他,問他。

“若提前知曉,必然心生惶恐。”霍元庭小聲道,“我都聽娘娘的,可娘娘要是直接告訴我死期,我難免會有貪生怕死的心思……可若娘娘不告訴我,直接動手解決了我,那我在娘娘心裏就必然心甘情願赴死的,你我之間永遠圓滿。”

“好。”溫姒點點頭,“我答應你……若真到了那一步,我穩住了局勢,也會盡快去陪你的。”

“到時候,我去接娘娘。”

大雨滂沱下的諾言留到了最後的隆冬才實現。

恒親王即位,娶其表妹為後,帝後和睦多年。

前朝安定,海晏河清。

直至四方宵小徹底歸順這年,天大寒。

國喪,太後薨逝。

雪梅卻開的出奇得好。

一諾多年,那人到底還是沒有忘記當初的約定。

溫姒也終於等到了那個總是準時赴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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