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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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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歡

“表哥, 天亮了。”溫宛意有些酸乏的手輕輕垂下,閉上眼睛靠在身後人懷中,“就像兒時守歲一樣, 不知不覺就天亮了。”

爆竹聲連綿不休地響了一夜, 年節寺廟宮觀的風氣很盛,天亮後,陛下會前去祈國寺壇廟上香祈福, 再去皇穹宇祭祀先祖,而各家各戶也陸續開始行節序交賀之禮, 寓意“接福”,這種普天同慶的時候,太子卻早早出了宮,去了太傅王恭仲府上。

“歲陰窮暮紀, 獻節啟新芳……轉眼間,老夫今年七十又七了。”年過古稀的老太傅須發已皆白, 他感慨過後踉蹌起身舉酒一樽, 挨個念著死去多年的故友之名, 酹酒高歌著什麽。

太子長坐在側, 閉上眼,聽他唱著辭暮爾爾, 煙火年年, 聽他對著那些死去的故人說話, 心中覺得愈發悲涼。

入主東宮伊始,太傅便站在了他身後, 為了謀大業, 為他招攬勢力,時至今日, 他身後的很多人死了或散了,唯獨老師還願意相信他,哪怕知道他來路不正,將來不一定能榮登大統,也無怨無悔。

他的母妃離世後的那些年,父皇待他寡薄,皇後也暗自打壓他不讓他好受,只有他的老師是真心為他,教他儲君之道,為人之道,給他無微不至的關懷護佑。

他的老師,是這世上對他最好的人。

太子望著老太傅背影,淺笑著慶賀道:“新元肇啟,孤願與老師歲歲長如此,年年物候新。”

太傅王恭仲酹完酒,捏著杯盞緩緩回身:“角子煮好了,太子先嘗嘗鹹淡。”

太子執著恭順地夾了一個角子,低眉淺嘗一口,不小心被燙得眉心微蹙,嘶氣的同時,他面前突然被遞來了個紋繡精致的荷包,裏面裝的全是玉石八寶。

和往常一樣,太傅還把他當很小的晚輩,年年都要給他壓祟錢,後來他好不容易推拒了這份不合年紀的做法,太傅還是忍不住給他饋歲禮,像個長輩一樣疼惜他。

“且收下吧,老夫到了這個歲數,掐著指頭數,也已經給不了你幾年了。”老太傅拍拍太子手背,撫了把長長的白須。

太子最聽不得這樣的分離話,一瞬間,他悲從中來,放下雙著,骨節分明的手掩住眉眼:“老師,孤該怎麽辦啊。”

他身體裏流的血不幹凈,皇帝就算此刻留著他的太子位,將來也必然要廢去,東宮勢力已經頹唐,他敵不過恒親王的,朝中許多人明裏暗裏地站到了恒親王一派,他已經快要走到腹背受敵、煢煢孑立的地步了。

要他怎麽辦,該怎麽辦?

儲君之位十數年,他苦心孤詣地守著東宮,無論是安分守己還是棋行險招都無可避免地走上了下坡路,誰想到呢,短短一個年歲,他拼搏十數年的東西就要被恒親王搶走了。

他真的不甘心。

“莫非是孤的時運不濟,總是事事錯,而他恒親王卻好似得了上天庇佑一般,哪怕再大的險境都能轉危為安。”太子生惱道,“就如同上次火燒霄瓊街,本以為能讓富賈陸氏對他懷恨在心,卻不曾想那陸氏根本沒有掛懷,一點兒要為難他的意思也沒有,孤等了這麽久,一點兒風聲都沒瞧出來,白白浪費了一番謀劃,好處全被他白景辰占了,壞處全讓孤背了。如若這樣下去,孤這樣的情況,還能安然住在東宮嗎?”

“太子何需生懼,老夫只要活著一天,就能保你一日,得到帝位不是隨便的兒戲,就算你血統不正又如何,百年前的琿成皇帝不也是外族所出?到頭來不也如願奪得了帝位,只要勢力足夠強盛,哪裏需要懼怕那些雜碎小人!”老太傅王恭仲一把握住太子肩膀,枯槁的雙手宛若古樹從地下博發出的枝幹,總能給人一種安心的感受。

“孤無老師,無以至今日。”太子克制著心中的悲慟,虔誠地挨了挨老太傅的胳膊。

“若朝中無人站你身後,那老夫便讓人在春試秋貢中重新招攬一批人進來,過幾日禮部試士時,我們也可以使些手段,重新扶持我們的勢力。”王恭仲憐愛地看著太子,安慰道,“老夫活了這麽多年,不愁在朝堂中攪弄一番風波,屆時不少人落馬,我們的人就能悄無聲息地安排進來。”

太子點頭:“孤都聽老師的。”

“太子這段時日盡量安分守己些,畢竟迎了新歲,陛下很可能生了廢黜的念頭,只要你暫時不去犯錯,皇帝沒有足夠的理由廢太子。”老太傅伸手,幫太子捋了捋微卷的頭發,“再給老夫幾個月時間就好,現在朝中武臣有很多都是我們的人,若實在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我們也無懼的。”

大不了反了這天地。

·

恒親王府,一片歡喜祥和。

白景辰為屬臣都賜了饋禮,又宴請幾位親信來府中吃春酒。

“釜底抽薪才是最迅速有效的法子。”酒過三觴,穆睿似是醉了,開始口無遮攔地說胡話了,“而今太子總是想要溫姑娘身上下手擊潰王爺您,正是因為東宮那邊知道溫姑娘是您的軟肋,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為難她,說來慚愧,是我曾經在東宮做太子幕僚時,提到了這點,當初太子嗤笑此為小人之舉,可如今他不也清醒了,開始對溫姑娘……”

“義兄,你喝醉了,歇歇吧,不要說糊塗話了。”鄧文郁還未醉,一聽這種話,他馬上汗流浹背地捂住穆睿的嘴巴,讓他少說幾句吧。

恒親王的笑意淡了,他平靜地居於上位,命令鄧文郁松開對方:“本王竟沒想到能得到穆卿這樣計謀出眾的有才之士,穆卿繼續說吧,本王好好聽著呢。”

恒親王為人醇和,向來很好說話,沒有為難過僚屬們,可是這一次不知為何,所有人都從他的平靜語氣中聽出了一絲不對勁,本能地嗅到了幾分危險氣息。

大家下意識地坐直了,包括酒醉的穆睿都憑空出了一身冷汗。

他酒樽從手中滑落,這才意識到自己太過狂妄,說了錯話。

“王爺恕罪!”穆睿猛地跪下求饒,“是在下酒後失言了。”

“本王不會怪罪你,畢竟之前你為東宮效力,替他們辦事而已,如今投誠本王,本王本不該拿著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找你的麻煩。”白景辰口中說著大度,可也沒有繼續滿上手中酒樽,也沒有讓他起身,“穆卿釜底抽薪的辦法確實很有效,若是得手,定然能叫本王迅速潰敗。”

穆睿額前全是冷汗,他從未見過恒親王露出如此神色,平靜中帶著磅礴的殺意,像是暗穴中蟄伏的兇獸,心平氣和地讓他走近,再在下一剎那要了他的命。

對方怎麽能不在乎啊,那溫宛意畢竟是恒親王的心上人,說句不中聽的,王爺對溫宛意的在乎甚至超過了自身,任何不利於溫家姑娘的舉措,都會被忌恨。

穆睿嚇壞了,為了將功折罪,他戰戰兢兢地開口彌補:“在下的釜底抽薪,其實指的是對太傅王恭仲下手,那人是太子在這世間最信任倚重的老師,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用不了多久就能擊潰太子的鬥志。”

“穆睿,本王看你還是醉著。”恒親王捏了捏掌心酒樽,正色道,“為人師者如父母,太子從小便是跟著太傅長大的,太傅王恭仲對他確實意義不凡,可是那人已經到了古稀之年,連好好活著也是難事,一場風寒或是磕碰就能叫他駕鶴西去,我們與東宮的黨派爭鬥已然見了分曉,怎麽能在這種時候逼他到退無可退的地步?你可知那‘窮寇勿迫’的道理?走投無路的困獸到了最後一步是無懼生死和結果的,若真的惹急了東宮太子,他那麽瘋,何嘗不會選擇玉石俱焚地法子來戕害你我?哪怕隨隨便便傷了你們之中的任何人,對本王而言都是得不償失的。”

此話一出,不只穆睿,其他人也連忙跪地,說著什麽“謝王爺掛懷”的好聽話。

“好了,都起來吧,如此佳節,不要動不動就跪。”白景辰叫眾人起身,自己卻放下了杯盞,轉身離開了。

一場宴席,不歡而散。

“穆兄你糊塗啊。”步安良有些牙疼地看了穆睿一眼,搖搖頭道,“說什麽不好,偏偏扯到了溫姑娘身上,王爺不發火已經很克制了。”

“要不是近日過節逢喜,義兄你怕是要遭罪了。”鄧文郁也嘆了口氣,“也罷,我幫你去王爺那邊替他順順心。”

鄧文郁很快邁著步子追了過去。

“王爺可還記得陸氏陸知筠?”鄧文郁為了不觸犯恒親王的逆鱗,特意錯開話頭道,“前幾日我的人發現東宮那邊來打探陸兄了,想看看陸氏是否與我們結了仇,多好笑一件事啊,他們當然不知道陸兄早已經是我們的人了,燒他幾座酒樓根本無傷大雅,陸知筠手握江月令一天,就能替我們辦事。”

“說來,你口中這位陸氏本王還未曾好好見一面。”白景辰走在前面,回首吩咐道,“過了年節後,勞煩鄧卿去幫本王聯絡一下這位陸氏吧。”

“遵命!”鄧文郁馬上應下,隨後又佯裝無意間提起,“對了王爺,近日快到禮部試士的日子了,陛下很重視這種事關文運國祚的大事,聽聞還要在試士後重修貢院呢……那日陸兄找我談過,願意將開在各地的產業中的一部分轉為書院,以王爺您的名義去出錢出地,讓那些文人書生有個能安心讀書考取功名的地方,若他日高中,這些人定然會感念王爺的助學之恩。”

“這陸氏當真奇人也,本王曾一位一介布衣能成為富甲一方的商賈已經十分難得,卻不曾想他竟有一副濟世心腸。”白景辰停下腳步,“如此心懷大義之人,必然不會被辜負。”

“這也是王爺有愛才之心,陸兄才能有機會為王爺效力啊。”鄧文郁馬上又接了幾句好話,見到恒親王馬上要走到合至殿了,他便不再繼續跟著走了,立刻就告辭滾蛋。

走遠沒多久後,鄧文郁擡袖擦了擦汗,寒冬臘月,他竟也出了冷汗,不為別的,只為了替義兄穆睿扳回一句。

他們是義兄弟,而自己也是執掌江月令的令主之一,只要他不斷向恒親王展示他們江月山莊的用處,就能讓王爺重用他們二人,不會在今後冷落了穆兄。

當然,鄧文郁把大話吹出去了,才想起自己好像並沒有說服陸知筠辦書院的事兒呢。

“這該如何,陸知筠那樣摳門,會答應嗎?”穆睿聽聞鄧文郁的顧慮,也覺得萬分愁人,他俯身埋首在鄧文郁肩膀上,“是義兄對不住你,連累你了。”

“沒關系,這也不是什麽大事。義兄,你我至親關系,不必提這些生疏客氣的話,只要你能好好的,我便能安心了。”鄧文郁嘆了口氣,思索道,“我有一計——不妨用王爺的身份去說服陸兄,就當是王爺的意思,看他是個什麽態度。”

穆睿猶疑道:“陸兄那樣愛財如命的人,我們以王爺的名義讓他辦事,他萬一不答應呢?”

“不會的,陸知筠愛財如命,但更惜命,他有多愛財就有多惜命。義兄,你可還記得我們當初抓到畫七娘時,畫七娘說了什麽話。”鄧文郁自問自答道,“對,沒錯,畫七娘居然說是她因愛生恨,強行把陸兄關在了密室裏。其實細想義兄,這怎麽可能呢,陸兄不說別的,好歹也是富可敵國的有錢人,若他不想,他怎麽能被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逼迫,唯一能讓他被關在密室的理由便是……”

“莫非是他本就心甘情願,刻意做了一場局,讓外人也以為是畫七娘關起了他,而非他自願不聯絡我們江月山莊的其他人?”穆睿接上他的話。

“正是。”鄧文郁嘴角扯出一個笑意,“是陸知筠貪生怕死,不願破財,所以才假裝無法入世,安安心心地守著他的一畝三分地。”

“他已經不是野心勃勃的年輕人了,到了這個歲數,他有守舊之心倒也是情有可原。”穆睿說道。

“到了他這個歲數,錢賺夠了,怕死才是第一位。”鄧文郁揉了一把臉頰,說道,“改日你我去會會他吧,他應該不會明著拒絕的,既然做了江月令的令主,他就算再不情願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穆睿:“但願如此。”

他們二人結伴離開,殊不知在合至殿那邊,他們家心情不悅的王爺,居然委屈至極地趴到了溫宛意肩頭,怎麽趕也不走,非要耍賴黏著人。

“表哥,你腦袋太重了。”溫宛意撓了撓那人下巴,不明白對方突如其來的小情緒,“這是怎麽了,被誰欺負了?”

“先讓他們出去,表哥有話和你講。”白景辰克制著情緒,聲音微顫。

溫宛意驚覺不對,馬上先讓手底下的人離開,並闔上了殿門。

只待殿中只剩下他們二人了,白景辰這才一松肩背,抱著人落下淚來。

溫宛意瞠目結舌地看著表哥突然淚流不止的模樣,一時都不知道怎麽安慰他了。

表哥原來這麽愛哭,明明方才進門前還裝的雲淡風輕,誰料想一關門就委屈起來了呢。

溫宛意只好一邊幫他拭淚一邊哄著:“年節不哭,不哭了……”

白景辰心中的悲慟無法言說,他是重活一次的人,上輩子一直以為是江聞夕害了自己表妹,如今一盤算,自己最該恨的其實是那穆睿,上一世太子對表妹痛下殺手,便是因為此人的諫言。

是他看不明白。

而今若是穆睿沒有向他投誠,那他就算對江聞夕有萬千防備也是無用的,穆睿還是會替太子出招,一時不察,表妹便會再次離他而去。

白景辰的淚,因為惱怒,因為悲慟,更是因為後怕。

他太害怕失去溫宛意了,她是他用十數年的心血與愛意養大的表妹,必須好好活著。

上一世若沒有他的連累,她根本不會死。

一切都怪他。

因為見過上一世的慘痛,所以白景辰總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淚水,曾經他的遺憾太多,而今好不容易有重來的機會,他在歡喜之餘更多的是膽戰心驚。

“表妹。”白景辰緊緊把溫宛意箍在懷中,像是要揉碎了一樣,他把穆睿的話告知了她,和她訴說自己的後怕。

“既然已經即使挽回了,那這些未發生的事情何必擔憂呢,竟然還能惹哭表哥,這也太得不償失了。”溫宛意笑著,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大礙,“倒是穆睿,可別被表哥這幅風雨欲來的模樣嚇壞了,他既然做了表哥的謀臣,就不會再對我們自己人下狠手了,表哥可以放心他的。”

“穆睿與鄧文郁是義兄弟,一人心術狠辣一人內仁外義,而鄧文郁又那麽看重他這個義兄,方才匆匆來和表哥攀談,也是為了證明他們二人的用處,想要我放穆睿一馬。”白景辰搖搖頭,還是介懷道,“可這讓我如何敢繼續重用穆睿,心術不正之人,總會讓人覺得心寒。”

溫宛意見到表哥這麽介意,也不好再勸,只能道:“那表哥是不是要漸漸疏遠穆睿了呢?他不再作為表哥的親信後,說不定以後也會識趣離開了。”

“不,無論如何他也必須留在我身邊,即便百無一用,即便心思狠毒,本王也不許他離開。”白景辰緩和片刻後,終於正色下來,“而且還得和之前一樣好好待他,不然把他放走了,萬一他跑到別人那裏,我們可就要遭罪了。”

溫宛意點頭:“既然如此,那麽過幾日我與表哥一同去見他一面,緩和一下今日的不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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