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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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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夕

近日病愈, 溫宛意終於不用喝那些苦湯藥了,她今夜睡得早,夢到了一個許久未見的人——江聞夕。

在夢裏, 那人是她的夫君, 總愛在府中穿著一身窄袖錦服,勾勒出腰細腿長的身段,閑來無事時, 喜歡拿玉雕幾件小物給她,或是在晾曬頭發時, 趁著發尾青絲未幹時使壞似的枕在她膝間,借著晨熙拿一塊溫潤的玉,讓她幫著瞧瞧成色和雕工,她會拿著那塊玉放在他眉目間, 去撫摸他單薄漂亮的眼皮。

江聞夕確實不像是個常年征戰沙場的將軍,因為他不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 反而更像個文人墨客。

前半段夢裏, 那人輪廓輕逸, 白得像是會發光, 如同山水畫卷中的一抹留白,又如同那上釉後的瓷胎, 美好的讓人沈淪……可是緊接著, 不知從哪天開始, 江聞夕就變了,他開始患得患失, 一遍遍地想要和她確認“喜歡”二字, 迫切想要得到全部的愛意,甚至不允許她去見自己父母和表哥, 一次次地逼她開口說愛他。

日覆一日,不厭其煩。

“夫人,嫁給我,是不是很不甘心。”江聞夕悲傷地看著她眼睛,失意道,“我還知道,你是因為和他賭氣,才嫁給我的,對嗎?”

“沒有不甘心,你莫要多想了。”溫宛意說。

可是她沒有否認他的後半句話。

“我既嫁與你,便會一心待你。”

溫宛意不知道如何去和江聞夕證明愛是什麽東西。

他們成婚後,他在自己這裏始終是擡不起頭的,刻在骨子裏的自卑永遠無法抹去,他娶了她,卻不能心平氣和地和她過尋常日子,每逢小事,他便會不安,“不配”二字也常常掛在嘴邊。

江聞夕總是仰視她的家世,艷羨她有過父母家庭完整的愛意,而他卻沒辦法得到這個簡單的東西,所以草木皆兵。

他不讓她去見恒親王,哪怕對方是她的表哥。

“血脈親緣,豈是說斷就能斷的。”溫宛意憐憫地看向他,“聞夕,你的愛又不是拿不出手,何必患得患失。”

江聞夕:“我要你堅定地站在我這邊,全部的、唯一的愛意都該留在這座府邸,而不是心系外面的人,父母兄弟皆不能。”

溫宛意搖搖頭:“不可能的,我不想騙你。”

“不行,不行。”江聞夕陰鶩上前,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頭。

“別過來!”

溫宛意驚惶出聲,從夢中生生嚇醒了。

雖然夢裏的江聞夕偏執得過分,像是病了一樣,哪怕他們是夫妻,但也緩解不了他的心病,二人常會爭吵不休,本該和睦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

不知道為什麽,她竟然覺得還挺真實的。

要是她真的嫁給了江聞夕,對方很可能會做出同樣的舉動,他那樣缺愛的人,那樣渴望被愛的人,那樣固執自卑的人,必然不會允許她分出半點兒的愛給別人。

除非她放棄全世界來愛他,否則他的心病總難治愈。

可她若選擇了他,就如同推開了有養育之恩的父母,有關懷之恩的表哥。

她不會因為可憐自家夫君就去傷害別的親人,要想治好一個人的心病太難了,或許要花費十數年的時間,她不是什麽大仁大義的人,沒那個功夫和耐心。

所以這是無解的題。

天還未亮,溫宛意徹底睡不著了。

她起身下榻,想去書房畫幅墨竹圖,誰知一推開門,竟見外面又下了一場大雪。

這一刻,她突然有些懊悔自己那日的動搖——只因為江聞夕給了她一個和如琴瑟的承諾,他的話確實帶給了她期待,可如今回過頭來細想想,她片刻的動容顯得多麽糊塗。

她沒辦法說服自己給他全心全意的愛,既然不那麽愛,又為何要動搖呢?

溫宛意闔上門,轉身回去了。

一聲輕輕的嘆息落在雪裏,又被淩冽的風卷走。

“唉聲嘆氣的做什麽。”

梁域境內,江聞夕早早地起來過目那些送來的輜重,早起本就讓人心煩,也不知道哪個臊眉耷眼的兵士打了個呵欠,讓他也染了困意。

“大人,我怎麽沒聽到有人嘆息呢?”疤二也一早爬起來跟著江聞夕,見對方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明顯與發困的其他人不同,所以忍不住問道,“快要歸京了,大人像是得了喜事一樣高興。”

“戰事告捷,乃一喜,娶妻成婚,亦是一喜。”江聞夕笑著給他拍了拍肩頭的雪,“回京後,便可以揭曉答案了,半驚半喜的,叫人怎麽能睡得著?”

疤二自然知道他說的人是誰,所以才詫異:“溫姑娘真的答應了嗎?”

“我覺得她是真的去考慮了。”江聞夕心思細,怎麽能看不出她是敷衍還是動容,只要有片刻動搖,就有機可乘。

當然,他也不是完全坐以待斃的,看著漫天雪落,他得意道,“要是有人阻攔也無妨,她本就是陛下指給我的妻,此戰告捷,我自然會和陛下要人的。”

她是世上最懂他的女子,那樣的脾性,那樣美好的人,他要先搶回自己府中才好,愛意可以日後慢慢養,錯過了她,他會睡不好覺的。

“大人一定會心想事成的。”疤二討好道。

“那是自然,我這輩子遇到的好事不多,運氣都拿來遇她了,她必須是我的妻。”江聞夕抱著胳膊,淺笑道,“你不懂,和她成婚一定很有趣味。”

疤二還距離弱冠還有好些年,當然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情/愛,他只會一昧地順著江聞夕說話:“疤二出生卑賤,全憑大人提點才能有口吃的,而今大人還願帶我來戰場見世面,在刀劍斧鉞前留心相護,更是我疤二的貴人,大人說什麽都是對的,疤二希望您回京後可以如願娶得佳人,婚事順遂美滿。”

洋洋灑灑的大雪天,江聞夕滿肚子的風花雪月,可惜身旁這位目不識丁,和他也說不了什麽,當然,他也不想聽這些話,畢竟這些感激話語他已聽了千百遍,再聽,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不和你說了。”江聞夕頭也不回,直接去查看那些輜重了。

等等。

“只有這麽點兒嗎?”江聞夕神色一凜,過問輜重數量的同時走近了去細瞧,“數目少了很多也就罷了,而今雪天戰備吃緊,這避寒的衣物怎麽也這麽不像話。”

他臉色不好看,比這落下的大雪都冷,運送輜重的兵士當然沒辦法回答他緣由,只能戰戰兢兢地在旁邊聽著。

緊接著,他們就看到這位年輕的副將軍擡劍輕輕一揮,弄破了一件禦寒的衣裳——衣裳中填充的敗絮便掉了出來。

長久的沈默。

江聞夕無聲地盯著那衣裳看了許久,又去翻了翻其他的輜重物資,最後回到原地,俯下身親手把那敗絮塞了回去。

如今梁域棄城退敗幾十裏,他們看似贏得得意,可也難免落個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場,之前每次作戰,他都怪自己的父親不肯乘勝追擊,每次他與父親意見相左,他一向仰視的父親都會拍拍他肩膀,告訴他“歸師勿遏,窮寇勿迫”這種空話。

他經常不滿意父親的決策,正是心高氣傲的年紀,利誘在前,很難克制住本性。

這次他被陛下封為副將,終於可以駁斥他父親的威權,所以他才能率兵一次次地深入敵軍腹地,取得而今的捷報成果。

可是這時候,他手中握著明顯敷衍了事的棉衣,想著催了幾日都遲遲未送到的糧草和兵器,突然開始後悔了,是不是他錯了?

與梁域的幾十年紛爭中,朝廷或許沒那麽需要戰事常勝。

江聞夕抓緊這件敗絮棉衣,一步步地朝著鎮國將軍營帳走去,而他一踏入其中,卻見父親目光平靜地坐在那裏,像是一夜未睡,也像是早早就醒了。

“你知道我朝為何總是重文輕武嗎。”江穆安伸出滿是繭子的雙手,烤著炭盆,火光映照在他眼底,顯出幾分父親的柔情。

江聞夕知道他現在不是想問自己,而是在自說自話,所以沒有搭腔,只是圍了過去,跟著一起烤火。

“對於盛世而言,屬國歸順,疆域安寧,那麽打下梁域這三瓜兩棗真的沒那麽重要,沒有戰事隱患,便不需要那麽多武將,樞密院那些什麽都不懂只會紙上談兵的酸臭文臣這麽多年能對我們指手畫腳,何嘗不是陛下的默許?前有樞密院‘以文制武’,後有軍情日報的嚴令,我們就算能得意一時,但打退了梁域人之後呢。”江穆安語重心長地拉過兒子的手,在上面拍了拍,“聞夕,天大寒,行軍難,這種時候切不可掉以輕心。”

“父親,糧草還夠幾日的?”江聞夕心中隱隱覺得不妙,忙問,“哪怕還未班師回朝,但朝廷那邊已經開始忽視我們了,對嗎?”

江穆安沒說對也沒說不對,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撐不了幾日了,你也看到了,梁域人敗逃後,這城池內連全然空了,什麽都給我們留不下。他們看似退卻,實則用了‘迂直之計’,應該是摸清楚了咱們陛下的心思,知道‘軍無輜重糧食則亡’的道理,這樣佯裝大敗,實則是逼迫我們深入梁域進行軍爭之戰,可軍爭為利,軍爭亦危,帶著輜重,會影響三軍速度,若拋下這些卷甲冒雪急進,兵士疲憊,將帥亦會陷入危險之中,梁域境內,我們不知險阻,沒有地利,必然吃虧[1]。”

“所以朝廷之內,只知捷報,不管我們處境如何,遑論死活。”江聞夕心口的熱血漸漸涼了,他握著父親的手,突然知曉父親教給他的道理他一輩子都學不完,年輕氣盛的他甚至常常不解,等到懂時,卻是因為他的自負狂傲而身臨險境,悔不當初。

他坐在父親身邊,虔誠發問道:“父親,眼下我們能做什麽。”

“看今日的大雪,朝廷無論是不是有心擱置,糧草都暫且送不進來。”江穆安緩慢地擡眼,一寸寸看過自己兒子的面容,“聞夕,眼下已經到了最要緊的時候,你可以帶兵為先鋒,去前方一城打探打探,看可否能劫掠糧草物資,若有,便能為我軍奪得一線生機。”

江聞夕啞然看向他,炭盆在父子二人面前灼灼作響,他們卻相視無言,在這片刻緘默裏,江聞夕無聲地收回自己的手,只道了聲從命。

話都說明白了,父親卻依舊讓自己深入險境,而沒有選擇其他的將領,雖為父親,卻如此殘忍決斷。

江聞夕心灰意冷地出了營帳,擡起頭,大雪還在下。

可是短短半柱□□夫,他的心境卻大不如前。

再見到雪落,沒了風花雪月,只剩下淒涼。

他們身後的朝廷,一心想要過河拆橋,他仰仗的父親,想要他有去無回。

就像那日他不小心聽到的一樣,父親受妾室蠱惑,還是不想讓他回京去了。

太可笑了,虧他最後還信了他一次,把他視作敬愛的父親,多謀的主帥。

好啊,身為主帥,那人棄卒保車,身為父親,那人偏愛幼子,拋卻長子。

江聞夕慘淡地笑了笑,看清了自己這不被重視的一生,多可憐。

他還想,自己怕是等不到溫宛意給出的答案了。

畢竟是喜事,哪裏輪得到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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