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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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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乾坤

長孫蠻嫌棄地望他兩眼。

不是,好歹咱換件衣服再說這句話成嗎。

但細想一想,魏山扶這麽奔波邋遢,估計這段時日都在集中忙完手中的事兒,好盡可能騰出時間留在長安,幫她捯飭新律。

想到這裏,長孫蠻收斂了幾分。

她扭過頭,隨意擺擺手,“不用。我自己能下去。又不是三歲小孩兒……”

“誰七歲時還要人抱下馬車?”

長孫蠻噎了噎。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她懶得理他。

沒得到回應,魏山扶手也舉酸了。他揚了揚眉梢,一手順勢落下,搭在朱紅梯欄上,另一手抻進旁邊墻格,那裏面堆滿了竹簡。

“你爬那麽高找什麽呢。”

“游記呀。”她頭也沒回道,“那邊兒書架上沒啥好看的。我往這兒尋摸尋摸。”

聞言,魏山扶輕嗤笑說:“平就殿裏的藏書閣,你還想找本有意思的游記?做什麽美夢呢。”

“……你一邊兒待著去。”

“看起來田柯這個掌殿博士當得還不錯。”他冷不丁冒出一句話。

長孫蠻撥弄竹簡的手停下,“怎麽說?”

“以往你來藏書閣,泰半都是先生罰你。現在你卻待這兒不想走,難道不該說是田柯教的不錯?”

“……強詞奪理。”

魏山扶卻不甚在意頷首,接著,他慢悠悠說出一句驚人之言:“我在臨潼見過先生一面。”

長孫蠻回眸。

田柯走馬上任那日,何照青便離了長安。師生十年,之間卻連一句道別也無。

“阿蠻,田柯是個很好的老師,至少他比先生要更適合你。”

“是老頭兒要你這樣說?”

魏山扶搖了搖頭。

長孫蠻一時沒再說話,她背過身去,一雙手晃蕩在數枚象牙間挑挑揀揀。

藏書閣又重歸靜謐。

沈默良久,魏山扶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他正要再說些什麽,突然間,長孫蠻開口問了句:“老頭兒怨我嗎?”

依何照青的資歷,再任三年,未必不能官拜三公,名垂青史千古。

說得好聽是急流勇退,實則緣由誰不心知肚明。

魏山扶卻笑了笑,“先生怎會怨你?要怨也只能怨生不逢時。當然,先生選擇了退居山林,於他而言,這件事並不怨懟任何人。世間有很多胸懷大志的人,但不可能所有人的抱負都會一一實現。政權更疊,改天換日,成功者欣喜,自然也有失敗者落寞。先生說,你還是他最頭疼的女弟子。”

長孫蠻張了張嘴,這才發現眼睛有些熱熱的。

幸而她背著身,沒教人察見。

“那就好。”她輕說道。

連日來郁郁一散,長孫蠻舒口氣,低垂的眼眸變得明亮起來。

她不自覺緊握起手中卷帙,似突然有股熊熊燃燒的火焰轟然點亮了心間原野。

——她一定要完成新律。

她想,她要讓老頭兒覺得值。

至少在他有生之年,她想讓他看到新律施行下百姓不再過得那麽艱難。

長孫蠻不會讓何照青一直頭疼的。

這會兒。

魏山扶在底下敲了敲朱欄,“好了,總待在這裏悶得慌。要不上我家去?我屋裏雜書多,估計有你喜歡的。”

長孫蠻狐疑回頭:“你?”

“嗯?”

“你屋子裏不應該全是做學問的氣息?諸如什麽春秋兵法五經正義究極解惑……怎麽會容下一堆雜書汙染空氣。”

少年眼角抽抽,“我又不是死讀書的木頭。”

長孫蠻聳肩,對這個答案不置可否。

魏山扶很不爽她這波態度。

“在這兒偷懶看閑書,你新律還編不編了?”

長孫蠻再次滿臉疑惑,“不是你說等你回來再開動?再說了,誰說我在看閑書。”

她舉起手中卷帙,赫然是卷《春秋策》。

這次換魏狗噎了噎。

……

半年前,是長孫蠻第一次同梁秋泓通信。

她一度以為“小梁州”是林瀅憑空胡謅出來的人。

本著將信將疑的態度,長孫蠻拉著文曦,洋洋灑灑寫了五頁紙,全是關於本朝明律的看法。其中時不時穿插兩句文縐縐的話——托文曦的福,長孫蠻覺得自己這篇縫合偉作勢必能將林瀅唬得原形畢露。

沒多久,信使背了倆信封回來。一個鼓鼓囊囊的是筆友小梁州,一個薄似雪片的是林瀅。

文曦津津有味讀了大半,一盞茶的功夫,就拍手蓋棺定論林瀅那妮子絕對寫不出這樣犀利的言論。

打從那會兒起,長孫蠻與梁秋泓書信往來甚密。

也就是在這一次次交流中,長孫蠻想新編律典的心思愈發強烈。或許是因為那年結螢姜媼之事,她心間埋下了一顆種子。

梁秋泓就是那一場及時雨,讓長孫蠻心頭那枚種子破殼發芽。

對當朝律法提出質疑不是小事,這一點大家都心知肚明。兩人用匿名寫信的法子,誰也沒過問誰真實身份,只當是一場陳詞看法和改進之處的清談會友。

如此,時間一晃小半年。

長安洛陽的書信頻頻相傳,梁秋泓確實如文曦所說言辭犀利直指中心。長孫蠻將他的看法篩選謄抄,又有文曦在旁幫襯,才捋順了大半刑律。

——當朝六律,僅僅是載錄刑律的竹簡就堆了半面墻。

長孫蠻累得幽幽嘆氣,文曦說得對,這樣下去得猴年馬月才能完工。

魏山扶要進來摻和一手,實在出乎她意料。

長孫蠻問了問梁秋泓意見。晉陵君大名如雷貫耳,梁秋泓似是一早就得知了這件事,十分爽快的退居二線,不僅如此,他將自己整理出來的若幹意見打包起來,隨信一並送來了長安。

……

魏山扶等得有點無聊。

他不經意低眼,抻在墻格裏的右胳膊一動,垂著的一枚象牙輕晃。

玉白色的牌子由一根黑繩系在竹簡,上面鐫刻著一排蠅頭小字,描了金漆,看樣子是比較貴重的書籍。

“商君書……”魏山扶輕念了聲。

這帙書可不該待在這兒。他記憶裏是還要往後再走兩面墻。

他仰頭看向長孫蠻,問:“怎麽想起看這個了?”

少女正使力緩緩拿出一帙竹簡。她往下一看,漫不經心回著:“變法嘛,觀看一下先人的思路總沒錯。”

“可我記得這裏面強調重刑輕賞。與你的新律大相徑庭。”

“所以說呀——”

她抱著烏黑卷帙,轉過身看他,道:“我在觀看,而非觀摩。商君推崇民弱君強,是因為他認為人性本惡,面對善意總會予取予求,只有君威強盛才能掌控住萬民。這番理論傳承千年,世間人無論尊卑高低皆對此深信不疑。”

魏山扶從嗓間“嗯”了一聲,示意她繼續說。

長孫蠻將卷帙擱在梯欄上,不慌不忙地掀開竹簡外那層烏帙,“變法如打仗,不知彼而知己,勝負難定。我多了解一分,以後面對他人推行新律便多了一分勝算。我娘曾對我說過,與人博弈,最忌五五之數。”

他挑了挑眉,臉上神色突然高深莫測起來,“看來你對你的新律典很自信。”

長孫蠻一看就知道這狗心思又活泛了。

為免廉價勞動力跑路,她撇撇嘴,忍著雞皮疙瘩奉承兩句:“這不是有你嘛……”說著,她手上力道一用勁兒,烏帙被猛地被拉開。

一瞬間,積攢多年的灰塵紛紛揚揚灑在空中。

仰著頭的少年“嘶”了一聲,同時,長孫蠻閉眼打了串連環噴嚏。

“……長孫蠻!”

“啊到、到!”本能站直的少女又閉緊眼,“阿嚏——!”

魏山扶費力睜了睜眼。發現一只眼睛異物感強烈,他睜不開,只能擡手使勁揉了揉,另一只眼勉強看見少女又打了個響亮噴嚏。

她立在墻梯上,站姿有些不穩。

大概是剛剛打噴嚏太猛,她下巴上還掛著一點極細的口津,晶晶亮亮的,十分醒目。

一連打了七八個噴嚏,長孫蠻總算緩過了神。

她腦袋都有些發昏,暈乎乎看見底下風塵仆仆的少年似乎更落魄了。他揉著眼睛,眼圈都紅得跟要哭似的……等會兒,眼睛。

長孫蠻嚇得一激靈,總算意識到她剛幹了件什麽蠢事。

她拎起裙衫,三步兩跨蹬蹬趕下來,停在離地三階處,湊近身抓住他揉眼的手,急聲道:“別揉別揉,小心把眼睛揉壞了!我來給——”

聲音戛然止住,與此同時,她喉間竄出一聲驚呼。

少年屈腿踩住墻梯,一把攬住她腰身,連人帶裙盡數抱在懷裏。

銀絲刺的海棠花紋攢疊在一起,被壓在他結實臂膀下動彈不得,可憐兮兮的,如似貓兒矜貴的她。

單眼似乎毫不影響少年。

他抱著她,繞過幾重書墻,步至一側緊閉窗前。窗臺半高,約有一丈寬。他沒多打量兩眼,臂彎一松,懷裏人穩穩坐在窗臺上。

魏山扶站在跟前未動。

他只伸出一只手越過她肩。驀地,窗扉大開,天光灑進藏書閣暗色,照見他頷下淡淡青茬。

少年微躬身,雙手撐在她兩邊,嗓音微啞道:“來,給我看看。”

長孫蠻目瞪口呆。

她忍不住望了兩眼那頭煌煌燭臺。

其實……也沒必要費這麽大勁兒叭?

有這花裏胡哨的功夫,說不定他眼睛都疼過去了能睜了。

“你磨蹭啥呢?”他嫌她慢。

有求於人,再加上這事兒是她弄的幺蛾子,長孫蠻想歸想,還是趕緊上手掰開他眼睛吹吹。

可不能當瞎子。要是因為這事讓傑克蘇頭頂光環滅燈,長孫蠻會愧疚得少吃兩頓燒烤。

魏山扶只感覺很輕很柔的風吹過眼睫。

帶著一絲熟悉香氣,甜滋滋兒的,有些三月桃花兒的味道,也有些像夏日裏的蜜橘,咬一口都是豐沛甘美的汁水。

“眼睛往左邊看,對……再過去一點兒。”她湊得極盡,聲音像貓兒一樣輕弱。

他忍不住舔了舔發癢的齒尖。

他想,咬一口是什麽感覺呢。她身上總是軟軟的,像天上的雲,輕輕柔柔似碰一碰就散了。

長孫蠻皺緊眉頭,捏著帕子尖兒,小心翼翼往他眼尾那處碰了碰,試圖把那點黑子蹭出來。她屏著呼吸大氣不敢出,好不容易要蹭到眼瞼了,手腕卻被少年一把握住。

“你幹什麽呢。”她聲兒裏有些不滿。

“疼。”

“這兒光線有點不夠,看的不是很清楚。那我弄慢點兒?”

他抿抿唇,“要不換個方向。”

“怎麽——”

長孫蠻還沒說完,隨著他力道側坐在窗臺上。往下看去,是一片瀾瀾水濱。

少年扶住她腰,掌心滾燙。

“有我扶著不會掉下去。這樣看得見了嗎?”

“看、看得見。”長孫蠻回過神,有些結巴。

她掩飾性捏起帕子,幾近粗魯地捧起他頭,輕輕蹭著他眼尾。

——咚、咚、咚。

無人知是誰的小鹿怦然醒來。

風過池柳,鳥兒睍睆。

遠處水濱廊橋上,身姿如玉的男人悄然駐足。他瞇起眼,眸底幽沈一片,原本正談笑風生的臉也冷下來,再無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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