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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長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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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長安(九)

雨雪綿綿,纖阿臺裏寂靜了好幾日,被疾步而來的親衛打破。事情緊急,婢女不敢攔著,輕輕喚醒蕭望舒。她揉了揉眉心,疲倦問道:“有消息了?”

親衛蓑衣帶雪,跪在簾外,“殿下,京郊斥候來報,已查探出燕侯的位置。只不過……”他頓住,蕭望舒本能地察覺出不對。她坐起身,再問:“出了何事?”

“昨夜燕侯人馬在浮露寺暴動,似乎,似乎是小郡主出事了。”

“你說什麽!”

暖閣裏的侍婢紛紛下跪,親衛埋低了頭,不敢再說。

蕭望舒幾乎要咬緊了唇,才能遏制住心頭恐慌。她當機立斷吩咐道:“備車浮露寺!立刻著人去北軍調度人馬……不,”她收緊手心,搖頭喃喃:“不行,不能在這個時候調兵。林家軍還在城外,丹陽就等著接掌京畿,南北兩軍都不能動。長安剩餘散兵裏,廷尉查辦丞相黨,京兆尹……去請京兆尹孟河!讓他帶上糾察人馬,速往浮露寺辦案!”

她掙紮著要下榻,被婢女慌忙攔住:“殿下!殿下!您大病未愈,章太醫仔細囑咐過不能下榻,再這樣下去,您的身子……!”婢女垂淚,死死按住她的腿不放。

蕭望舒厲喝:“讓開!孤的身體,”她猛然停住,慌忙拿過榻邊方巾,捂著嘴劇烈咳嗽。一聲一聲,宛若杜鵑泣血。婢女軟了身子,再不敢攔。

……

畢蘭因不是個善茬,但沒人想到她如此喪心病狂。惡臭熏天的木桶裏,下了迷藥的長孫蠻雙手反綁。剛一蘇醒,她就委婉地詢問同伴:“你是有法子的吧?”

魏山扶斜眼:“怎麽,終於忍不住問了?”

長孫蠻軟綿綿道:“浮露寺我太熟悉了,大大小小在這裏上了那麽多次香,閉著眼我都能溜達一圈出去。她選擇在這裏動手,無非是先將我關起來,再等時機滅口,好做得不留痕跡。你突然嚎這一嗓子,是想逼她們先動手?”

“唔,猜得不錯。”

魏山扶突然裝模作樣地嘆口氣:“誰能想到,偏偏我撞上了這茬子事。雖然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如今他們認出了我身份,看守更為嚴密。看來你我這次,在劫難逃啊。”

長孫蠻捏了捏拳頭,“……你沒法子就閉嘴。”

魏山扶淡淡說道:“誰說我沒法子。《京郊地志》上說浮露寺靠山環水,是難得一見的好福地。常人拜佛進香,要麽繞道衡山,要麽坐船直登寺內河岸。你在浮露寺裏出了事,你爹肯定把寺內河岸看牢了。要想出去,只能從浮露寺後山密林入衡山。衡山地勢險要,又多叢林,最能方便他們躲避搜尋。但我們的機會,也在這裏。”

“可我爹也不傻,他肯定也會派人搜尋衡山啊。”

魏山扶輕嗤:“長孫蠻,你忘了你爹是誰了?幽州燕侯來長安朝貢,最多能帶多少人馬。浮露寺內登岸口少說也有六七個,光沿河岸搜尋就已經夠嗆的了。不過……”他覷眼盯過來,“你有沒有想過,你娘會怎麽做?”

長孫蠻一楞,“我娘?”

魏山扶眼皮子一撩,懶洋洋道:“公主府偵察情報的能力,長安城內誰家不聞風喪膽。也就你爹能耐,讓你娘不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不過怎麽算,長公主這會兒也出府了吧。”

想到蕭望舒身體,長孫蠻心下猛地咯噔,“不行!不能讓我娘過來……”她連忙蹭著桶身,想借力起身,奈何渾身無力,怎麽也使不上勁。

停滯良久的車架陡然一動,開始軲轆作響。

魏山扶少見的好脾氣勸道:“你省省吧,等你跑下山黃花菜都涼了。還不如等會兒聽我的,說不準……也沒那麽壞。”

長孫蠻頹然靠坐,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臉色忽而更加蒼白。

……

衡山腳下,一輛馬車停在浮露寺門口。何錯眼底閃過不耐,打馬上前,道:“君侯正忙,畢姑娘無事請回吧!”

畢蘭因撩起窗簾,滿臉憔悴,眼角猶帶淚痕,哭哭啼啼:“郡主是因我走失,至今未歸。若真出了什麽事……就算時郎不說,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何錯壓下滿心煩躁,冷聲:“畢姑娘慎言!郡主吉人天相。若真有人以下犯上,”他一振劍鋒,眉目寒峻,“我等定奉君侯之令,逐殺其族十三州,不死不休!”

畢蘭因喉頭一緊,哭聲頓止。

雪天愈寒,何錯不欲同她再論,“若無……”他突然停住話頭,耳尖一動。隨後翻身下馬,緊貼地面,辨認遠處異動。周圍待命的人馬也靜息屏氣,凝神看著何錯。

畢蘭因被他這一動作弄得松緩幾分,眼風掃過車旁的婢女。婢女趁人不備,在寺門口一晃而過。

何錯撐起身,似是無意地看了眼寺門,擡手示意眾人戒備:“前方三裏地有大批人馬將至。註意各方動向。”雨雪交雜,視野並不開闊。眾人等了片刻,才從官道上遙遙望見急速前行的兵卒,待瞧清服制,齊齊臉色微變。

京兆尹孟河率先策馬奔來。他夾住馬腹,急聲問道:“各位可是燕侯麾下?”

何錯點頭:“正是。不知孟大人帶人過來,所為何事?”

“接長公主之令,徹查浮露寺。”孟河抹了抹額頭的汗,回望一眼即將駛近的玄色馬車,低聲:“殿下親至。某也是奉命行事,還望閣下勿怪。”

何錯頷下一緊。他當即招來一人:“快去報與君侯!長公主……”另有死士忽然疾馳過來,急聲說道:“統領!君侯有令,速速趕往衡山北面!”

玄色馬車已然逼近。孟河停在車窗下,馬車內傳來婢女的聲音:“孟大人,殿下命你押一人,與之同行。”

“何人?”孟河小心詢問。

無人回話。孟河不解地瞥向何錯,見他拉緊韁繩,著人拿住另一輛車架,隨後調轉馬頭,呼道:“君侯令,速往衡山!”

……

山中積雪,路並不好走。顛簸中來回撞蕩,兩人也漸漸有些發疼。能疼是好事,說明藥性已經在慢慢退卻了。長孫蠻齜牙咧嘴地甩甩手,腕上青紫的淤痕觸目驚心。魏山扶趴在木桶縫前,虛起眼仔細看了看:“應該是進衡山了。”

長孫蠻指了指桶外,附在他耳邊小聲說道:“一會兒我引他們過來。你能幹掉幾個?”

魏山扶長於魏太尉膝下,雖然年紀尚小,但近幾年習了些拳腳功夫,很是不俗。平日裏連長孫蠻見著他,也得斟酌一番,再不敢像幼時胡鬧。

魏山扶想了想,“最多三個。他們力氣比我大,只能依憑巧勁獲勝。迷藥的藥性還沒過完,我堅持不了多久。”

長孫蠻細細回憶了一遍人數,點頭:“三個應該夠了。他們人多肯定會引起我爹懷疑,而且說不定附近就有我爹的人。動靜一大……”木桶突然被人擡起,長孫蠻嚇得連忙背過手。魏山扶握緊了拳頭,就等著蓋子一開揍人臉上。

奈何事與願違,魏山扶虎虎生威的一拳頭,只掃到了來人頭發絲。長孫蠻看直了眼,實在不願相信自己這麽些年居然會對這貨認慫。

“……你認真的?”

“你行你上啊!”

長孫蠻驚呼:“你不行你早說啊!!”

魏山扶比她更大聲:“誰說我不行???”

捧著蓋子心有餘悸的陳媼:……。

陳媼咳嗽一聲,扶著桶沿踮起腳,兜頭黑袍下,好歹是露出了一個腦袋。她惡聲惡氣地恐嚇道:“不知死活的賤蹄子!死到臨頭了還這麽囂張!來人,再給他們下點迷藥!”

駕車壯漢站在一旁,頗為拘謹。兩列剛剛趕來的黑衣人,正是分布在長安各處的畢家部曲。他們實在不願相信,畢蘭因大動幹戈就是為了倆孩子。

長孫蠻聞言怒叫:“再下迷藥我跟你同歸於盡!”

陳媼大怒:“把她的手腳都綁了!再下三倍迷藥!”

黑衣人頭子很有些不滿。他扔下一大堆破事趕過來,不是為了接下更糟心的破事。遂站在一旁沒動,直截了當道:“我們可沒有那些下三濫的玩意。”

陳媼氣滯,看到長孫蠻擠眉弄眼的樣子,更是煩心。她讓壯漢把兩人抱出來,指著魏山扶說道:“姑娘吩咐了,把這個送往並州,交給家主處置。”她又指向長孫蠻,惡狠狠道:“至於這個,扔下山餵狼!”

魏山扶沒忍住“撲哧”笑出聲,長孫蠻黑臉。她就知道!事情變得這麽覆雜全是因為男主光環!要不是因為魏山扶,畢蘭因怎麽會想到找這麽多人送他去並州!

不料破空一箭,打破了這份松懈。

……

看到她爹策馬奔來時,長孫蠻松了口氣。看來她跟魏山扶的’大動靜’起了作用。只要她爹雄威一發,她再趕回公主府……長孫蠻的思緒陡然卡住。她楞楞看著那輛駛來的馬車,眼眶瞬間發熱。

與此同時,高大駿馬上的男人放下手中弓箭,淡笑的臉上一派平靜。

何錯帶人停在長孫無妄周圍。府尹兵卒蜂擁而至,瞬間將此處圍了個水洩不通。孟河隨著馬車停下。他心肝猛顫,來不及擦汗,翻江倒海地想著今天是什麽命煞星日,怎麽攤上了這兩個冤家的事!

黑衣人反應也很快,他們迅速拿捏住長孫蠻二人。陳媼躲在身後帶起兜帽,生怕被人認出。長孫蠻被卡著脖子,呼吸不順,轉眼臉就憋得通紅。何錯大呼:“賊人!還不快放開郡主!”

“放了她,我數十名弟兄頃覆!誰也不是傻子!放我們走,過了衡山,我等自會放人!”

大概是長孫蠻身子發虛,她很快就頭昏眼花。等再度眼前清明,居然看見了面色鐵青的畢蘭因,婢女正按著她的肩跪在馬車前。黑衣人身後縮著的陳媼再也穩不住,她怒喝道:“燕侯!我家姑娘對你一片真心,你怎麽可以這麽對她!”

本來還能茍一茍的畢蘭因:……。

她爹雲淡風輕地拉滿弓箭,“最後一次機會,放人。”

不知道是不是畢蘭因太過自信,致使她的乳嬤陳媼也自信心爆棚。面對黑衣人冷汗不止的勁敵,陳媼指著馬車張口就來:“放人可以,得把我們姑娘也放了!還有,讓那裏面的人出來下跪磕頭!如此大辱不報,我家家主絕不會善罷甘休!”

何錯和他的手下:……?

孟河和他的兵們:……?

長孫蠻氣得幾欲吐血。緊閉的車門被人輕輕推開,雪花滾落。一雙白如潤玉的手扶在門邊,緊接著,露出了一張蒼白的、清絕的臉。

蕭望舒站在馬車上,手持輕弓。

她平靜地張開弓弦,對著陳媼一箭射去,“要孤下跪,爾等也配。”

耳旁同時響起兩道“嗖嗖”的箭聲,長孫蠻微張著嘴,楞神中被魏山扶一把拖了過去。她回過神,才看見陳媼和挾持她的黑衣人一同倒在地上。那兩只顏色各異的羽箭沾滿鮮血,分別來自她的爹娘。

混戰很快就結束了,何錯與孟河帶著人馬清繳現場。魏山扶抱臂撞了撞她肩,下巴一揚,往不遠處看道:“長孫蠻,你的好日子要來了啊。”

她忍不住投眼望去。

蕭望舒依舊站在那兒,底下的婢女接過弓箭。她側著一張臉,嘴角輕抿,眉眼很是平靜。恍若沒有瞧見三步開外的駿馬,以及銀鞍上笑意慵懶的男人。

直至此刻,他們都不曾看過對方一眼。

長孫蠻低下頭,看見自己鞋面上沾著血漬。婢女抱起她,心疼萬分:“小郡主,可是驚著了?快隨奴婢過去吧,殿下正等著……”

長孫蠻伏在她肩頭,下一秒,瞳孔劇縮。

“殿下!”數人紛紛驚呼。

冶艷的血珠淌過她嘴角,記憶中那道永不倒下的身影,宛若潰碎高山,在這一刻轟然墜落。

“阿娘——”

駿馬嘶叫,沒有人看清發生了什麽,就連長孫蠻也忘了呼吸。漫天都是細碎晶瑩的雪,落在蕭望舒烏黑的發間,清風曳雨,塵埃落定,男人緊緊抱住了她,如同攬住了天邊最遙遠縹緲的孤月。

這是長孫蠻第一次看見,沒有笑容的長孫無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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