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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暗香浮動(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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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暗香浮動(十二)

霍循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一戶游醫家裏。彼時,他傷痕累累,命懸一線。

他的胸口被兩支箭羽穿透,右腿腿骨骨折,左小臂骨折,腰間的肋骨也斷了好幾根。就連臉上,也不知道被哪裏的碎石劃破了幾道口子,腫的老高。

他整個人被包的像一尊木乃伊,在游醫家中一躺就是半個月。就連游醫都說,他行醫那麽多年還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傷的像他這麽重,還能活下來的。

他醒來的第一件事情,扯著游醫的寬袖,忙問:“先生可有看到與我一同掉下來的女子?她人呢?先生可有見過她?”

“你口中的女子,可是那位身著月白色衣衫的姑娘嗎?”游醫問他。

霍循點頭,問:“她人在哪?”

游醫垂下眸子,說:“已經死了,人就埋在溪邊。”

得知霍嬙沒有落在那群叛軍手裏,霍循稍稍松了一口氣,但眼底的悲痛卻是如何也遮掩不住。

游醫說:“不是我不救她,我撿到你們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好長時間了,人都硬了,我只能將她葬了。”

話落,游醫又說:“她是你娘子吧?我遇見你們的時候,你死死攥著她的手腕,怎麽都掰不開。最後還是我用銀針紮了你的穴道,才讓你松了手。”

游醫也將他和霍嬙認作是一隊小夫妻。

霍循沒有解釋,任由他誤會。

據游醫所言,他是在采藥的途中遇見他們兄妹二人的。

他們所跳的那道懸崖下面,恰好是一汪水潭。水潭連著一條小溪,他們被水流沖到了下游,剛好被采藥的游醫遇見,他把霍嬙葬了後,順手將他救回來了。

霍循傷的重,躺了十幾天才能下床走動。

一日,他趁著游醫給他換藥的間隙。曾旁敲側擊問,京中有沒有什麽大事發生。

游醫神秘兮兮地說:“最近可還真是發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前些時日,有人舉兵謀反。聽說都叛軍都沖進太極殿了。皇上的一眾子嗣,被盡數屠戮個幹凈。如若不是寧國公率兵前去救駕,現在可真就成了叛軍的天下了。”

“盡數屠戮?”霍循聽了這話,神色恍惚了好一會兒,才又問:“皇上那麽多子嗣,難道一個都沒留下?”

游醫搖搖頭,說:“沒了,都沒了。”

霍循忍下心中的悲痛,故作八卦狀,又問:“太子殿下呢?聽聞他向來是一眾皇子中最為勤勉的,武藝也高,莫不是他也沒了?”

聽到他問太子殿下,游醫特意頓下上藥的動作,神秘兮兮地說:“聽說,太子殿下是所有皇子裏面,死的最慘的一個。”

“聽聞,叛軍圍了太極殿,以皇上的性命相脅,迫使太子殿下放下武器,束手就擒。為了振奮人心,他們把太子和太子妃縛於叛軍陣前,當眾割下了太子殿下的頭顱。”

霍循臉色慘白,半晌都沒說一句話。

游醫又說:“那太子妃也是個貞烈的。太子死後,她趁叛軍不備,用發簪劃破臉後,引頸自刎而亡了。”

好在他如今身體還有傷,就算是臉色蒼白,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來。

他及時調整了情緒,又問:“寧國公?是何許人也,我怎麽從未聽說過此人?”

“寧國公你都不知?他可是我朝聲名赫赫的護國大將軍。他老人家的名聲,是昔日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搏出來的。寧國公楊煬,但凡出兵,從無敗績。”話落,游醫上下打量他一番,又說:“不過,你這個年歲,不知寧國公也正常。這些年,國泰民安,他一直在京郊大營訓兵,很少出征”

說起寧國公,游醫話語間滿是敬佩。

霍循又問:“京郊大營離皇宮那麽遠,寧國公是怎麽知道宮變的?”

游醫:“聽說,是九皇子冒死去京郊大營搬的救兵。”

聽游醫如此說,霍循忽然想起換了他衣袍和玉帶的詹兆清。方才那游醫說,所有的皇嗣都被屠戮幹凈了,無一人逃脫。

他心裏升起一抹不好的預感,忙問:“九皇子?那個整日無所事事只知道死讀書的浪蕩九皇子霍循嗎?他怎麽樣啊?”

“聽說,他從京郊大營出來後,沒有和寧國公一起進宮去救駕。而是掉頭回去了安平公主府。可惜啊......”話沒說完,游醫惋惜咂舌。

霍循明顯激動起來,他攥住游醫的胳膊,追問:“可惜什麽?他怎麽了?”

“可惜,他運氣不好,去往公主府的途中,遇到了叛軍,萬箭穿心而亡。”

話落,游醫格外多看了他一眼,又意味深長說了句:“聽說,皇上一眾子嗣中,只有安平公主和安平駙馬杳無蹤跡,生死難辨。現下,寧國公正率人到處尋找安平公主的下落呢。”

只是此時,霍循正反覆琢磨游醫方才說的話,絲毫沒有註意到他看自己時的異樣的眼神。

“先生不過一方游醫,又如何得知這一眾宮闈秘事的?”游醫打量他的同時,霍循也在默默觀察他。

游醫憨笑一聲,說:“說來慚愧,我本家的一個侄子,前些年凈了身,被送去了宮裏當值。這些,都是他前些日子出宮采買時說過的。”

後來,霍循帶著財帛再次來拜訪游醫時,才得知。

早在他問他這個信息前,就憑借霍嬙身上的痕跡和他胸口的傷,猜到了霍嬙的身份,只是將他錯認成了安平駙馬——詹兆清。

他是游醫,自是能看出霍嬙是因為分娩而亡,而穿破他胸膛的那兩支箭羽亦是軍中才有的管制箭羽,與普通獵戶所用的箭頭有很大區別。再加上他撿到他門兄妹二人的時機,又剛好是宮變那幾日,如此一推算,自然也就猜的差不多。

自那次談話後,霍循一直很安靜,一整天也不見得會說一句話。而那游醫也由他去,每天只管換藥,餵飯。

半個月後,霍循勉強能撐著拐杖下床走動。

一日,游醫趕著牛車進城來買東西時,他順路坐上,到城門口時,他從牛車上下來。

期間,他曾說要贈與游醫財帛,卻被游醫言辭拒絕,只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救下他,只當是日行一善了。”

話落,不等霍循繼續說些什麽,他驅著牛車逐漸遠去。

*

自那場宮變後,城門口的防衛就一直很嚴格。城門兩側,站滿了手持械甲利刃的侍衛,遠遠望去,黑壓壓一片,又莊嚴又肅穆。

霍循拄著單拐,一步一步行至城門口時。一眼看到了公主府的祁侍衛長——祁放。

他身著玄甲,右臂不知什麽時候被人削掉了。他左手持劍,面色蒼白,目光陰沈,密切關註著城門口來往的人流。

霍循想起那個剛出生的孩子,他加快步伐,朝祁放走過去。還不等他走近,一個人沖到他面前,攔住了他的去路。

“主子,可算是尋到你了。”徐成一把跪在他面前,抱著他完好的那條腿哭泣。

自宮變後,寧國公帶著兵士幾乎把整個京城都翻個底朝天了,卻依舊找不到他和安平公主的蹤跡。

徐成不相信他已經死了,日日來城門口候著。

祁放站在徐成的正對面,他聽到動靜,也連忙走過來。

不等祁放走近,霍循便問:“祁侍衛長,小世子如何了?”

祁放一聲未吭,噗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

徐成見狀,連忙站起身,擡臂抹去眼淚,站到霍循身側,攙扶著他的胳膊。

“殿下,小世子他...他...”祁放腦袋低垂,根本不敢看霍循的眼睛。

看著他如此難以啟齒的模樣,霍循一切都明白了。他忽覺胸口一陣疼痛,疼的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一口氣沒提上來,直挺挺向前倒去。

“殿下。”

“主子。”

這一刻,霍循的身子似有千斤重,徐成怎麽拉也拉不住,眼看著他擦著祁放的右肩的傷口滑落在地上。

兩日後,霍循悠悠轉醒,只徐成一人在身側照料。見他醒來,喜極而泣:“主子,你可算是醒了。”

徐成餵霍循吃完藥後,忽然想起一直跪在殿外的那個人,說:“殿下,祁侍衛長...他還在殿外跪著呢。您昏迷期間,他便一直跪著,滴水未進,其間還凍暈到了好幾次,怎麽都勸不走,你看要不要見一下?”

霍循微微怔神,薄唇輕啟:“請他進來吧。”

“好。”徐成幫他穿好衣袍,鞋襪,又用玉冠束起他那頭稍顯淩亂的發絲後,才把祁放請進來。

跪了兩日,祁放的腿早已麻木。

他由徐成攙扶,顫巍巍走到霍循面前,重新跪下,將持著長劍的左手立於身前,說:“殿下,小人有負殿下重托,弄丟了小世子殿下,願以死謝罪。”

話落,不等霍循反應,他左臂微微施力,唰的一聲,利刃出鞘。祁放把劍鞘發放在地上,一把抽出長劍,反手置於項頸間,利刃把脖子上的肌膚都劃破了皮,汩汩的鮮血順著利刃流出。

沒有完成霍循的交代,祁放準備自刎謝罪。

霍循滿腦子都是祁放剛才說的那句話,回神時,祁放已經把利刃橫在脖子上了。

祁放閉上眼睛,正準備施力,忽然聽到一聲急促的阻攔聲。

“住手。”霍循連忙用他那沒有受過傷的手,一把攥住了利刃。

預料之外的疼痛沒有到來,祁放睜開眼睛,霍循的手掌被利刃割破,鮮血如磅礴水柱般流出。

“殿下。”祁放大驚,連忙卸下手上的力度,絲毫不敢用力。

“主子,你快松開啊。”徐成也被霍循的動作嚇了一跳,連忙去掰他的手。

‘叮錚’一聲,沾了血的長劍被徐成扔在地上。徐成一把扯過霍循那只流血不停的手,從懷裏摸出一方絲帕,摁了好了會兒,血才止住。

“主子,你可千萬不能再沖動了。你等著,我去藥房拿藥。”

說完,徐成跑開,房間裏只餘下霍循和祁放二人。

霍循問他:“祁侍衛長,你方才說的小世子丟了是什麽意思?”

“屬下和殿下分別後,才出了暗道沒多久,叛軍就追上來了。嬤嬤抱著小世子一直往前跑,我等為了掩護嬤嬤和小世子撤退,與叛軍浴血奮戰。我等與嬤嬤約好,要在東郊的亂葬崗匯合。可等我們殺完叛軍,去亂葬崗與嬤嬤匯合時,卻只看到了她的屍體,這些時日,我等把東郊都翻遍了,也沒能尋到小世子的下落。”

祁放不敢有絲毫的隱瞞,將路途中所發生的事情盡數告知給霍循。

公主府的密道,是當年修建公主府時,霍循親自設計的。最東邊暗道的出口,的確和亂葬崗離的不遠。

聽祁放說完,霍循心裏又燃起一抹希望。

“所以說,小世子只是丟了,而非死了,對嗎?”

祁放埋頭好一會兒,才又說:“殿下放心,無論生死,屬下定然會把小世子尋回。”

霍循回京的第八日,先皇悲慟過度,一氣之下,駕崩於睡夢之中。先皇十三位皇子,七位公主,只活下霍循一個。

理所當然,霍循登基為帝。

到如今,已然過了十五年之久。

***

自那年受傷後,霍循的身體,傷了根本,再加上一直沒抽時間好生修養。

所以,他的身體,一直不好。

再加上,他心裏對女子分娩很是抗拒,這些年來,無論朝堂上的壓力有多大,他從來沒有進行過一次選秀。

他是西州史上唯一一個沒有開拓後宮的皇帝。

這些年來,霍循的身邊只有一個徐成一直陪著他。

霍循自登基以來,日夜殫精竭慮,他半點不敢空下來。一閑下來,他總是會想起那年的事情。

無數夜晚,他都會從噩夢中驚醒。很多時候,他也覺得這世間生無可戀。

可他不敢去死。

霍嬙臨去前,就拜托了他一件事情。

她托他,照料詹家三郎和寶寶。他一件也沒辦好。

他不知道,九泉之下,如何向霍嬙交代。

萬幸,在他的有生之年,有幸尋到了那渾小子。那個渾小子,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親了。

如此,他到了下面,也能有顏面去見詹家三郎和霍嬙了。

這些年來,他一直堅持做兩件事情。

其一,他從來都沒有放棄過尋找小世子。

其二,他從來都沒有放棄過追查那年謀逆的幕後真兇。

第一件事情,如今已經有了著落。

而第二件事情,卻始終追查不到幕後主使。每次查到關鍵時刻,線索就斷掉了。而今,他心裏有一個懷疑的對象,可對方卻實在狡猾,他暫時還沒能尋到他作惡的證據。

再加上他的身體狀況一日比一日糟糕,根本容不得他再繼續費心竭力的查找真兇。

這也是為什麽,他縱是尋到了小世子後,也不敢讓他認祖歸宗的原因。

他害怕那些人,會在他死後,卷土重來。

而今之際,什麽他什麽也不想求,只希望那渾小子能平安長大,一生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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