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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冥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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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冥朔

那是十萬年前的事了,神魔一戰,波及六界。冥界追隨魔界,在那場大戰中也沒有撈到好處,折損的鬼兵鬼將不在少數,鬼君還被魔尊當成了洩憤的對象,險些被剝掉了一層皮。

七萬年來,鬼域活的就像陰溝裏的老鼠,見光就躲,狼狽不堪,不僅受到魔族的打壓,還要提防天界的搜捕。

鬼域過不好,九幽也受牽連。

在他懵懂的記憶裏,閣主整日將自己關在九幽城裏,與長老們商議要務。明暗交織的光線下,父親滿臉愁容,用手拍打著額頭。

會議開到很晚才散去,空蕩蕩的議會堂中只剩下父親一人。他倚在門口,微微側頭往裏面看去。父親很在意家族榮譽,這一點他在很小就明白了。

聽說凡冥的交界處有座永安城,裏面有個世間至寶叫做赤魂玉,能實現任何願望。只要得到赤魂玉,解救九幽的困境將不再是問題。

他費了番心思才混進永安城,為了不讓常人發覺,他必須要封印靈脈隱藏身份,扮成凡人的樣子才行。

赤魂玉在仙舍堂,由世代的誅魔師來守護。然而為了避免引起六界的懷疑,他不能強行闖入,只能智取。

這樣的機會馬上就來了。

一天夜裏,他在竹林間遇到被邪祟攻擊的楚九。那天她大意了,邪祟從她身後呼嘯而過,她來不及躲閃,險些被擊中,關鍵時刻,他施以援手救下了楚九,但肩膀被邪祟咬傷了。

“公子,你怎麽樣了?”

他捂著肩膀倒在地上,額頭上滲出細小的汗珠,臉色蒼白,表現得很痛苦。

楚九顯然很慌張,但那天夜色太暗,月色被烏雲遮住,山路崎嶇不平,楚九只能扶著他來到一處山洞止血。她用手帕打濕,為他擦幹凈肩膀上的血漬,又將隨身帶來的草藥碾碎敷在傷口上。

因為是早夏,夜間不寒冷,但為了防止遭遇山林猛獸的攻擊,他們面前生著篝火,楚九坐在石墩上檢查著傷口。

緊張過後,楚九表現得很淡然,處理傷口經驗豐富,僅用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將其清理幹凈。

“抱歉,我沒想到那只邪祟會從身後出現,也沒想到你會在這裏。”

他說道:“救人如救己,姑娘不必掛懷。”

方才那只攻擊他們的不過是一只低級邪祟,若是平時,楚九怎麽會讓他們有機可乘。但此時,少女眉宇間帶著化不去的憂愁,總是一副郁郁寡歡的神態,心裏明顯裝著事。

他攏好衣服,挑眉明知故地問道:“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楚九。”

想要打開仙舍堂的結界並非易事,首先要想方設法接近誅魔師。而在這兩位誅魔師中,楚九較於應淮來說更容易糊弄。她的警惕性不強,憐憫之心太過強盛,這也為她之後的悲慘下場埋下了伏筆。

他甚至不需要多浪費口舌,只需要說身上的傷口沒有痊愈需要靜養,楚九就會帶他回家照顧。

“姑娘,你看我的衣服破了,我身上還帶著傷,可否照顧我幾日,待我痊愈後,我定會好好報答姑娘。”

“公子不必報答我,你本就是為了救我才落下傷,理應由我來照顧你。”

邪祟不同於猛獸,留下來的傷口很難痊愈。楚九為了方便照顧他,就將人帶回了望竹軒。

也正是這時候,他才明白過來楚九為何整日心緒不寧。在他到來之前,也有一人曾留宿過此地,只是那人後來做錯了事,殘害了很多人,被議會堂的長老們帶走了。

難怪...

難怪衣櫃裏會有男人的衣服。

他的衣服被些邪祟抓破了,不能再穿。楚九便從衣櫃裏拿出一件七成新的衣服遞給他,“你先將就一下吧,明日我去集市上給你重新買幾件。”

說罷,楚九將衣服放到床榻上出去了。

等他換好衣服出去的時候,少女正坐在小涼亭裏,白如雪的衣擺逶迤在地,墨發披散,盯著手裏的一只木箭出神,悵然若失地像破碎的蝴蝶,濃重的悲哀久久散不去。

“咳...咳...”他假意咳嗽了兩聲。

楚九的思緒被喚回,聞言擡起頭,卻在剎那間怔訟住,鋒利的箭頭劃破她的手指,殷紅的血滴下來洇染了她的衣袖。

她慌忙把手背在身後,“換好了。”

“嗯。”他淡淡地回應了一聲。

楚九端來飯菜,那飯菜不是她做的,是讓隔壁張婆做好送過來的,因為家裏有病人,所以口味很清淡。

楚九看著他受傷的肩膀,夾起幾只蝦慢條斯理地剝好放到他的碗裏,“快吃吧,吃完了記得喝藥。”

他註意楚九包紮的傷口,最終只字未言。

飯桌上,她一口未動,只是默默等他吃完收拾幹凈餐盤才轉身回到寢屋休息。

空寂的院落裏,一閘流水淙淙怯怯,淌過墻根,葳蕤叢生的蘆葦倒映出暗色的水影。

對面的燈燭一夜未熄,次日一早,楚九就匆匆去了集市,買了兩件衣服送給他,“換下來吧,這些衣服是新的。”

他看了一眼,眼底浮起意味,確實都是新的,但都避開了玄色。

下午,應淮來到望竹軒,在院子裏與楚九交談著。

他站在屋內沒有聽見他們的對話,穿過半掩的門扉看到楚九神情很慌亂,折返回到屋子裏拿了很多大小不一的藥罐,又從衣櫃裏翻出一件嶄新的衣服就準備出去。

他隱隱猜出了什麽,對楚九道:“我跟你一塊去吧。”

楚九沈默不語。

“我會些醫術,或許能幫到你。”

楚九好像很在意牢獄裏關押的那位,好像叫做...寒辰。

楚九能來牢獄,完全是瞞著長老,要是讓人發現了,不僅楚九會受到責罰,寒辰也逃脫不了。

是以,楚九不能在這裏多待,她與他進去救治寒辰,讓應淮在外面作掩護。

虛弱的少年渾身上下都是鞭笞過後的傷痕,昏迷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腳上還戴著鐐銬。

他那個時候不知道眼前的人是魔尊之子,若是早些知道,定然會在楚九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斷了這人的性命。幾枚針灸下去,少年微微動了幾下手指,似乎要醒了。

“你先出去吧,我想獨自與他待一會。”楚九道。

他出去後,楚九渡送了些靈力,見寒辰醒來,便起身遠離了些。

少年執意走過來,還沒走出兩步,就狼狽地摔了下去。

隨後在牢獄裏響起爭吵聲,楚九抓住寒辰的衣服歇斯底裏質問著,少女的嗓音越來越沙啞,到最後都帶上了顫音,讓人格外心疼。

應淮守在門外,背對著身沒有去看牢獄裏的一對,陰冷的甬道裏,燈芯搖曳,倒映在墻上的影子也渲染上一股莫名的悲涼。

他也在門外,與應淮不同,他望著裏面那雙人,露出了一抹冷笑。

原來如此...

他還沒有來得及打聽出赤魂玉的下落,楚九就忽然對他說要出去一段時間,望竹軒裏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他若是沒地方可去,就暫時在這裏住下吧。

他問道:“你要去哪裏?”

楚九道:“一個你不知道的地方。”

他又問:“什麽時候回來?”

楚九道:“不清楚。”

楚九走了,一聲不吭的離開,他竟然一點也沒有發覺。楚九走到後幾天裏,他猛然想起楚九說的“不清楚”是什麽意思了,或許...

或許她壓根就沒有打算能活著回來。

就在他以為楚九永遠消失了,少女帶著一身傷痕回來了,望竹軒的門檻太高,她沒有跨進來就昏倒在柵欄旁。

他將她抱回房內,在診斷中發現她的靈脈受損嚴重,幾乎快要斷裂。

病危中的少女模樣很虛弱,與牢獄的那位不遑多讓,瘦弱的肩膀在隱隱抽搐,死死咬住幾乎無一絲血色的唇,整個人就像晚風裏的楓葉,馬上就要脫離枝幹墜落而去。

他忽然對眼前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在她醒後,他有意去打聽她這幾日的去向,但她卻只字不提。

後來他回到九幽之境,在虛妄河裏打撈出她破損的活魂,才明白了她那些日都去做了什麽。

上天庭,下九幽,她可真是膽子夠大,竟為了一個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人,冒著魂飛魄散的風險也要為他去改命格。

好一個癡情深重的人。

要知道,除非羽化為神才能無所顧忌的上天界下九幽,可她現在還是仙,想要步入九重天必須扛下九層劫難。這期間的過程談何容易,一層劫難足以讓普通修士的修為盡毀、元魂盡散,而九層劫難,她又該如何熬下去。

寒辰死了,是她當著眾人的面用利劍穿過他的心臟,將他的生命永遠定格在大雨滂沱的那天。

同樣那天晚上,她忤逆十二位長老,打傷了無數百姓,在應淮的斷後下,她背著少年的屍體從刑審臺上翻過崎嶇的山路,一步步來到望竹軒。

從夜深到白天,一路上她不肯停歇,纖瘦的肩膀被少年心口上的血浸濕了。她的衣服臟汙不堪,但她來不及收拾,拿來布巾替少年整理遺容,又將買來的衣服替他換上,可能那時候的少女也希望喜愛之人能像普通凡人一樣走到體面些。

他就在側屋,倚著墻,聽見外面傳來少女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後來,應淮也來了說要把寒辰下葬。

楚九不肯,跪在寒辰的靈柩旁,抱著應淮的腰大聲痛哭。

“應淮,他走了,他被我殺了。”

“是我親手殺了他...”

“我喜歡他,應淮,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他,我在見他第一眼時就喜歡上了他。”

無動於衷的應淮最終擡手慢慢安撫在少女散落的頭發上,道:“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他與楚九相識不過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卻仿佛見證了她漫長的一輩子。被邪祟抓傷的肩膀隱隱還在作疼,看著楚九哭得一塌糊塗,他有些不理解楚九口中的愛是什麽?

鬼君最終坐不住了,在不通知九幽的情況下,擅自對永安城發起攻擊。

那時候的楚九靈脈已毀,根本不敵鬼兵。十二長老決定讓楚九帶著赤魂玉趕緊逃離這裏。

他隱藏行蹤跟著楚九來到仙舍堂,也就是這個時候,他才知道打開仙舍堂的鑰匙就是楚九的靈血。

仙舍堂的大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先一步拿走了供臺上的赤魂玉。就在他以為大功告成的時候,一支冒著白光的箭矢刺中了赤魂玉。

碎了!

赤魂玉碎成了無數碎片,從他手裏脫離開來。

而遠處,少女正握著弓箭,神情淡然,仿佛一點也不驚訝他的到來。

他也明白過來,少女或許早就知道他是沖著赤魂玉而來,不過將計就計。

她真的很聰明。

就像現在一樣,以一人對抗無數鬼兵也絲毫不顯慌亂,從容不迫。

但是她也夠蠢。

可在看到洪水沖破了城門,所有的百姓都死了,她竟然選擇以身殉道。

*

鬼君死了,繼承王位的是鬼界二皇子舍濉,一個從小活在陰暗地溝裏、被人唾棄嘲弄的庶出。

舍濉繼位後,提倡休養生息,沒有再為難過九幽。

這天,他來到虛妄塔,在旁邊的河流裏看到一片殘破的活魂,很微弱,泛著淡淡的白光,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會自動消散。

他本不打算理會,可看那殘魂越發眼熟。

是誰呢...

電光石火之間,他忽然想起那個站在天臺上,一躍而下的白影。

呵,原來是她啊。

他用鎖靈瓶將小殘魂裝起來,放到了虛妄塔。

在鎖靈瓶的加持下,她微弱的殘魂算是維持住了,但還是太薄弱,想要轉世投胎是萬萬不可能的。但奇怪的是,她貌似也不願走,竟然借用著自己的殘魂在虛妄塔裏編織出一場場個虛構夢境,沈迷在裏面不願出來。

這個蠢貨,給她活路也不知道珍惜。

他將她從虛妄塔裏帶了出來,留在書房裏的桌案上。

但好在他之前隱藏的很好,沒有暴露身份,楚九也沒有認出他。

楚九造就不出虛妄的夢境了,可憐兮兮的趴在瓶口,希望他能大慈悲幫她幫忙查看一下寒辰的命格。

可他並不理會。

小殘魂也不罷休,抱住他的手指,睜著一雙泛著水光炯炯大眼,用著最可憐最呆萌的樣子,小心翼翼詢問著他。

他聽的頭疼,她每天開口閉口就是寒辰,寒辰長寒辰短,難道她腦子裏除了寒辰就沒有別人了麽。

他屈指彈開她,冷聲道:“你煩不煩?”

她噤聲了,也不說話,縮成小小的一團回到瓶子裏。

自那以後,她每天試圖逃回虛妄塔,希望在那裏能編織出自己喜歡的美夢。

但每次還沒進去就被他抓回來,三番五次後,他的耐心到達了極致,終於在瓶口處施了法術,她被困守在瓶子裏,再也出不去。

往後的很長時間裏她的心情都很低落,既不聒噪,也不休息,就是摸著瓶壁癡癡地望著遠方,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他道:“這樣吧,你要能取悅我,我或許可以幫你去查看一番。”

“取悅你?怎麽取悅?”

“會唱歌嗎?唱首聽聽。”

小殘魂一頓,趴在瓶口處唱了起來。

那日,父親通知他過去一趟,他的心情陡然變得沈重。殿堂裏,霧霭蒙蒙,燈燭幽昧,眼前坐著的不只有父親、長老、還有一位青年模樣的仙人,一襲白發,穿著月牙白的錦袍,周身的仙氣純粹又清冽。

父親介紹道:“這位是當年救助你的仙人,惟清神君。”

惟清的到來是為了帶走楚九的殘魂。

父親看出他的不情願,勸解道,楚九是神族,總歸要返回天界,而今日惟清神君的到來也是受了天帝的旨意,以鬼界現在的實力根本對抗不過天界,九幽就不要節外生枝了。

他冷笑,“不是我不願意放她離開,是她不想走。”

小殘魂寧願消耗元魂就要守在虛妄塔裏,怎麽肯離開。

但惟清神君卻有恃無恐,“無需擔心。”

原來惟清神君的辦法便是騙她喝下忘情水,忘掉過去,重新開始。

父親從惟清神君手裏接過忘情水交到他手裏,“朔兒,聽話。楚姑娘再待在九幽遲早會魂飛魄散,為了楚姑娘,也為你自己,你就...放她離開吧。”

小殘魂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正眼巴巴的趴在瓶壁上等他回來,聽見門口傳來響動,她倏地翻騰坐起:“你回來了?”

他疲倦地嗯了一聲。

將手裏的瓷瓶隨意地丟在桌上,擰開鎖靈瓶放小殘魂出來。

小殘魂就繞到他手指邊,抱著他的手指道:“你今日想聽什麽歌?”

“隨便,你唱什麽都行。”

小殘魂唱完歌後就興奮地坐在胳膊旁,道:“好了,可以跟我講關於寒辰的事了麽?”

他臉色沈了沈,但表現的不明顯,小殘魂也沒有看出異常。小殘魂不知道的是,九幽的瞭望石上不可能查到魔的命格,所以一直以來,有關寒辰的事都是他一手捏造用來騙她的。

他也不知道他當時自欺欺人的行為是什麽意思。

直到白梔再次被人帶走,他才明白他現在心裏覆雜的情緒,原來愛一個人會產生害怕,怕她生氣,怕她不理自己,更怕她會死。

他道:“可以。”

小殘魂很興奮,正襟危坐,擺好了要認真聽他說的樣子。

“不過呢...”他打開裝著忘情水的小瓷瓶倒在茶杯裏,“你先把這個喝了。”

小殘魂疑惑:“這是什麽?”

他道:“修補你元魂的。”

小殘魂懵懵懂懂地看了他一眼,趴在茶杯口喝了一口。

不好喝,沒滋沒味,寡淡的很。

小殘魂:“可以了麽?”

他道:“喝完我再講。”

小殘魂雖然有些氣餒他背信棄義,但礙於實在想打聽寒辰的消息,只能照做。

喝完後她就昏倒了。

昏迷前,她看見他俯下身用手捧起她,對她說道:“以後對人要有所提防,可不能再掉以輕心了。”

然而,他的話她是一句也沒有聽到耳朵裏。對於楚九來說,她從小就生活在正派教育下,長了顆匡時濟世的心,說白了就是看見別人有危難我就要去救,不救不舒服,救了才能心安理得。

然而,往往這樣的人才是被現實傷得最慘的。

乍見不歡,重逢不愉,等他再次遇到她也正是她再次陷入危難的時候,看著她一次次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他便把輪回印留給她,是希望她在救濟他人的時候,給自己也留下一線生機。

他對楚九的心緒很覆雜,佩服她的大義凜然、欣賞她的英勇無畏、同樣也可憐她的遭遇,除此之外,也帶著一點私心,希望她能留在九幽。

但他明白楚九早已心有所屬,既然如此,那他便尊重她,願她以後生活美滿,再無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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