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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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6 章
一旦有一件坐實，其他的便都顯得可疑起來。
可對周長樂，他並不在乎吳虞叛國與否。他只極不服氣質問她：“憑什麽他這麽對你行，我這麽對你就不行？你可不像是在意什麽從一而終的人。”
“可他現下不也遭了報應？”
周長樂極驚訝，她會說報應這樣的詞。可十八娘只緩緩道，“這世上一切都有果報，無論是好還是壞。他打劫是錯，籌錢是對，籌措到了錢實現自己的志向是好的果報，今日被清算便是壞的果報。當初他扣留我是錯，放了我是對，所以今日的愧疚是壞的果報，得到我的愛…是好的果報。”
底下百姓的議論聲又漸喧沸，人群中便有人道：“我是姑蘇人，這些事都是真的，雖這麽多年過去證人可都沒死，那些年江南誰不知，他本來就是的混不吝匪頭子來的！賊配軍！”
對王堇和程佑安來說，算計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又算什麽難事，這些特意找來的適時開罵，真的討伐聲也便漸漸跟著起來了。
殺一個有功之將和處決一個作惡多端的賣國賊又怎會是一樣？周世康自也知道，王堇見他滿意，才又過來低聲道：“聖上，新夫人還在城外寺中等候，可現下便過去？”
周世康撫袖笑著點點頭，便安然上了車架匆匆離去，一時近侍過來行禮道：“程相公，聖上說吳虞死了必不能有一處出亂子，將北邊的十萬兵都給安秦甫，讓他帶著將周邊有過挑釁之舉的蠻夷都解決了。至於吳虞，先把他扔回獄中，明日最熱鬧時在城中央腰斬。至於其他的事，都由程相公定奪。”
程佑安在最上首的高座，聽著內侍的話只輕輕哼了聲算應了，身邊的一個官員立即把任命書接下，對侍人道：“還不快去把安秦甫喚來給程相公謝恩？”
侍人趕忙領命出門，卻不到半刻鐘便回轉。
十八娘停下來看過去，卻見這位姓安的將軍也並不是什麽粗莽大漢，而是個比吳虞還年輕的郎君，一身輕甲圍著頭巾看不出模樣，卻端是一副穩重氣派，只露出一雙冷而亮的如豹子一般漂亮幹凈的眼睛。
方才奉承程佑安的官員立即上前，昂首長調，按著往日的人情世故套路，上前敲打道：“啊，安督尉到了，這任命呢是程相公給你的，你有今日可別忘本，程相公便在那，快去謝恩才是。”
這安秦甫低頭瞧了一眼，手動了動，那官員卻臉上一僵，擡起手卻見任命文書還在手上，腿上卻是一涼。
他低下頭，卻看見自己肚子被捅穿豁開，腸子隨著血流了一腿。
“啊！！殺人了！殺人了！”
周圍這群程黨貴士人都嚇傻了，霎時響起瘆人的驚叫聲，此起彼伏，可要跑時這麽多人胡亂跌撞，更加逃不出去。
程佑安雖年紀大卻極冷靜利落，瞬間便反應過來，一腳踹開身邊人便奪路而出，安秦甫帶來的人也齊齊抽出長刀，看見程家內的男子和黨羽便是開殺，一時滿地血汙橫流，淌過來浸濕可名貴地毯上的團花。
而安秦甫只靜靜看著，又似在尋找著誰，正無所獲，暈頭轉向的程佑興卻被人一把推在他腳邊，順著看過去，卻見程佑興身邊是一對老夫婦。
十八娘也嚇壞了，可她這邊有重重侍衛，倒暫且安全，卻見曇果兒就在安秦甫不遠處楞楞站在燈架下。見安秦甫只看著程佑興，她實在放不下，便掙脫了周長樂過來，悄悄走到曇果兒身邊，捂住嘴一把將她拉過來，低聲道：“乖，莫怕，隨我來。”
曇果兒嚇得哆嗦著點點頭，十八娘才看到她手裏還拽個憨憨看著安秦甫那邊的小小娘子。
這不是王堇那個雙生子裏的女兒？她忽想起當年偶遇那個獨自唱童謠的小女娃，腦袋裏忽閃過什麽。
可此時實在來不及多想，十八娘只得趕忙把兩人一起塞到了高臺旁邊，以帳幕遮掩逃走，而她自己正也要進去離開，卻忽聽那邊沈聲問道：“王眷，逃跑了？”
王眷？
十八娘驚訝掀起幕布，仔細看過去，卻見那對老夫婦是王眷的父母，身邊緊緊摟著的是王堇的兒子。而安秦甫正緊緊掐著那男娃的脖子。
兩個年邁無力的老人嚇得顫顫巍巍痛哭：“眷娘…將軍應並沒見過我家女兒，她應更沒機會罪將軍，我兒堇也一直以禮相待，將軍何故要傷一個孩兒？”
“沒見過…”安秦甫頓了頓，低笑了聲又重覆道，“是沒見過。”
“我也想從沒見過她。”
他說著卻摘下領巾來，很意外地露出一副極俊俏凈美的面容，好看得五官如勾如畫，氣息如茫茫寒山松梢雪，不染世俗煙塵卻有著一股天然蓬勃的野氣。
可他神色卻極冷，又帶著幾分嘲弄笑道，“若不是你們這雙好父母把她推下車擋追兵！我是該…一輩子也不會見過她。”
“你…你，你怎知道！？”王眷父親大驚，而王眷母親卻忽想到了什麽似的，哽咽著流淚問他，“你可是，靈州山裏那……撿了眷娘的小子……”
他未回答，卻忽然眼裏蘊滿了怒氣，還有怒氣之下，無盡的哀傷。
“別提她！”他閉上眼，卻又忍不住道，“王眷也早猜到是你們拋棄了她，可她笨得自欺欺人不願承認，是為了救你們才…有了我的阿柰。”
“可我從沒想過再帶阿柰回來找你們，你們為何就是容不下…一定要她死…憑什麽我的小兔子死了，你們都還能好好活著？！”
“阿柰，阿柰她……”
那老夫人正大哭求饒要說什麽，那邊卻急匆匆有人過來，安秦甫最終還是重重丟開了王堇兒子，帶人離去，走時卻回頭遮起領巾，冷冷回眸道：“家破人亡的滋味，你們，也且慢慢嘗。”
這時自然所有人都知道安秦甫不對勁兒了，便連滾帶爬要到城外去找周世康和程佑安，可未等他們走出去，便見一個渾身是血的衛兵跑進城來大喊:
“北胡人來了！北胡人打來了！快逃啊！”
一時滿場皆靜，諸人仿若入夢了一般。
可其實是他們之前一直自欺欺人活在夢裏，如今被迫醒來了。
不過片刻，天翻地覆。
在場的貴人們連地上的死人也顧不上了，紛紛奪路奔逃，周長樂撥開人跑過來抓著她就要走。
可她卻先一把被人拉住：“小娘子快上車，我夫人也在車上！”
十八娘回頭，卻見是曹都統。
十八娘卻掙開他們質問：“周世康便這樣逃跑，不管洛陽的百姓了？！”
曹都統無奈急道：“北方禁軍都給了安秦甫了，剩下的禁軍哪裏抵得過北胡！聖上的性命自是最要緊。
你一個小娘子只顧著自己便罷了，不必再問，我答應過吳虞，若有異動無論如何保你周全。等離開洛陽遠些，我仍派人送你到李輔那。”
十八娘重重閉上眼，卻回頭先找到了藏著的曇果兒和王堇女兒，可就在扶她們兩個女娃上車時，看到這女娃的眼睛，忽想到了什麽，轉身一把搶過曹都統的馬，爬上便疾馳離去。
曹都統都楞了，曹夫人趕忙出來道：“十八娘去了何處，可是去找吳虞？”
“你們先快出城，我得把她帶回來！”曹都統氣得又抓過一匹馬來追，卻沒見十八娘往詔獄的方向來，反而向北而去。
北門可是胡人來的方向！就在此時北城門也落了閘，曹都統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離去。
縱然她也未必有回天的本事，更不可能一個人抵抗住胡人挽大廈之將傾，可就算她能狠心拋下吳虞獨自離開，卻不能作為一個幾次三番被拋棄過的人，又眼睜睜看著，洛陽的滿城百姓也便這樣被拋棄。
出了城她便一路騎馬追著安秦甫，小路外面的大路便是呼嘯而過的胡人軍隊。
她卻都根本顧不上害怕，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耳邊的風聲。從前她雖也會騎馬卻嫌累並不願意自己騎，手腳笨也並不喜好打馬球，可她自己也沒想到有一日她也可以這般一日千裏縱馬奔馳。
安秦甫他們也是疾行，她就這樣一直不眠不休追到了次日天亮，她才終於在齊國邊境追上了安秦甫，她橫馬擋在他們的前面。
安秦甫身邊人看到眼前這突然出現的孤身女子很是詫異，且她一身華服，卻又這樣狼狽，便更讓人不懂了。
她的嗓子已幾乎快說不出話來，很是費力才得開口道：“我是楚國人，請見安將軍。”
安秦甫拿的是邊境楚軍的調令，但現在身邊的人都是齊國人，一聽她的話便懂了，反調笑道：“楚國的人都死光了，怎派了個這樣的蠢笨美人兒來求救，你卻還不知罷，我們安將軍，實際不姓安，也不叫這個名兒，甚至啊，都不是你們楚國人。”
周圍幾人一聽都哄笑起來，十八娘卻全無所動，只刷一聲抽出這人腰間的刀，指著他道：“韓擒虎不是陳國人，安秦甫自然也不是楚國人，這我怎會不知，快讓他出來，不然後悔的可是他！”
十八娘語氣如此斬釘截鐵，他們倒真給震住了，怕真耽誤了什麽趕忙去通傳。待看安秦甫不明就裏過來時，十八娘也不再啰嗦直接道：“我知道，你們一直隱藏實力，就是為了眼下這出隔岸觀火，看著北胡打了楚國，再坐收漁利。”
他們並沒否認，安秦甫也坦然道：“我不是吳虞，並不在乎無幹人性命，更何況還是楚國人性命。所以你回去吧，或者自己逃去安全的地方。”
十八娘道：“可若我保證你們救了洛陽收益更大呢？”
安秦甫目光過來，卻聽她道，“可若我說阿柰便在洛陽呢？”
十八娘忽然聲音重了起來，“我能知道阿柰這名字，你便應知我並非胡言。”
安秦甫驚住，她便又繼續道:“王堇家的雙生子，你可見過其中的女娃娃？小貓捏餑餑的靈州童謠可不會是王眷自己教的。
阿柰便在我手裏，你回洛陽我便把她交給你，否則你一輩子再別想見她！”
她二話不說即刻調又搶了一匹他們備下的快馬，跨上便直回洛陽，果然沒有走出幾裏，安秦甫便已帶人跟了上來。
仍一刻不放松不停歇直到又天黑，她才終於到了洛陽城外。可遠遠卻見北胡已黑壓壓一片擁在孤城之下。
看著這般景象，她幾乎喘不上氣來，而面對如此龐大兇悍的敵人，城墻上只有零散幾個守軍，可北胡人竟沒在攻城。
她又看過去，才見城門外，是吳虞一人撐著楚國的旗。
吳虞身後是殘煙孤城，腳下是屍山血海，胡人還在不斷持刀兵上前攻擊。
他滿臉穢汙，衣甲破碎，再看不出一絲原本的容貌來，緊握的長刀，刀刃已滿是缺口，面對著成群上前的敵人，依然緊握著重重將刀揮出。
敵人應聲倒下，絕沒有想到吳虞到了如此山窮水盡的地步還有這樣力氣，雖被激得憤怒至極卻未多纏鬥，被頭將喚回。
延鐸高高在上看著吳虞，掩下怒氣冷聲嘲諷：“吳虞，我從前除了對上你幾無敗績，可對上你次次都輸。可如今又如何呢，哼，可真是沒想到，你最後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吳虞只撐著長刀不住喘息，並不答話，也說不出來話了。
城頭上的人實在看不過去要用軟梯趴下了，吳虞才粗聲道：“不準下！你們是楚國兵士，在危難之際仍願站在百姓之前，我是你們的首領，便會永遠站在你們之前！”
延鐸聽著卻繼續冷哼笑道：“如此正好！我們可汗說讓我好言勸你歸降，也封你個部落首領，但我可沒那麽大度，我只想看你受折磨而死。”
“不過你可得撐住了，不然你一倒，我們便會進城屠戮，絕不會留一個活口…”
這是多麽大的絕望，延鐸精心設計自然很清楚。
吳虞再剖肝瀝膽不顧生死，終究只是“一”個人而已，終究也只是一個“人”而已。
洛陽前為君主拋棄，後不會有楚軍救援，多支撐一刻，絕望則加深一倍，而吳虞絕無可能自己投降看著北胡進城燒殺掠奪。這條註定的死路是無盡痛苦漫長。
他身上大小的傷口還在不斷往外滲著血，眼中已被血汙模糊，手也越來越失力，卻仍沒有放下，還是緊緊握住刀柄，一咬牙用腰帶將旗桿捆在腰上，竟再次支撐了起來。
這一次直接上了十幾個人，這十幾個人手持錘斧上前，若是被砸了會直接砸成一攤肉泥，延鐸正要欣賞著吳虞在無盡的絕望與痛苦中死去時，卻忽聽一陣馬蹄急促，便見最前是一繚亂華服的女子破開夜色，散落的長發與衣袂在風中飄卷，疾馳而來。
而她身後跟著的竟是齊國士兵！
延鐸驚極怒極，絕不想到嘴的肉竟還真會丟，可究竟怕進了城被圍剿只得放棄，走前遂令一群弓箭手放箭。
亂箭太遠只紛紛落在吳虞腳下，可吳虞卻再也撐不住，只合眼前的最後一刻，倒在她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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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有一件坐實，其他的便都顯得可疑起來。
可對周長樂，他並不在乎吳虞叛國與否。他只極不服氣質問她：“憑什麽他這麽對你行，我這麽對你就不行？你可不像是在意什麽從一而終的人。”
“可他現下不也遭了報應？”
周長樂極驚訝，她會說報應這樣的詞。可十八娘只緩緩道，“這世上一切都有果報，無論是好還是壞。他打劫是錯，籌錢是對，籌措到了錢實現自己的志向是好的果報，今日被清算便是壞的果報。當初他扣留我是錯，放了我是對，所以今日的愧疚是壞的果報，得到我的愛…是好的果報。”
底下百姓的議論聲又漸喧沸，人群中便有人道：“我是姑蘇人，這些事都是真的，雖這麽多年過去證人可都沒死，那些年江南誰不知，他本來就是的混不吝匪頭子來的！賊配軍！”
對王堇和程佑安來說，算計顛倒黑白指鹿為馬又算什麽難事，這些特意找來的適時開罵，真的討伐聲也便漸漸跟著起來了。
殺一個有功之將和處決一個作惡多端的賣國賊又怎會是一樣？周世康自也知道，王堇見他滿意，才又過來低聲道：“聖上，新夫人還在城外寺中等候，可現下便過去？”
周世康撫袖笑著點點頭，便安然上了車架匆匆離去，一時近侍過來行禮道：“程相公，聖上說吳虞死了必不能有一處出亂子，將北邊的十萬兵都給安秦甫，讓他帶著將周邊有過挑釁之舉的蠻夷都解決了。至於吳虞，先把他扔回獄中，明日最熱鬧時在城中央腰斬。至於其他的事，都由程相公定奪。”
程佑安在最上首的高座，聽著內侍的話只輕輕哼了聲算應了，身邊的一個官員立即把任命書接下，對侍人道：“還不快去把安秦甫喚來給程相公謝恩？”
侍人趕忙領命出門，卻不到半刻鐘便回轉。
十八娘停下來看過去，卻見這位姓安的將軍也並不是什麽粗莽大漢，而是個比吳虞還年輕的郎君，一身輕甲圍著頭巾看不出模樣，卻端是一副穩重氣派，只露出一雙冷而亮的如豹子一般漂亮幹凈的眼睛。
方才奉承程佑安的官員立即上前，昂首長調，按著往日的人情世故套路，上前敲打道：“啊，安督尉到了，這任命呢是程相公給你的，你有今日可別忘本，程相公便在那，快去謝恩才是。”
這安秦甫低頭瞧了一眼，手動了動，那官員卻臉上一僵，擡起手卻見任命文書還在手上，腿上卻是一涼。
他低下頭，卻看見自己肚子被捅穿豁開，腸子隨著血流了一腿。
“啊！！殺人了！殺人了！”
周圍這群程黨貴士人都嚇傻了，霎時響起瘆人的驚叫聲，此起彼伏，可要跑時這麽多人胡亂跌撞，更加逃不出去。
程佑安雖年紀大卻極冷靜利落，瞬間便反應過來，一腳踹開身邊人便奪路而出，安秦甫帶來的人也齊齊抽出長刀，看見程家內的男子和黨羽便是開殺，一時滿地血汙橫流，淌過來浸濕可名貴地毯上的團花。
而安秦甫只靜靜看著，又似在尋找著誰，正無所獲，暈頭轉向的程佑興卻被人一把推在他腳邊，順著看過去，卻見程佑興身邊是一對老夫婦。
十八娘也嚇壞了，可她這邊有重重侍衛，倒暫且安全，卻見曇果兒就在安秦甫不遠處楞楞站在燈架下。見安秦甫只看著程佑興，她實在放不下，便掙脫了周長樂過來，悄悄走到曇果兒身邊，捂住嘴一把將她拉過來，低聲道：“乖，莫怕，隨我來。”
曇果兒嚇得哆嗦著點點頭，十八娘才看到她手裏還拽個憨憨看著安秦甫那邊的小小娘子。
這不是王堇那個雙生子裏的女兒？她忽想起當年偶遇那個獨自唱童謠的小女娃，腦袋裏忽閃過什麽。
可此時實在來不及多想，十八娘只得趕忙把兩人一起塞到了高臺旁邊，以帳幕遮掩逃走，而她自己正也要進去離開，卻忽聽那邊沈聲問道：“王眷，逃跑了？”
王眷？
十八娘驚訝掀起幕布，仔細看過去，卻見那對老夫婦是王眷的父母，身邊緊緊摟著的是王堇的兒子。而安秦甫正緊緊掐著那男娃的脖子。
兩個年邁無力的老人嚇得顫顫巍巍痛哭：“眷娘…將軍應並沒見過我家女兒，她應更沒機會罪將軍，我兒堇也一直以禮相待，將軍何故要傷一個孩兒？”
“沒見過…”安秦甫頓了頓，低笑了聲又重覆道，“是沒見過。”
“我也想從沒見過她。”
他說著卻摘下領巾來，很意外地露出一副極俊俏凈美的面容，好看得五官如勾如畫，氣息如茫茫寒山松梢雪，不染世俗煙塵卻有著一股天然蓬勃的野氣。
可他神色卻極冷，又帶著幾分嘲弄笑道，“若不是你們這雙好父母把她推下車擋追兵！我是該…一輩子也不會見過她。”
“你…你，你怎知道！？”王眷父親大驚，而王眷母親卻忽想到了什麽似的，哽咽著流淚問他，“你可是，靈州山裏那……撿了眷娘的小子……”
他未回答，卻忽然眼裏蘊滿了怒氣，還有怒氣之下，無盡的哀傷。
“別提她！”他閉上眼，卻又忍不住道，“王眷也早猜到是你們拋棄了她，可她笨得自欺欺人不願承認，是為了救你們才…有了我的阿柰。”
“可我從沒想過再帶阿柰回來找你們，你們為何就是容不下…一定要她死…憑什麽我的小兔子死了，你們都還能好好活著？！”
“阿柰，阿柰她……”
那老夫人正大哭求饒要說什麽，那邊卻急匆匆有人過來，安秦甫最終還是重重丟開了王堇兒子，帶人離去，走時卻回頭遮起領巾，冷冷回眸道：“家破人亡的滋味，你們，也且慢慢嘗。”
這時自然所有人都知道安秦甫不對勁兒了，便連滾帶爬要到城外去找周世康和程佑安，可未等他們走出去，便見一個渾身是血的衛兵跑進城來大喊:
“北胡人來了！北胡人打來了！快逃啊！”
一時滿場皆靜，諸人仿若入夢了一般。
可其實是他們之前一直自欺欺人活在夢裏，如今被迫醒來了。
不過片刻，天翻地覆。
在場的貴人們連地上的死人也顧不上了，紛紛奪路奔逃，周長樂撥開人跑過來抓著她就要走。
可她卻先一把被人拉住：“小娘子快上車，我夫人也在車上！”
十八娘回頭，卻見是曹都統。
十八娘卻掙開他們質問：“周世康便這樣逃跑，不管洛陽的百姓了？！”
曹都統無奈急道：“北方禁軍都給了安秦甫了，剩下的禁軍哪裏抵得過北胡！聖上的性命自是最要緊。
你一個小娘子只顧著自己便罷了，不必再問，我答應過吳虞，若有異動無論如何保你周全。等離開洛陽遠些，我仍派人送你到李輔那。”
十八娘重重閉上眼，卻回頭先找到了藏著的曇果兒和王堇女兒，可就在扶她們兩個女娃上車時，看到這女娃的眼睛，忽想到了什麽，轉身一把搶過曹都統的馬，爬上便疾馳離去。
曹都統都楞了，曹夫人趕忙出來道：“十八娘去了何處，可是去找吳虞？”
“你們先快出城，我得把她帶回來！”曹都統氣得又抓過一匹馬來追，卻沒見十八娘往詔獄的方向來，反而向北而去。
北門可是胡人來的方向！就在此時北城門也落了閘，曹都統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離去。
縱然她也未必有回天的本事，更不可能一個人抵抗住胡人挽大廈之將傾，可就算她能狠心拋下吳虞獨自離開，卻不能作為一個幾次三番被拋棄過的人，又眼睜睜看著，洛陽的滿城百姓也便這樣被拋棄。
出了城她便一路騎馬追著安秦甫，小路外面的大路便是呼嘯而過的胡人軍隊。
她卻都根本顧不上害怕，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耳邊的風聲。從前她雖也會騎馬卻嫌累並不願意自己騎，手腳笨也並不喜好打馬球，可她自己也沒想到有一日她也可以這般一日千裏縱馬奔馳。
安秦甫他們也是疾行，她就這樣一直不眠不休追到了次日天亮，她才終於在齊國邊境追上了安秦甫，她橫馬擋在他們的前面。
安秦甫身邊人看到眼前這突然出現的孤身女子很是詫異，且她一身華服，卻又這樣狼狽，便更讓人不懂了。
她的嗓子已幾乎快說不出話來，很是費力才得開口道：“我是楚國人，請見安將軍。”
安秦甫拿的是邊境楚軍的調令，但現在身邊的人都是齊國人，一聽她的話便懂了，反調笑道：“楚國的人都死光了，怎派了個這樣的蠢笨美人兒來求救，你卻還不知罷，我們安將軍，實際不姓安，也不叫這個名兒，甚至啊，都不是你們楚國人。”
周圍幾人一聽都哄笑起來，十八娘卻全無所動，只刷一聲抽出這人腰間的刀，指著他道：“韓擒虎不是陳國人，安秦甫自然也不是楚國人，這我怎會不知，快讓他出來，不然後悔的可是他！”
十八娘語氣如此斬釘截鐵，他們倒真給震住了，怕真耽誤了什麽趕忙去通傳。待看安秦甫不明就裏過來時，十八娘也不再啰嗦直接道：“我知道，你們一直隱藏實力，就是為了眼下這出隔岸觀火，看著北胡打了楚國，再坐收漁利。”
他們並沒否認，安秦甫也坦然道：“我不是吳虞，並不在乎無幹人性命，更何況還是楚國人性命。所以你回去吧，或者自己逃去安全的地方。”
十八娘道：“可若我保證你們救了洛陽收益更大呢？”
安秦甫目光過來，卻聽她道，“可若我說阿柰便在洛陽呢？”
十八娘忽然聲音重了起來，“我能知道阿柰這名字，你便應知我並非胡言。”
安秦甫驚住，她便又繼續道:“王堇家的雙生子，你可見過其中的女娃娃？小貓捏餑餑的靈州童謠可不會是王眷自己教的。
阿柰便在我手裏，你回洛陽我便把她交給你，否則你一輩子再別想見她！”
她二話不說即刻調又搶了一匹他們備下的快馬，跨上便直回洛陽，果然沒有走出幾裏，安秦甫便已帶人跟了上來。
仍一刻不放松不停歇直到又天黑，她才終於到了洛陽城外。可遠遠卻見北胡已黑壓壓一片擁在孤城之下。
看著這般景象，她幾乎喘不上氣來，而面對如此龐大兇悍的敵人，城墻上只有零散幾個守軍，可北胡人竟沒在攻城。
她又看過去，才見城門外，是吳虞一人撐著楚國的旗。
吳虞身後是殘煙孤城，腳下是屍山血海，胡人還在不斷持刀兵上前攻擊。
他滿臉穢汙，衣甲破碎，再看不出一絲原本的容貌來，緊握的長刀，刀刃已滿是缺口，面對著成群上前的敵人，依然緊握著重重將刀揮出。
敵人應聲倒下，絕沒有想到吳虞到了如此山窮水盡的地步還有這樣力氣，雖被激得憤怒至極卻未多纏鬥，被頭將喚回。
延鐸高高在上看著吳虞，掩下怒氣冷聲嘲諷：“吳虞，我從前除了對上你幾無敗績，可對上你次次都輸。可如今又如何呢，哼，可真是沒想到，你最後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吳虞只撐著長刀不住喘息，並不答話，也說不出來話了。
城頭上的人實在看不過去要用軟梯趴下了，吳虞才粗聲道：“不準下！你們是楚國兵士，在危難之際仍願站在百姓之前，我是你們的首領，便會永遠站在你們之前！”
延鐸聽著卻繼續冷哼笑道：“如此正好！我們可汗說讓我好言勸你歸降，也封你個部落首領，但我可沒那麽大度，我只想看你受折磨而死。”
“不過你可得撐住了，不然你一倒，我們便會進城屠戮，絕不會留一個活口…”
這是多麽大的絕望，延鐸精心設計自然很清楚。
吳虞再剖肝瀝膽不顧生死，終究只是“一”個人而已，終究也只是一個“人”而已。
洛陽前為君主拋棄，後不會有楚軍救援，多支撐一刻，絕望則加深一倍，而吳虞絕無可能自己投降看著北胡進城燒殺掠奪。這條註定的死路是無盡痛苦漫長。
他身上大小的傷口還在不斷往外滲著血，眼中已被血汙模糊，手也越來越失力，卻仍沒有放下，還是緊緊握住刀柄，一咬牙用腰帶將旗桿捆在腰上，竟再次支撐了起來。
這一次直接上了十幾個人，這十幾個人手持錘斧上前，若是被砸了會直接砸成一攤肉泥，延鐸正要欣賞著吳虞在無盡的絕望與痛苦中死去時，卻忽聽一陣馬蹄急促，便見最前是一繚亂華服的女子破開夜色，散落的長發與衣袂在風中飄卷，疾馳而來。
而她身後跟著的竟是齊國士兵！
延鐸驚極怒極，絕不想到嘴的肉竟還真會丟，可究竟怕進了城被圍剿只得放棄，走前遂令一群弓箭手放箭。
亂箭太遠只紛紛落在吳虞腳下，可吳虞卻再也撐不住，只合眼前的最後一刻，倒在她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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