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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奪門之驚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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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奪門之驚變

景泰三年五月初二,朱祁鈺以迅雷之勢連下數道聖旨。

廢皇太子朱見濬為沂王,立皇子朱見濟為皇太子。

廢反對自己改立太子的皇後汪氏,立新太子的生母杭氏為皇後。

不過,似乎是為了在世人面前表示他對上聖皇太後孫氏依舊尊重如初,他還特意頒旨大封孫氏族人,同時追封以八十五歲高齡壽終的孫太後之父孫忠為會昌候,並由孫繼宗繼承其爵位。

又封太上皇另兩位皇子朱見清為榮王,朱見淳為許王,並下詔大赦天下。

由此,多少給自己加了些“仁義”的光環。

可盡管如此,就在他冊立親生獨子為太子後,預示不祥的天災與禍事就紛至踏來了。

進入六月以來,剛剛竣工的黃河沙灣大堤就被沖決了七十餘丈,兩岸水災泛濫,溺死者無數。

緊接著,宮庭中門又遭受雷擊,連傷數人。

在整個景泰三年間,淮徐等地大水,濟南蝗災,江南水旱相繼、民饑憂困哀鴻遍野。

從景泰四年冬至景泰五年正月,山東、河南、浙江、直隸、淮、徐大雪數尺,淮東之海冰四十餘裏,人畜凍死萬計。

這一切似乎都在向世人預示著,新太子的冊立於國是不吉之兆。

景泰四年十一月,被景泰帝寄於無限厚望的小太子朱見濟夭折,葬於西山,謚曰“懷獻”。

痛失愛子的景泰帝大受打擊,朝臣們開始連名上奏,請求覆立太上皇朱祁鎮長子前太子朱見濬為皇太子,這對於景泰帝無疑更是雪上加霜。

他除了斷然否決以外,就是加緊在後宮頻繁召幸妃嬪,以求早得子嗣,但天意弄人,後宮被幸妃嬪眾多,卻無一人再次妊娠。

景泰五年五月,禮部郎中章綸、禦史鐘同奏請覆立沂王朱見濬為皇太子。景泰帝大怒,他不信自己年紀輕輕就沒了子息,即下旨將兩人關進了錦衣衛大獄。

景泰六年八月,南京大理少卿廖莊,再次上奏請覆立沂王朱見濬為皇太子。景泰帝聞聽怒無可遏,當即令人將其拖到殿門外施以杖刑,同時將關押在獄中一年多的鐘同、章綸亂棍打死。

景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杭皇後病逝,景泰帝大受打擊,頹然之際開始提前為自己營造陵墓,並為之取名為“壽陵”。

這一年,明朝的南北兩畿(今江蘇、河北以及京津一帶)、江西、河南、浙江、山東、山西、湖廣共三十個府,因大雨不斷農田受淹。而湖廣、浙江及南畿(今江蘇一帶)、江西、山西又有十七個府遭受大旱。北畿(今河北以及京津一帶)、山東、江西、雲南、河南連遭饑荒。

朝內朝外一系列不祥之事,昭示著景泰帝已日薄西山。

景泰七年臘月二十八日,新正佳節將臨,朱祁鈺卻突然染病,半個多月不能視朝,並下詔讓群臣免了大年初一的朝賀禮儀,宮內新正慶典也一概傳免。

景泰八年正月十二,景泰帝強打起精神來到南郊準備行祭拜天地的大禮,卻不料病體難支,停宿於南郊齋宮。一時之間,皇帝行將不起的傳聞不脛而走,滿朝文武皆人心惶惶。

正月十四日,群臣集體奏請景泰帝早立太子,景泰帝不置可否。

正月十五日,武清侯石亨、副都禦史徐有貞、都督張輗、張軏、左都禦史楊善、太監曹吉祥密議籌備迎太上皇覆辟,並在孫太後的默許下,聯合隱於錦衣衛和禁軍中的孫氏族人,於十六日夜控制了北京城的關鍵城防。

正月十七日淩晨,徐有貞等人沖入南宮將朱祁鎮擁入轎中,連闖數道宮門,終於在黎明前來到奉天殿。

這是新的一年第一個早朝的日子,天剛蒙蒙亮,聚集在午門外等候早朝的百官聽得宮中鐘鼓齊鳴,以為景泰帝龍體康覆,個個面帶喜色,待眾臣依次進入奉天殿才驚恐地發現龍椅上已經換了皇上。

來不及細想,隨著禮官高唱“太上皇覆位,百官朝見”,眾臣立即誠惶誠恐地列班跪拜朝賀,山呼“萬歲”。

至此,明英宗朱祁鎮覆位,廢景泰年號,改元天順,史稱“奪門之變”或“南宮覆辟”,時隔八年之後,朱祁鎮重新坐在奉天殿的龍椅上,這一年,他三十一歲。

正月二十二日,明英宗殺景泰帝寵臣兵部尚書於謙、吏部尚書王文。

二月初一,廢景泰帝為郕王,遷往西內。同時廢除景泰帝生母吳氏的皇太後名號,仍稱“賢太妃。”

二月十九日,郕王薨於西宮,時年不滿三十歲,以親王禮葬於西山。其所有妃嬪被迫令殉葬,其中郕王元配汪氏因在景泰三年阻止其改立太子有恩於明英宗故得以幸免。

三月初六,朱祁鎮宣布將其長子朱見濬改名朱見深,重新立為皇太子。

五月,命孫太後之兄會昌侯孫繼宗督五軍營戎務兼掌後軍都督府事,執掌統兵衛戍京師之大權。此前孫繼宗已經以奪門之功進封侯爵,加號奉天翊衛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身免二死,子免一死,世襲侯爵;已去世的父親孫忠,也被加贈太傅、安國公,改謚恭憲。孫太後之弟孫顯宗進都指揮同知,孫氏一門十七人被授官職。

塵埃落定時,不管曾經的恩怨積了幾重,回首凝眸間難免總會生出幾分悲憫和感傷,朱祁鎮扶著孫太後走出乾清宮,來到宮門口露臺前石臺上的金亭中。

望著沐浴在朝陽中的金亭子,孫太後半晌無語。

“母後,祁鈺是病死的!”經過了八年幽禁生活,朱祁鎮變得更加少言寡語了。但是他內斂沈穩的功夫顯然還是沒有修煉到家,在與孫太後無言的較量中,他輸了,所以他先開的口。

“皇上!”孫太後啞然,“你在怪他,也在怪母後!”

朱祁鎮並沒有馬上否定,他只是木然地搖了搖頭。

“別怪母後,也別怪祁鈺。祁鈺在亂局危困中承繼大業,於國有功,於民有情。雖然對於你,他做的有些過了。可他終究是沒有痛下狠手。你想想,在他膝下無子的情況下,你卻在南宮接二連三的誕下皇子,若他真是想斬盡殺絕,讓你絕子或是暴斃,他做的到。”太孫後緩緩說道,她輕移鳳履,一步一步緩緩走下石臺。

置身在金亭之中,看不到它的特別之處,可是走的遠些回眸而望,才發現它是那樣的神聖。

這兩座鎏金銅亭座落在乾清宮露臺兩側的石臺之上,金殿深廣各一間,圓形攢尖式的上層檐上安有鑄造古雅的寶頂象征江山社稷掌握在皇帝手中,所以才被稱為江山社稷金殿,也稱金亭子。

“母後,今日帶兒臣在這金亭中問話,是否想要當面訓誡、提點兒臣?”朱祁鎮仿佛悟到了。

“祁鈺是個聰明的孩子!”孫太後望著朱祁鎮緩緩說道,“有的時候,他比你聰明。所以母後想讓他得以壽終正寢!”

“母後,兒臣在南宮的時候確實無數次想過要親手殺死他,可是當兒臣出了南宮,重新坐在金殿上俯視群臣的時候,兒臣改了主意。再次主掌權柄,實屬是上天厚眷,兒臣若不能勵精圖治、造福社稷與蒼生,倒不如永遠被囚於南宮的好。所以,兒臣不會為了洩私恨,而害了二弟。” 朱祁鎮目光炯炯,在明媚的太陽下閃出異樣的光澤,讓人不能質疑、不能不從,這便是天子的龍威吧。

聽到他再次稱朱祁鈺為二弟,孫太後笑了,如朝霞般絢麗的笑容:“如此,甚好。”

“還有於謙!”朱祁鎮面色沈靜泰然說道。

經歷了太多的是是非非、起起伏伏,他已經能將孫太後心中的擔憂與疑慮猜度的差不多了,所以他才能如此坦然以對:“也許臣子和百姓們會認為朕處死於謙只是為了使‘奪門之變’師出有名,是為了打擊二弟,為了報覆。可是他們想錯了,於謙對大明的功勳是任何人都不能抹滅的,即使是朕,也不能。只是,自父皇時起他就倍受倚重,北京保衛戰後更是功高蓋天,於亂世中力挽狂瀾他當仁不讓,可他為人太過剛毅,處處以衛道士自居。所有人都不入他的眼,處事固執己見又不能順機應變。這些年他太過專權,幹預六部,淩厲無情,頤指氣使,在朝中與百官積怨甚深。他,與太平年間以德治世的為官之道格格不入,所以……”

“這是你的說辭,卻不是百姓心中所想,更非日後史書所載”。孫太後臉上的笑意立時褪去,她冷冷地註視著朱祁鎮,“你聽到的淩厲無情、格格不入其實只是一介忠臣的風骨與操守,你忘了——沒有於謙就沒有今日的大明江山。於謙之死,天下至冤!”

朱祁鎮神色一滯,極為覆雜地對上母親的目光:“是,這是兒臣的說辭,其實兒臣也有過掙紮,也曾想只將他罷官,可是——”

孫太後長長地嘆息過後,無限惋惜:“心若無魔引不來外鬼,旁人是左右不了你的。你是經過戰亂、當作囚徒、受過種種磨難而重生之人,你的心胸應該更寬廣、心智更堅定,若你能容下於謙,甚至比祁鈺更加重用他,你便會得到世人更多的尊重,可惜,你終究沒有敵過自己的小心思。”

朱祁鎮面露慚色,點了點頭:“是,於謙不死,兒臣覆位之名不正”。

孫太後點了點頭:“這就是了,錯就是錯,不必找尋借口。於謙之死、國失棟梁,天下寒心。你記著,他是你重獲皇位後冤死的第一人,也必是最後一人。否則,你便是辜負了母後、辜負了天下、也辜負了你自己”。

朱祁鎮神色凝重地應承:“母後放心,兒臣再不會了。”

孫太後長長地松了口氣,轉而久久地凝望著金亭子,看著那象征著江山社稷的金亭子,她仿佛像是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昨天收到他的傳書,他新得了一個孫子。他給他起名為“帝元”,只是奇怪這孩子不姓許,也不姓趙,而是姓“尹!”

“尹帝元——隱元帝!”她現在懂了。

他是用這種方法在告訴她,他們代代傳承下來的不是曾經尊貴無比的宋朝國姓——趙姓,也不是所謂的皇室血脈,而是一種信念,一種責任,更是一種能力。

強國之心,覆國之力。

他們隱帝於朝,讓大明的朱姓子孫永遠如芒刺在身,永遠不能懈怠,這樣才能勵精圖治,令天下安,百姓安,國運昌。

番外 歷史迷霧之陰奪宮人子

天順二年春。

仁壽宮清心齋內,周貴妃帶著皇太子朱見深來給孫太後請安,見禮之後朱見深一雙酷似祖父朱瞻基的漆黑的眸子怯怯地凝望著孫太後,面上神色忽明忽暗仿佛欲言又止。

孫太後看了,臉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索性開口問道:“見深,有何事須得如此閃爍其辭,想說什麽就說吧!”

“是!”朱見深拱手行禮,眼睛仍緊緊盯著孫太後,“皇祖母,孫兒在父皇宮中,聽見錢母後與父皇說,父皇不是皇祖母親生的,乃是陰奪宮人之子。”

周貴妃嚇得臉的都白了,從旁拉扯著朱見深:“皇兒瘋了嗎?這樣的話,豈敢在太後面前瞎說!”又連連叩首道:“母後恕罪,都是臣媳管教無方,才讓皇兒沖撞了母後!”

“無妨!”孫太後面上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慈祥和藹,“心中有惑,直言相問,求得真相,何錯之有?見深此舉,比你父皇強多了。如果今日,是他來問哀家,哀家才會覺得欣慰。”

“母後!”周貴妃心中萬分驚恐,直楞楞地盯著皇太後,此時竟忘記了所謂的規矩。

朱見深也目不轉睛地看著孫太後:“皇祖母,其實您是否是父皇的親生母後,孫兒並不在意,皇祖母對孫兒教誨與悉心撫育,孫兒永遠感銘在心。只是……”

孫太後微微笑道:“只是如芒刺在身,不問個清楚,恐怕連覺都睡不安穩了?”

朱見深低頭笑了:“還是皇祖母最了解孫兒!”

孫太後點了點頭:“孫兒還未成家立室,也沒有生兒育女,自然不知,可是你母妃是清楚的。在宮中懷胎、生子,宮中的女官、醫正、教養嬤嬤,每三天一問診,每五天一請脈,而且時常輪換,怎麽可能在那麽多人面前瞞天過海?況且生產又不在自己宮中,都在專門的月子房中,侍候的人也不是自己宮裏的近侍,都是太後派來的老人。就算哀家當時有心做假,過得了底下人這關。能瞞得了皇上嗎?就算皇上寵我,愛我,與我一道隱瞞。那皇太後未必肯幫我這個忙。”

朱見深扭頭看著周貴妃。

周貴妃點了點頭:“正是呢,別聽外面人瞎說,什麽十月懷胎,在腹中藏個枕頭,絕無可能,莫說是醫正們要把脈,就是嬤嬤們也要聽胎心,看胎動,絕對是瞞不了的!”

孫太後又說:“說是陰奪宮人之子?須知就是宮人被臨幸,也是要記錄在案的。事後留與不留全憑皇上的聖言。再者,這時辰、地點、值守的太監宮女,都要由敬事房和負責司寢的女官分別一一記錄在案,兩下相對,核實無誤才行。在宮裏,這一人有孕產子,牽連著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哀家怎麽可能堵得了這悠悠眾口?”

朱見深想了又想,仍有些疑惑:“都說無風不起浪,為何宮內會有這樣的傳聞?”

孫太後笑而不語,只把目光投向了周貴妃。

周貴妃思忖片刻便恍然明白了,她立即跪在孫太後面前:“是兒臣連累了母後!”

朱見深見自己的母妃如此說,更是似懂非懂。

周貴妃面沖兒子問道:“皇兒,你說此話是從何處聽來的?”

“是錢母後,與父皇說的!”朱見深老實答著。

周貴妃嘆息道:“癡兒,你仔細想想,若是以後你媳婦跟你說,你不是母妃親生的,你會如何想?”

朱見深楞住了:“怎麽可能?我的媳婦?現在在哪兒?母妃生我育我之時,她還不知在哪個娘的肚子裏呢?她怎麽會知道?”

朱見深快人快語,倒把孫太後逗笑了。

周貴妃也笑了:“母後,果然是臣媳連累您了!”

朱見深恍然大悟,這才明白傳聞的真正內因。如今自己的母妃因為母憑子貴而被封為貴妃,又深得皇祖母垂愛,在後宮之中的聲望與威信顯然超過了父皇的元配錢皇後。錢皇後擔心她自己會得到與胡善祥相同的命運,這才想辦法離間構陷皇太後的。

如此一舉數得,一方面離間了太後,再者令母妃在宮中失去這柄保護傘,三來還可讓父皇明白,母以子貴廢後而立寵妃的種種害處,這樣才能最終保全她自己。

這樣陰狠的心機,朱見深實在不齒,遂說道:“皇祖母,既然錢母後如此誹謗於您,又離間父皇與您的恩情,為何不召父皇言明事實,重重處置於她?”

孫太後目光悠遠,淡然說道:“孫兒啊,這世上的事,並不是對的就要獎,錯的就要罰。很多時候不得不混沌處之。那錢氏,心胸不大、心計不少。只是這些年來,伴在你父皇身邊,也算盡心。如此種種,只為自保,也掀起不了多大的風浪來,如果此時哀家召你父皇前來言明真相,一則,恐有越描越黑之嫌;二則,也令你父皇為難,若是廢了她,必竟是患難夫妻,有累聖德。罷了,罷了,隨她去吧!”

朱見深點了點頭,面上微微躊躇了片刻,仿佛最終釋然。他走上前去緊挨著孫太後坐下,像兒時那樣倚在她的懷裏,像在撒嬌,可是偏偏神情卻十分凝重,他低聲呢喃著:“皇祖母,您會永遠守在我身邊的,對嗎?”

孫太後摟緊懷中的英俊少年,目光有些悠遠,唇邊浮起淡淡的笑容,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天順六年九月四日,孫太後在仁壽宮清心齋壽終正寢,享年六十三歲。

同年十一月初三,孫太後袱葬景陵,與宣宗皇帝朱瞻基實現了生則同眠、死後同穴的誓言,也成就了這段真實記載於大明史冊中感人至深的帝後情緣。

歷史上關於大明宣宗皇後孫氏的記載。

孫氏,山東鄒平人,幼有美名。父孫忠,永城主薄,母董夫人,兄孫繼宗。

永樂八年(1410年)經仁宗後張氏之母彭城伯夫人推薦,孫氏初入東宮專侍皇長孫朱瞻基,青梅之戀自此而始。

永樂十五年(1417年)永樂皇帝朱棣下旨冊封山東濟寧胡善祥為皇太孫紀,孫氏則只被冊封為嬪入皇太孫府以妾侍朱瞻基。

永樂二十二年(1424年)永樂皇帝駕崩,洪熙帝朱高熾即位,朱瞻基被冊封為皇太子,胡善祥為太子妃,孫氏為太子嬪。

洪熙元年(1425年)洪熙帝崩,朱瞻基由太子即皇帝位,改元宣德,冊孫氏為貴妃,並破格頒給金寶。孫貴妃則成為大明朝第一位既有金冊又有金寶與皇後比肩的貴妃。

宣德二年(1427年)十一月十一日,孫貴妃生宣宗皇長子朱祁鎮。時隔八天,文武百官紛紛上表稱賀,奏請立為皇太子。

宣德三年(1428)正月十五,未及百天的朱祁鎮被宣宗皇帝朱瞻基冊立為皇太子。

宣德三年(1428)二月,宣宗皇帝下旨廢胡皇後,命其退居長安宮。三月初一,冊封皇太子生母孫貴妃為皇後。

宣德十年(1435)正月初三,宣宗皇帝病逝於乾清宮,享年38歲。正月初十,孫皇後嫡子朱祁鎮即位為明英宗,改元正統,尊其為皇太後。

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五日,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土木堡之變”,禦駕親征的明英宗被瓦剌軍生俘。孫太後審時度勢命英宗的異母弟——宣宗次子郕王朱祁鈺由監國而即位。此為代宗皇帝,改元景泰,上孫氏尊號為“上聖皇太後”。

景泰八年(1457)正月,被代宗朱祁鈺一直幽居於南宮的“太上皇”英宗朱祁鎮,在孫太後的暗助下覆辟成功。英宗覆位,改元天順。史稱“奪門之變。”英宗為孫太後上尊號“聖烈慈壽皇太後”,首開明朝宮闈徽號之先例。

天順六年(1462)九月,孫太後壽終,上尊謚為“孝恭懿憲慈仁莊烈齊天配聖章皇後”,同年十一月與宣德帝合葬景陵。

從八歲入宮至六十三歲壽終正寢,這位來自山東鄒平的寒門女子在大明後宮中沈浮近六十年。她身侍六帝,歷經永樂、洪熙、宣德、正統、景泰、天順六朝,目睹永樂盛世,親歷仁宣之治,駕馭正統年間的“土木堡之變”及景泰年間的“奪門之變”,開創了大明皇後不幹政卻功在社稷的曠世傳奇,也締造了一段隱於史冊又令人津津樂道的帝後之戀。

番外之明英宗

天順八年正月十六,朱祁鎮一早睜開眼睛,突然覺得四下裏模模糊糊的,看什麽都不那麽真切,他想喊人來侍候他起床,可是他的嗓子像被糊住了一般,說不出來話了。

難道是自己的大限到了?

仿佛一瞬間,朱祁鎮笑了。

他重新閉上了眼睛。

三十八歲,和父皇走的時候一般大。

這樣也好。

就這樣走了嗎?

他細細想了想,還有什麽未完的事情?

皇太子朱見深已經十八歲了,十八歲,該是能擔起這副擔子的時候了。

錢皇後?

那個身有殘疾目不能視一直病怏怏臥床靜養的錢皇後,她若知道自己行將不起的消息一定又會痛哭不已。想起錢皇後,朱祁鎮心中暗暗難過。母後說的對,她心胸不大、心智不明,只算個小女人原本是做不得皇後的。可她畢竟是自己結發的妻子,也算共過患難,雖然一生未曾生育,平時又總受皇太子生母周貴妃的擠兌,如今若是自己真的走了,她還能獨自存活下去嗎?

朱祁鎮伸出手,旁邊的近侍太監牛玉立即上前。

朱祁鎮指了指自己的龍枕,牛玉會意,龍枕後面放著一個錦盒。那是朱祁鎮早早備下的遺詔,他的一生經歷了太多的起伏與變故,所以他比常人要有憂患意識,這份遺詔也是早早擬好的。

“朕上荷天恩,承祖宗庇佑得掌大寶,即位至今二十二年,於江山社稷未有寸功,實愧對祖宗,今行將不起,特傳位於皇太子……皇後錢氏、名位素定,嗣皇當盡孝養以盡天年……他日壽終宜合葬!”

是的,朱祁鎮無聲無息地在心底默默感慨。

明朝諸帝中,出生不足百日即被冊立為皇太子,他是第一人。

九歲即位,兩次改元、兩次稱帝,在歷代帝王史上他也是絕無僅有的。

一生引以為恥的是曾被外族生擒又得以重返故土,然而幽居冷宮七年韜光養晦一舉奪門成功再登帝位,也該是空前絕後的。

在自己三十八歲的一生中,有七年太子、二十二年皇帝和七年幽禁、一年為囚的生涯,這其中有著太多的故事和悲喜。

他是幸運的,在朱門宮闕內,他的父皇和母後給了他如同尋常百姓人家的親情、慈愛、疼惜和祝福,沒有過多的苛責與管教,他有一個快樂的童年。專情的父皇把全部的愛都給了他和他的母後,所以在他的世界中沒有兄弟爭寵、陰謀構陷和醋海生波。

他又是不幸的,帶著少年壯志與雄心偉略第一次禦駕出征,沒有期許中的策馬馳飛、所向披靡,有的只是土木堡血肉橫飛的廝殺場面,從高高在上的天子一夕之間成為異族蠻夷的階下囚,在凜冽的大漠寒風中滿眼盡是一望無際的淒清苦楚,像一場噩夢。

他是幸運的,因為母後的運籌惟握,他終於得以回朝。

可是不幸卻接踵而來,滿心歡喜重歸故裏,然而卻忽聞原本屬於他的龍椅上已經換坐了別人。走的時候是金龍華蓋金光煥彩的禦輦龍車,而回來的時候只以一頂小轎悄悄擡入南宮。從此,在形同冷宮的破舊殿閣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南宮的日子冷清而寂寞。

苦,不僅僅是衣食寢居。

還有時時的惶恐與不安,惟恐睡夢之中就會被一條白綾結果了性命,每天晚上閉眼之前總要細細地看一看枕邊之人,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醒來。

想過要逃。

可怎麽能逃?

夏日裏,他喜歡獨坐樹蔭之下,因為小時候,父皇和母後常常抱著他坐在太液池畔的樹蔭下乘涼,母後會親手做一碗冰鎮杏仁豆腐餵給他吃。

想一想,就覺得暢快極了,仿佛暑氣全無,人也精神起來了。

可是,只是一想而矣。

因為第二天,南宮裏所有的樹木都被砍光了。

驕陽如火,讓他無處躲藏。

新皇帝是怕有人借著繁密的樹枝偷攀進來為他傳遞消息,更怕他借此逃脫。

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朱祁鎮無聲地笑了,笑容裏有苦澀、有無奈,更有釋然。

想想自己走過的三十八年的日子,既有少時不知愁滋味的放縱,身為年輕天子的意氣風發、隨心所欲,也有壯年時失去自由被幽禁一隅的孤寂落寞和淒苦無助,還有痛定思痛、韜光養晦暗中籌謀再奪皇位後的勤政與勞碌。

曾經,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他曾經以為他會帶著這樣的遺憾離開人世,可是上天待他究竟不薄,又給了他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笑了,笑的很是燦爛。

也許,他算得上是個強者,至少現在,他能夠領悟母後送給他的那幅《雪狼圖》的真正意境了。

大明天順八年正月十七日,明英宗朱祁鎮去世,結束了自己跌宕起伏、兩度稱帝、充滿是是非非的一生。而這一天正是他重新執政七周年的日子,在他留下的遺詔中有一條令世人震驚,即由他開始,大明後宮從此廢除宮妃殉葬。

也許這是明英宗在經歷過磨難之後對生命的全新領悟與尊重,也許這是他父皇留給他的仁德之舉,他也正因為此,而被後世冠以“仁義”二字。

英宗也許早就知道,後世永遠不會將他忘記,因為他的一生註定牽涉了太多的故事。歷史上毀譽參半的孫皇後是他的母親,開創明朝中興之治的宣德大帝是他的父親,既無子嗣又無賢名且身有殘疾的錢氏是他的皇後,與比自己年長十八歲的宮女共同譜寫下不倫之戀的成化皇帝是他的兒子。

尾聲

天順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皇太子朱見深正式即皇帝位,改明年為成化元年,史稱憲宗。

此時盡管宮中尚有錢皇後關於朱祁鎮不是孫太後親生的傳言,但這種傳言並沒有影響新皇帝對孫氏族人的恩寵。

朱見深即位後,已故孫太後之兄孫繼宗得到了進一步提拔重用,被委以“提督十二團營兼督五軍營,知經筵事,監修《英宗實錄》”的大任,“朝有大議,必繼宗為首”。

以孫繼宗為首的孫氏族人秉承了孫太後“謙謙之心,清者自清,不事張揚”的品格,在監修《英宗實錄》時沒有刻意的誇大孫氏一族在宣德、正統、天順三朝的功績,相反對孫氏一門的記載十分簡單,並力盡客觀。孫繼宗深知物極必反的道理,在恪己奉公的同時一再請辭引退,結果新皇帝“優詔不許”。

最終,孫繼宗以八十五歲高齡謝世,死後得享被追贈“郯國公”,謚“榮襄”的尊榮。

縱觀中國歷朝歷代,外戚得寵榮耀宗族卻無亂政之謀並最終得以善果的,似乎也僅此一門。

由此也從另一個側面映證了孫太後高潔謙和的品格,她的所言所行真正詮釋了“母儀天下”的內蘊,做到了以寬厚博愛的胸懷來關愛天下臣民,以睿智明達的氣度於禁宮深處運籌帷幄力挽狂瀾維護江山社稷的和諧穩定。

更以豁達淡泊的心境將事事非非寵辱功過悉數放下,留待後人評說……

寵辱不驚,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望天空雲卷雲舒,

據傳,孫太後辭世後的第十日夜晚,天無雲,明月朗,宮中守靈之人聞聽西北方有聲如雷。

也許,是在天際的另一端,有一位飄逸素雅的女子著一襲碧衣白裙坐在綠荷滿香的湖畔彈撥琴弦。

如同潺潺淙淙流水之音的琴曲宛如遠處飄來的天籟……

一縷恬淡與閑適浸染在每一個音符中,藏歲月底色、沁悠然禪意,神怡遠播。

結束語

明朝十六帝共同譜寫了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階段,從朱元璋率軍推翻元朝統治在南京稱帝起,到崇禎皇帝被李自成的義軍推翻自縊於煤山止,朱明王朝存續了276年(1368-1644)。

自命為“奉天承運”的大明皇帝認為漢唐才是最正統最美好的時代,所以他們把“五經”、“四書”奉為立國之寶,把《通鑒》中所闡述的歷朝歷代興亡盛衰的故事和典章制度奉為治國安邦的百科全書。

在大明王朝,曾經出現過鄭和七下西洋、編纂永樂大典、仁宣之治等許多前代未曾擁有過的盛況與太平,也曾出現過震驚中外的“土木堡之變”、“奪門之變”、“紅丸案”、“挺擊案”,千秋功過,自有後人評說,時代必竟是前行不輟的。

《六朝紀事》以孫若微的一生為線索,描繪了從永樂初年至成化年間的那段歷史。

最初的源動力只是因為喜歡。

喜歡以現代人的視角去解讀曾經的歷史,喜歡以現代人的智慧與積澱去思考他們曾經的處境、經歷和種種選擇,理解著他們的無奈,體味著他們的悲喜,這真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不過靜思細想時也常會忐忑生怕有所偏頗。

轉念又想,其實這正是歷史的魅力,因為除了史書上留下的支字片語,我們永遠也不能真正得知那些記載於史冊上的人和事。

所以我們可以在自由的天空裏冥想神游,至於這是戲說還是故事都不那麽重要了。

只是源於喜歡。

《六朝紀事》中的主人公,如今就安息在北京西北昌平境內。

在蒼松翠柏掩襯下有十三座肅穆莊重的古代宮殿式建築群,這就是聞名於世的明十三陵。

長陵——為明成祖永樂帝朱棣與仁孝文皇後徐氏合葬墓,另有十六位妃子從葬。

獻陵——為明仁宗朱高熾與誠孝昭皇後張氏合葬墓,另有十妃從葬。

景陵——為明宣宗朱瞻基與繼後孝恭章皇後孫氏合葬墓,另有十妃從葬。

裕陵——為明英宗朱祁鎮與錢、周兩後妃的合葬墓,自英宗起廢止宮妃殉葬。

茂陵——為明憲宗朱見深與繼後王氏、追贈後邵氏、進稱後紀氏的一帝三後合葬墓。

全文終

獨家番外之:明成祖朱棣為孫子朱瞻基納妃,棄孫氏而立胡氏的真正原因。

若微八歲入宮,與朱瞻基青梅竹馬,於世人眼中素來是皇太孫妃的不二人選,然而波濤詭譎,命運突變,明成祖永樂大帝的神來之筆,胡氏立、若微棄。

書友看到此處有疑,成祖明明是喜歡若微的聰慧靈秀,也讓她在宮中待年多時,為何會在關鍵時刻改弦易轍?

雖有胡善祥等人所作的“祥瑞”之說,也有各種揣測,甚至認為會不會是成祖自己喜歡上了若微?書中也借太子妃張妍之口說過這種猜測。然而,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帝王所為從不受任何人的左右,更不會為小兒女私情所牽絆,他所慮所防的終究是椒房弄權、外戚為禍。

如此種種,本篇獨家揭密。

那一年,秋日午後,南京東宮太子妃寢殿。

張妍靠在榻上似怨非怨地看了一眼彭城伯夫人:“青梅竹馬,自小一起長大的情份最是稀罕,如今連我這個母妃都得靠後了!”

彭城伯夫人日益發福,耳邊也添了白發,深深飲了口茶放下茶杯,看著張妍:“娘娘在擔心什麽?感情好不正是娘娘希望的嗎?況且若微這孩子一向乖巧伶俐,對你也恭敬。她入宮這幾年,不僅與鹹寧公主情同姐妹,與瞻基、瞻墉和睦,就連王貴妃、張貴妃、還有咱們太子宮這幾位,都對她交口稱讚。”

張妍微微挑了挑眉,並未相應。

彭城伯夫人猜度著:“娘娘許是有些吃味,說來這當婆婆的心思,娘是最明白不過了,若他們不好,你心裏不舒坦,可若是他們太好了,這心裏也不是滋味!”

張妍眉頭微蹙,母親說的只是尋常婦人之見,自己久居宮中,看多了宮闈政治,又怎會如此淺薄狹隘?自己心裏不舒坦,是覺得若微太過聰明,模樣也太出眾,幼時還好,如今大了越發覺得不妥,總覺得稍有不慎,便會引出禍端。所謂紅顏禍水,說的便是如此。更要緊的是,瞻基心裏只裝著她一個,這樣的專情,於皇家終究不是好事。

彭城伯夫人見張妍面色忽明忽暗,卻不言語,心裏便有些打鼓:“娘娘到底在擔心什麽?”

張妍也不好太過明說,只道:“母親不知道,前些日子聖上讓女兒與貴妃娘娘幫瞻基選幾個暖床的宮女,熟悉一下內闈之事,可他卻偏偏不要。尚寢局安排尚宮教引,他也不聽。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彭城伯夫人聽了,頗不以為然,索性笑了起來:“娘娘實在是多慮了,這些個事,倒也不急,終歸順其自然的好。有件事,倒想提點一二,娘娘,可還記得咱們當初為何要把若微推薦入宮?”

“母親當年逢人便誇這孩子乖巧可愛。”張妍面上淡淡的。

“若微是好,卻並非全然為此。”彭城伯夫人搖了搖頭,神色也肅緊了些。

張妍莫名:“那又是為何?她家小門小戶,也幫襯不了咱們什麽。”

彭城伯夫人收斂了一慣的溫和與慈祥,神情越發端肅:“咱們大明朝開國以來,這後宮裏的主位娘娘有一位算一位,全是出身名門、功勳之後,太祖的馬皇後自不必說了。當今皇上的徐皇後是中山王徐達長女。那建文帝的皇後是馬皇後的侄女。先太子朱標的太子妃是鄭國公常遇春的閨女。再看咱們太子宮這幾位,娘娘是知道的,郭氏是武定候的孫女,張氏是英國公的妹妹。而咱家呢,你爹雖是有些功勞,可這官位也只做到指揮使,還是靠著你的緣故才封了伯。所以,咱們與那些名門向來是比不得的。為娘一直擔心,若你日後升位,成為皇後乃至太後,若兒媳婦家裏門第比你高,想來娘娘這腰桿子不硬,恐怕也不好提攜兄弟子侄。”

張妍明白了母親的苦心,便點了點頭附和著:“正是如此。”

彭城伯夫人又道:“再者呢。太子實力弱些,咱們本就靠著瞻基,可這瞻基從小是徐皇後養大的,不在你身邊。他與瞻墉、瞻墡不同,跟你多少有些隔閡。所以瞻基的正妃要是你從小養大的,既是婆婆又是養母,情份自是不同,以後你也好轄制。就是拉下臉來罵一頓,她也得聽。否則,若是換為那些侯門千金,恐怕你才立了規矩拿了婆婆的款,她們身後那些老勳戚們就得聒噪了。”

張妍心下越發感慨,不由連連點頭:“還是母親思慮深遠。”

“當娘的,自是處處為了女兒打算,你如今可是萬不能有丁點兒閃失。”說到此,彭城伯夫人看了看四下沒人,壓低聲音:“聖上有沒有說什麽時候讓他們完婚?”

張妍:“還未下旨,只說讓禮部先準備。可是前兒又聽說皇上讓人徹查若微的家世。娘,這裏面會不會不妥?”

“能有什麽事?女兒就放心吧!他家裏的事情我最清楚了,雖說門第不高,但清白極了。他爹在永城為官,與你爹也曾是同僚,你爹說他官聲不錯”。彭城伯夫人十分篤定。

張妍:“既如此,便可放心了。前些日子,皇上總說為瞻基再挑幾個人,女兒這心裏還嘀咕著,別是有什麽變故。”

“這倒也尋常”,彭城伯夫人神清淡然:“照理說像瞻基這麽大,房裏早該有幾個人了。”

與母親一番詳談後,張妍先前的不安便悉數散去,人也越發的平和恬靜起來,孰料,乾清宮中已是風雲驟變。

乾清宮。

朱棣手中拿著一幅畫像,目光淩然,神情有些悲憤。畫像裏正是昔年的舊識董素素。

馬雲入內,一臉的小心,聲音也是極為輕緩:“萬歲爺,該傳膳了!”

朱棣眼睛一瞪:“吃什麽吃,這是要將朕氣死才甘心!”

天子一語,總管太監馬雲與殿內的一眾侍女、太監便立即跪了下去,大氣也不敢喘。

朱棣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馬雲便讓侍女、太監都退了下去,屏息侍立,神色緊然。

朱棣瞥了一眼馬雲,又看像畫像:“這東西怎麽得來的?”

馬雲斟酌著小心回應:“派出去的人每次去查她總不在家,就請畫工找她家的鄰居仔細描述,才得了這幅畫像。”

朱棣聽了更怒,不由咆哮:“找了這麽多年,沒想到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你們究竟是怎麽辦差的?”

馬雲低著頭,面色羞窘:“當年那董老爺膝下只有一個位女公子又以行醫為生,所以咱們便按著這個線索去查。沒料董老爺已改姓更名,現在叫做孫雲璞,又把女婿孫敬之充做兒子,那董姑娘在外面自稱孫夫人,素來不提娘家姓氏,所以咱們才被蒙混過去。”

朱棣龍目如炬:“當年若微入宮的時候,司禮監不是去查了家世、祖譜了嗎?”

馬雲:“這家譜並沒有做假,孫敬之生父正是孫雲濮,與董老爺是同窗好友,洪武十六年孫雲濮遠赴朝鮮講學一直未歸,直到二十年後永樂元年才返家,之後就為孫敬之操辦婚事。料想那個時候返家的就是董老爺,而真正的孫雲濮要麽還留在朝鮮,要麽就是已然過世。”

朱棣聽了,面色更加難看。

永樂元年?那時自己已然登基為帝,就算他們偏安一隅,這樣天大的事也不可能不知道。況且自己又派了人到山東境內遍尋,各州府衙門到處貼著告示。她看了就應當知道自己的心意,卻偏與旁人成婚,當真是心裏一絲一毫也沒有自己的存在,枉費自己還念了她這麽多年,想來當真可恨!

朱棣鐵拳重砸於案,馬雲立即跪下請罪。

朱棣目光緊盯著案上那幅畫,原本伸手要將畫作揉爛,只是指尖才碰到紙卻又像是被燙到一般急急地抽了回來。

舍不得,終究還是舍不得。

仔細看著那畫中的人,將近二十年未見,卻一如當年模樣半分無二,她終究還是那樣的意氣風發。再仔細看眉眼間的神情,分明是那樣熟悉。是啦,想起初見若微,總覺得似曾相識,原來竟是故人之後!

半晌之後,朱棣開腔:“她現在何處?”

馬雲苦著臉:“眼下還未查到!”

朱棣沈著臉思忖片刻:“差人支會吏部,把孫敬之調到北京去修天壽山皇陵,還有,她不是還有個兒子嗎?一起調去!”

馬雲怔然,神情驚訝。

“馬雲鬥膽請萬歲爺息怒,這不是馬上就為皇太孫舉辦大婚典禮了嗎?女家的父兄按制應調入京城,卻怎麽反而發落到北京去了?到時候,這聘禮都沒法下啊!”

朱棣眼睛一瞪:“聘禮?聘誰?朕倒要看看,如今把她相公、兒子都調去修皇陵,她還能不能躲的下去?她若再躲,朕就毀婚,把她閨女送到廟裏當姑子去,朕看她還敢再躲!”

馬雲驚愕萬分,再不敢多語。

四知堂書房內。

滿地散落著寫滿詩句的白紙,有的紙已摞起老高,每篇紙上的字或行或草,或隸或篆,卻皆是四個字——浮若微塵。

書案前,朱瞻基面無表情,仍然執筆寫字。

目光凝重而悲愴,隱忍不發,落筆如力負千鈞。

鹹寧公主探了一個頭。

小善子上前:“公主殿下,您可來了!快勸勸吧,皇太孫一整日都在這裏寫字,三餐都沒用。”

鹹寧公主神情躊躇,來之前攢了一肚子想要安慰的話,此時卻覺得說一個字都是多餘。

靜雅軒中。

若微懷抱琵琶凝神靜思,十指在琵琶弦上流瀉,神情凝重靜默,看不出悲喜。

音律此起彼伏,憂傷的感覺緩緩而出,陣陣撥音透著骨子裏的剛勁與滄桑。

紫煙站在身旁,默默垂淚。

湘汀滿面憂慮,卻強作鎮定:“姑娘莫急,湘汀這就去太子宮打聽清楚。”

湘汀說著,便急匆匆退下。

鹹寧隨即入內。

紫煙迎上,立時便哭了出來:“公主殿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好端端的萬歲爺突然下旨讓禮部為皇太孫重新選妃?”

鹹寧搖了搖頭,一臉躊躇:“我也是才聽說,剛去問過貴妃娘娘,可她也糊塗著呢!若微,你先別急,明早我去找父皇問個清楚。”

若微手中撥弦,仍是無語。

鹹寧看著若微的神情:“你倒是說句話啊,我才去看了瞻基,整個人跟你一樣,也跟傻了似的。”

琴音驟止,若微淡然一笑:“公主對若微的好,若微五內感銘,只是天子金口一開豈有回旋餘地,想來求也無望,不如順受吧!”

鹹寧傻了眼:“順受?這……這怎麽受啊?先前還只是選嬪妾、選侍女,如今可是選妃,聽說禮部已經推薦了三十人,要在這三十人中選出太子妃來,若微,你就不急嗎?”

若微唇邊含笑,眼中噙淚,無言相對,又彈起琵琶。

鹹寧公主怔楞著,呆在當場。

夜色深重,宮燈如雪。

朱棣坐在榻上看著奏折,馬雲端著一盞參茶入內,將茶盞輕手輕腳置於案上,朱棣放下手中的折子,喝了一口參茶,將目光掃了一眼馬雲。

朱棣:“那邊,可是鬧起來了?”

馬雲:“若微姑娘得到消息之後,並沒有哭鬧。”

朱棣:“沒有?”

馬雲:“倒是身邊跟著的兩個丫頭慌了神,一個急得直哭,一個去了太子宮打聽消息。若微姑娘並沒有說什麽,聽王充回來說,若微姑娘只是一個勁兒地彈琵琶,彈了兩三個時辰。”

朱棣:“瞧這倔勁兒,倒真像極了她娘。”

馬雲:“萬歲爺,若微姑娘這邊沒怎的,可是皇太孫那邊卻鬧得兇些。”

朱棣:“哦?怎麽個鬧法?”

馬雲:“從一早到現在,不僅免了膳食連口水都沒喝,就是一個勁兒的在寫字,聽說那四知堂寫過字的紙如今堆起來都有人高了。太子妃去勸過兩次,連門都沒讓進。”

朱棣:“這孩子,這樣的鬧法倒新鮮,朕還以為一得了信兒,這兩個小冤家得跑到朕跟前來聒燥央求。沒成想,還真繃得住勁兒。”

馬雲:“萬歲爺,這皇太孫午膳和晚膳都沒用,這樣下去……”

朱棣:“兩頓飯不吃又餓不死人,甭管他。”

馬雲:“那明日這禮部推薦來的淑女是否真要檢選?”

朱棣眼睛一瞪:“當然要選,不僅要選,還要弄得大張旗鼓,把聲勢做足!”

馬雲:“萬歲爺,這……”

“這什麽這?朕將孫忠父子調到北京去修建皇陵,這董素素還是躲著不出來,現在朕就親手廢了孫若微的婚事,等選出新妃召告天下,到那時候,朕倒要好好看看,她這個當娘的是不是真能狠下心來還不露面!”朱棣說罷,將茶盞一飲而盡後放在案上,隨即身子向後一歪,一臉倦色,似是要閉目凝神:“你去吧!”

馬雲端起茶盞原該退下,卻猶豫了一下,留了步子。

殿內沒有半點兒聲響。

朱棣微微皺眉,睜開眼睛:“怎麽,是有話要說?”

馬雲:“萬歲爺,小人跟在萬歲爺身邊數十年,從來不敢多言。”

朱棣:“嗯,朕也是喜歡你這沈穩練達的性子,若是你多言多語,朕還煩你呢。怎麽,看來今日你是要多言了?為了誰?”

馬雲:“為若微姑娘。”

朱棣哼了一聲:“這孩子琴棋書畫、才學品行的確十分出眾,朕知道,你們都喜歡她。”

馬雲:“小人是什麽身份自己心裏知道,小人喜不喜歡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太孫喜歡。萬歲爺何苦要讓皇太孫難受。”

朱棣神情稍稍一頓盯著馬雲:“你不懂。能忍常人不能忍,失去想要的,明白什麽叫‘得之不能’,這也是身為儲君所必修的功課。”

馬雲:“小人不懂這些大道理。小人只知道若微姑娘的好不止是琴棋書畫才學人品。小人敬重若微姑娘,是因為當年北征。小人永遠忘不了,那天夜裏面對敵人來犯,就是久經沙場的將士都變了顏色,可是若微姑娘當時鎮定自若,臨危獻策舍身引敵,那種大義凜然,小人從未在一個女子身上看到過。當時小人就覺得,若微姑娘是位奇女子,有她襄助皇太孫,是皇太孫的福氣,也是萬歲爺的慧眼獨具。”

朱棣深深吸了口氣,停了半晌,目光對著馬雲:“你說的這些,朕又何嘗不知道?小女子的大義凜然,朕雖沒在若微身上瞧見,但是當年……董素素能為朕夜彈《短歌行》,以三國風雲激勵朕,她那種虛懷若谷、俯瞰蒼穹的氣度,朕老早就領教過了。有其母必有其女,若微自然錯不了。”

馬雲一楞:“那萬歲爺為什麽還要……?”

朱棣:“還要拆散他們?”

朱棣哼了一聲:“你以為朕這一大把年紀了,還真是為了和董素素賭氣才廢了她閨女的婚事?”

馬雲:“不為了這個,那若微姑娘也沒犯什麽錯啊?”

朱棣搖了搖頭:“這次查清若微的身世,朕故然是為董素素生氣,但是還不至於因為跟她慪氣,就毀了自己親孫子的幸福。”

馬雲越發疑惑:“萬歲爺,這究竟是為了什麽?”

朱棣:“你只想想,若微是從何處來的?”

馬雲:“鄒平。”

朱棣冷笑:“又是誰薦給朕的?”

馬雲一楞:“是太子妃之母,彭城伯夫人推薦的。”

朱棣哼了一聲:“朕當初就是想著這孩子是彭城伯夫人推薦的,這才放心,雖是讓人例行查了家世,但並沒有仔細徹查清楚。如今真相大白,朕自省亦自責,這為君者是容不得半點疏忽大意的。你說,這若微的身世,彭城夫人到底知不知情?”

馬雲想了想:“應當不知情吧。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二十年前,彭城伯夫人身在燕京,恐怕真正的孫老爺,彭城伯夫人也是沒見過,所以這才被蒙在鼓裏,況且皇上與董姑娘的舊事,除了英國公和小人,旁人並不知曉。”

朱棣:“她既不知情朕便不怪她,可是經過這件事,朕想明白了,世人但凡行一件事,便有緣由,不會沒有私心。若微雖然早慧又長得貌美,卻也絕非天下難求,為什麽彭城伯夫人急吼吼地把她推薦入宮?”

馬雲怔了怔,想了半晌,沒言語。

朱棣:“這太子妃之父彭城伯張麟當年在永城為官,孫敬之也在永城任主薄,他們二人本就是相識。而彭城伯夫人的娘家在鄒平,這孫家祖籍也在鄒平。看來張家與孫家在永城、鄒平兩地都是鄉親至交,這說明什麽?”

馬雲頓了頓:“萬歲爺是擔心……”

朱棣神色端肅:“百年之後,若兩朝皇後均出自一隅,朕恐她們外威做大,危及社稷。”

馬雲一怔之後,便恍然大悟:“萬歲爺深謀遠慮,小人不及萬分之一。”

朱棣看了馬雲一眼:“你別以為朕不心疼那個丫頭,可是再疼,也比不上親孫子,比不上大明朝這萬裏江山。”

馬雲俯首:“小人知道了,此事以後再不敢提了。”

朱棣點了點頭:“況且,她跟瞻基的情分也太深了些,又是個極聰明、性子倔又有主見的,若不把他們早早分開,朕擔心這以後,武皇後改朝換代轄制天子的事情會發生在我大明朝。”

馬雲滿臉驚愕,立時跪了下去,再也不敢說半個字。

獨家番外之:朱瞻基選妃,胡善祥、袁媚兒、曹雪柔入選經過。

冬夜,胡宅門外,停著一頂小轎。

胡善祥在侍女彩霞的攙扶下走出大門。

其父胡榮、其兄胡安攜母親和兩個幼妹以及仆人們都在門口送行。

胡安煞有其事地沖著胡善祥揖手致禮:“妹妹大喜,今日一去,再回來時就是貴人了!”

胡善祥面色微紅,有些窘態:“妹妹不敢當,哥哥萬不要取笑。”

胡安一臉笑意,更一臉得意,在他眼中,妹妹已是板上釘釘的皇家貴人,自己這個未來的勳戚也是十拿九穩,想到日後的發達,整個人都飄了起來。

父親胡榮端詳著胡善祥,不無擔心地叮囑:“你兄長的話雖是輕浮,卻也是父兄的期待,只是女兒此去不僅關乎你一人的前程,更是為了咱們胡家上上下下這幾十口人。千萬記得這宮中比不得自家,規矩大、人也多,少不得要受些委屈,女兒就多擔待吧!”

胡善祥點了點頭,不知怎的便想起當年姐姐入宮前夜,兩人相依宿夜,那份不舍與牽掛,還有對未來的惶恐與期望,沒想到這麽快就輪到自己了。

胡榮看出胡善祥心中所想,便直言道:“比之當年你姐姐只身入宮,如今你也算有些助益,想來自會便當許多。但是,你姐姐雖然在太子妃身邊,眼下也不便明著相幫,殿前正式檢選之前,你還見不到她。所以,女兒定要處處小心,且,不要跟別人提起你姐姐。”

胡善祥低眉順目:“女兒懂得輕重。”

胡安則遞過一個匣子交給彩霞:“這些東西你替小姐收好了,宮裏需要打點的地方甚多,千萬不要寒酸,須知小財不出、大財不入。明白嗎?”

彩霞:“少爺吩咐的,奴婢都記下了。”

胡榮:“好了,上轎吧,別誤了時辰。”

胡善祥沖著胡榮與母親一拜:“女兒去了,爹娘保重!”

胡母抹了把眼淚:“當年送走你姐姐,一別十多年不得相見,如今你又要去了!娘真是舍不得!”

胡安嘖道:“娘,別哭天抹淚的,現在妹妹拜你,你就好好受了,等妹妹再回來時,就要咱們拜她了!”

胡母連連點頭:“那敢情好,千萬別像你姐姐,倒頭來一輩子在宮裏侍候人。女兒此去若真能掙個位子,給咱家光宗耀祖,就是讓娘天天拜你,娘也是開心的!”

胡善祥噙著淚:“爹娘保重,女兒去了!”

彩霞扶著胡善祥上轎。

轎夫:“起轎!”

轎子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轉天清晨,皇宮西內。

胡善祥在彩霞的服侍下,由太監引著來到一排偏殿外。

一眾女子,有三十人在此候選,各自帶著一個貼身的丫頭。

這些女子都是十六、七歲的樣子,穿著合體的宮裝外披著統一樣式的帶帽錦鬥蓬,身材婀娜,面容姣好,一個個垂首含羞,屏息靜立。

其間以袁媚兒、曹雪柔、何傲兒、吳秋月最為出色。

不多時,黃儼帶著一群女官入內,胡善祥拿眼細瞅,神情微微緊張。

太監小柱子:“這位就是咱們司禮監掌印太監黃儼黃公公!”

眾女子深深行了個萬福禮:“見過黃公公!”

黃儼點了點頭,朗聲說道:“咱家在此先恭喜各位姑娘,一會兒這幾位教養尚宮要來給各位姑娘驗身。驗完身,姑娘們可以在東廂房稍作休息,接下來便領你們到太子宮,由太子妃和皇太孫親自檢選。此次,皇太孫妃與皇太孫府諸位嬪侍,便要從你們三十人當中選出。咱家在此先給諸位道喜了!”

眾人神色各異,有人惶恐,有人緊張,有人稍許的興奮。

黃儼手拿名冊,逐一檢選:“正四品蘇州府僉都禦史曹雍長女曹雪柔。”

曹雪柔出列:“雪柔見過黃公公。”

黃儼看了看曹雪柔:“去吧。”

曹雪柔微微一楞。

兩位女官上前:“姑娘請吧。

曹雪柔跟著兩位女官進了西廂房。

稍候,曹雪柔再出來時,眼睛紅腫,發髻微亂,顯然是哭過了。曹雪柔的侍女立即上前扶住,將她扶入東廂房。

眾人面面相視,更顯緊張。

黃儼拿著名冊看了一眼:“正三品北直隸中軍都督僉事袁方次女袁媚兒。”

袁媚兒上前,神情緊張,略顯膽怯:“媚兒見過黃公公。”

黃儼看了看袁媚兒,神情緩和了許多,竟從臉上擠出些笑容:“原來是袁大人的千金,袁姑娘別怕,姑娘雖是這些人當中年紀最小的,可是出身卻是不低,舉止一定要大方,一會兒姑娘進去千萬別聲張,這尚宮們怎麽說,姑娘照著做就是了。”

袁媚兒怔怔地點了點頭,又是福禮:“媚兒多謝公公提點。”

黃儼點了點頭:“進去吧!”

袁媚兒隨著女官進了西房。

不多時,便聽到袁媚兒哭喊了起來:“不要,我不要,快放手,快放手!”

眾淑女面面相視神情大驚。

黃儼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這袁大人也真是的,不知道在家提點提點,唉。”

過了半晌,袁媚兒抽抽泣泣地走出來,顯得十分委屈。

袁媚兒的侍女迎上去,袁媚兒竟撲在她懷裏哭了起來,侍女趕緊勸著,將袁媚兒扶進東廂。

黃儼嘆了口氣又掃了一眼冊子:“平羌大將軍何福嫡長孫女何傲兒。”

何傲兒英姿颯颯直接進了西廂房。

沒多久,只聽裏面一聲慘叫,一個女官捂著胸口跑了出來:“黃公公,這差事沒法幹了,這何姑娘上來就是一陣拳腳,直打得我們眼冒金星,這人可不能留,這要是中選,到時候跟皇太孫進了洞房再打了起來,咱們都擔待不起。”

黃儼皺了皺眉:“何姑娘是將門虎女,自然厲害了些,你們就小心伺候,能不能中選咱們說了不算,咱家只管如實記錄。”

女官皺了皺眉,揉著心口:“那黃公公就記下來吧,這姑娘右腳腕內側有個綠豆大小的疤瘌,牙色暗黃略有口氣。”

黃儼剛要記錄,何傲兒就追了出來:“你說誰有口氣?信不信我立時把你打成沒氣兒!”

女官趕緊躲到黃儼身後。

黃儼上前勸說:“何姑娘別生氣,我們這些人都是聽上邊吩咐的,這些也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這是給皇太孫選妃,得萬分仔細。”

何傲兒捋了捋袖子,一臉怒氣:“你們這是在馬市買馬,還是菜場選菜,有這麽選人的嗎?皇太孫怎麽了,皇太孫也是人,他這樣選我們,我們還沒挑他呢?誰知道他身上有疤沒疤,長的啥樣?”

話音一落,眾人皆笑。

吳秋月抿著嘴:“何姐姐,皇太孫長得可好了,實在是人中之龍。”

何傲兒:“你見過?”

吳秋月:“前年,我隨爹爹在幼軍演武場遠遠地看過一回,皇太孫英武蓋世,俊朗極了!”

眾淑女立即沸騰起來:“真的,快說說,皇太孫有多高,膚色白不白?是胖還是瘦?”

黃儼重重一咳:“姑娘們、姑娘們,別喧嘩,這還有規矩管著呢。下一個,昭勇將軍遼東指揮使吳升之女吳秋月。”

吳秋月笑了笑,十分得意地進了西廂。

三十名淑女依次進了西廂,又陸續出來,進了東廂。

院中的待選淑女只剩下胡善祥一人。

胡善祥顯得十分緊張。

寒風瑟瑟,胡善祥縮了縮肩膀。

彩霞立即替胡善祥系緊鬥篷,又上前為胡善祥搓著手,小聲說道:“姑娘,怎麽偏是咱們排在最後。”

胡善祥搖了搖頭。

彩霞:“看前面那些人,家裏不是國公就是將軍,要麽就是三四品的大員,姑娘,你怕不怕?”

胡善祥面色沈靜,沒有應聲。

這時,最後一位淑女從西廂出來入了東廂。

黃儼:“錦衣衛百戶胡榮三女胡善祥。”

胡善祥上前行禮:“善祥見過黃公公。”

黃儼盯了一眼胡善祥,微微一笑:“胡姑娘等的久了些,只是這名冊上的順序是禮部擬定的,並非咱家苛待姑娘。姑娘不必往心裏去,須知後來者居上的道理。”

胡善祥再次福禮:“多謝黃公公提點。”

黃儼微微一笑:“去吧。”

胡善祥入內。

西內偏殿西廂房內,胡善祥只身入內。

室內極為空曠,正中鋪著地毯,放著一張美人榻,窗下支著兩張書案。

室內共有六名女官,四人站在榻前,兩人坐在書案前,研磨、蘸筆準備做記錄

女官甲沖她微微一笑,上下打量:“姑娘請去除衣衫!”

胡善祥大愕,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襟,面上極為驚恐。

女官乙皺眉:“又不是第一個進來,站在外面那麽長時間,這聽也聽明白了,還怕什麽?”

女官甲好言相勸:“姑娘莫怕,這成年女子入宮待選都是這樣的,別說是給皇太孫選妃,

就是這宮裏的粗使宮女,咱們也要驗個明白才能入內的。”

另外兩名女官手中拿著一竹簾輕輕展開。

胡善祥步入簾後,緊咬嘴唇,眉頭微皺。把心一橫,解開衣帶,衣裳盡褪。

女官甲仔細打量。

女官乙手中拿著一把玉尺:“肩廣一尺六寸,臀視肩廣減三寸,不痔不瘍。”

書案前兩名女官同時記錄:“記下了。”

女官甲又說:“柳眉如煙,明眸映輝,朱口皓齒,修耳懸鼻,位置均適。”

書案前兩名女官同時記錄:“記下了。”

女官乙伸手觸及胡善祥的皮膚,又推著胡善祥的身子轉了一個圈:“規前方後,築脂刻玉,臍容半寸許珠,胸乳菽發,私處如墳,芳馨滿體。”

胡善祥莫名奇妙:“尚宮!這是何意?”

女官甲笑了笑:“姑娘放心,都是好詞。”

胡善祥面紅。

女官乙指著美人榻:“請姑娘走過去平躺在上面。”

胡善祥如依而行。

女官甲:“弓腿!”

胡善祥面色通紅。

女官乙凈了凈手,走上前,在胡善祥身前檢查。

胡善祥閉著眼睛,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說不清是緊張還是羞怯,覆雜的情緒讓她心亂如麻,然而此時卻也明白過來,一日禁宮,此身再也由不得己。

檢選過後,回到寢處。

胡善祥坐在鏡前,顯然剛剛沐浴過,長發披在身後,彩霞拿著梳子幫著通發。

旁邊座上,袁媚兒拉著曹雪柔聊天:“曹姐姐今年多大了?家在哪裏?”

曹雪柔淺淺一笑:“我十七,是蘇州人氏。妹妹呢?”

袁媚兒:“我說姐姐看起來如此嬌俏美麗,原來是蘇州人氏,說話也是極好聽的。我十四了,原是北直隸河間府人,此次應選從北面一路而來,在馬車裏顛簸了好些日子,如今正是腰酸腿痛,剛又被她們折騰了一起子,真是乏得很!”

曹雪柔淡淡一笑:“那就先歇一歇,一會兒殿選,還要累人!”

袁媚兒點了點頭,又轉身看到胡善祥:“這位胡姐姐的名字好生大氣,剛剛在外面聽黃公公念我們的名字,都是閨閣女兒氣十足,只有胡姐姐的名字聽起來覺很是雍容!姐姐府上哪裏?想來定是顯赫尊貴,莫不是當朝首輔胡廣胡大人家裏的?”

胡善祥有苦難言,面上淡淡一笑,沒有答覆。

彩霞臉一沈,竟然瞪了一眼袁媚兒。

袁媚兒楞了楞,隨即自嘲:“我這一路之上悶得緊了,所以見到姐姐們便不由得聒噪起來,姐姐們莫怪才是!”

胡善祥起身走過去挨著袁媚兒坐下,拉起她的手說道:“妹妹哪裏話,並非善祥嫌妹妹聒噪,只是妹妹問的突然,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袁媚兒一臉天真呆萌:“啊,我沒問什麽啊,就問姐姐的家世,姐姐也答不上來?”

曹雪柔扯了扯袁媚兒的袖子。

胡善祥淡淡一笑:“善祥與首輔胡大人沾不上半點親,善祥的家世與袁妹妹、曹妹妹不能相及,善祥出身寒門,父親只是錦衣衛百戶。”

袁媚兒一下子楞住了,顯然十分意外。

曹雪柔淡淡一笑,上前解圍:“皇上為皇太孫選妃納嬪,自然以才德為先,這門第想來並不重要,胡姐姐不必在意。”

袁媚兒臉上悻悻的:“原是媚兒唐突了。”

胡善祥搖了搖頭,面上神色雖沈靜內斂卻也略顯尷尬:“無妨。”

袁媚兒與曹雪柔相視,神情覆雜。

稍後,太子宮大殿。

張妍居正位,皇太孫朱瞻基居左下。

三十名盛妝少女分列數排站於殿內。

黃儼手拿名冊,一一念其姓氏,介紹其籍貫、出身,家世、才學。

念到名字的上前福禮。

黃儼:“正四品蘇州府僉都禦史曹雍長女曹雪柔,年十七,擅琴、精通詩畫、擅女紅,所繡雙面彩鳳曾為尚服局繡工年察升遷考核制樣。”

曹雪柔上前行禮:“民女曹雪柔參見太子妃、皇太孫。”

張妍淡淡一笑,略點了點頭。

朱瞻基面沈似海,默不做聲,看也沒看曹雪柔。

張妍微微示意。

慧珠手捧托盤跪在朱瞻基面前,托盤之中放著幾塊玉牌和一柄如意。

慧珠:“待選淑女中,皇太孫若是覺得中意,就賜玉牌,若覺得堪為嫡配,就賜如意。”

朱瞻基遲遲沒有動作。

慧珠看了看張妍。

張妍不動聲色:“退下吧!”

曹雪柔微微一怔,略顯尷尬,悄然退下。

黃儼:“正三品北直隸中軍都督僉事袁方幼女袁媚兒,年十四,擅歌舞、八歲時初學曹娥碑,每日千字不錯不漏,尤擅鑒別金石,曾助禮部鑒別婆羅洲朝貢假金鋼石一案。”

袁媚兒上前行禮,甜甜一笑,嬌媚可愛:“媚兒見過太子妃,太子妃萬福金安。媚兒見過皇太孫,皇太孫順意祥瑞!”

張妍笑容溫和,略點了點頭。

朱瞻基目光如炬,卻只盯著殿外,絲毫沒有看袁媚兒。

袁媚兒一臉失望,退了下來。

黃儼看了看張妍。

張妍神情凝重,微點了點頭:“繼續。”

黃儼:“平羌大將軍何福嫡長孫女何傲兒,年十六,擅騎射,精通西夷諸國語,識馬性,曾馴服西域貢馬,喜釀美酒,曾貢葡萄瓊飲於聖前,得聖上稱讚親賜琉璃杯。”

何傲兒上前行禮,隨後擡起頭睜大眼睛定定地看著皇太孫。

朱瞻基依舊看也不看。

何傲兒哼了一聲:“皇太孫既然無心選妃,又何苦硬拉我們這些人來充場面,須知皇太孫不情願,我們更不情願。”

眾人聽了皆一臉驚訝。

張妍也面色微變。

朱瞻基卻笑了:“你說得對,本王不情願,你們也不情願,那大家在這裏有什麽意思?不如早早散了!”

何傲兒先是怔了,隨即爽快一笑,潦草地行了一禮:“謝了!”

說完,何傲兒便大步朝外面走去。

黃儼看的目瞪口呆:“這,這……”

整個大殿氣氛凝重,所有人低垂著頭不敢說話。

朱瞻基目光掃過眾人:“你們呢,還有沒有想走的?早早都退了,回家去吧!”

眾人不敢應。

張妍面色越來越難看。

這時,殿中居然有一名身形嬌小的待選女子,昏了過去。

殿內一片混亂。

張妍忍著氣,平緩調子開了口:“皇太孫以仁孝之心為諸行之首,在選妃之事上也不願擅專,如此甚好,就從了皇太孫的心願,請黃公公去往乾清宮,回稟聖上,請了旨意後再做封賞吧!”

黃儼立即稱是,一揮手。

待選淑女被尚儀女宮們引領著,行禮後退下。

她們才剛一退出殿門。

張妍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基兒此舉是何意思?”

朱瞻基站起身在張妍面前鄭重跪下:“母妃自然知道孩兒的意思,為何還要苦苦相逼?

慧珠忍不住插嘴道:“殿下!娘娘也是無可奈何,這都是皇上的意思,咱們娘娘能去跟皇上爭辯嗎?就是太子殿下,也不能違背聖意呀!”

朱瞻基低頭不語,一臉激憤。

正在此時,殿外走來一人,正是太子妃之母彭城伯夫人。

彭城伯夫人入殿看到瞻基跪在當場,立即過去相扶:“基兒快起來,這件事,外祖母也是想不通。想當初若微進宮是老婦所薦,雖未有明旨,但備位東宮的身份是一早就定下的,如今這麽多年過去了,且不說我們的悉心教導,就是你們倆的情義怎麽能說斷就斷,居然連以嬪妾身份入侍皇太孫府這樣退而求其次的要求都不允,非要硬生生的把你們拆散,這到底是為什麽?”

張妍又急又惱:“母親。”

張妍沖著慧珠連連使著眼色。

慧珠明白,立即走到殿外相守。

張妍:“母親莫急,基兒,你也先起來!母親,基兒不懂事,難不成您也沒看出來嗎?聖上此舉表面上否定若微,實則是對我們的一種提點,這幾年兩位兄長的官做的越來越大,如果若微再入主東宮,恐怕聖上便不能安寢了!”

彭城伯夫人怔了半晌,隨即即手撫胸口恍然大悟:“我的老天,千算萬算,誰還能想到這一層!”

張妍長長嘆了口氣:“母親忘記了,君心難測,很多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講的,況且,如今太子宮剛剛太平了些,可是漢王與鄭王無時不在暗處盯著我們的錯處,我們不能因小失大,因為若微一事與陛下相爭,況且爭也爭不出結果,我們如今只有恭順,才可將太子宮的賢名繼續下去。”

彭城伯夫人連連點頭:“是啊。”

朱瞻基再一次站起身,他拱手而揖,鄭重其事地說道:“瞻基自幼被皇爺爺帶在身邊耳提面命,深知帝王家的取舍之道,不必母妃費心提點,可若微萬萬不是誰想舍便能舍的!”

朱瞻基說完,也不等張妍開口,便大步走出殿門。

張妍與鼓城伯夫人一臉無奈。

慧珠神情覆雜,躊躇滿志又略帶幾分得意。

冬夜,城曲堂

樓上,若微專註撫琴。

鹹寧公主坐在一邊,面色悲愴。

城曲堂外。

瞻基上樓,站在房門口,靜靜地看著若微。

鹹寧:“你來了,快來勸勸吧,這些日子她總是沒日沒夜的彈這首曲子,若再彈下去這手都要廢了。”

瞻基走過去,把手輕按在若微的手上。

瞻基:“《宋玉答楚王問》中寫道:當歌者唱《下裏巴人》時,國中和者數萬。後改唱《陽春白雪》,因為曲高和寡,和者寥寥。這首曲子是知音難尋的意思。若微,有我在,你又怎麽會知音難尋呢?”

瞻基蹲在若微跟前,眼中含情,目不轉睛地看著若微。

若微自始至終,沒說一個字。

眼淚卻一滴一滴滴在瞻基的手背上,瞻基把手一翻,晶瑩的淚水便淌在瞻基的手心裏。

瞻基眼中含淚,唇邊帶笑,沒有說話。

若微對上瞻基的眼睛,淚眼朦朧。

鹹寧公主深深吸了口氣,任著淚,從衣架上拿起一件披帛,披在身上獨自一人下了繡樓。

獨家番外之:明成祖亂點鴛鴦譜,鹹寧公主、越郡王朱瞻墉的婚事塵埃落定。

冬夜漫漫,後宮柔儀殿,朱棣正在床上小憩,仿佛隱隱聽到殿外有女子講話的聲音,朱棣眉頭一皺,睜開龍目。

果然,王貴妃一臉忐忑緩步行至龍榻前,輕聲細語:“皇上,鹹寧在外面候著!”

朱棣唇邊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鹹寧?叫她進來!”

王貴妃退了出來,不敢有絲毫怠慢,親自到殿外相迎。

鹹寧公主急切地喊著:“母妃!父皇終於要見我了?”

王貴妃笑著點了點頭,領著鹹寧走入寢殿。

此時朱棣已經從龍榻上坐了起來。

碧落連忙奉上香茶。

朱棣接過來淺淺地飲了一口,擡眼看到鹹寧公主俏生生地立在下首,才說道:“鹹寧來了!”

鹹寧公主撲通一聲跪在朱棣面前:“求父皇開恩,成全瞻基和若微吧!”

王貴妃嚇了一跳,立即上前相扶:“公主快起來!”

朱棣不由眉頭微皺:“鹹寧,該來這裏跪的,不該是你!”

鹹寧怔了怔,擡起頭凝視著朱棣:“父皇?你以為瞻基或是若微會來此跪求嗎?”

朱棣有些不自在:“總也輪不到你來替他們求情。”

鹹寧花容變色,唇角浮起一絲漠落的笑意,她點了點頭:“是該他們來,可是他們不會來,因為他們懂事,他們孝順,父皇想一想,若他們真的來了,父皇不覺得難堪嗎?若是瞻基為了此事跪在外面求你,我都替父皇臉紅,天子金口玉言,怎能說話不算數。”

朱棣輕哼一聲,沒有發怒,卻明顯有些不悅:“朕從來沒有許過什麽!”

王貴妃小心打量著朱棣的神色,此時一再沖鹹寧遞著眼色,示意她不要觸怒龍威,可是鹹寧根本不理。

鹹寧:“怎麽沒許過?若微打從第一日進宮,便是要許給瞻基的,就算當時沒明許,第二年,父皇也是允了的,不是叫人合了八字嗎?還差人去若微老家的州府備了案。可現在為何父皇突然改變主意翻臉不認人,還從哪裏弄來一堆淑女逼著瞻基去選,到底要做什麽啊?”

朱棣並不作答。

王貴妃則在邊上勸道:“鹹寧,莫要會錯聖意,辜負了聖上的一片體恤之情。若微雖好,卻不能占盡天下女子之所長。如今聖上頒旨,讓各地選送淑媛才女,數千人之中慎選之後才得了這三十人,家世、才學、品行、容貌,都堪稱翹楚,讓咱們皇太孫在其中選擇一二,更是陛下的隆恩。”

鹹寧惱極了,臉色微紅、語言犀利頂了回去:“既然是公開遴選,那也該讓若微參與其中,與她們一道,我就不信若微會輸了不成!”

挨她如此搶白,王貴妃不怒反笑,拿眼看著朱棣,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退到一邊。

朱棣:“怎麽?鹹寧是替若微打抱不平?”

鹹寧:“正是,父皇這樣出爾反爾,若微沒說半個字,瞻基也是一副恭順的樣子,只是苦了他們兩個。女兒看不過眼,這才跑來請求父皇收回成命,成全他們這段好姻緣吧!”

鹹寧說得懇切,眼中竟然有了幾滴急淚。

朱棣嘆了口氣:“朕看你這樣子,真是難過。若說你的容貌倒有幾分像早逝的皇後,可是這性子怎麽一點兒都不像她呢!你自小長在深宮,原本應該知書達理貞靜賢惠,可是你處處拔尖逞強,性子又急,關不關你的事你都愛替人出頭、打抱不平,太江湖氣了,你這樣子與你母後的大度嫻靜相差甚遠,朕看了,實在難過!”

鹹寧:“又提我母後,我母後在時最疼瞻基,打從瞻基一落地,就是我母後親自撫養,連我都靠後了,我母後若在,絕不讓父皇這樣欺負瞻基!”

朱棣眼睛一瞪:“他們的事用不著你來操心。如今你也要收收心。西寧候宋琥的弟弟宋瑛,為人謙和內斂,才學與性子都是極好的,如此,就把你許給宋瑛。想來,你與安成既是姐妹,又做妯娌,宮內宮外守在一起,這朕也好放心!”

鹹寧大驚:“怎麽好端端地扯到我頭上來了!什麽宋瑛,那個繡花枕頭,我才不要呢!”

這時,司禮監黃儼急匆匆走了進來。

王貴妃趕緊將鹹寧扶了起來。

朱棣:“這麽快就選完了?”

黃儼下跪起奏:“回萬歲爺,那批選女都站在皇太孫跟前兒了,可是皇太孫看都沒看,楞是沒選。這太子妃也不好擅專,便讓小人來回萬歲爺,說是恭請聖裁!”

朱棣聞聽之後,撫須深省:“你把名冊拿給朕瞧瞧。”

黃儼呈上。

鹹寧起身湊了上去:“讓我看看,我就不信還有比若微好的。”

朱棣翻開一頁:“比她好的不少。你看這個曹雪柔,貞靜賢惠、頗有你母後當年的風範。”

鹹寧撇了撇嘴:“那就收入後宮,陪伴父皇吧,以慰父皇對我母後的追思之情。”

朱棣眼睛一瞪:“混帳話。”

鹹寧又翻了一頁:“什麽呀,還袁媚兒,怎麽起了個這麽俗的名字?”

朱棣:“名字俗可以再改,這人不俗就是了。朕看這個袁媚兒不錯,那字寫的極漂亮,連楊榮、金幼孜都讚過,還懂得鑒別金石,朕記得上次婆羅洲拿假金鋼石換咱們的絲綢,就是她幫著鑒別真偽的,小小年紀,才識很是不俗。”

鹹寧哼了一聲:“會鑒寶?那你就把她調到尚寶局當個女官得了,也算量才適用。咱們瞻基身邊需要的是知冷知熱的貼心人,不是成天鼓弄石頭的行家裏手。”

朱棣:“這個袁媚兒不錯,就是年紀小了些,怕是以後壓不住場面,再往後看看。”

朱棣又翻了幾頁:“吳升的閨女也來了?”

黃儼:“是。吳大人此番親自送女入京參選。”

朱棣:“這吳升從他爹那輩兒就是功臣良將,現又在遼東屯田駐邊也的確辛苦,他的閨女你可看了,人怎麽樣?”

黃儼:“吳姑娘容貌艷麗、豐滿多姿,甚是大方端莊。”

鹹寧:“豐滿多姿?就是胖唄!我最了解瞻基了,瞻基不喜歡肥婆!”

朱棣:“你胡言亂語些什麽?朕在這裏替瞻基選妃,你東一句西一句胡扯什麽,去去去,快退下。”

王貴妃上前來扶鹹寧,鹹寧就是不走。

朱棣將名冊翻到最後一頁,忽然楞了住:“這個胡氏,可是荷花節在晚晴樓當街選夫那個?”

黃儼:“萬歲爺好記性,這是這位胡姑娘。”

朱棣皺著眉頭,仔細看著名冊:“她這個玉牌可是真的?”

黃儼:“是,小人已找宮中尚寶局的掌珍看過了,是塊老玉,上面的字也是有年頭了,不像是新做的。”

朱棣:“她原籍可派人查了?”

黃儼:“查了。不僅查了祖譜還查了濟寧的縣志,的確有此事。”

朱棣:“再把她的八字拿去讓姚廣孝仔細核查。”

黃儼:“是。”

黃儼叩頭之後又匆匆退下。

鹹寧一臉莫名奇妙:“誰是胡氏?什麽玉牌?”

朱棣把冊子丟給鹹寧:“你看看,這才是天作之合呢。瞻基出生的時候,朕就做過那樣祥瑞的夢,在夢裏太祖把玉圭給了朕,說是‘傳之子孫永世其昌’。偏這胡氏女出生的時候,也有高僧給她送了一塊玉牌,那玉牌上寫著‘鳳出東方永世其昌’。當年姚廣孝就替朕占蔔過,說瞻基的姻緣就在濟水之濱。”

鹹寧不服氣:“濟水之濱,若微家裏也在那附近啊。”

朱棣哼了一聲:“人家胡氏世世代代都在濟寧,可這若微原來並不是那裏的,算不得數。朕沒想到,在朕身邊居然還能演一出真假李魁來。”

鹹寧:“那父皇也不能僅憑這些江湖術士的一面之辭,就斷了人家的終身大事。”

朱棣大怒:“什麽江湖術士,當年若沒有姚廣孝的占蔔,哪裏有朕今日的皇位,哪有會有你們這些公主、皇孫。去去去,滾出去。真是帝女不知愁滋味,都是朕把你慣的,去去去,回你的城曲堂好好修身養性,成親之前不許你出來!”

鹹寧氣呼呼地退了出去。

朱棣盯了一眼王貴妃:“把她給朕看好了,成親之前,別鬧出事來!”

王貴妃神色忐忑,略有不安:“萬歲,公主的婚事就定下來了?那宋瑛……人品到底如何?鹹寧嫁過去,不會受委屈吧?”

朱棣凝眸遠視:“宋瑛的事,是她母後在世時便定下的。宋家門第高潔,安成嫁了宋琥,這些年過得美滿太平。鹹寧與安成是同母所生的親姐妹,想來鹹寧嫁給宋瑛,定然不會受到半點委屈的!”

聽朱棣提到已過世的皇後,王貴妃便不敢再言。

先後徐氏,是皇上心中最柔軟、同時也是最堅定的所在。

柔,在於情。

堅,在於義。

朱棣大業所成,內則全賴徐後維護,兩人感情早已超越了男女之間的情愛,更有英雄相惜,互為表裏之誼。

然而,情深不壽,賢後命薄,徐氏只做了四年皇後,便離世而去。

對於朱棣而言,徐後的離世,帶走了他全部的情與義,柔軟與堅定。

朱棣為其親擬尊謚:仁孝慈懿誠明莊獻配天齊聖文皇後。自此之後,雖有寵妃,卻不覆立後,這樣的情份,終是旁人奢望不來的。

王貴妃深深吸了口氣,掩飾自己內心的酸楚。

對於朱棣而言,自己縱居貴妃之位,卻仍只是妾;而對於那些公主、皇子而言,雖百般呵護、真心照拂,可自己於他們而言是什麽呢,庶母?保姆?

罷了,無需多言,更不必多事。

在這宮裏,要想活的久,就要明白自己的位置,即便心有不甘,也要認命。

王貴妃面上無波無喜,甚至還在片刻之後於唇邊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很是柔美。

獨家番外之:越王朱瞻墉的愛恨情仇

南京棲霞山,秋色濃郁,霜葉絢目。

朱瞻墉與近侍小順子拉著馬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馬背上馱著包裹箱籠。

朱瞻墉很是吃力,滿頭是汗,一屁股坐在路旁的樹樁上:“不行不行,停下歇會兒!”

小順子笑了笑:“郡王從來沒走過這樣的山路吧!”

朱瞻墉抹了一把汗:“這是人走的路嗎?也太艱難了!本王自打出生起,就沒走過這樣的路!”

小順子呵呵一笑:“快了快了,站在這裏都看到山門了!”

朱瞻墉瞪了一眼:“剛才你就這樣說,都誑了本王一路了,這次說什麽本王都不走了,得停下來好好歇歇。”

小順子:“也真難為郡王了,一會兒到了山上,若微姑娘若看到郡王親自來送藥,一定歡喜!”

朱瞻墉臉一沈:“會嗎?她出宮這麽久,我才來這一次,她說不定會怨我!”

小順子:“不會不會,若微姑娘只會高興。”

突然,從路邊林中閃出一個黑衣人(何傲兒所扮),黑巾蒙面,頭戴黑帽,一身夜行服,手執寶劍以迅雷之勢抵在朱瞻墉的脖子上。

朱瞻墉嚇了一跳卻仍然不輸氣勢,悶吼道:“哪來的賊人?光天化日,天子腳下,佛門凈地,竟敢行兇?”

小順子則趕緊上前跪倒央求:“好漢饒命,若要錢財,隨你取!只別傷了我家主人!”

何傲兒哼了一聲,踹了一腳朱瞻墉,牽過馬準備走。

朱瞻墉卻撲了上來:“哎,把東西留下!”

何傲兒:“哼,你是想留財呢,還是留命?”

朱瞻墉從腰間解下一塊玉佩:“這個給你,能值不少銀子。但是這些東西,必須留下!”

何傲兒先是一楞,隨即奪過玉牌,也不說話便拉著馬要走。

朱瞻墉又驚又怒,跳著腳攔下:“嘿!你這個賊人,怎麽一點賊品都沒有!明明都拿了我的玉佩了,就該把這包裹留下。這包裹裏都是些藥材,是給山上藥館送的,你萬萬不得劫走!要不這孽就造大了!”

何傲兒看著朱瞻基,像看個怪物,一臉地鄙夷:“還賊品?我看你就是個大傻子!你讓我留我就留,我偏不留!玉佩和藥材我都要!”

何傲兒說完,拉著馬就走。

朱瞻墉上前死死攔住。

何傲兒一馬鞭狠狠抽在朱瞻墉身上,兩人廝打起來,小順子也上前幫忙。

朱瞻墉與小順子合力,仍然不敵。

何傲兒一腳將小順子踹到路旁的林子裏,小順子痛苦地喊了起來。

朱瞻墉連滾帶爬狠狠揪住馬鞭不放。

何傲兒舉起劍佯裝要刺:“真是要財不要命,行,我就成全你。”

若微背著藥筐從林間走來,看到此情頓時呆住:“哪來的賊人?快住手!”

何傲兒的刀停在半空中,盯著若微細細端詳:“好個標致的小道姑,正好跟本公子回去當個壓寨夫人!”

朱瞻墉跳著腳:“你敢!憑你也配!我就是死了也不讓你得逞!”

何傲兒微微一楞,隨即一腳將朱瞻墉踹倒,朱瞻墉撞在旁邊的石頭上,哎呦叫了起來。

若微沖上前來趕緊扶起朱瞻墉:“殿下,你怎麽在這裏?”

朱瞻墉一臉痛苦狀:“聽說你在這裏開了醫館濟世救人,我就弄了些藥材和用具,便趕緊給你送來,誰成想還遇到賊了!”

若微聽了,神情萬分感動。

何傲兒:“呦,你們倆還是舊相識,怪不得他拼了命也要護住這些藥材!當真多情!”

朱瞻墉:“本王多情少情,關你屁事!”

何傲兒把眼一瞪,把劍指著朱瞻墉。

若微攔在朱瞻塘身前:“盜亦有道,既然劫了財又何必傷人。”

何傲兒:“你敢教訓我?

若微一揖禮:“常聞綠林中也多有俠士。若是殺富濟貧,也不枉你這一身好功夫,我們在山上開設藥鋪原是分文不取只為濟世,這山路艱難要運送這些東西上來原本就極為不便,你又何苦要趕盡殺絕?”

何傲兒一楞:“你給人看病,當真分文不取?”

若微:“當真。這山上山下百十來戶,加上寺院與道觀中的修行人,請醫問藥極為不便,所以我才在此開設藥鋪,只為方便山民,不為謀利。”

何傲兒神情覆雜,怔了片刻,仿佛有些釋然:“原來你是這樣的性情,怪不得他們如此放不下你!”

眾人聽了自是不解。

何傲兒摘下自己臉上的黑巾,又解下頭上的黑帽!

眾人大驚!

朱瞻墉沖上前,指著何傲兒:“你你你!

小順子也驚了:“何姑娘!

若微一臉意外:“你們認識?

觀外藥廬內。

若微親自倒茶,捧給瞻墉與何傲兒。

瞻墉一臉垂涎:“這就是龍泉水泡的茶?”

若微笑了笑:“不過一眼山泉罷了,哪裏就真的是龍泉?”

何傲兒:“若非親眼所見,我打死也不信,你在這裏竟然活得這麽自在。”

瞻墉哼了一聲:“你以為若微也像你一樣,只會養尊處優?”

何傲兒翻了白眼頂回去:“你又了解我幾分?”

瞻墉又哼:“何大將軍的孫女,脾氣又臭又古怪,本王早都聽說了!”

何傲兒怒了:“你也好不了哪去!又蠢又胖、又懶又饞!”

若微眼見二人又起爭執:“快停下來,你們二人到底是怎麽回事?不是說已經定了親嗎?怎麽還這樣吵鬧不休!”

瞻墉別開臉,一副有多遠避多遠的神色:“我才不要娶她呢!”

何傲兒毫不示弱:“誰願意嫁他?今天若不是你出現,看我不一劍挑了他!”

瞻墉瞪著何傲兒:“你你你,你膽敢謀殺本王?殺了本王你也好不了,不是償命就得殉葬,要不就是守寡。”

何傲兒:“想得美!給你殉葬,為你守寡?我開個妓院氣死你!”

瞻墉氣得直跺腳:“都是皇爺爺不好,亂點鴛鴦,偏給我指了這麽個母夜叉!”

何傲兒立時極了:“你說誰呢!”

若微趕緊攔下:“好了好了!”

紫煙入內,端著幾樣青菜:“走了這麽遠的山路,郡王一定是餓了,快用些膳食吧!”

瞻墉大喜:“還是紫煙最懂本王的心思。”

若微幫著紫煙將飯菜放在桌上。

瞻墉瞪大眼睛:“全是素的?”

若微抿著嘴:“郡王莫忘了,這裏是清修之地。若微如今也是女冠,如何能再沾葷腥呢!”

瞻墉嘆了口氣,夾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嘴裏,很無奈:“光吃這些,一會兒本王怎麽有力氣走下山去?”

何傲兒哼了一聲,站起身朝外走去。

若微:“何姑娘要去哪裏?”

何傲兒:“我去方便方便!”

瞻墉哼道:“人家在這裏用膳,偏你要去方便,真是討嫌得很。”

何傲兒理也不理,自顧出了房門。

若微坐下來,往瞻墉碗裏添著菜:“這位何姑娘性子爽快,武功又好,你和她在一起,日子應當有趣!”

瞻墉嘴裏塞滿飯菜:“有趣?哼。算了吧!真不知道皇爺爺這是怎麽了,總是亂點鴛鴦,先是把你和大哥拆散,又給我指了這個瘋婆子。真心受不了!”

若微被戳住心事,當下緘默了。

紫煙卻替若微開口:“郡王,皇太孫現在可好?”

瞻墉:“不好,當然不好!你們知道嗎?大哥受傷了!”

若微一臉緊張:“怎麽會受傷,傷在哪裏?”

瞻墉指了指自己胸口:“就在這裏,劃了好幾刀!”

若微驚愕,眼圈頓時紅了。

瞻墉:“若微,你別急,雖是劃了好幾刀,但是有太醫們料理,現在無礙了!”

若微:“這傷是怎麽弄的?”

瞻墉:“咳。你不知道,自從你出宮以後,大哥一天也沒有回過那個太孫府,仍是呆在四知堂,也常常住在靜雅軒。那太孫府裏的一妃兩嬪連大哥的面都見不到。這事情傳到皇爺爺耳朵裏了,皇爺爺先是訓斥了幾句,可是大哥仍然如故。後來皇爺爺惱了,就讓人給大哥的飲食裏下了藥!”

若微怔然,強忍著心頭酸楚才未將眼淚淌下。

紫煙卻傻傻的刨根問底:“下藥?下什麽藥了?”

朱瞻墉嘿嘿一笑:“春藥唄!”

紫煙驚愕:“天呢!”

若微眼中蘊滿淚水,神情如癡,胸口發悶仿佛喘不過氣來,這便是她心心念念的他,是她從八歲起便住在心裏的他,終究沒有看錯,更沒有被辜負。

若微心中翻江倒海,一會兒為瞻基的堅守而欣慰,一會兒又為瞻基的自苦而心痛,她只恨自己太過渺小,除了順受之外,於命運無半分抗爭之能。

若是……

念頭才起,便被打消。

沒有若是。

他可以不是自己的夫君,他也必是天下唯一的皇太孫。

是大明江山的承繼者,是東宮的希望和倚靠。

人,向來不能為自己而活。

所以,這種自苦,雖難,也唯有忍下。

想著、想著,心便更疼,眼淚便更多。

朱瞻墉看在眼裏,自是跟著難受:“若微,你別難過,我大哥雖然被下了藥,可是沒糊塗,硬是摔碎了茶碗,拿著瓷片一下一下在胸口上劃著,當時那血流的啊,真把皇爺爺嚇壞了,從此以後,倒也沒再逼他。”

若微的眼淚成串成串流了下來,怔怔坐在榻上,一言不發。

紫煙抽泣著:“皇太孫真是癡情!也不枉我們姑娘這樣實心實意地跟著他。”

此時,朱瞻墉不避嫌地拉起若微的手:“若微,你千萬別哭,大哥現在雖不能來看你,但是他讓我轉告你,他對你的心永遠不會變,他永遠不會負你。只是不知道,你是否願意等?”

若微終於哭了出來:“他問我還等嗎?他為何要這樣問?難道他不明白我的心嗎?”

說著,若微轉身推開房門跑了出去。

終究,她還是未能忍住。

或許,在瞻墉和紫煙面前,她也無須任何隱忍,讓淚水宣洩,給浸苦久矣的心找一個出口,也好。

於是,若微跑至林邊,伏在樹幹上痛哭了好一陣。

直至瞻墉追了過來。

瞻墉有些手足無措:“若微,若微。你別急,你在這裏過的這樣清苦,我大哥是擔心你熬不下去!”

若微:“我這裏雖然清苦,但還算自在。他在宮中雖然錦衣玉食,又能比我強多少?”

瞻墉:“你放心,我回去就跟我大哥說,你跟他一樣,也永遠永遠不會變。”

若微抹了一把淚:“你只告訴他,那粒棗子我種在山上了,那小龜也養得好好的,讓他放心就是。”

瞻墉莫名其妙,突然,鼻子抽動,目光四下尋著:“什麽味?若微,你聞到了嗎?好香的味道!像是熏雞,又像是烤鴨!”

若微止了哭,略定了定神,便同瞻墉朝不遠處的草甸走去。

不遠處。

何傲兒坐在草甸上,架起一小堆篝火,上面架著一只山雞,烤得焦黃流油。

朱瞻墉一臉垂涎:“你你你,怎麽弄來的!”

若微已看穿何傲兒的心事,這何傲兒看似蠻橫自我,實而心細如發、體貼入微,才剛在藥廬內,見朱瞻墉抱怨沒有葷菜,便借口方便,實則是出來獵食,可見心中已有瞻墉。若微由衷替瞻墉開心,欣然地站在旁邊。

何傲兒從架子上扯下一只雞腿,遞給朱瞻墉,一臉燦爛:“吃吧!”

朱瞻墉怔了怔,此時也明白了何傲兒的心意,卻又有些不好意思,並未及時伸手去接。

出人意料的是,何傲兒收了笑,冷著臉哼了一聲,隨即將那只雞腿收回來丟到火堆裏。

朱瞻墉立即苦了臉,跳著腳,一臉惋惜:“你這是幹嘛?平白糟蹋好東西!”

何傲兒瞧著他:“你們這些人啊,雖是明理但一點兒也不爽快,拖拖拉拉的做什麽?我就是要告訴你們,很多時候,你稍一猶豫,這機會就從眼前溜走了。”

若微思忖著何傲兒的話,覺得頗為有理,不免對其心生好感。這樣的女子通達豁然,行事果斷率真,當真是可愛極了。

朱瞻墉卻盯著烤雞,一臉垂涎:“你這樣,也太不對了,糟蹋美食,天理難容啊!”

何傲兒笑了,又扯下另一只雞腿,這一次徑直塞到朱瞻墉嘴裏。

朱瞻墉跳著腳,吃也不是,不吃也推不開,嘴裏嚷著:“燙!燙!你要燙死我啊!”

何傲兒大笑,越發燦爛如花。

若微看著朱瞻墉與何傲兒,心中澄然,這世上有一個這般的你,便定會有個那般的她來襄配,雖時有早晚,天遙地遠,卻總有聚首的一日,正如瞻墉與傲兒,這就這樣遇到了彼此。若微想著想著,心裏的苦澀漸漸散去,面上也現出了笑容,信念與希望越發堅定。

獨家番外之:越王朱瞻墉之死

大明正統四年。

孫若微坐在矮榻上,懷裏是一個用大紅錦緞包裹著的繈褓,手上則拿著一個撥浪鼓輕輕搖著,眼中浸滿柔情,面上是柔柔的笑容。

朱錦馨歪倚在厚厚的靠枕上一邊看著,一邊撒嬌:“母後,這個小奶娃有什麽好?眼睛小的像一條縫兒,皮膚也不白,醜醜皺皺的,哪裏有馨兒長得好。馨兒小時候您都沒怎麽抱過,現在對她卻這樣愛不釋手,可真是不公平!”

若微瞥了朱錦馨一眼:“你這孩子,都做了娘,還跟自己的女兒吃什麽醋!”

湘汀領著梅香、司音端著各式的茶點步入室內,一面叫人把精致的杯碗盤碟放在炕桌上,一面笑道:“長公主自然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情。當年在咱們皇太孫府,長公主才剛降生那會兒,咱們太後和先皇為了爭著想多抱您一會兒,還吵鬧著賭了氣,好幾日沒說話呢!”

朱錦馨瞪大眼睛看著湘汀,仿佛難以置信一般:“真有這回事?可我怎麽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若微似嗔非嗔地瞅了一眼錦馨:“你記得?你就記得母後怎麽苛責你,怎麽拿戒尺打你,逼著你彈琴寫字了吧?”

朱錦馨:“嗯,還真是,自從記事起,就記得母後對馨兒極為嚴厲。”

若微笑了笑,低頭親了親嬰兒的小臉:“小丫頭,你說叫個什麽名字好呢?真得容我好好想想!”

朱錦馨從桌上拿起一塊千層翡翠雲片糕,一面嚼著一面說道:“就叫小粘糕得了。母後如今一時半刻抱著她都不撒手,我家附馬都來了三次也沒給接回去,這都寫信跟我抱怨了。”

若微笑了:“薛桓也真是有閑情,你們二人日日相見,想說什麽還不直接說,還寫信做什麽?”

朱錦馨一臉得意:“誰讓他嘴笨啊,總是說不過我,所以就想出這麽個主意,有什麽事就寫下來給我看。我又懶的寫信回他,他就越發得意,洋洋灑酒厚厚幾大篇再給我送來,搞得我煩了,凡事就應了他。”

若微不禁笑了:“你這性子,也虧得他才能降的住。”

說話間,若微懷裏的小家夥哼哼嘰嘰哭了起來,她伸手摸了摸,不像是尿了。

湘汀立即上前接了過去:“怕是餓了吧,咱們小郡主可能吃了。乳母,快來侍候。”

兩名乳母上前將孩子接走。

若微看著朱錦馨:“如今看你與附馬過得和美,母後也就放心了,若是你父皇還在,看到你這樣,不知有多欣慰。”

朱錦馨探著身子,摟著若微:“母後,你又想我父皇了?”

若微苦笑:“怎能不想。”

阮浪匆匆入內:“皇太後,長公主,不好了!”

若微與朱錦馨立即直起身子。

阮浪:“越王府派人傳話,說是越王病危!”

若微大驚:“這怎麽會?”

朱錦馨騰地起身:“二叔!我二叔怎麽了?”

若微也立即起身:“快,快去準備車輦,速去越王府。”

阮浪:“是。”

素來處亂不驚的若微,此時卻也神情緊張慌了神。

越王府。

寢室,朱瞻墉躺在床上,面色青紫,呈垂死狀。

腹部微隆的何傲兒(瞻墉側妃)坐在床邊,緊緊拉著朱瞻墉的手,端著藥往嘴裏灌,但是藥水全都流了出來,根本餵不進去。

瞻墉正妃吳秋月則在旁邊啼哭不已。

何傲兒惱了:“你哭什麽啊,煩不煩!太醫,你們看看現在這情況怎麽辦,這藥都餵不進去。”

兩名太醫, 一為李醫正、一為徐院判,皆是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夫人,郡王這個情況,臣等也是無措啊。”

何傲兒剛要發怒。

孫若微與朱錦馨入內。

孫若微:“這是怎麽了?”

何傲兒:“太後來的正好,太後快給看看。”

李醫正、徐院判也上前行禮:“皇太後。”

孫若微:“情況如何?”

李良醫:“回皇太後,越王吃了河豚魚湯,才剛病發的時候上吐下瀉,沒過一會兒就昏過去了。”

孫若微一楞:“河豚?此魚血、臟皆有毒,稍弄不幹凈,就會出人命,朝廷早已下令不許食其肉,你們為何還要吃它? ”

何傲兒直言直語:“聽說是長江上打上來的鮮貨,他特意讓南邊來的廚子收拾了做成湯給我補身子的,還說這個最是滋補。”

吳秋月卻火上澆油:“正是,就是因為你鐵樹開花懷了身孕,越王都不知怎麽寵好了。別說是河豚,就是天上龍肉,也要給你弄來。”

眼見兩人又要爭執,若微面色淩厲,二人便消停了些。

朱錦馨:“母後,這河豚中毒,可有解?”

若微點了點頭:“隋朝名醫孫思邈曾給過一個偏方‘凡中河豚之毒,以蘆根汁和藍靚飲之可解’。但這也只是聽說,誰也沒用過。你們,可給越王擬方配藥了?”

徐院判:“皇太後,微臣等正是配了蘆根汁與藍靚飲,無奈卻餵不進去。”

若微:“你們去命人取麥管來,強灌進去就是了。”

徐院判稱是,立即下去準備。

若微上前,再為朱瞻墉仔細診脈,神情突然變得很是凝重,又輕輕捏開朱瞻墉的唇,卻見其間全是黑色的血液。

眾人皆驚。

何傲兒更是心痛萬分:“血,怎麽會這樣!都是我不好,是我嫌這魚湯味道太腥不想喝,可王爺偏說這好東西別糟蹋了,就全給喝了,誰成想才喝完就倒下了。”

若微神情疑惑:“府中可還有別人服了這魚湯?”

何傲兒搖了搖頭。

若微:“可還有剩下的魚湯?”

何傲兒:“碗裏的都被王爺喝光了,想來膳房鍋裏還有一些,來人,快把鍋端上來。”

很快,一個丫頭將湯鍋端上,神情緊張,端著湯鍋的手微微顫抖。

若微看了一眼:“取銀針來。”

太醫乙立即送上銀針。

若微以銀針在魚湯中試毒,當下銀針變黑。

若微面色變了又變:“險些誤診,這河豚魚湯未必有毒,而是被人摻了砒霜。”

何傲兒大驚。

眾人大驚。

錦馨:“母後,你怎麽能分辨出是河豚之毒,還是砒霜之毒?”

吳秋月頗不自在,似心有不甘:“對啊,皇太後怎麽看出來這湯裏有砒霜?”

若微目光定定地註視著吳秋月:“王妃先不要問哀家怎麽知道的,哀家倒想問問王妃,這魚湯從膳房裏做得,要經過多少人的手,才能到何夫人的桌上。”

吳秋月神情緊張:“這個,這個臣妾不知道。這湯是王爺吩咐膳房的廚娘單做的。”

若微神情冷幽,輕聲嘆息。

徐院判舉著麥管入內,上前:“皇太後,可要往裏灌藥?”

若微搖了搖頭:“不必了。解河豚之毒的藥,不能解砒霜之毒。”

何傲兒:“那皇太後趕緊給王爺開一個解砒霜之毒的方子啊!”

若微看著何傲兒,搖了搖頭:“傲兒,太晚了。”

何傲兒驚愕:“什麽?你說什麽?”

錦馨趕緊扶住何傲兒,也幫著催問:“母後,難道,二叔沒救了?”

若微看著吳秋月:“這下藥的人,心思太狠,在河豚魚湯中放了大量的砒霜,讓咱們誤以為是河豚中毒耽擱了救治時間,如今越王意識消無,內臟出血,已經無治了。”

何傲兒大悲,轉身走到床前,撲到瞻墉身邊,失聲痛哭:“瞻墉,瞻墉,你這是怎麽了!”你說要孩子,我就給你懷了孩子,如今你走了,你讓我怎麽辦?你明知道,我若生下這個孩子,也是性命不保,咱們倆若都去了,你讓孩子怎麽辦?”

吳秋月怔怔的,跌坐在地上,傻了一樣。

若微盯著才剛將湯鍋端上來的侍女,目光如炬:“是你做的?”

侍女撲通跪在地上:“不是奴婢,真的不是奴婢,是越王妃,奴婢把湯煮好後,是越王妃說是要嘗一嘗,又說湯淡了些,往裏放了一些白色的粉沫。奴婢當時覺得,越王妃是嫉妒何夫人,所以在湯裏多放了些鹽,所以才沒聲張,奴婢真沒想到是王妃往湯裏放的是砒霜!”

吳秋月驚懼,跪在若微面前:“皇太後,這個奴婢是胡說,不是秋月做的,秋月什麽都沒做過。

若微定定地看著吳秋月:“做與沒做,你心裏明白。”

吳秋月跌坐在地上,傻了一樣。

就在此時,朱瞻墉的手突然從床上滑落,斷了氣,眼睛卻沒有閉上。

太醫、侍女全都跪下。

何傲兒驚愕,泣自哀號:“瞻墉!你不管我了?你真的再也不管我了?”

若微上前,伸手輕輕撫過瞻墉的眼皮:“你放心走吧,傲兒母子,我一定替你照顧好。”

瞻墉終於得以瞑目。

何傲兒痛哭昏厥。

吳秋月則癡癡傻傻地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朱錦馨被眼前的變故嚇的不輕,緩了半晌才開口:“母後,不拿下她細細審問嗎?”

若微一聲嘆息:“審與不審都是一樣。是她做的,她便是死罪,不是她做的,她也當為越王殉葬。”

朱錦馨怔楞著。

夜,紫禁城仁壽宮,寢殿內空蕩蕩的只有張妍、若微兩人。

張妍躺在床上,神情憔悴。

若微親自捧著藥碗:“母後,這是棗仁安神飲,喝了,夜間能睡得安穩些。”

張妍搖了搖頭:“如何能得安穩?你說說這瞻基、瞻墉兄弟倆,怎麽都這麽短壽?瞻基走的時候還沒到三十八歲。瞻墉,這才三十四,連個子嗣還都沒留下。你說,這都是怎麽了!”

若微:“母後往寬了想吧,好在傲兒還懷著胎,不管是男是女,都是越王的延續。”

張妍點了點頭:“瞻墉就留下這麽點骨血,你可要千萬當心,別再有了閃失。”

若微:“兒臣已經派人把她接到我娘家府裏,有我娘為她安胎,母後就放心吧。”

張妍:“這樣也好。不過,那個吳秋月,絕不能輕縱了她,她倒是一抹脖子想來個萬事幹凈。哀家絕不能讓她如願,你趕緊讓皇上下旨,誅了她全家。”

若微嘆了口氣:“母後,這吳秋月是吳升的女兒,這吳家自吳升往上兩代都是朝中勳臣,於國有功,如今吳秋月自裁謝罪,死她一個就夠了。”

張妍不禁淚流滿面,失聲痛哭:“憑她一個人死就能換回我的墉兒嗎?我墉兒心思單純,一輩子沒有半點害人之心,就這樣的好性情,怎麽還會有人不容他,還要害了他的性命?哀家好恨!好恨啊!當年十月懷胎,歷經多少苦楚才生下他們,如今一個一個,先我而去,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啊?”

張妍痛徹心扉,當年朱瞻基故去,她固然悲痛,但在悲痛之餘,必須強作鎮定,身為國之太後,她要替兒子扛起社稷重責,要擇選新帝、安定朝堂,還要衡量各種錯綜覆雜的勢力和種種關系,更要提防著潛在的風險與各種變故,所以,她甚至顧不上悲痛。

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瞻墉不是帝王,他的死,關乎不了國政,越是如此,越讓張妍體會到一個母親失去兒子的痛苦。

此時的她,只是一個接二連二,失去親人的孤老婦人,她覺得人生就是這樣,總想拼命抓住更多,但到頭來,卻皆是成空。

看慣堅定的張妍,淡然的張妍,甚至是呆板嚴肅不通情理,但卻從未看過如此頹廢與傷感的張妍,對於她此時此刻的心境,若微感同身受。

她拿帕子為張妍拭淚。

“母後節哀。死她一個,自是換不回越王,可是死她全族,照樣換不回越王。況且,這府中由於爭風吃醋以至王妃毒殺親夫的事情,對外還是不要聲張的好,如今只說越王得了急癥便是。”

張妍止了淚,目光對上若微的眼眸,心底一驚,那個讓自己又喜歡又提防的小女孩,終於也上了年紀,眉宇間的風霜何其相似,是啊,如今她和她,都是自稱哀家的婦人,一樣的可憐。

於是,張妍放下所有的芥蒂,拉起若微的手。

“哀家自然知道你說的在理,可是哀家這心裏真是過不來勁兒。你說,是不是因為當年太祖、太宗殺伐過甚,如今才一次一次報應在子孫身上?想當年,仁宗皇帝登基不足十個月過世,是被人使計毒殺的。先皇宣宗才三十八歲,正是大好年華,也死在那個瘋女人手裏。如今瞻墉又……哀家現在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血腥啊,說不定哪天哀家也去了,你得趕緊給皇上選妃冊後,咱們得抓緊讓皇上趕緊延續後嗣,不然,哀家是死不瞑目啊!”

若微的眼圈也紅了,她強抑情緒點點頭,依如當年的乖順:“一切都聽母後的,母後一定靜心休養,好好調息。”

張妍的眼淚又流了下來,閉上眼睛,靠在枕上,不再言語。

獨家番外之:明英宗朱祁鎮選妃冊後之詳情

夏夜,長安宮寢殿內。

廢後靜慈仙師胡善祥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成眠。

貼身侍女彩霞上前:“娘娘!”

胡善祥:“打聽清楚了?”

彩霞點了點頭:“越王歿了,越王妃也抹了脖子殉了葬,那越王府只留下側妃何夫人,讓皇太後給接到會昌伯府了。”

胡善祥神情冷淡:“正經的主子一個一個都走了,偏她們這些個當側室的命硬,倒還活得好好的。”

彩霞:“聽仁壽宮裏的人說,太皇太後這些日子,身子越發的不好,如今正催著皇太後趕緊給皇上冊後選妃呢。”

胡善祥:“冊後?看來太皇太後是快不行了,想早些辦完這件大事再閉眼。”

彩霞:“娘娘。自從娘娘被廢了位,咱們遷到這長安宮裏來,日子是越發艱難。以往順德公主在的時候,還能震懾奴才護著娘娘,如今公主嫁了出去,除了逢年過節也再難進宮。好在咱們還有太皇太後庇護,這日子才勉強得過,若是這太皇太後再崩了,咱們可就更難了。”

胡善祥:“說的是。有太皇太後在,那孫若微還不敢把本宮怎樣,倘若太皇太後不在了,想必她定是不能再容我。”

彩霞:“娘娘,倒不如在這一屆的選女中做做打算。若是能將與咱們連親的人拱上後位,這以後得了皇寵,娘娘自然平安。”

胡善祥眼眸一閃,當下便有了打算:“說的不錯。快想法子把這一屆的選女名錄拿到手,咱們細細看看,哪些人可以為我所用。”

彩霞:“娘娘,大老爺叫人傳話來,說是咱家大奶奶的外甥女錢錦鸞就在這屆選女當中。這錢姑娘模樣長得好,性情也溫和,又與咱家連著親,祖上也有些功勳,大老爺讓娘娘想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幫她中選。”

胡善祥:“錢錦鸞?倒是起了一個好名字,就不知有沒有這個福了。你去,把我的首飾的積蓄全都拿出來。”

彩霞:“是送到仁壽宮?”

胡善祥搖了搖頭:“如今,得求另一個人。”

彩霞:“何人?”

胡善祥:“乾清宮的管事,王振。

彩霞:“他?”

胡善祥:“去吧,把所有的積蓄全給他,他自然會應。”

彩霞:“是。

胡善祥唇邊擠出一絲冷笑:“孫若微,你以為你勝了嗎?待我再擺一局,倒要你輸得幹幹凈凈!”

吉日吉辰,仁壽宮正殿。

張妍與朱祁鎮坐在正中,若微、朱錦馨坐在側首。

王振拿著選女名冊念名字。

錢錦鸞、周丫頭等六名少女分列兩排。

念到自己名字上前行禮。

王振:“錢錦鸞,海州人士,年十六,護軍指揮僉事錢貴長女。”

錢錦鸞上前行禮:“選女錢錦鸞拜見太皇太後,皇太後,拜見皇上,給常德長公主見禮。”

張妍點了點頭:“不錯,不錯,甚是得體。

王振:“周丫頭,大興人,年十五,臨安縣主薄周福長女。”

周丫頭上前:“選女周丫頭拜見太皇太後,皇太後,拜見皇上,給常德長公主見禮。”

這名喚周丫頭的選女面色黝黑,長相頗不討喜。

朱錦馨見了,立時便笑了:“這位周姑娘的名字當真有趣兒。你爹娘怎麽給起了這麽個名字?”

周丫頭:“回長公主的話,小女幼時頭發稀疏,所以爹娘就給起了禿丫頭的乳名。”

張妍不悅:“既是如此,應選之後,也該起個正經的名字才好。”

周丫頭:“此名乃是爹娘所賜,自不能輕易更改。”

若微點了點頭:“說的也是。”

張妍不悅。

朱祁鎮瞅了瞅周丫頭,當下便十分嫌棄,絕不想再看第二眼。

朱錦馨則站起身,走到周丫頭跟前瞪大眼睛瞧了又瞧:“我看你現在青絲如霧並不稀疏啊。”

周丫頭:“小女隨父在南京任上,偶然從一位舊宮人處得了生發的方子,說是拿生姜水和上幾種草藥,用過便可生發。”

若微若有所思:“哦,你可記得那位舊宮人的名字?”

周丫頭想了想:“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嬤嬤,本家姓桂。”

若微面露喜色:“原來是桂嬤嬤,這方子當年還是哀家給她的,想不到輾轉到了你的手上。”

周丫頭低頭不語。

朱錦馨湊到朱祁鎮跟前:“看出來了嗎?母後喜歡,皇上選她吧!”

朱祁鎮一臉嫌惡:“她長得可真不好看,面色黝黑跟鍋底似的,她長成這樣,怎麽也能入選?”

眾人偷笑。

若微:“皇後選妃立後,要重德重才,不要單看長相。”

周丫頭卻一本正經地回答:“小女生性粗笨,針織女工琴棋書畫皆不擅長,閑時就在田中幫幫忙,所以膚色較黑。”

朱錦馨神情詭異,走到跟前伸出手抹了一把周丫頭的臉,悄悄笑了。

張妍不悅:“好了,這一組看來看去,唯獨錢氏算得上鶴立雞群。都下去吧,宣下一組。”

王振:“是,下一組,選女唐氏、王氏、魏氏、杭氏、汪氏、劉氏入內晉見。”

錢錦鸞、周丫頭等人退下。

很快,另外六名選女入內。

坤寧宮。

若微與錦馨同坐炕上,炕桌上放著清淡的菜品。

錦馨吃得正香。

若微盛了一碗加了山楂絲玫瑰醬的杏仁豆腐遞給錦馨:“看完了選秀,怎麽還賴在母後這裏不回去。”

錦馨笑了笑:“這好戲還未謝幕,我怎麽舍得走?”

若微瞥了一眼錦馨:“沒頭沒腦的,說的什麽瘋話?”

錦馨:“想想就覺得虧,當年母後給女兒選附馬的時候,怎麽沒來這樣一出,若是讓天下間的才子都像考狀元一樣在我面前來個殿試,說不定還能選到更好的。”

若微笑了笑:“你這孩子,說的什麽癡話。也就是你命好,生在帝王家,是金枝玉葉的公主,才能在洞房前見見要嫁的人,否則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裏能由得了你?”

錦馨細品著軟軟滑滑的美食,一臉壞笑:“娘,難道真要依了皇祖母的意思,立那個錢錦鸞為後嗎?”

若微端起案上的茶慢慢品著,眼底閃過一絲難掩的憂慮,輕嘆一聲才緩緩開口:“這幾年,太皇太後深居簡出,看似是把皇上和朝政交給了我。可是這宮裏宮外,又有哪一件事能拂逆她的意思?”

錦馨:“皇祖母對母後總還是心存芥蒂。這次選後關系皇上一生的幸福。這也是咱大明朝開國以來,第一位在紫禁城大婚的皇後呀。您可不能不管。那錢錦鸞長的雖美,但是舉手投足卻透著做作,詩詞音律也不甚相通。這樣的人怎麽統馭六宮、襄佐皇上?”

若微面露苦澀:“母後何嘗不知呢?只看她呈上來的繡品就知其性情,雖有些小聰明但沒大智慧,若是在小門小戶為人妻,倒也能和樂相襯,若是母儀天下襄助皇上內理中宮,總是差了些。”

錦馨:“母後,馨兒倒是看著那個周丫頭不錯。”

若微楞了:“你看上了她?”

錦馨笑了笑:“母後別看這丫頭名字俗氣,長相一般,實際上人家可是品性高潔很有風骨,母後細瞧她的臉了嗎?是用青黛粉混成綠豆粉塗黑的。”

若微笑了笑:“你這丫頭,偏被你看穿了。母後自然也瞧見了,想來,她是不願中選所以才如此守拙。母後早派人查了,這周氏雖祖籍大興,卻從小隨著父親遷往各處赴任,對於各地的風物所知頗多,也曾扮成男孩子在學堂讀書,為人頗俠義直爽,是個大氣的好孩子。”

錦馨一臉驚喜:“咱們真是母女連心,母後也相中她了?”

若微笑了,正要開口。

湘汀入內:“皇太後,已將周氏傳了來,現就在外面。”

若微:“宣她入內。”

周丫頭姍姍步入殿內,雖仍然膚色暗黑,氣度不卑不亢十分得體:“選女周丫頭拜見皇太後!拜見長公主!”

若微不動聲色,遲遲沒有免禮叫起。

錦馨瞪大眼睛瞧著。

周丫頭依舊端端正正地跪在殿中,頭雖是低垂的,腰背直挺,透著一種風骨。

若微終於開口:“擡起頭來!”

周丫頭擡頭。

若微看了看錦馨:“拿塊帕子給她擦擦臉。”

錦馨一臉興奮,拿著帕子上前:“是!”

周丫頭嘆了口氣:“算了,不勞長公主動手,小女自己來。”

周丫頭接過手巾,將臉擦凈。

若微定定地盯著周丫頭:“丫頭,你知罪嗎?”

周丫頭依舊跪在殿中,美眸微閃,她稍稍頜首:“小女知罪!任打任罰,只求皇太後開恩,不要責罰小女的家人。”

若微與錦馨對視。

錦馨上前攙扶:“你先起來吧!”

周丫頭:“太後尚未降罪,小女不敢!”

若微笑了笑:“你怎知哀家一定會降罪責罰於你?”

周丫頭一楞:“小女自從入宮待選就塗了臉,又裝傻充楞,言行魯莽,一心只想落選,自是欺君之罪,太後要責罰也是應當的。”

若微:“哀家不罰你,你起來坐著回話。”

周丫頭很意外。

錦馨親熱地拉著她坐下。

若微:“在你眼裏,皇宮是個可怕的地方,所以,你才不想中選,對嗎?”

周丫頭點了點頭。

若微:“那現在,你還覺得害怕嗎?”

周丫頭:“皇宮是個可怕的地方,它能改變很多人很多事,能教好人變成壞人。所以,我不想留在這裏!”

錦馨:“嘿!瞧你說的什麽話?照你這麽說,本宮和皇太後也是壞人?皇上和太皇太後也是壞人?”

周丫頭:“長公主。小女所說的好與壞,並非絕對,只是一個比方。這皇宮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地方,這裏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有著常人無法想象的富貴。皇上、皇後和各位主子可以號令天下。這種權力能夠造福蒼生,也可以毀了一切。在這樣的地方,責任與權力是連一起的,快樂與痛苦也是連在一起的。在這裏,不能完全由著自己的本性做事。這人,若迷失了本性,好與壞,就無從分辨了。”

錦馨楞了:“想不到,你從未在宮裏呆過,卻能看的這樣通透。”

周丫頭苦笑:“那是因為小女現在置身事外,可是若真的身在此間,誰又能永遠清醒呢?”

若微瞇了點頭:“好孩子。原本你如此坦白說了心裏話,哀家是該成全你,讓你落選出宮,仍舊到外面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正如你所說,人在宮中,身不由己。正因為我是皇太後,是皇上的母親,對皇上,對臣民有著難以推卸的責任。所以,我不能由著自己的本性放你出宮。”

周丫頭楞了:“皇太後?”

若微:“你很出色。哀家所說的出色,不只是容貌才學,還有心胸和智慧。你並非是單純的裝傻充楞讓自己落選。你選擇的方式很隱晦,很內斂,這就說明你個有智慧、有心胸的好孩子。如此,有你在皇上身邊,哀家才能放心。”

周丫頭:“皇太後,小女出身低微,小女難配天子!”

若微:“人與人之間的相配,並非出身,而是心性。哀家知道,興許你還沒相中皇上。哀家想告訴你,皇上的才德或許有限,也沒什麽出眾的地方,但哀家最自豪的是,皇上心地善良,他是一個心軟又通達的人,特別能理解人。當然,也正因如此,他耳根子軟容易受人操縱。所以他身邊的人是好是壞,才是關鍵。丫頭,哀家想讓你得配天子,想把這挈天的重任交到你手上,你可願意?”

周丫頭楞了:“皇太後,為何如此看重小女?”

若微點了點頭:“有些人,即使相處一生,你未必與他交心。有些人,雖是一面,就可引為知己。”

周丫頭怔楞半晌。

朱錦馨推了推她:“我也喜歡你的性子,願意讓你給我當弟媳婦。”

周丫頭臉紅:“皇太後和長公主這樣青睞小女,小女若再推托,就太做作了。如此就應下,不管日後皇上待我如何,能得皇太後如此看重,也要士為知己者死!”

若微笑了笑:“傻丫頭。哀家讓你們和和美美的相處,誰讓你報償了。”

周丫頭不好意思的笑了。

朱錦馨一臉興奮:“如此可好了,恭喜母後得此佳婦。”

若微:“皇上那兒,你這個當皇姐的,還得費些心思提點一二。”

朱錦馨一拍胸口:“包在女兒身上。”

乾清宮中,朱祁鎮坐在龍椅上捂著耳朵,一臉痛苦狀。

朱錦馨端起案上的茶杯猛灌了幾口:“說的長姐我是口幹舌燥,好弟弟,你到底聽明白沒有啊?母後和長姐我,可是都看中周丫頭了,你便趕緊下旨,立周丫頭為皇後。”

朱祁鎮像吞了蒼蠅一樣:“皇姐,朕的親姐姐!求求你饒了朕吧。那個什麽丫頭的,長的也太難看了!”

朱錦馨:“不是跟你說了嗎?人家是不願入宮,所以才在臉上塗的藥粉,其實長得可美了。”

朱祁鎮一臉不信:“你現在說這話,就像兒時騙朕吃藥,都說那藥甜絲絲的,一點不苦一樣,我才不信呢!”

朱錦馨:“真的,不信你現在把人召過來看看”。

朱祁鎮越發莫名:“那她幹嘛要在臉上抹藥粉啊。她既然不願意,咱幹嗎要勉強。放著那麽多願意的,朕憑什麽偏選她啊。”

朱錦馨:“哎呦餵,又繞回去了,我這是白說了。算了,我跟你說不明白了,我先回去了,回頭讓母後來跟你說。”

朱錦馨搖著扇子,匆匆走了。

朱祁鎮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王振上前:“皇上。如今可是犯難了?

朱祁鎮點了點頭:“是啊。太皇太後看中了錢氏,母後和皇姐看中了周氏。這,這讓朕如何是好啊。這兩邊,朕都不想得罪,可也不能立兩位皇後啊。”

王振:“皇上,按理說呢,這太皇太後位尊,長了皇太後一輩,皇上若從孝道上著眼,那是該聽太皇太後的。”

朱祁鎮:“話是這麽說。可是,朕也不想讓母後和皇姐失望。”

王振:“皇上,小的倒有一個好主意,不管最後皇上選了誰,太皇太後和皇太後都不會不高興,也不會怨皇上。”

朱祁鎮瞪大眼睛,一臉驚喜:“真的?你快說!”

一個時辰之後。

馬場 ,朱祁鎮神采飛揚,目光掃過錢錦鸞、周丫頭、朱錦馨,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朱錦馨莫名其妙:“好好的,皇上叫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朱祁鎮笑了笑:“請皇姐當個見證。如今在眾多的選女當中,皇祖母相中了錢氏,母後和皇姐相中了周氏。朕實在為難,所以就想出這個法子。這赤兔雲駒是父皇送給朕的寶馬,平時除了朕誰都不讓碰。就讓她們倆個試試,誰能騎的,就是天命所歸,朕就將她立選為皇後。”

朱錦馨:“這也太兒戲了!”

朱祁鎮:“怎麽是兒戲。這最公平了。而且這寶馬最通人性,朕信它!況且,皇姐莫忘了,當年你賣身試探附馬的事了嗎?那不荒唐嗎?現在怎樣?不是試出佳偶來了嗎?當年皇弟我可是力排眾議支持皇姐的。”

朱錦馨想了想,也只能依允。

朱祁鎮一臉得意,王振給手下小太監使了個眼睛,立即有人將周丫頭與錢錦鸞引上前。

朱祁鎮盯著周丫頭楞了楞神,一臉驚艷:“嘿,你還真是變漂亮了。

周丫頭笑了笑,沒說話。

隨即,王振親自牽馬上前:“兩位姑娘誰先來?”

錢錦鸞看了看周丫頭:“周妹妹先來吧!”

周丫頭笑了笑:“長者為先,還是錢姐姐先來吧!”

錢錦鸞:“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錢錦鸞走到馬邊上,輕輕撫了撫馬的長鬃,貼近馬耳朵仿佛在跟馬說話,一只纖纖素手則反覆撫著馬嘴,眾人只道她是在安撫馬兒,並未在意。

馬兒顯得很是溫和乖順。

隨即,錢錦鸞在王振的攙扶下,上馬。

馬乖乖地任由她騎著,緩緩跑了一圈。

朱祁鎮與朱錦馨對視。

朱祁鎮笑了笑:“她還真成!朕第一次騎這馬的時候,還被摔了。

朱錦馨哼了一聲:“我看這馬是老糊塗了!

王振扶著錢錦鸞下馬。

錢錦鸞將馬鞭交到周丫頭手中:“這馬很溫煦,周妹妹放心騎就是了。”

周丫頭點了點頭。

王振扶周丫頭上馬,順手將一枚細小的豪針紮入馬腹,當下馬狂奔如癲。

周丫頭用力勒緊僵繩,在馬背上顛簸著,好幾次險些摔下來。

朱錦馨大驚:“丫頭,千萬小心!”

朱祁鎮神情也變了顏色:“王振,你快去,叫人跟著,別真的摔了!”

正說著。

周丫頭半邊身子被甩下馬,情形危急,仍堅持著攀上馬背,周丫頭費盡力氣才將馬制服,騎了回來。

周丫頭下馬。

朱祁鎮趕緊上前:“你沒事吧。”

朱錦馨眼尖,看到周丫頭的手已被馬韁繩勒出了血,不由驚呼:“你的手,傷了!”

周丫頭笑了笑,對著朱祁鎮說:“願賭服輸,此番是錢姐姐贏了,皇上就立錢姐姐為後吧!”

朱祁鎮怔了一下,看著周丫頭燦爛的容顏,不知怎的就有些心疼起來,立時便猶豫著,甚至想改了初衷,脫口便是:“其實你也算不得輸,總歸還是騎回來了!”

王振神情一緊,看了一眼錢錦鸞,錢錦鸞面色淡定,倒是看不出情緒,只是將手悄悄隱在袖中。

周丫頭卻笑了笑,神情豁達:“錢姐姐騎的時候,這馬很是溫煦配合,輪到小女卻著實費力,雖沒摔下來終究也是遜色,顯然這馬更喜歡錢姐姐。皇上,既然勝負以分,小女服輸。”

朱祁鎮怔了怔,目光看了看周丫頭又看了看錢錦鸞,一時無語。

黃昏時分,某殿內室。

王振將聖旨交到錢錦鸞手中:“恭喜錢姑娘得償心願,如今就是皇後了!”

錢錦鸞微微一笑:“多謝王公公,若非王公公幫我準備的紫草烏,那馬也不會如此聽話。”

王振:“些許小事,皇後娘娘不必掛懷。幸虧咱們早有準備,不然以那周姑娘的騎術,定是被她勝出。”

錢錦鸞:“她,如今怎麽樣了?”

王振:“皇上封她為貴妃了。”

錢錦鸞神情微黯:“貴妃?”

王振笑了笑:“皇後娘娘放心,憑她是什麽妃,再尊貴也越不過皇後去。”

錢錦鸞笑了笑:“她性情樸實,極好相處,這次原是咱們取巧獲勝對她不住,以後我總歸不為難她也就是了。”

王振點了點頭:“皇後仁德,必是後宮之福,皇上之福。”

錢錦鸞微微一笑,又塞了一包銀子。

王振掂了掂:“小的告退。”

錢錦鸞透過宮門看著外面的殿宇和景致,心事無限。

正統七年五月,明英宗朱祁鎮大婚。

不久,太皇太後張妍崩逝。

十一月,帝上尊謚曰誠孝恭肅明德弘仁順天啟聖昭皇後。

十二月,與仁宗皇帝朱高熾合葬於獻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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