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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突逢慈恩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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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突逢慈恩顧

三元觀的山門之內十丈左右的地方,不知從何時又多了一間小小的藥廬。

每日午後到太陽下山之前,這裏都會有一位年青的道童為過往路人問診開方。遇到囊中羞澀的還會接濟一些草藥。因為這小道童不僅相貌極好,人長得唇紅齒白,而且態度最是親切和善,更重要的是不管是什麽病癥只須兩三副湯劑下去便可藥到病除。

於是原本冷冷清清的三元觀,一時之間人流湧動、絡繹不絕,即使是城中的大戶人家也常常會駕著車馬,來到這兒看診。

三元觀後崖上發現溶洞的消息更是不徑而走,很多人都專程來龍口處取上一壺泉水,都說龍泉甘美可口、可包治百病。

棲霞山在眾人眼中自然成了一處上風上水的大吉之地,所以有如此妙手回春的小道童也不足為奇了。

而這位時常穿一件水綠色道袍,以一根玉簪綰住如黛的秀發梳成一個高髻並以薄紗掩面的小道童,正是孫若微。

又是夕陽西下之時,藥廬之內,好不容易才送走最後一位看診的病患,紫煙剛剛關上門,若微就往竹榻上一躺,隨便攤成一個大字,嘴裏呼著:“累死了,不行、不行,明日要休診一天,不然本大師就要去見天尊了!”

湘汀從壺裏倒了一杯熱茶,以山泉水沖泡的清茶散發著裊裊的煙霧,芳香四溢,她伸手將若微扶了一起來,又好言好語的哄著:“姑娘,快喝口水吧,這一下午都沒沾口水,唇都幹了呢!”

接過茶杯,一口灌下去,隨即咧著嘴跳了起來:“老天,想燙死我呀!”

紫煙一面收拾著藥箱,一面搭著腔:“湘汀,看見沒有,咱們姑娘在外人面前是何等的宅心仁厚,這關起門來,真是連個手指都不想動了,這水呀你得晾的不溫不涼,才能送到她的嘴邊!”

湘汀連連點頭:“是我疏忽了,姑娘,有沒有燙到?”

若微擺了擺手:“真累呀,原本只想著咱們在清心院住的太過簡陋,所以開個藥廬掙點零花錢,換些吃的、用的,哪成想這一開張,就像拉上磨的驢子,再也由不得自己,如今想閑都閑不下來了!”

湘汀挨著若微坐下,拿著扇子給若微扇著風,而紫煙站在一旁,幫若微輕捶著肩膀:“好姑娘,你開藥廬既能掙錢又是在做善事,可若是太累了,不如就停了……”

“停了?你忘了咱們能開這個藥廬,費了多大的勁?”若微鼓著腮,偎在湘汀懷裏,身子綿軟的如同一攤泥。

紫煙撲哧一下樂出了聲:“是呀,姑娘也真神,居然會想到給桂嬤嬤治什麽脫發之癥,她原本心裏是八百個不樂意,可後來前面頭頂真的長出了濃濃的新發,這才對咱們姑娘奉作神明,再也不處處盯著咱們,管這個管那個了!”

湘汀也笑了:“是,還是姑娘眼尖,居然知道她平日裏戴的絹花底下的那塊是禿的,又想法子治好了,這才讓她沒話好說!”

若微心想,雖然你們如此誇我,可是打死我也不說廚房裏丟的那幾斤鮮姜是我偷的,要沒有這些鮮姜,我才沒辦法給老太太做什麽生發的藥水。

正在暗自得意之時,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輕輕叩門。

“這麽晚了,難不成還有人來?”紫煙走到門口,打開竹門,不由立即一聲驚呼:“二奶奶!”

若微騰地一下站起來,跑到門口,“天呢!”沐浴在夕陽的光芒中,一身玄色的道袍,烏黑的長發端莊地束在發頂,頭上還戴了一頂黑色的風帽。

“娘!”若微一頭沖進她的懷抱。

緊緊擁著嬌小柔美的女兒,董素素不想哭,可是眼淚卻怎麽也止不住。

若微把頭埋在娘親的懷裏,遲遲不願擡起頭,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不論面對何種境遇,是突然奉旨入宮還是被迫與瞻基分開來到這棲霞山上清修,生活中的起起浮浮,她以為她都能夠淡然地接受。可是此時,面對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娘親。她只想在她的懷裏,好好地哭上一場。

“二奶奶,您,您怎麽來了?快裏面坐!”紫煙一邊抹著眼淚,一面去扶董素素。

湘汀看到此情此景,心中也很是難過,但是她必竟年長些,所以慮事周詳。她四下裏看了看,才勸道:“姑娘,請夫人到後殿咱們的小院裏慢慢坐下來敘話吧!”

“好!娘!這藥廬裏亂亂的,只是白天的診室,我們原是住在這三元觀後面的小院裏,很是僻靜,咱們到後面說話吧!”若微仰起臉看著娘親,反而有些扭捏起來。

董素素伸手輕輕在她臉上拂過,用袍袖幫她抹去淚水,嘆了口氣:“這是皇家道觀,旁人不得入內,娘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來過,就在這兒跟你說幾句話還得趕回城中!”

“娘!”若微蹙起秀眉,似懂非懂。

湘汀心中卻仿佛明白,立即拉著紫煙遠遠地走開。

董素素擁著若微,走進竹屋,關好房門,這才坐在榻上。

“娘,你怎麽會來到此處?爹爹呢,誰跟你一道來的?”若微問出一連串的問題。

董素素用手撫著的她的秀發,眼中露出一派憂色:“你爹爹在北京城中督建,走不開。是繼宗陪我來。”

“繼宗來了?”若微面上大喜:“他在哪兒?”

董素素嘆了口氣:“還是這個性子,你這樣的性子,宮裏怎麽能容你?”

“娘?”若微的眼神兒剎那間變得十分暗淡。她心中料想娘會突然來到京城,定是因為得到了消息。也就是皇太孫冊妃大喜詔告天下的消息,人盡得知娘肯定也是聽說了,於是她呢喃著,輕聲說道:“對不起,微兒讓娘失望了!”

董素素搖了搖頭:“娘何嘗對你入宮有過什麽期盼?從未想過讓你入宮、得寵、封妃。這次是繼宗陪娘來的。這皇家道觀看似清凈,實際每天你一舉一動都會有人盯著,所以娘一個人打扮成雲游的道姑來看你,繼宗在下面等娘。”

“娘?”若微完全糊塗了,在她的印象當中,娘就是個柔柔弱弱的大美人,美則美矣,可性子柔的像水,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繡花、彈琴、寫字、畫畫,就是相夫教子,所關註的不過是時新的花樣和新鮮的胭脂膏子,今天這樣的娘,一臉的堅定與處處流露出來的謀略,反而讓她覺得如此陌生。

董素素拉著若微,一臉肅然:“宮裏的日子不好過,娘這次來,是去找一個人。他可以決定你未來的日子。如今娘只想問你一句,你是想隨娘回家,從此平平淡淡,找一個溫良厚道又能與你舉案齊眉的人嫁了。還是……”

董素素微微一頓:“還是想和那個皇太孫,再續前緣?”

“娘?你在說什麽?我怎麽一句也聽不明白?找什麽人,什麽人可以決定我的命運?我……”

董素素嘆了口氣:“你不要問這麽多,娘只想知道你的選擇?”

若微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娘親有這樣堅毅鎮定的一面,她眼簾低垂,細細思索,然而一時之間卻沒了主意。

就在此時,竹榻上有一個小東西在緩緩地移動。董素素似乎嚇了一跳,臉色微變:“那是什麽?”

若微擡眼一看,不由笑了,她爬到榻裏,伸手將小烏龜放在手裏,用自己溫潤的手摸著它冰涼的殼,小烏龜好像認識她一樣,在她手心裏居然舒服地伸展著四肢和醜醜的小腦袋,若微用手指輕輕撣了撣它的小腳,忽地笑了。這是出宮的時候瞻基托人送來的,那只棗子已被自己吃了,可是這只小烏龜她一直帶在身邊,就是每天早晨去大殿念經,也要把它揣在袖中,而每日午後看診,也會把它帶到藥廬,不時地看它一眼,得了空就放在手心上把玩一會兒,仿佛心裏一下子就寧靜了,舒適了。

此時,若微腦子裏反反覆覆就閃過一句話,這是他送的,這是他送的,是他心中的期盼,是他和自己約定。

“這是我出宮的時候,他托人送來的,還有一粒棗子!”若微臉上浮現起一絲淡淡的笑容,似乎是在撒嬌:“娘,那棗子女兒吃了,這只小龜女兒也一直留在身邊!”

董素素看著女兒的神色,不由有些心慌,多少年前,爹爹也曾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爹爹說,留在此處,等著他,他也許會迎你入宮,給你尊貴的地位與恩寵。隨爹爹走,只能嫁個凡夫小吏,卻可以保一生的平安。

當時自己想都沒想,抱著琵琶就跟著父親遠走他鄉。

後來才知道,自己無意中救下的那個燕軍將領,那個深夜在她閨房門外聽琵琶曲,訴衷腸的人就是逼宮奪位,一代梟雄的天子朱棣。

後悔嗎?

是的,在聽到這個消息的霎那,她稍稍有些後悔,因為對於每一個女人來說,得到天子的青睞,都是一種榮幸和驕傲。

可是,後悔只是瞬間的。

而與孫敬之的琴瑟合美、夫妻恩愛,一雙兒女的繞膝之樂,才是永恒而真實的。

今天,似乎歷史在重演,而女兒的答案卻出乎她的意料。

“若微,你可想好了?在宮裏那可是百芳爭艷,花團錦簇的日子,任誰也不可能一枝獨秀,獨享天恩的。如果……”素素還待再勸,而若微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得寵,就會失寵,失了寵,就是昔日漢武帝的金屋——昭陽殿也會成為冷宮,女兒都明白。”

她不再說話,只是輕輕撫著手裏的小龜,眼中充滿了溫柔。

董素素微微怔了怔,隨即將若微拉在懷中緊緊擁著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也許娘能幫你達成這個心願,只是娘希望這是在幫你,而不是在害你!”

“娘?”若微對上娘親的眼睛,一雙靈動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層水霧,煙雲迤邐,迷離而癡。

董素素放開手:“如今身處在棲霞山上,你還能將自己照顧的如此妥當,苦中作樂、懸壺濟世,如此,娘真的可以放心了!”

“娘?”若微驚了:“怎麽?娘這就要走?”

董素素點了點頭:“是,原本是繼宗奉你爹爹的意思來接我和繼明去北京與他相聚,我求了繼宗,瞞了你爺爺,偷偷繞路到此處只為了看你一眼,再辦妥一件事情,還要匆匆趕赴北京!”

“娘?”若微此時真像是一個孩子,她死死拉著董素素的衣角就是不放手。

董素素看著她再次嘆息不已,最後狠了狠心才推開門。

“紫煙!”她輕喚一聲。

不遠處的紫煙與湘汀立即上前福禮:“二奶奶”、“夫人!”

“若微全賴你們照顧,如今在山上連帶你們跟她一起吃苦!”說著從袖中手腕上褪下一對碧玉鐲子。

紫煙與湘汀剛要推托,董素素卻已經將鐲子一人一只幫她們帶在手上:“這是作娘的一點兒心意,若要推托倒讓我為難了!”

湘汀與紫煙對視之後,只得深深福禮相謝。

董素素點了點頭,又回首看了看滿面淚痕的若微,這才匆匆離去。

“娘?”若微聲聲悲泣。

而董素素頭也不回,那玄色的身影越來越小,終於掩映在山林之中,沒了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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