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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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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之後的幾天裏,我沒有再出門,每天都跟著伊摩讀書寫字。以前我每天最多認識五個詞,現在我是大人了,要比以前學得更多。我跟伊摩說,我的目標是學會寫詩——詩的字數少,每行都這麽短,應該不難吧?不過我這麽說了之後,伊摩就笑了。她說如果我有什麽想寫的,現在就可以試試,寫詩倒是很有趣的。她又問我不去看看奈特嗎,他馬上要去騎兵隊了。有那麽一下,我都站起來了——然後看到自己變大了的手,身前變矮了的桌子,又坐了下去。

我說不去,天冷,等暖和一點再去。

又過了一天,討糖的妖精回去了,春天也來了。早上我一睜開眼,就看到一束開了花的枝子從窗縫裏伸進來,正好懸在我的窗臺上。花瓣是嫩粉色的,層層舒展,薄得透光;幾粒新迸出的葉芽又小又軟,厚墩墩的,像嬰兒的手指。還有一顆蜜蜂拱在花蕊裏,一下一下地聳它的小屁股。

我打開窗戶,把樹枝輕輕推出去,蜜蜂繞著圈飛走了。窗外的鳥鳴聲像溪水一樣潺潺不絕地淌來。我探頭朝外望去,滿世界的積雪一夜之間消失,到處都是花團錦簇,草葉茸茸,伊摩的花園又變成彩色的了。

吃完飯,伊摩問我要不要出去玩,我說我還想在家裏看書,昨天的書還沒看完。伊摩說,書什麽時候都可以讀,可春天的第一天,一年才只有一次。她讓我去林子裏走走,去看看剛開的花,剛長的草,剛孵出來的小鳥,剛解凍的小河。我本來不想去,但是她一說小河,我就想起冬天時遇到的那道屏障來了。

屏障還在那裏嗎?現在的我可以越過它了嗎?

但河水已經解凍,我又該怎麽過去呢?

無論如何,我想去看看。於是穿上新買的小皮靴之後,我出門去了,直接往林子走,不去廣場那兒。這幾天裏,我已經從伊摩和街上的小孩兒那裏聽說了,街上被損壞的房子和設施都已經被處理掉,創造士直接在原址上做了新的。大家都很高興,新的一年就得有點新的東西。不過我想,換新的當然好,可如果能保留一些舊東西,一直傳承下去,也是件有意義的事。要是每次有什麽東西壞掉,就徹底推倒重來,那麽時間一長,會不會整個鎮子就慢慢變成另一幅模樣?就像我在書上看到的那艘船的故事:每次修理的時候,工人會拿走它的一個零件,替換成新的,當所有零件都被換掉的時候,它還是原來那艘船嗎?

它還是我們的鎮子嗎?

我想了想,鎮子和船不一樣。就算廣場變了,街道變了,房子變了,只要住在鎮上的人沒變,它就還是原來的鎮子。

……那,要是人也變了呢?

個子長高之後,好像連路都變短了。我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想得出神,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鎮子郊外。還隔著一段路,連小橋都還沒望見,我就聽到了“嘩啦啦”的水聲。冰面完全融化了。我加快腳步跑到河邊,看到河水在陽光下泛著金光,許多細長的小魚在光芒裏游來游去。再往前一點的上游,還有一只熊懶洋洋地站在水中央,睡眼惺忪,渾身的毛也亂糟糟的,好像沒睡醒,也沒梳頭就跑出來了。它聽到我的腳步聲,轉頭朝我一看。我趕緊說你忙你的吧,我只是路過。它也沒說話,突然一巴掌拍到水裏,激起好大一片水花。我被嚇了一跳,等我回過神來,熊已經叼著魚走了。

我拍拍胸口,過了小橋,繼續往前走去。沿路都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景象,路邊的樹木爆出許多新葉子來,一片片像綠玻璃,像綠蠟,像伊摩的翡翠胸針,嫩得簡直要滴水;草叢裏開了許多米粒大的小花,紅的黃的藍的,讓我想起蛋糕上的小糖珠。枝頭還有許多小鳥“嘰嘰喳喳啾啾”地叫個不停。真奇怪,明明(應該)是同一批鳥,它們的叫聲此刻聽來又活潑又動聽,好像一群小朋友在高高興興地說話,在樹下站著聽一會兒都讓人開心。而在冬天聽到這些“嘰嘰喳喳”,我只會覺得吵鬧,同時藏好手裏的面包。

我走進林子裏了,但太陽沒能跟進來,陽光被茂密的枝葉切成一片一片的。雖然照不到太陽,林子裏還是很溫暖。我聞見一種又濕又澀,又帶著淡淡清香的氣味。這是泥土和草葉的味道,伊摩的暖房裏馬上也快能聞到這樣的味道了,這表示馬上有許多花要熱熱鬧鬧地開放。我摸摸旁邊的樹,樹幹往下有一個淺淺的記號,應該是我之前來林子裏的時候留下的;當時它和我的視線齊平,現在只到我胸口。我對樹說好久不見,樹沒理我,可能我長大了,它也不認識我了。

腳邊的灌木叢裏長了許多漿果,紫紅的,金黃的,一粒粒鮮亮得誘人。我擰了幾顆放進嘴裏,不甜,酸得能紮破舌頭,看來還沒熟透。我又“呸呸呸”地把它們吐出來。我想起奈特,要是他在,一定會在我摘果子的時候把我攔下,告訴我現在還不是吃這些的時候,然後給我找來一些現在能吃的果子。

上次從他家離開之後,我還沒去看過他。他應該也已經知道我長大了吧?

他是不是快要去騎兵隊了?

那……他為什麽不來看我呢?

我伸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是“聖泉騎士”的傳奇卡,兜兜轉轉又回到我手上之後,我就一直帶著它。上面畫著的年輕男子高大英俊,碧藍的眼睛清透得像陽光下淺淺的海灣;他是故事中曾經拯救了世界的勇者,是所有人的英雄。偶爾,我看著他的時候,會覺得他的眉眼有些像奈特。

(該不會,點心店老板的女兒就是照著奈特的臉畫的吧……?)

奈特說自己是個膽小鬼,我也知道他其實並不勇敢——那他為什麽要加入騎兵隊?

他是自己想要成為王國的騎兵的嗎,或者只是因為他的爸爸這麽要求?

我想起他似乎小聲說過,他是這裏唯一不被允許害怕的人。我一直不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就算不勇敢,成不了聖泉騎士那樣的英雄,又有什麽關系?成為英雄固然偉大,但成不了英雄也不丟人呀。

我又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往前走,可樹林的出口遲遲沒有出現,我也沒有看到記憶中那條寬闊的大河。是因為個子長高,視野發生了變化,所以才忘了走過的路嗎?我不知道該繼續前進,還是原路折返,那種熟悉的不安的感覺又浮現出來,討厭極了。

突然,腳下冷不丁踢到了什麽東西,我往前一沖,差點摔倒,簇新的靴子又一腳陷進泥裏。我懊惱地把鞋跟拔起來,在旁邊的石頭上蹭了蹭,轉頭去看到底是什麽玩意在這裏暗算我。

——是一個圓圓的金屬環,又黑,又粗,緊緊貼著地面;就像我在雪地裏見過的那個一樣。

我楞了一下,走過去,蹲下,把環周圍的泥土和草葉撥開。果然,一扇小小的木門露了出來。我的手變大了,那門環只需用三根手指就能抓起來。我捉著它,輕輕一提,“吱呀”一聲,木板門被掀開了,依舊是正好能容納我通過的大小。

我猶豫了一下,但沒太久。擦幹凈踩了泥的靴子之後,我跳進門裏去了。

然後,是一段和上次一樣的長長的墜落。我已經沒那麽害怕了,落下,就像方向朝下的飛行,沒有什麽好怕的。中途我睜開眼睛,看到許多光點從我眼前掠過。我試著伸手去抓,但它們從我的手掌中穿過——或者是我的手掌從它們之中穿過?我看到一團特別大的光點漂浮在前方不遠處,像一朵在深海發光的海蜇。我想看清它的輪廓,然而意識和視線都集中到那一點的瞬間,墜落停止了,我的腳又踩到了地面。

還是上次那個房間,那個漂亮的小孩兒站在我面前,擡著頭笑嘻嘻地看我。

“你又來啦,”小孩兒咧著嘴說,“你現在看我是什麽樣子的?”

是什麽樣子?難道人還能變成個小豬不成?我不太明白這話的用意,依舊老老實實地回答:“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孩兒,”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長大後一定更好看吧。”

這一次,那小孩似乎沒有之前那麽高興了,撅起嘴巴朝我“哼”。

“你倒是變了,變成漂亮姑娘了,”小孩兒說,“但看起來只有外面變了,裏面一點都沒變。”

是吧,我也這麽覺得。但被這麽小的孩子指出,我還是很難為情,就像被發現穿著光鮮亮麗的皮鞋,裏面的襪子上卻有個洞。

“你又迷路了嗎,”小孩兒繼續說道,“這一次你想去哪兒?”

我剛要回答,小孩兒又“咯咯咯”地笑起來,轉身跑開:“反正不管想去哪兒,這裏都能去——走吧!走吧!快走吧!”

小孩兒光著腳板一溜煙跑遠了,我趕緊追上去。和上次一樣,房間隨著我們的奔跑無限延長,延展成走廊,兩旁交錯林立著無數奇怪的門扉。小孩兒“啪嗒啪嗒”地往前跑,一步不停,還哼起一首歡快的小曲來。我明明已經長高長大,卻依舊追不上。我想讓小孩兒慢一點,可才張開嘴,還沒出聲,前面的小孩兒突然停了下來。

歌聲也停了。我趕緊跟著停住腳步,還差點撞上那孩子。

“怎麽了?”我問。

小孩兒楞楞地望著左手邊的某扇門。我順著一看,那扇斑駁的木板門正在劇烈地震動,明亮的白光從門縫裏綻出,仿佛有什麽巨大的東西被關在門後。

小孩兒回過神來,一把抓住門把,一擰,門開了;我趕緊湊上前去,想看看裏面又是什麽奇異世界。

——出現在門裏的是鎮上的林子。是就算把我蒙上眼睛丟進去,我也能摸著樹找到回家的路的那個林子。我有些洩氣,然而小孩兒光著腳徑直走進門裏去了。我悄悄一瞟,那孩子的神情似乎有些緊張,又有些期待。也許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

我跟著走進林子,還沒走幾步,只見一道光柱越過樹冠,沖上遠處的天空。林間的鳥兒撲扇著翅膀“呼啦啦”飛起,四散而去。小孩撒腿跑起來,我繼續跟上,直到跟著來到一汪湖水前。

湖面正如書頁般層層翻卷起來,水聲大作,浪花滾湧著,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攏向岸邊。無數氣泡從湖中升騰而起。金銀色的小魚蹦跳著彈躍著,跳上半空,帶起水花像雨點般打落下來。這是我見過的情景——泉水又要打開了。

小孩兒激動得睜大眼睛,白生生的小腳踩著爛泥和死魚,大步沖到湖岸邊上。我趕緊也跟著跑過去。只見一個巨大的氣泡從被翻開的湖底飄飄蕩蕩地升起,有什麽東西被包裹在其中。

陽光在氣泡上折射出彩虹的光輝。我終於看清了——泡泡包裹著的是一個男人。

像睡著了一般,緊閉著雙眼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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