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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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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合一

鳥仰起細長的頸,發出一聲尖銳的鳴叫。它像高舉雙臂一樣高高揮起翅膀,整個身體驟然伸展開來,一眼望去,就像一只耀武揚威的巨大飛蛾。

奈特的手更加劇烈地顫抖起來。我拉著他要跑,但奈特不肯動。他抿著嘴唇,瞪大眼睛,視線像被搓得極細極利的釘子,簡直能在鳥身上鉆出火來。

“……你走開……”奈特說,可他的語氣比眼神要弱得多,我幾乎能聽到他的牙齒打架的聲音,“我……我不怕你,我不想忘記了!你走!滾開!”

鳥收起翅膀,好整以暇地晃動細長的喙,朝他慢慢走來。它每逼近一步,奈特就退後一步——它已經看穿他了。奈特的臉色又變得煞白,像在極短的時間裏被抽幹了渾身的血。

突然,鳥仰頭朝他飛快一啄,利喙如劍一般突刺落下。我看準時機,從旁邊的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朝鳥奮力一丟——“咚”,沒砸中,但書丟在旁邊的書架上反彈起來,重重撞開了鳥嘴。鳥被嚇了一跳,鴨子似的蹦跳著發出粗嘎的叫聲。我趕緊拉起奈特轉身跑去。

“它會飛,我們跑不過它……逃不掉的!”奈特邊跑邊說。說話間,翅膀的鼓動聲已經到了我們腦後,腥臊的風也從背後席卷而來。我飛快地轉頭朝後一望,又抓起手邊的書沖鳥丟去。鳥一閃就避開了,沒有砸中。我又抓起另一本使勁一擲,鳥用力撲了幾下翅膀,厚重的精裝書竟然被它翅膀扇起的風吹開,“啪嗒”掉在地上。

“你跑吧,它是沖我來的!”奈特大喊道,“你一個人的話可以逃出去,別管我了!”

“不行,我不幹!”我用更高的聲音喊回去,同時飛快地四下一望——左後方有幾個書架半歪著交疊在一起,搭成一個搖搖欲墜的小屋頂。我立刻喊了一聲“往那跑!”,不管奈特怎麽說,拖起他就朝書架沖去。

鳥迅速跟了上來。但我們飛快縮進書架堆起來的空隙裏,它過不來。鳥暴躁地啄打那些架子,用翅膀扇它們,用腳踢它們。我們躲在書架底下,頭上的架子好像隨時會被掀翻,會被啄穿,鏈子也“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這裏撐不了多久。我兩手並用,從書架上抓起書本朝外面的鳥丟去。奈特也來幫我。鳥暫時被我們丟的書逼退了,但架子上的書也用完了。書架變得又輕又晃。鳥也註意到了這一點,它又鼓起翅膀,在空中回旋著飛了一周,準備一個沖刺把這些架子徹底擊穿。

“把書架頂起來!”我大喊一聲,同時雙手頂著書架使勁往上一擡。奈特也跟著用力托起書架。可書架雖然變輕了,依然不是我們兩個人能擡舉得動的。我喊“一二三”,我們倆又一起發力,也只讓它晃了一晃。更不妙的是,伴隨著翅膀的鼓動聲,巨大的沖擊在同一瞬間從天而降。

“一——二——三!”我再次喊道。

——“嘭!”

書架被我們奮力掀起,正好撞在急速飛來的鳥的脖子上。它一下子被打飛出去,撞上相鄰的另一座書架。四周的鏈子頓時“叮當”作響。

鳥掉在地上了,緊緊閉著眼,翅膀和腦袋都耷拉下來。奈特看看我,我也看看他。我剛要說話,鳥突然動了一下,腦袋緩緩擡起,翅膀也哆嗦著收攏起來。它醒了。

原先躲藏的書架已經被掀開,我們倆就像暴露在原野上的兩朵蘑菇。而下一場暴風雨已經開始醞釀。

鳥“呼”地站起身來,金色的瞳孔中兇光大盛。

“把那個連在一起的架子也推倒!”我高聲喊道。鳥拍打著翅膀騰空而起,我和奈特同時伸手把身旁的書架朝前用力推去。書架搖搖晃晃地倒下了,“轟”的一聲疊在先前的架子上。這一次,我們的全力一推連鳥的羽毛尖尖都沒擦到。

——但是因為書架緊緊壓疊在一起,原本繃緊的鏈子頓時松弛下來,有了一段不短的空餘。

要的就是這個!

我一把抓起地上的鏈子——比我想象的還要粗,還要重,但沒時間感慨,鳥又俯沖而來。我用盡全力把鏈子甩起,鏈條在半空中“嘩啦”一晃,鳥歪頭避開了,調整方向再次朝我們襲來。我收回鏈子又要甩出,可手臂已經酸得不行,手腕哆嗦得完全使不上勁。半空中又傳來一聲尖嘯,我擡起頭,看到鳥幾乎已經飛到我們面前,它金褐色的眼球中映出的我的臉——

奈特接過我手中的鏈條,朝半空中的鳥猛力拋去。

他的力氣比我大得多,手又穩,這粗重的鏈子在他手上乖順得像條麻繩。只聽見“嘩”的一聲,鏈條蛇一樣纏上鳥尖細的長嘴。奈特又一使勁,鳥一下子被他拖倒,重重摔摔落下來,又接連撞翻了兩三個書架。架子上的書雨點般落下,盡數砸在它身上。

書堆裏隱約傳來一聲低鳴,然後再沒有動靜。

我楞楞地站在原地,直到耳朵能再次捕捉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才回過神來。我轉頭去看奈特,他滿頭是汗,張著嘴喘氣,目光直直地落在書堆上。

“……走吧?”我說。我伸手去拉他。他遲疑了一下,也抓住了我的手。

“走”的念頭出現之後,我們很快就找到了離開書庫的大門。像上次一樣,我們走出書庫,來到那條彎彎繞繞的走廊。走廊上鴉雀無聲,我們在某個拐角發現了一扇通往外面的窗戶,又像上次一樣,悄悄翻窗離開了圖書館。

落地的時候,一本書從奈特懷裏掉出來。我眼睛尖,一下子看到上面映著“聖泉騎士”的樣貌——和傳奇卡上的差不多,只是不如卡片上畫得那麽英俊。我剛要出聲提醒,奈特彎腰撿起那本書,又用力一丟,把它丟進窗戶裏的走廊上。

“之前拿來看過……忘記放回去了,”奈特對我解釋道,“就丟那兒吧,管理員發現了會把它收起來的。”

我擡頭望他,他的神色有些覆雜,也許是還沒從剛才的冒險中恢覆。我想了想,點點頭,於是我們一起往家走去了。

街道和我來時的樣子又不太一樣,兩旁恢覆成我曾經見過的景象了——難道我剛剛確實迷路,走去了沒去過的地方?奈特一邊走一邊問我,怎麽會想到去圖書館找他,我頓時回過神來,脫口而出:“有個小孩兒!”

“小孩兒?”奈特皺起眉頭。

我用力點頭:“很漂亮的小孩子,我從來沒在鎮上見過,長得太好看了,好看得我都分不清是男的女的!”

剛才的經歷在我腦中蘇醒了,大量的畫面從水底被翻攪起來。我越想越激動,語無倫次,磕磕巴巴地說給奈特聽,可這個大傻子一點沒聽懂的樣子。我又手舞足蹈地給他比劃:扮成走廊,扮成門,扮成美人魚,扮成小羊,扮成長了很多腿的肥蟲子……看得出來,奈特很努力地在聽,但他還是聽不懂。

我嘆了一口氣,決定放過這個話題。

“不說這個了——你為什麽要跑,”我問他,“鳥又為什麽會來?你有想要忘記的東西嗎?”

奈特頓時不說話了,臉上又泛起一層難懂的潮紅。

看他那麽難受,我也不問了。我知道他馬上就會變成大人,大人麽,總有些事是要放在心裏,不能說給別人聽的;這是大人的規矩。又不是小孩,不說會被問,說了會被笑,要是隨便編點瞎話來說,還要被罵。我轉頭看看旁邊的人,我已經要仰起頭才能看到他的臉了。他還會繼續長高吧?將來加入騎兵隊的話,他就會住到他們的宿舍去,說不定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一起玩了。

說不定等下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會像那個男人那樣長出胡子來。

我想象了一下奈特長胡子的樣子——直的?尖的?翹的?毛茸茸一大片的?不管怎麽想都很滑稽,真想親眼看一看。

我們倆一起走了一段,廣場的鐘樓漸漸出現在視野中,雪也不知在什麽時候停了。出來大半天,我的肚子已經開始叫喚。所以一看到鐘樓,我就加快步子小跑過去,但願還能趕上午飯。

可旁邊的人好像沒跟上來。

我回頭去看,奈特還在那裏慢慢地走。我催他,他卻停了下來。

“要不……你先回去吧,”奈特說,“我待會兒就來。”

“你怎麽了?”我問他,“你忘記東西了?”

奈特好像想說什麽,但他的視線越來越低,像魚竿一樣垂下去了。

“我還是害怕……”他突然小聲說道。

我以為我聽錯了,又跑到他面前,讓他再說一次。奈特不說話,閉緊嘴,把臉別過去了。我再跑到他面前,他又別過去。我繞著他跑,他就把臉轉來轉去。終於,我被惹火了,看準時機,伸長胳膊把兩個手掌“啪”地拍在他臉上,一左一右。

(趁現在還能拍得到,真怕以後要踮起腳才能拍了。)

“我生氣了。”我說,沒有騙人。

奈特不轉了,老老實實低下頭來,盯著我們之間的地面。我幾乎都能聽見他的視線落進雪裏的“噗”的一聲。

我把手松開了,他也沒有再動。

“……你不害怕嗎,”他小聲說,“那天晚上,那匹馬……還有剛才的那只鳥……你都不怕嗎?”

我一楞:“怎麽可能不怕?我怕死了!就是因為害怕,才要把它們幹掉——不然它們一直跟著,時不時就會竄出來嚇人,多可怕!”

奈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視線垂下去了。

“但是這樣一來,鎮上的人……包括我,就會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他更小聲地說道,“下次遇到類似的事,我就會想,反正你肯定會站出來,想辦法把那些魔獸打敗,把麻煩都交給你就行了……”

“那怎麽行呢,你剛剛也看到了,我連根鏈子都甩不動,怎麽能只靠我呢,”我脫口而出,說完又想了想,“而且你不是這樣的人——那天晚上,還有剛才,你都幫我了。要不是你在旁邊,我說不定怕得動都動不了,早就被吃掉了!”

說到這裏,我又有些洩氣:是呀,我太弱太小了,連那個男人都說我個子還沒馬腿高;小孩不能出去旅行,也沒法保護自己的朋友,跑不快,跳不高,走不遠,力氣也小得要命,有太多做不了的事,又無聊,又讓人失望……那些大人也是這麽過來的嗎?他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都做些什麽呢?

要是我也能快點變成大人就好了。

奈特肯定不知道我在想的這些事,他好像也有很多事要想,他的眉頭都皺起來了,像顆酸梅幹。我伸手戳了一下他皺攏的眉結,奈特一楞,終於擡起視線看了我,又傻傻地笑。

“我知道,你剛才也很害怕,還有那天晚上,我看到你都嚇哭了,”我說,“但現在已經結束了,沒事了,我們可以回家吃飯了。”

奈特又笑,撓撓頭:“讓你看笑話了……我以後一定不會再害怕。”

“為什麽呀,”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害怕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有什麽好笑的?”

奈特的笑容還沒收回,楞楞地看我。

“肚子餓了,我就想吃飯,想到開心的事,我就大笑,看到可怕的東西,我就嚇得發抖——這些事有什麽奇怪的?”我說,“可以吃東西,可以大笑,為什麽不能害怕?你讓我以後肚子不要‘咕咕’叫,我也做不到啊。你為什麽覺得我會笑話你?看到你被嚇哭,也不是讓我高興的事,我為什麽要笑?”

奈特還是看著我,不說話;但這一次他好像聽懂了我的意思。

“可是那天……我說要丟下鎮子逃跑的時候,你好像討厭我了。”他說。

我想了想,點點頭:“那時候確實有那麽一下討厭你了,因為你竟然放下鎮上的人不管。但是後來我想,也許你就是膽子比較小而已,這很正常。這世界上有高個子就有矮個子,有膽子大的就有膽子小的——矮個子很丟人嗎?你會因為我夠不到上一層格子上的東西就討厭我嗎?”

奈特立刻搖頭。

“所以我也不會因為你膽小就討厭你,”我說,“矮個子是不方便,但不代表就是錯的。膽子小也不是錯的,肚子餓了會‘咕咕’叫也不是錯的。要我說,把櫃子做得只有高個子才夠得到,把身體的自然反應歸為‘沒禮貌’,擅自決定哪一類人該怎麽樣,哪一類人不該怎麽樣,這樣的世界才有問題!”

奈特又皺起眉頭:“可是……我馬上要加入騎兵隊……”

“膽子小就不能加入嗎,”我說,“我也是膽小鬼,還動不動就哭,但我覺得必要的時候我還是挺勇敢的——不是嗎?我們兩個膽小鬼在一起,也能打敗那匹怪馬,還有那只鳥!勇敢的人可以整天勇敢,一直勇敢。膽小的人如果做不到,那該勇敢的時候勇敢一下,不是也一樣嗎?魔獸又不是整天都會出現!”

奈特楞了一下,繼而笑出聲來。笑完之後,他又垂下視線,小聲開口:“你不一樣,你可以害怕,可以膽小,沒有關系……”說著,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而我是這裏唯一不被允許害怕的人……”

我又沒聽清——他說的是這句話沒錯吧?這是什麽意思?可我剛想開口,奈特又笑了笑:“你說得對,已經過去了,結束了,我們去吃飯吧——雖然我不會笑話你的肚子‘咕咕’叫,但餓著肚子肯定不好受。”

他剛說完,我的肚子立刻叫了起來。氣死我了,它也太聽話了吧?

我和奈特一起回到鎮上,受到鎮上的人的熱烈歡迎。他們一下子湧過來把奈特團團圍住,又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那些話:“勇敢”啦,“厲害”啦,“保護”啦,“放心”啦,“不愧是你”啦……連前幾天不敢出門的臭小鬼也都從家裏屁顛顛地跑出來,圍著奈特“哇哇”大叫,把糖果點心塞到他口袋裏,拉他的手抱他的腿,還像小貓一樣掛在他背上揉他的頭發。

但這樣的歡迎好像讓奈特不太舒服。他雖然在笑,我總覺得他的眉頭很沈。好不容易甩脫街上的人,我和奈特一起回家去了,回去他家。他快有十天沒回家了。

這一路上奈特和我小心翼翼地對好了臺詞:就說他這些天是去找那個路過的男人,因為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事;而我是在鎮子外面玩的時候遇到奈特的,當時他也正往鎮上走;他迷路了,在林子裏繞來繞去,耽誤了不少時間。這是我經常對伊摩用的借口,我很熟練,只是沒想到奈特也會撒謊。奈特說這不是撒謊,這是因為怕家人會有多餘的擔心,才不得已做出的美化和隱瞞。

他說得對,下次撒謊又被伊摩拆穿的時候,我也這麽說。

我們還走在半路上的時候,鎮上的小孩早就把這件事傳回家了。所以我們剛一進門,奈特的媽媽就沖過來用力抱住了奈特。他的爸爸也抱住他們倆,還偷偷從繃緊的眼角擦眼淚。我很少見到奈特的爸爸,他總是很忙,不怎麽回家。這次我特別留意看了,他是絡腮胡——看來奈特以後也會是個絡腮胡子,哈哈。

我和他們一起吃了午飯。他們的餐桌上有很多肉,熏的烤的煎的燉的,還有煮得軟軟爛爛的魚肉雜燴湯,蔬菜鮮嫩又松脆,面包烤得外酥裏軟的,面皮又光又滑,還夾著果仁和芝麻。我想起伊摩平時吃飯的樣子,也盡量把肉小口小口地往嘴裏抿,面包也要撕成小塊小塊才吃下去——這可是在別人家,怎麽能像小狗一樣吃飯?可是我吃到一半,奈特的媽媽站起來,去廚房端來一個盤子,放到桌上,掀開,是一大塊灑滿葡萄幹的可可奶凍。我頓時“哇!”的叫出聲——唉,剛才費勁巴拉地憋了半天,沒想到在這裏破了功,不該,不該。

吃飯的時候,奈特的爸爸很少說話,但奈特對他說什麽,他都會看著他認真地聽。我們在半路對好的臺詞沒用上,他的爸爸媽媽壓根沒有問起他去了哪兒,倒是問了我,新年時候扭傷的腳還疼不疼,手上的燙傷還疼不疼,這兩天在家吃了什麽,想吃什麽,要不要帶點可可奶凍回去……我滿嘴都是食物,只能閉緊嘴巴,尷尬又不失禮貌地搖搖頭點點頭,點點頭搖搖頭。弄到後來,奈特的媽媽直接起身去廚房幫我打包吃的。我塞著一嘴肉說不用啦,我這塊櫻桃蛋糕都還沒吃呢。於是她又給我加了一塊櫻桃蛋糕。我只能閉嘴,不敢多說。

奈特一直笑,他的爸爸也笑,不出聲地笑。他們家裏和我家不太一樣,但壁爐都是暖融融的,椅子都是軟綿綿的,沙發上也有漂亮的手工毯子,舒服極了。

……說起來,我在鎮上待了多久?

如果現在突然回家去,我的爸爸媽媽也會這樣歡迎我嗎?

也會給我做一桌子菜,在門口就把我抱得透不過氣來嗎?

我家裏也是這麽暖和,這麽舒服的嗎?

我想了一會兒,想不出來,甚至連爸爸媽媽的臉也想不出來。那個男人說,如果我跑出去旅行,我的父母會擔心的——真的嗎,他們會擔心嗎?

那我是不是該回去看看?

午飯後,我在奈特家裏玩了一會兒,和他們一起玩了紙牌(我贏!),還看了奈特爸爸收藏的煙鬥。我完全不懂什麽材料什麽花紋,但只要說“哇”“好看”,他爸爸就會摸著胡子很開心地笑。傍晚的時候,他們又要留我吃晚飯,我說不行,伊摩還在家等我呢。於是奈特的媽媽就讓他送我回家去。

我們一起出門了。奈特提著一大包糖果點心,我塞了一肚子的餅幹蜜茶,我們都只能蹭著石板路慢慢騰騰地走。從他家到我家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現在出發,還能趕上伊摩做晚飯。路上,奈特一直不停地跟我說話,說他家裏人的有趣的事,把自己都說笑了;明明不久前,他還和我一起在書庫裏被鳥追得到處跑。可能他目前還是個小孩吧,伊摩說過,小孩子嘛,哭一陣,笑一陣,難過和開心都是一陣一陣的,像天上的雲一樣,風一吹就飄走了。

而我被風一吹,就忍不住開始琢磨——奈特想要忘記的究竟是什麽事呢?

能強烈到把鳥喚來……會是很痛苦的事嗎?

如果他變成空心人了,豈不是連他爸爸媽媽都不認識,不記得了?

這怎麽行呢。

快到家的時候,我問奈特,是不是春天一到,他就要去騎兵隊了。奈特說是的,不過他馬上又說,騎兵隊會有假期,他還是可以回來找我玩的。

我都還沒說呢,他又知道我在想什麽了。

我和奈特道了別,回到家,伊摩不在屋子裏。我生了爐子,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就去收拾房間,準備晚飯。奈特要變成大人了,我一定也會變成大人,現在開始得做些大人做的事才行。我也把伊摩的花盆收拾了一下。春天快來了,她一定會種很多新的花,我們的院子又會是鎮上最好看的院子了。

我把伊摩疊起來的花盆都擦洗了一遍,很小心地擦,一個都沒打破。我真棒。伊摩回來了也是這麽說的。

這天晚上我很早就困了,也許是因為白天發生了太多的事。伊摩看我抱著書睜不開眼睛,就讓我去睡覺。我也忘了自己是怎麽上樓,怎麽進房間,怎麽躺下的了。我的意識好像變成一塊開線的地毯,線頭一根根散開,分得很散很散,散成一片無邊的草原。我好不容易把它們抓起來,重新搓攏到一起,可它們也織不成原先的地毯了。

線頭交錯著纏繞起來,變成了一幅奇怪的畫面。

——我站在一個房間裏,又小,又暗,地上堆了很多雜物。我想轉過身去,可是腳下突然一疼。我低頭看看,原來我也光著腳,就像那個漂亮的小孩子一樣。可我的腳板涼颼颼的,很不舒服,剛才還踩到了幾塊碎石頭,挺疼的。

我聽到有人在哭,是個女人,還有重物撞擊的聲音,玻璃摔碎的聲音。我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臟汙低矮的墻壁上頓時出現了一扇門。聲音是從門後傳來的。

我走過去,悄悄把門拉開一道縫,一束光線頓時從門縫裏刺進來。我瞇了一下眼睛,慢慢看清了,門後也是一個同樣狹窄雜亂的小房間。

只是有女人在哭,有男人在罵。我看不到兩人的臉,但他們的影子落在地上,輪廓都長滿尖刺,像兩團交纏的暴躁的海藻。滿地的碎片仿佛爬滿花園的荊棘。男人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什麽,我聽不懂。女人哭著回答他,我也聽不懂。我聞到一股刺鼻的酒味,這讓我很難受。眼前的一切都很難受,我靠著門板,幾乎要吐出來。

男人也開始哭了,“呼哧呼哧”的,像要把一肚子的鼻涕都從眼眶裏擠出來。女人的哭聲反而平靜下來,慢慢變成深長的呼吸。突然,其中一人的影子飛快地膨脹起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幾乎要把地板都占滿。緊接著,“砰!”的一聲,影子炸開了,許多紅色白色的東西四處飛濺,落在墻上,地上,門板上,還有幾滴濺在我臉上。

我嚇得大叫起來,轉身飛快地逃跑。後面好像有東西追來了,我不敢回頭看。我只想拼命從這裏逃開。一道走廊又在我眼前延伸而出,狹窄的房間被拉長了。可那東西也越來越近,好像有什麽擦過了我的頭發尖。我好恨自己是個小孩,跑不快,走不遠,要是可以變成大人就好了,變成大人之後,就可以去外面,就可以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突然,胸口有什麽東西燙了我一下。我伸手一抓,是我的蛋。我正在全力奔跑,顧不上細看,但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裏面動彈,在啄著蛋殼,好像還有“哢嚓哢嚓”的碎裂聲。我楞了一下,下意識地要停下來,可幾乎同時,那股刺鼻的酒味一下子沖到我鼻尖上。它仿佛化出形體,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奔跑了,可我的蛋還在手裏搏動。我用盡全力把它丟出去。它像一顆珍珠色的小太陽躍上半空。昏暗的天花板下,蛋殼如星片般裂開——它孵化了。

綢緞般的灰色羽毛從蛋殼裏伸展開來,紅銅的尖喙銳利得像刀鋒,像箭矢,像匕首,像一擊就能刺穿心臟的長釘。它金褐色的瞳孔裏第一次映入了世界的樣子。它曲起柔軟的長頸,轉動腦袋,望向了我——

我的回聲裏孵出了鳥。

——我渾身一震,意識又重新回到顱內。我睜開眼睛了,視野從模糊變為清晰,仿佛玻璃上的水珠被蒸發。

還好,我依舊躺在熟悉的床上。

我松了一口氣,轉頭看到窗外的陽光亮得發燙,於是坐起來,伸出手去拉上窗簾。

——我的手變得有些奇怪。

不對……我的手有這麽大嗎?

我的手指有這麽長……?

我楞住了,又擡起胳膊一看——我的手肘也變長了,線條也變硬了,手腕上浮著一塊關節,像溪裏的小石頭。我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變了又好像沒有變;我又摸摸頭發,頭發也長了,只是依舊那麽粗,那麽硬,紮在手上會疼。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慌忙下床要去找伊摩。可一從床上站起來,視野陡然拔高,木床、櫃子、桌椅通通比平時矮了一截,我腦袋一暈,搖搖晃晃差點要摔倒。

怎麽回事?我突然變高變大了?

昨天穿的木拖鞋還在床邊,它們已經裝不下我的腳了。我的襯衣、毛衣、外套,也全都穿不上;睡衣倒還是能穿,但長袖變成了中袖,下擺短得剛能遮住屁股。還好回聲還在,可它在我現在的手裏顯得那麽小,我都怕一用力就會把它捏碎。

我愈發心慌起來,只能扯了一塊毯子往身上一披,光著腳跌跌撞撞跑下樓。臺階的高度也不一樣了,好幾次我差點要踩空摔倒,為了穩住身體,我又伸手去扶扶手——它變矮了,也變近了,我的胳膊肘總是撞到它,疼得我又要流眼淚。

伊摩正在廚房裏忙。我慌極了,看到她的背影就大聲喊她——天啊,我的聲音也變了!伊摩回過頭來,看到我的時候,她十分明顯地一楞,然後揚起眉毛。

“哎呀,你怎麽長大了?”伊摩說。

她在笑,是驚訝的高興的笑。可是她越是笑,我越是忍不住,終於“哇——”地哭出聲來。

伊摩放下手裏的事,拉著我到餐桌旁坐下。她給我擦掉眼淚,又拿來自己的衣服給我穿,大小正合適。她讓我站起來,和我比了一下個子,我只比她矮一丁點了。

“你光著腳呢,”伊摩又笑起來,“等會兒得給你買鞋去。”

她又用那把漂亮的銀梳子給我梳頭,還是紮了兩個辮子,和平時一樣。然後她繼續做早飯去了。我坐在椅子上,聞到熟悉的香味,感覺好像又回到往日的早晨,心慌稍微平息了一些。可再低頭看看,我變得那麽大,那麽笨重,好像一只泡水膨脹的怪獸。我再也不能坐在椅子上晃腳了。

我問伊摩,她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嗎,也是突然一下子就長大的嗎。伊摩說不是,這樣長大的人,我是她見過的第一個。

我頓時又要哭出來。

“這有什麽關系,”伊摩說,“每個人長大的速度本來就不一樣。有的人是一天天長的,每天長一點。有的人要過完一年才會長大一點。有的人會一直保持著小孩子的樣子,很久不變,到死也不變。還有些人是遇到一些事之後,才會開始長大。每個人的節奏都不一樣,沒有誰是對的誰是錯的。”

是這樣的嗎?雖然我還是半信半疑,但她的話還是讓我舒服一些了。然後伊摩做完了早飯,端上桌子來。今天吃的是果醬面包,配熱乎乎的牛奶麥片。一看見吃的我又眉開眼笑,可還沒伸出手,肚子裏突然抽抽了一下。

“……我肚子疼。”我說。

伊摩眨了眨眼睛:“哪兒?”

我比劃給她看,不是以前吃多了疼的那個位置。伊摩又楞了一下,然後笑起來。她說她去拿換洗衣服,讓我先去廁所。

各種狀況頻發但好歹趕上了的一天_(:з」∠)_

宣傳一下接下去的開文計劃:

《我們鄉下鬼故事很多(暫定名)》,下鄉取材的小說家和神秘部門男媽媽的故事,圍繞民間故事和都市傳說展開,是我的塔羅系列文的最後一本,但沒看過前作的小朋友也不用擔心會影響閱讀

《超級英雄們餓了嗎(暫定名)》,穿梭在世界線上給各位超英們送餐的外賣小妹,從她的視角觀察超英故事的故事,出於版權原因不是同人,只玩梗不客串,(理所當然)含美食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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