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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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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

正說著,綠蕪的右手抖了一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姜泠乍一垂眼,便看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宮人。不過頃刻之間,這丫頭嚇得滿臉煞白,雙肩止不住地顫抖著,似乎害怕到了極點。

沒有人不畏懼步瞻。

沒有人不畏懼那龍椅之上的權力。

聞言,姜泠卻只是淡淡笑了笑。欺君?她甚至連“弒君”之事都做過,還懼怕什麽欺君之罪。

妝臺之上,那一枚銀色尾戒被燈火映照著,閃著泠泠光亮。

她以這個理由,回避了不知多少天的承寵。

小廚房的紅棗銀耳羹一日不差地供著,宮中關於她“死而覆生”的傳聞在一夜之間忽然都不見了。不用想,定是步瞻下了禁令,不準宮人再議論此事。

姜泠坐在藏春宮的軟椅上,看著一排排宮人魚貫而入。她們都恭恭敬敬地喚她皇後娘娘,好似她從未離開過皇宮,一切都恢覆如常。

好似那整整三年,從未丟失過。

只是有時候她坐在轎輦上,在宮中瞎轉悠時,時不時會有些好奇心重的小宮人悄悄擡起頭,飛快地瞟她一眼。她們似乎都很驚惶,明明大家都親眼目睹了那一場大火,目睹著姜皇後出殯、下葬,那如今轎輦上坐著的女人又是何人?

她的模樣、身量、聲音,都與三年前的姜皇後別無二致,如若她真的是當年的姜皇後……

宮墻那頭,傳來小宮人竊竊私語之聲。

“阿月姐姐,你可是看清楚了皇後娘娘的樣貌,當真是三年前的姜皇後?你說……莫不是這世上當真有神靈,可使人死而覆生?”

“我才不信什麽死而覆生的鬼神之說,這人死後都會變成靈魂,而後再轉世輪回。我可從未聽說過什麽人死之後,還能重新活過來的。”

那些人的聲音並不甚大,卻能順著蕭瑟的秋風,傳到姜泠的耳邊。一側的綠蕪顯然也聽見了這些話,忍不住擡起頭,憂心忡忡地朝轎輦上望了一眼。

女郎一襲華衣,端坐於輦車之上,她的發髻上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珠鈿,光影徐徐灑落,於碧玉珠釵上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

姜泠雖聽到那些議論,面色卻依舊平淡如常,似乎根本不在乎旁人的言語。

宮墻那邊傳來聲輕微的感嘆。

“死而覆生……那這皇後娘娘,究竟是人還是鬼啊。皇上會不會請道士來捉她?”

說到這兒,對方的聲音裏充滿了恐懼。

另一名宮人忙不疊打住她的話頭:“莫要亂說!聖上英明,定不會放任惡鬼入宮。眼下就只有一個可能……當年皇後娘娘,乃是假死。”

“假死?!”

姜泠右手叩在輦車的把手上,纖細的手指百無聊賴地敲了敲。

“那這可不是欺君之罪……皇上他……他如何能忍得?!”

正說著,宮墻那一頭突然傳來一道疾厲的斥責聲:

“你們幾個碎嘴子,在這裏亂嚼舌什麽舌根呢!做奴才的還敢私下議論娘娘,真是不想活了!”

轉角,迎面走上來一個姿容出眾的女子。

只見她穿著一身芙蓉色的對襟薄羅紗衣,外披了件雍美人貴的牡丹大氅,高束著髻,發上插滿了珠釵鈿玉。對方見了姜泠,循著規矩朝她福身拜了拜,繼而擡起一雙含了秋水的眸子。

姜泠只覺得她面熟,卻記不起來曾在哪裏見過她。

綠蕪在她耳邊輕聲道:“娘娘,這是張美人。”

張美人聲音平穩:“臣妾見過皇後娘娘。”

相較於那些個一驚一乍的宮人,眼前此人顯得十分沈穩而大氣,可即便如此,姜泠仍能感受到對方那一雙眼裏的驚異之色。張氏微微擡著下頜,同她婉聲道:

“恭迎皇後娘娘回宮,臣妾還未來得及到藏春宮給娘娘請安,還望皇後娘娘責罰。”

姜泠著實懶得與她斡旋,只將眼皮子掀了掀,隨意道了句:“無妨。”

張美人同她道:“方才那些嚼舌根的,都是靈華宮的宮人,臣妾這就去責罰她們一番,叫這幾個碎嘴子好生長長記性!”

姜泠又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張美人一直拍須溜馬,明裏暗裏,皆是對她的巴結之意。誠然,這深宮寂寞,皇帝又無心後宮之事,若再不找一個照應,怕是等到晚年,會十分寂寞孤苦。

姜泠坐在轎輦上,任由張氏在身側跟著,一邊往前走,一邊同她講近些年後宮的變化。

自她走後,皇帝再未選過秀,也再未納過妃。

他甚至不再踏入後宮。

這番出來,姜泠並未跟下人說自己要哪兒,擡轎子的宮人也漫無目的地胡亂走著。京都的秋風比江南要蕭瑟上許多,吹刮在人臉頰兩側,愈發拍打得人面頰生寒。

轎輦往前走著,忽然,面前闖入一條破敗的小道兒。說也奇怪,這條甬道明明並非偏僻之地,眼前景象卻十分清冷寂靜。

此處沒有宮人出沒,道路兩側墻壁樹木皆是殘敗,處處透露著一種陰森森的死氣,讓人打眼一望,直感嘆道——此地竟比當年的藏春宮,還要陰氣沈沈。

張美人小心翼翼地擡首,道:“皇後娘娘,莫再往前走了,娘娘……要不還是改道兒罷。”

“怎麽了?”

見狀,姜泠心中生起疑惑。

“娘娘,再往前走,是鐘毓宮。”

鐘毓宮。

姜泠想起來了。

先前在鐘毓宮裏住著的,是那名叫殷綾兒的妃嬪。

姜泠的記性並不算太好,一想到殷氏,她的腦海裏立馬浮現出藏春宮庭院裏的那棵桃花樹。被囚禁在深宮的這三年,除了周圍不離不棄的宮人,唯一陪著她的便是那棵樹。閑下來時,她會執著畫筆,一筆一筆地描摹那郁郁蔥蔥的樹枝,和停在枝頭上的鳥與雲。

直到一日,一名飛揚跋扈地女子闖進來,她站在步瞻身側,揚著下巴朝男人撒嬌:

“皇上,臣妾想要這棵樹。”

不過是一棵樹,砍了就砍了。可對方的模樣似乎十分得意,像是拿捏住了姜泠的命脈般,囂張地朝她揚起下巴。

可是,當年殷綾兒不是最得聖寵嗎?

如今這鐘毓宮,怎麽成了這副模樣。

似乎預料到她心中的疑惑,張美人解釋道:“皇後娘娘,您有所不知。自您離宮沒有多久,聖上便派人查抄了殷家。殷氏乃江南首富,被抄家後,家產盡數都充了國庫。臣妾聽聞,殷家被抄的把柄正是從殷氏口中出來的,從那以後,她便瘋了。”

聽到這兒,姜泠並不感到奇怪。唯一令她有些驚訝的是,殷家滅族的把柄竟然是殷氏禍從口出。

她忽然想起來,步瞻曾將萱兒安插在殷淑媛身邊。

“她瘋瘋癲癲的,皇帝也懶得再管她,將她關在鐘毓宮,任由她自生自滅。如今算著,已關了整整三年。”

三年,又是三年。

步瞻將這同樣的招數,用在馮茵茵身上,用在她身上,如今又用在殷綾兒身上。

兵不血刃。

姜泠勾起唇,自嘲般地笑了笑。

她回想起來,那名囂張跋扈的妃嬪,也曾耀武揚威地單獨來到她的藏春宮。那時候對方穿戴得艷麗而華貴,看著殷氏,姜泠似乎在她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面對殷綾兒的挑釁,她非但不感到生氣,反而是好脾氣地勸誡她:“妹妹,不要寄希望於那樣一個男人身上,他根本沒有心的。”

“莫要挑撥離間了!陛下他只是對你沒有心,他對本宮好得很!”

冷風襲來,吹得人身上布滿了寒意,姜泠也攏了攏衣衫,命下人調轉轎頭。

逛著逛著,她又迎上一行人。

明黃色的龍輦上,正端坐著一名男子。他一身明黃色的龍袍,十二流蘇冕旒微微遮擋住他的鳳眸。

一瞧見談釗,姜泠趕忙低下頭,欲喚宮人避開步瞻。

然,為時已晚。

周圍人低下身段,朝著那龍袍恭恭敬敬地跪拜,齊聲恭迎。

姜泠的轎輦落了地,對方也轉過頭,眼裏噙著和煦的笑,凝望向她。

這幾日,姜泠一直都在刻意避著他。

即便二人共處一室,她也以來了癸水為由,不曾與步瞻同房。

如此算來,自她進宮,已有數十日。

她避著步瞻,對方也未曾深究。步瞻離京數天,繁雜的政務令他忙得抽不開身。如今在宮道上遇見她,男人眼中生起幾分歡喜。

見狀,張美人極識眼色,只朝著步瞻裊裊一福身,而後轉身離開。

她身側的瑩兒不免好奇道:“娘娘,您何故避著皇上。咱們靈華宮一年都見不著皇上一次面,何不好好把握此次的機會……”

瑩兒正說著,身側主子朝她掃來一記眼刀。

“以後這種話莫再亂說了。”

張美人壓下聲音,“花無百日紅,你瞧瞧先前風頭無兩的殷氏,如今落得個怎般下場?”

果不其然,一想到殷淑媛,瑩兒的面色陡然一變。

只聞張氏語重心長道:

“伴君如伴虎,本宮與其倚靠著皇帝,倒不若給自己另尋條出路。皇後假死,犯了這等欺君之罪,皇帝都不曾惱過她,足以見得聖上對皇後娘娘的偏愛。再者,皇後膝下又育有皇長子,太子煜聰慧良善、文武雙全,足以成為大魏的儲君,皇後的地位便愈發屹立不倒。”

她無心爭寵,只求在這波詭雲譎的深宮中,尋得一座可靠的靠山。

張氏低著聲音,說了好一番話。聞言,瑩兒恍然大悟,忍不住感嘆道:“娘娘英明。”

且說這邊。

姜泠迎上步瞻。

對方似乎處理了一整天的政務,面色略微有些疲憊。這些天他一直都是連軸轉,很少安眠。見到她後,男人掩了掩眼底的疲色,走下龍輦過來牽她的手。

一道旃檀香至,姜泠的右手已被人輕輕握住。

他的手指微涼,掌心卻很寬大暖和。他走過來,溫柔地將女子鬢角邊的碎發別至耳後,繼而緩聲道:

“邊關又傳來捷報,姜衍大勝西巫人,朕已為他加官進爵。阿泠,依你之見,朕還要給他什麽賞賜?”

此時正是午後,日頭微斜。

光影在他眸中輕柔地湧動,流溢出一片溫和的色彩,須臾又緩緩垂下,忽閃於男人泛著烏青之色的眼瞼處。

聽了他的話,姜泠內心並無甚波動。她任由皇帝牽著自己的手,漫不經心道:“但憑君上心意。”

這般不冷不熱的態度,已令步瞻習以為常。

對方並不惱,只抿了抿唇,反而將她的手牽得更緊了些。

無論她要什麽賞賜,無論她為姜衍要什麽賞賜,他都會滿足她。

這些天,在處理政務之餘,步瞻還會變著法子哄她開心。什麽奇珍異寶都往她的藏春宮裏送,無論價值如何,只為博得她開心。

但自從她回宮後,好似就再未同他笑過。

二人正並肩奏折,忽然,步瞻摸到了姜泠小拇指處凸起的東西。

男人微疑,低下頭。

日光落在她的小指上,一道寒光閃過,只一瞬間,便讓他微蹙起眉。

不為旁的——

只因為在姜泠的小拇指處,正佩戴著一枚尾戒,這枚銀色的尾戒與十天之前的別無二致,此時正泛著泠泠寒光。

十天了。

步瞻忽然想起來,就在十日之前,自己曾將她抱上榻。彼時殿內正燃著香,霧蒙蒙的水霧遮擋住他眼中的情動。男人喉舌熱燙,手上的動作卻因為碰到她小指處的尾戒而戛然而止。

她戴著尾戒,說自己來了癸水,正值月事,不便承歡。

但如今——

她手上戴著的,仍是這枚銀色的尾戒。

起初,步瞻還以為她戴錯了,便低下頭,等她自己將手上的戒指摘掉。他等了須臾,卻不見姜泠有任何動靜,她反而一臉坦然,玉立在他眼前。

他忽然明白過來。

——她這是故意戴的!

頃即,男人的眼底翻湧起情緒,他站在烈日之下,秋風揚起其明黃色的衣擺。只一刻間,姜泠看見對方眸中生起的情緒——頓悟、驚異、錯愕,還有……

慍怒。

他雖惱,卻深吸了一口氣,拼命抑制著自己的情緒,不讓它發作出來。

步瞻站在原地,一雙眼凝望著她,耐心地等著她開口,似乎想要聽她作解釋。

他想聽,聽她講,這是一場誤會,是她自己戴錯了。

或是聽她開口,向他道歉,自己是一時沖動。

然而,見他此副模樣,面前女子神色卻未動分毫。她就這般站在步瞻面前,面容平靜,一雙眼眸清冷自持。

日影施施然而落,將她的身形襯得愈發柔美。

她烏眸婉婉,緩緩勾了勾唇,一雙眼緊盯著身前的皇帝,一字一字,道:“是,皇上沒有猜錯,臣妾就是不想承寵,怎麽辦,您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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