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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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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堯豫生的登基典儀由欽天監選擇良辰吉日,交給禮部操辦。

皇位落定的頗為匆忙,登基典儀也跟著匆忙,連堯豫生的龍袍都沒來得及縫制。

堯豫生站在銅鏡前,任由宮人為他套上重重疊疊的冕服。他尚沒回神,恍惚只聽得幾聲“陛下”。

堯豫生懵懂地看向來人:“你是在叫我嗎?”

宮人彎腰,討好地笑,旋即面色為難:“陛下,金城公主派人傳話,說是身子不適,不能來……”

堯豫生面色陡然凝固,宮人止住話頭,抿唇不敢說完。

新帝登基大典,金城公主卻稱病不來,簡直是膽大包天,擺明著是不把新帝放在眼裏。

“哦……”堯豫生磕磕巴巴道,“那就,那就讓她安心養病,不來就不來,反正沒什麽可看的。”

太寧帝的冕服明顯大了,堯豫生拽了兩下衣角,厚重的外袍紋絲不動。

鼓樂鐘音連綿,恢宏盛音引來三兩白鶴穿破陰沈天雲,盤桓宮梁翩飛。

堯豫生拾階而上,踏過一級又一級漢白玉階,旒珠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堯豫生眼花繚亂,看不清眼前的路。

他越是向上走一步,心臟越是快跳出來,手心浸潤汗珠,臉上也沁出冷汗,他開始慶幸自己帶著旒冠。

身邊人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堯豫生全然不知,手心恍然握上一件冰冷沈重的器物,他使勁眨眼,終於看清了是什麽東西。

是大雍歷代皇帝的禦劍!

堯豫生瞪大眼睛,險些脫手,他握不上這沈重的寶劍,身軀也撐不起繁冗的冕旒。

階下眾人跪下山呼“陛下”,堯豫生一陣暈眩,頂峰權利的滋味壓得他喘不過氣,窒息中他對上兩雙截然不同的目光。

襄陵公主與崔越沈靜地看著堯豫生,崔越依然在微微笑著,襄陵公主目光若有所思,夾雜鮮有出現在她臉上的冷意。

兩雙視線不約而同從堯豫生身上移向對方,崔越含笑垂首,襄陵公主唇畔帶笑,鴉睫一垂遮住冷霜似的眼神。

“朝中聞氏官員今日沒一個前去。”襄陵公主捧書,眉心微疼,伸指按揉,“他們莫不是想落下話柄,好被秋後算賬?”

襄陵公主已經看了許久的書,霍吟抽走她的書,起身放回書架,“不會的。”

襄陵公主手指一頓,狐疑道:“不會什麽?”

霍吟握緊拳頭,囁嚅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襄陵公主等不到霍吟回話,她自討沒趣般搖頭,屋子裏有些悶,她走到窗前推窗。

東邊濃煙滾滾,襄陵公主一怔,瞪大眼睛探身眺望。

仿佛是被人潑了一團墨,東邊的天空暗得嚇人。

襄陵公主轉身,抓上霍吟衣袖,驚道:“那邊怎麽回事?”

霍吟快步走到窗邊,天際滾煙,他突然明白了什麽,“那是……聞府?”

“來人!來人!”襄陵公主尖叫,“人都去哪了?”

“你冷靜些。”霍吟拽過要跑出去的襄陵公主,兩身廣袖糾纏在一起,發出衣料的摩擦聲。

“今日你出去,日後崔越就會借機大作文章。”霍吟攥住襄陵公主的力道松反緊,“那時你該怎麽辦?”

“那是我舅舅!”襄陵公主紅著眼怒吼,“是我生母最親的親人!”

霍吟又豈是不知,他眼眶蒙上一層水霧,力道卻是沒有松懈,咬緊牙關道:“正因如此,你更不能去,崔越正想著如何對付你和元氏。”

襄陵公主不掙紮了,頹然低頭,霍吟以為她是在思索下一步該怎麽走,卻聽得她道:“那又如何?無論如何,我的命運都已經註定了。”

她微笑道:“你總是這樣,明知道如今已經改變不了什麽了,卻還是想著阻止我。”她嗤了一聲,“蚍蜉撼樹。”

霍吟無力松手,襄陵公主沒走,緩聲道:“你知道聞府的結局,但不想告訴我。”

“那是你舅舅一家。”霍吟揉眼,“我不知該如何開口,你叫我直言聞氏自焚火海,我……”

這著實有些殘忍,襄陵公主闔窗,秀眉緊蹙。

“我猜到了。”她說,“那天崔越遺詔,我看到表哥的眼睛,我從來沒在他眼裏看見過那麽冷漠的眼神。那時我就知道,不願與濁流同朝的聞氏將退出朝堂。”

她神色變得無比悲痛:“但我沒想到會是如此決絕的方式。”

霍吟緩緩開口:“他們不僅是為表氣節而死。”

“天下無道,以身殉道。驚賦無能,做不了救世能臣。今赤足披發,一如臣生來之刻,生時見帝國榮光,臨了殉盛世餘暉。”

一縷金黃天光破雲垂灑,照耀粼粼秋波,聞硯書跪在江畔,向著蒼天,發出一聲悲悸哀鳴。

青牛依偎在他身邊,發出不滿的哞哞聲,聞硯書撫上它的鼻子,“忍忍吧,現在是秋天,沒有青草。”

青牛依舊不安,略帶躁意地拱他身子,聞硯書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

青牛繼續哞了兩聲,聞硯書細心叮囑:“你去公主府,記住,是襄陵公主的府邸。見到襄陵公主以後她肯定能認出你,你沖她擠兩滴眼淚,她一心軟難過,你跟著她比跟著我享福。”

他想了想,依舊不放心的交代:“千萬別走錯去了金城公主府,否則你怕是要成了她的盤中餐。”

聞硯書說罷,眺望被暮光照得金燦燦的江面,他看到了大雍未來的混亂沒落,默然走向屬於自己的歸宿。

“驚賦,活下去。”二叔的話猶在耳畔,“把你的學問,把聞氏風骨傳下去。”

可是叔父——

江水淹沒膝蓋,聞硯書想,若他貪生茍活,玷汙老師與聞氏賢名,丟了風骨氣節,如何傳給世人。

聞硯書初生之刻不哭不鬧,恩師親友相繼去世也是安安靜靜地落淚,不曾啼哭半句。

三歲讀詩,五歲閱經,七歲賦詞,十歲精音律。

少愛提酒枕春宿天地,閑來看盡長安花。

聞硯書永遠都在安靜地觀看世間,繁華浮生夢何其多,又有多少交付於他,聞硯書不拒不迎,一笑而過。

一如今時。

江河依舊是原來的江河,秋冬波瀾不驚,春夏川流不息,青牛枕地,烏亮的眼睛緊緊盯著江面。

蘆葦蕩漾,金黃的天地再也看不見那位驚才絕艷的聞公子。

青牛似乎明白了這點,拖著壯碩的身軀笨拙起身,離開頹敗枯黃的蘆葦。

江水沒入四蹄,青牛甩了甩細長的牛鞭,悠然自得追尋好友的腳步。

百年望族,世家門閥,終不過一場火了盡歲月。

“阿姨離世時豫靖才十三歲,他揪著我的袖子問我阿姨死了,以後我們姐弟二人該怎麽辦。”

襄陵公主坐在亭中,仰頭望向高懸的圓月,“可是那時我也才十八歲,又因為和元家鬧脾氣被朝野指摘,我連自己該怎麽辦都不知道。”

霍吟坐在旁邊垂首靜聽,適時開口:“我猜聞大人這時過來了。”

聞淑妃發喪,作為侄兒的聞硯書被陛下恩準入宮祭奠,這既是為了給母族和世家面子,也是為了太寧帝自己的私心。

“他聽見了豫靖的問題,也看到了我的為難,把豫靖抱在懷裏,眼睛看著我。”襄陵公主雙眸有一層水光閃爍,“他說,我們是親人,只要親人在一起,什麽難關都能挺過去。”

“總有一天,兩位殿下會柳暗花明。”在聞淑妃的棺墩前,聞硯書抱緊堯豫靖,手心握著一卷書,“公主,六皇子,請相信我。”

彼時的襄陵公主緩緩移眸,怔怔地把目光投向聞硯書,“真的嗎?”

聞硯書溫潤的眼眸無聲看向她:“請信我,殿下。”

堯豫靖問:“為何是柳暗花明,不能是得償所願?”

聞硯書笑了,哀傷悄無聲息蔓延,“因為求得心安處容易,世間緣法卻難得圓滿。”

“我所求不過在竹屋前栽花捧書。”襄陵公主本想問為何如此簡單也不能如願,話堵在喉嚨,出口卻是悵然,“世人所求的確難得圓滿。”

她起身,手指撫向烏黑的棺墩一角,忽而想起聞淑妃生前所言。

“有人在春堤撿到了我落下的簪子。”病榻前,她說起這話時滿臉溫柔笑意。

“……若是能再見一面……”

若是能再見一面——可惜再也見不到。

阿娘、阿姨、豫紹,乃至阿爹,原來皇宮會困住所有人的願望,所有人都難得圓滿。

“阿姨一直都想離開皇宮。”襄陵公主不那麽難過了,“我知道,這是她唯一期盼的結局。”

下一瞬,她卻變得更加難過,為聞淑妃苦悶抑郁的這些歲月而難過。

“家父說,姑姑入宮前是有名的才女,論才華,家族中的所有孩子都比不上她。”聞硯書將手裏的書交給襄陵公主,“這是姑姑入宮前做的所有詩詞文賦,家父早早就把它整理了出來。”

書紙嶄新,留得滿書墨香,封頁上什麽都沒寫,察覺到襄陵公主疑惑的視線,聞硯書垂眸,道:“家父說殿下是姑姑的女兒,理應由殿下看過後決定題什麽名。”

襄陵公主手指微顫,一本薄冊霎時變得無比沈重,她一時情怯,觸及紙頁的指腹逃一般收回去。

聞硯書面色古怪,問:“殿下不看嗎?”

“看了怕是會更傷心。”襄陵公主眨了眨眼把眼淚逼回去,將書還給聞硯書,“聽說聞家正在編撰雍詩集,就把阿姨的詩放進裏面吧。”

聞硯書接過後,襄陵公主囑咐道:“一定要寫阿姨的名字,不要寫什麽妃子皇後,若有人想借題發揮,就說是我下的命令。”

聞硯書望向棺墩,極認真的回應:“是。”

“那本詩集……”襄陵公主眼中隱隱期待,未等霍吟開口,她便自嘲道,“怕是被一把火燒個精光。”

“是有的。”霍吟話一出,襄陵公主瞪大眼睛,他說,“《雍詩選集》,是流芳百世的書。”

襄陵公主囁嚅幾下說不出話,趴在桌案上號啕大哭起來。

她這樣一點也不端莊,一點也不守禮。

霍吟陪在她身邊,默默無言。

潮濕的巷道冒出一道矮瘦矯健的身影——是個年紀輕輕的少年。

他衣衫襤褸,兩只手卻握著和他極不相稱地東西。

少年又掂了掂左手鼓鼓囊囊的蜀繡錢袋,小心翼翼把它護在懷裏,右手拎著一卷看上去頗為潦草的書,看上去是很急切的整理成書,書封空白一片。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少年想起那位騎著青牛,曾經教他讀書認字的公子,嘆了口氣往遠處金雕玉砌的公主府走去。

第二日清早,日光傾瀉,坐在窗畔的襄陵公主擱筆,微小的動靜驚醒了昏昏欲睡的霍吟。

襄陵公主被嚇到的霍吟逗笑,側過身子把書包展示給他看,霍吟揉了揉眼,詩集看上去比昨夜稍稍悅目了些,也多了清雋有力的四個字。

《雍詩選集》。

“剩下的時間,”襄陵公主揉捏酸疼的手腕,“足夠我編整好嗎?”

霍吟頓時睡意全消,倦容微冷,不樂意聽襄陵公主這麽說,她卻仿若未覺,故意重覆一遍。

“夠的。”霍吟敗下陣,低沈回話,“殿下昨夜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

“我只是想尋個話題和你說話。”

霍吟臉色頓時通紅,害羞地別過臉趴在桌上,襄陵公主笑容寵溺,低下頭繼續全心辯證。

日光正好,溫意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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