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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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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3 章

元茗光沿著一地狼藉繞過屏風後,一盞白釉花瓶在他腳邊應聲碎裂,襄陵公主半躺在地上,手撐地面,紅著眼睛,恨聲:“滾。”

元茗光哀憫地看著襄陵公主,雙眸深處藏起了初春未消雪似的冷漠。

“殿下又魘著了。”元茗光掛起溫柔的笑,撫上襄陵公主的臉,“是見到了孝誠皇後嗎?”

孝誠皇後是襄陵公主生母,溫純皇後薨逝後太寧帝沒有再立後,聞淑妃病逝以後太寧帝追謚她為孝誠皇後。

元茗光的手心沾上潮熱的水珠,也能感受到襄陵公主隱忍的顫抖,她臉上幾乎沒什麽肉,元茗光指腹沿著襄陵公主的顴骨往下,停在她琵琶骨的位置,輕輕往下按。

襄陵公主顫栗了一下,元茗光把她攬在懷裏,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小腹上,“娘娘她在看著您呢。”元茗光的手掌陷在襄陵公主似霧的青絲裏,“她看著您如此傷神,心裏很不歡喜。”

夫妻多年,元茗光比誰都熟悉襄陵公主的癲瘋,低頭趴在她耳邊輕聲細語:“我和孩子會一直陪著您。”

襄陵公主乖順的靠在他懷裏細聲啜泣,聽見他這句話卻遽然睜大了眼睛,不知哪來的力氣重重推開元茗光。元茗光不察,向後倒過去,手心紮上破碎的茶盞,一陣尖銳的痛。

元茗光難得迷茫,褪下萬事盡在掌中的從容,怔怔道:“殿下,您怎麽了.......?”

襄陵公主不應聲,臉色白得嚇人,潮濕的碎發貼在額前,眉毛揪成一團,看上去萬分痛苦。

元茗光心知不妙,從地上一躍而起跌跌撞撞地爬向襄陵公主,手心的血沾在素白的裙紗上,他緊張到話說不利索:“殿下,殿下你......你可是有哪裏不適?”

襄陵公主捂著小腹,艱難擡頭看向元茗光,“孩......孩子。”

孩子,孩子......元茗光一時間什麽也想不起來,直到他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才如夢初醒,沖門外大喊:“來人!快來人!襄陵公主要生了!”

斛真心思縝密,一直帶人守在廊中,她顧不得宵禁時間,抓過旁邊的小太監,急聲吩咐:“快去請穩婆!”

襄陵公主死死拽著元茗光袖口,元茗光將她小心翼翼放在榻上,握著她的手慌忙寬慰:“沒事的,沒事的。殿下再等等就好。”

他喃喃自語,不知是在安慰襄陵公主還是安慰自己。掙紮在鬼門關的痛苦逼襄陵公主清醒過來,元茗光的手被她抓破,手背多出許多胡亂的抓痕,襄陵公主眼淚涕涕,口中不斷呼喚著“阿姨”。

元茗光也快落下淚,轉頭怒聲問:“人呢?”

斛真抹掉眼淚:“還沒過來。”

襄陵公主的臨盆原還有三個月,一直沒請穩婆提前入府,不想竟然提前了整整三月,全府措手不及。

血越流越多,襄陵公主越發痛苦,元茗光聽著只覺心驚膽戰,他擦去襄陵公主臉上的汗珠,每一瞬都像是過了一年。

忽明忽暗的燭火照在元茗光臉上,襄陵公主似夢似醒,松開了緊抓不放的手,努力想看清模糊的面容,眼前卻像是隔了層紗,她怎麽也看不清人。

“殿下?殿下?”眼前人焦急地喚他。

“殿下。”日光暖暖垂下,屈腿盤坐在地的少年收了玉簫,“又被陛下檢查功課了?”

“不是我笨,是真的太難了。”襄陵公主坐在少年對面,委屈地囁嚅。

少年笑了一聲,襄陵公主嗔他一眼,神色更加委屈,少年嘆了口氣:“我也不愛做功課。”

襄陵公主如覓知己,臉上的頹喪一掃而光,笑盈盈道:“我就知道,怎麽會有人喜歡那些無病呻吟的詩?連豫紹這個小古板都不喜歡。”

她那時太過無憂無慮,看不懂“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詩聖的山盟錦書不願多看,更不懂尋常事為何要追憶落淚。

她是繁盛帝國的公主,她以為世間最苦的事是要被阿爹檢查功課,學不會課業就不準蕩秋千。離別意,生死憾,愛不得,求不到,世間種種苦難皆與她無關。

“如果我以後有孩子,我一定不會讓我的孩子學那麽多無用的東西。”襄陵公主撇嘴抱怨。

少年沈默了,襄陵公主等不到少年的回話,揪下垂在耳邊的柳葉,傾身在少年耳邊晃了晃,“你怎麽不說話了?”

“我在想,以後你的孩子一定必成大器。”少年笑了笑,日光曬得單薄的柳葉如剔透琉璃,襄陵公主才說不要讓自己的孩子學那麽多無用的東西,立馬又仰頭,神色矜傲,“我襄陵公主的孩子自然是人中龍鳳。”

“可是生孩子很痛的,你得去鬼門關走上一遭。”少年板起臉。

襄陵公主被嚇到了:“你莫騙我,我阿娘和阿姨都生了兩個呢。”

少年有些難過:“你不信我嗎?還是,你想嫁人了?”

襄陵公主雙目圓睜,耳尖爬上紅暈,結結巴巴道:“你,你別亂說,我才不要嫁人。”她立刻果斷,“不要嫁人。”

少年哀傷的看著她,仿若已經看到了襄陵公主的未來,襄陵公主安靜下來,斂眸低眉,拽著自己腰間佩掛的銀鈴玩。

“你是不是神仙?”

少年楞住了:“為何這樣問?”

陰雲蔽日,日光也沒了,柳條在兩人肩頭拂過,襄陵公主不慎拽斷了彩繩,鈴鐺發出一聲脆響。

“你好像知道我的以後,看起來與我常常玩笑,但你總是用不經意的憐憫眼神看著我,好像知道我的結局。”襄陵公主淒涼地看過去,少年低下頭。

“就是因為這樣嗎?”少年微微一笑,“是殿下誤會了。”

“那你為什麽......為什麽永遠都是在用看死人的眼神看我?”襄陵公主顫聲,“我就在你眼前,與你說話,與你玩鬧,但你從來都沒有真正的快樂過,喜怒哀樂全然不像是真的,仿佛這世間於你是一出折子戲,唱完了就都結束了。”

少年避開襄陵公主的視線:“你今天是怎麽了?”

“那天你突然問我會不會忘記你,我就知道很快我就會見不到你。”襄陵公主落下淚,“你是宮中的樂師,是罪臣子弟,但你好像不願意對任何人下跪,也不想看世間以尊卑劃分。每次我說起未來,你幾乎從來不回答,只會、只會憐憫哀傷的看過來,似乎知道我的未來是何等淒涼。”

少年吸了吸鼻子,仰頭想把眼淚憋回去,襄陵公主淒聲質問:“如果今日我不以公主的名義逼你過來,你是不是還要躲我?”

“你就要成親了。”少年悵然而笑,“是位貌美才高的小郎君,與殿下萬分相配,你們的孩子偉大得讓史書都鐘愛。”

襄陵公主怔楞在原地,千言萬語都說不出來,少年在她面前含笑行禮:“提前恭喜殿下。”

襄陵公主累了,搖搖晃晃地起身,少年巋然不動,襄陵公主失神般離去,雙眼怔怔無光。

誰稀罕。

襄陵公主忽然這般想。

貌美才高的夫君,史書鐘愛的孩子,誰稀罕。

鹹濕的滋味落入襄陵公主唇齒之間,她撐著粗糲的樹幹哭泣,燕雀驚飛,落花無聲,少年依然是她臨走的姿勢。

“我問你,”襄陵公主回身,一句簡單的話罷了,她哽在喉間千回百轉,賭上畢生期盼才敢問出口,“數年之後,你也會死嗎?”

少年身子顫了一瞬,從合攏的掌間慢慢擡眼,已是滿臉的淚水。

“應當不會。”少年想笑,卻更像是在哭,“殿下當我是神仙,我護佑殿下此生安寧。”

此後襄陵公主憑借這一句話熬過了十年壽數,她看著少年死在眼前,又不肯相信他是真的死了。

既是神仙,就不會有生老病死,幾十年春秋之後她已是白骨一具,黃土一抔,他仍是少年模樣,享受人間煙火供奉。

那日他問襄陵公主會不會忘記他,他說錯了,該是她問才對。

千年萬歲之後,可還會記得太寧年間的襄陵公主。

嬰兒微弱的哭聲打斷襄陵公主模糊的記憶,在斛真歡喜的聲音裏,襄陵公主閉上眼睛。

史書記載,太寧二十七年,雍聖宗堯璋生於襄陵公主府,那時他還叫元璋。

“采駒為他取名‘璋’,盼他才德卓絕,一生榮華。”襄陵公主低頭註視懷裏熟睡的嬰兒,一身溫柔傾瀉而出,眉眼籠上一抹哀愁,“我為他取乳名‘延齡’,只盼他長命百歲。”

襄陵公主帶長生在亭中曬太陽,一叢梔子花開得茂密,竟有幾朵在亭裏探出頭,襄陵公主摘下一朵放在延齡繈褓上,柔軟綿長的花香纏繞在延齡身上。

霍吟悶聲:“聽說您臨盆那夜駙馬一直守在您身邊,誰都請不走他。”

襄陵公主頗覺好笑:“你在氣什麽?”

“沒有。”霍吟矢口否認,“我怎麽敢氣?駙馬是您的丈夫,小公子是他的兒子,我有什麽理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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