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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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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車走到後半程,外面開始下雨,像霧一樣。

通過小區道閘,餘杳拐進去找到單元樓熄火,邊撥手機,邊透過玻璃窗往頂樓看。

那兒應該是客廳,現在開著燈,光發白又模糊。

宋叔的電話始終不通,餘杳攥著手機往樓上去,雨打在臉上像搔癢,耳邊是拉長了一遍又一遍的撥號音,還有放大的自己的呼吸聲。

樓道的感應燈不好,光很暗,餘杳跺了幾次腳,覺得身後總有什麽東西在跟,不斷回頭張望,腳步越來越急,身上也都是汗。

好在電話那頭終於有人接了。

“叔。”餘杳聲音幹啞。

“杳杳?這麽晚還沒睡啊,怎麽了?”

“叔,我想問你段時節一個事。”

“你說。”

轉過樓梯,頭頂上就是六層,似乎門開了一條縫,有束光擠了出來,空氣中有灰塵的味道。

餘杳說:“是車禍的事。叔,警察有沒有說他從哪兒上的高速?他開車要去哪,叔知道不。”

大概是從睡夢中剛醒,電話那頭反應了一會兒:“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來了……”

“我聽說他回老家後就一直沒再出去,車也是從家開來的。”

餘杳伸出的手停在門把上,沿著敞開的門縫,看到玄關白色的鏤空隔板。

屋裏很靜,光線不是很亮,灰白灰白的。

手機裏宋叔在回另一個問題,說:“他是來出差的吧,畢竟是醫藥行業,老家不如咱這兒。杳杳,你怎麽……”

信號變差了,聲音時斷時續還有爆音,餘杳一陣耳鳴,先掛了電話。

門開了半扇,她停在原地,開口叫人:“段時節?”

沒人回應,四下靜悄悄,忽然傳來一聲貓叫。

叫聲很軟,和塗蕉家的小玉一樣嗲聲嗲氣。

餘杳猜測應該是只流浪貓,看到門沒關,鉆進來找吃的。

段時節怕貓,這會兒大概是躲在房間裏不敢出來。

“咪咪。”

她有點兒想黃桃,熟門熟路地嘬嘬,關上門往客廳走去。

然而客廳裏背對她面朝窗戶,卻站著一個小男孩。

個子矮矮的,像八.九歲,穿白色短袖黑色短褲,細胳膊細腿,靜靜盯著窗臺上的貓咪。

那是只幹幹凈凈的白貓,眼是琥珀黃,豎著瞳孔端端正正坐在窗邊,尾巴一甩一甩。

窗戶沒有封,大敞著,有風吹進來,它若無其事地舔了舔爪子。

黃桃有一回也這樣,餘杳住在十二樓,嚇得大氣不敢出,抱它下來後硬揣懷裏半天沒放。

她問小男孩:“是你家的貓?”

他背對她依舊不說話,單薄的小身體隨呼吸一起一伏,然後朝窗邊走去。

餘杳在不遠處,輕輕安撫貓咪:“乖乖的,不要動哦。”

白貓沖小男孩叫,尾巴尖掃過窗框,耳朵一抖,瞇了瞇眼睛。

小男孩伸過手去它也沒躲,低著頭黏糊糊地蹭上去。

餘杳放下心,說:“快抱它下來吧,小朋友。”

貓咪高高翹著尾巴,瞳孔變得圓圓的。

小男孩垂著頭看它,然後擡起另一只手,停一秒,兩只手推過去,把它推下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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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墜下樓去,小男孩趴在窗邊往下看。

一樓帶一個小院,用欄桿圍起來,欄桿是那種尖尖的,貓咪雪白雪白,被捅破肚皮就紮死在上面。

餘杳整個人一怔,掰著男孩肩膀重重拍了一下。

小男孩的身體有著不正常的冷,他轉過臉,面色灰白,眼珠黑漆漆的,一直圓圓地睜著,沒有聲音,不斷地往下掉著眼淚,淚水浸濕臉頰,脖子上也都是。

他的臉……

餘杳僵硬地轉向櫃子上那張照片。

照片上,段時節和他爸媽在一塊,彎著眼睛笑得很開心。

他告訴她小時候養過貓,因為目睹它掉下樓摔死的樣子,所以開始變得怕貓。

可明明貓是他自己推下去的。

小男孩眼睛也不眨,一直沈默地哭,看起來很傷心,然後突然掙紮。

餘杳沒抓緊,他跑到門口拉開門,餘杳追去的時候他已經下樓,跑得很快,咚咚咚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她已經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裏,頭很暈,很累,靠著門坐下縮成一團。

不敢進門,也不敢出去,身體不停冒汗,眼前一片混亂。

咚咚咚,腳步聲慢慢又響起來了,由遠至近,一級級向上。

餘杳盯著外面烏黑的樓道。

聲音總算停了,頎長的身影浮現出來。

壓低的帽檐下,段時節垂著眼簾問:“怎麽坐在地上。”

餘杳一聲不吭地仔細看他,他模糊得只像是夢裏才有的樣子。

段時節皺了皺眉頭,到跟前彎腰蹲下,又問一句:“出什麽事了,你臉色不太好。”

兩個人離得很近,他聳聳鼻子,聲音低低的:“……身上都是薄荷味。”

很好聞,像霜雪冷風一樣徐徐灌進他身體。

餘杳伸手摸到他的臉,他後背一僵,但沒掙開,眼睛直直迎上去,第一次仔細看清她的樣子。

眼珠水洗過一樣淡,睫毛毛茸茸,垂下去的時候眼皮上有顆小痣。

她溫度很高,托著他的下巴靠近,手上潮熱,伸長纖細白皙的脖子,輕輕張開了嘴。

薄荷味鋪天蓋地洶湧而來,他難耐地向下吞咽,低眼看著,有瞬間的迷離。

呼吸纏綿幾秒,是餘杳先松的手。

她歪靠回門板,盯著他:“你和我說過,你養過一只貓,是摔下樓死的。”

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記憶,段時節反應了一會兒:“嗯,是養過。”

餘杳不想再猜:“你老實說,它到底怎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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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歲的時候,段良義從學校帶回來一只臟兮兮的小白貓,說是野貓留下的,一窩就剩下它一個,大冬天再不救也得埋了。

小貓炸著毛叫喚,很精神,肚子圓墜墜,正好盛滿段時節兩個手掌心。

憐憫弱小大概是小孩子的天性,他突然覺得責任重大,給它洗澡、餵奶,擦屁股,哄它睡覺和它玩,像照顧比他更小的小朋友。

小貓就叫小白,喝羊奶粉長大,睡在段時節枕頭邊,鉆他被窩,像喜歡雞肉罐頭一樣喜歡他。

走路跟著,坐那就黏腿上,蹭來蹭去,還喜歡舔人。

舌頭上有倒刺,段時節覺得癢癢的,偶爾能發現身體上紅紅的一塊,有時在肚子、脖子上,有時在胸口、腿上。

小白長出了尖牙,爪子也鋒利,段時節掀開衣服跟段良義告狀,說它咬人抓人,他身上都是傷。

段良義提議不然送奶奶家,他又不願意,說擦擦藥就好啦,趴在床上讓他爸爸擦涼涼的膏藥。

爸爸用手抹上去,一邊問疼不疼,一邊掐掐他的小身板,說飯不能挑食,太瘦了。

他總是迷迷糊糊地睡著。

但身體三天兩頭還是那樣,姜荷註意到後很擔憂,段良義斷定是過敏,不顧小孩兒哭強硬地送貓到了奶奶家,只讓段時節周末待兩天,寒暑假再多加一周。

爺爺疼孫子,在他小時候就在院子裏單獨蓋了個小木屋,裝飾得很可愛,堆滿毛絨玩具小汽車,段時節回去就住那兒,抱著小白甜甜蜜蜜。

小白應該是還咬人,他有時疼醒,覺得後腰跟斷了一樣,生氣地拍小白的頭,說下次再這樣就打你一頓。

段良義卻笑:“你自己睡覺不老實從床上掉下來,怨小白做什麽。”

後來他感冒高燒,熱熱退退很多天,像被抽髓一樣憔悴消瘦,吃不下飯,身體到處疼,還總嘔吐。

姜荷說不然把貓接回來吧,讓孩子開心一點,還買了很多很多零食,很多很多糖。

小白就那麽回來了,還是那樣黏著他。

但他已經被高燒燒壞了,看到它就覺得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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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鈴聲在這時突然響起。

快淩晨了,是個陌生號,號碼歸屬地是壇城。

餘杳劃開手機放耳邊接聽,段時節要起來時,聽筒傳出一道急切、遲疑的男孩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叫道:“小時哥哥。”

餘杳和段時節相互看了一眼,想到了白天酸辣魚店裏見過的那個高中生。

那頭呼吸很亂,餘杳出了聲:“你好,請問找誰?”

他沈默片刻,說:“不好意思,我是在壇城實驗門口的登記表上看到的電話,留的名字和我認識的哥哥一樣。”

像是很久不開口說話那樣,講得磕磕絆絆。

“段時節?”

方游在被窩裏攥著電話,嗯一聲:“白天在飯館我們見過。”

說話聲段時節能聽到一點,本來要走的,現在垂著眼依舊蹲在原地。

餘杳胳膊支到膝蓋上,靠過去,想讓他能聽得再清一些。

她開口:“不知道我們說的是不是一個人,他爸爸是壇城實驗的數學老師。”

“是他,我小時候他經常來店裏。”

段時節擡起眼,餘杳正和他對上,看見他密匝匝的睫毛輕抖了一下,說:“好巧,我是他前女友。”

他說姐姐好,他叫方游。

正好要問問光榮榜照片的事,餘杳說:“明天有空嗎,我想去掃掃墓,來的話我請你吃好吃的,聊一聊。”

聽筒離得很近,傳來男孩起伏的不平穩的呼吸聲。

他說好,先問幾點,又問:“只有你去嗎?”

“還有段時節一個發小。”

“周澄哥?”

“你認識?”

“嗯,店裏也常來,前兩天剛見過。”

卷毛潮男看著時新卻還是個挺念舊的人,餘杳嗯一聲:“去的去的。”

方游還想說什麽,遲疑著沒掛電話,提了口氣才問:“今天和你一起的那個哥哥,也來嗎?”

餘杳猜到一點,歪頭靠在胳膊上:“是不是覺得他和你小時哥哥很像?”

這個角度能看到段時節青筋泛起的右手,手指上有細密的水洗揉搓出的創口。

方游點點頭:“嗯,很像。”

“我也覺得像。”餘杳笑了笑,打著電話無意識地抽出手,碰著段時節的指尖,噓一聲,“跟你說,他是我找的替身,沒法帶過去,不然他知道了得生氣。”

男孩慌慌張張道歉,等餘杳掛完電話,段時節起身朝屋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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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進客廳,餘杳就發現房子亂套了。

櫃子抽屜翻開,一堆東西堆在地上,沙發桌子挪開,犄角旮旯被翻了個遍,連底下的灰都掃了出來。

不止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都亂七八糟,跟遭了小偷一樣。

餘杳看了一圈,問怎麽回事。

“在找東西。”段時節拿起幾個紙箱套在一起,扔到門口。

他從下午剛進門就開始,餘杳又問一遍:“到底要找什麽,我幫你。”

段時節停下動作,自己也茫然,皺眉搖了搖頭:“不記得。”

洗完澡一點半,餘杳出來時段時節已經回了他臥室。

屋裏很靜,她將就在客廳沙發上,光開得大亮,但仍舊閉不上眼,好不容易入睡卻像鬼壓床,拼命起怎麽都動彈不了。

然後夢到了黃桃。

黑漆漆的它站在破舊陰暗的樓梯上,眼睛金光燦燦,瞳孔大張。

叫它黃桃,它沒有回應,拱著背全身毛炸起,尖牙呲出來,發出嘶嘶的威嚇聲。

它小心後退,急速飛奔下樓。

餘杳追下去,沒跟幾步,寂靜的樓梯深處突然傳來淒慘尖利的貓叫,一聲高過一聲,哀嚎如同被抽筋剝皮。

餘杳從沙發上猛地坐起,勾著背大口喘息,耳鳴中隱約聽到淅淅瀝瀝的水聲,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到浴室正亮著燈。

時間是夜裏三點,她驚魂未定大汗淋漓,軟著腿跌下沙發,開了浴室門一把把水撲到臉上。

裏面門沒關緊,花灑淋水聲徐徐傳來,餘杳叫了一聲“段時節”。

沒人應,她又洗了幾把臉,杵著池子邊垂頭平覆呼吸。

眼睛迷迷茫茫睜開後,卻看見腳下溢來一攤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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