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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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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餘杳的愛好三分熱,囤的黏土還沒捏出什麽模樣,看人家手串串得好,就又下單買漂亮珠子。

串珠要配件、工具,她大包小包往家拿快遞。

材料堆成小山,她的興奮勁兒也堆到最上頭,沒兩天就跟撒了氣的球一樣。

她以前其實不愛幹這些要黏在凳子上的事,愛四處瘋玩,連工作寫視頻腳本都要手舞足蹈演出來。

段時節說她跟薩摩耶似的撒手沒,所以到哪兒都牽著。

他那雙手被過度清洗,漂亮又幹凈。

有一次餘杳到他雙膝間倚那兒,段時節在看論文,任由她撈著手摸來摸去。

餘杳和他說,那時在醫院看到他削蘋果,覺得他的手好色,會勾引人。

段時節目光還停在文獻上,下巴枕枕她的發頂,說:“能勾到你就行。”

餘杳手指擠進他指間,又胡言亂語,嚇唬道:“你要是出軌我肯定要砍你,就留這雙手。”

段時節聽了皺眉頭,擡起她下巴低頭親她,說:“杳杳,我有嚴重的潔癖。”

“觸碰你已經費勁力氣,被你吊高了胃口全栽你手裏,怎麽找別人。”

“那萬一呢。”

“萬一到那天,我不得好死,行不行杳杳?”

蜜裏調油的時候,誰能想到一語成讖。

稀松平常的一天,餘杳用段時節的手機打游戲,屏幕滑下來一條消息:

19女大,168,一夜1849,無X內X加1000。

餘杳以為是什麽色.情廣告,等塔推到一半反應過來切到聊天框。

時間回溯到一周前,段時節加了一個叫“橙子姐”的人,說“找小姐”。

橙子姐問想要什麽樣的,他回:漂亮的,騷一點。

美女照片加轉賬收款記錄,堆在聊天記錄裏,段時節都沒想著刪。

餘杳算了算,一禮拜三個,這是準備嫖第四個。

浴室水聲不斷,也是段時節今天洗的第四次澡。

潔癖到出門倒垃圾回來都要洗一遍澡的程度,背地裏卻任由自己臟爛不堪。

無趣到生活中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私下裏卻玩得花裏胡哨。

哪還有什麽真的。

等人出來,餘杳沖他晃晃手機,諷笑著說:“你橙子姐給挑了個女大學生,胸大腰細特別漂亮,你快來看看。”

段時節緘默地站那兒,壓暗眼睛,連句狡辯都沒有。

離開時,他只帶了一個行李箱,停在門口,最後也只是叫了一聲“杳杳”。

餘杳看著他,又好像沒在看,空蕩蕩地想著,得找房子搬家。

找一個小點兒的,不受任何人拘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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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貓小玉眼眶上方蹙著兩撮毛,表情跟皺著眉一樣。

餘杳伸手撫一撫,它用圓圓的眼睛看著她,還是一副心事重重、憂憂愁愁的樣子。

電視在播民國劇,染坊女老板將大把鈔票扇到男主臉上,說:“從今往後你我恩斷義絕、兩不相欠。”

這情形,和餘杳剛剛那樣如出一轍。只不過人家出手十萬二十萬銀票,她就100塊。

丟給段時節,她惡狠狠地說:“拿錢走人,別讓我回來看見你。”

哐當摔上門,來塗蕉這裏找小玉。

塗蕉發現她眼睛紅腫、精神恍惚,問怎麽回事。

餘杳把貓抱一抱,擱在下巴底下,打過呵欠,說:“黃桃找不著,我昨天又夢見死人,哭呢。”

“死人?”

“前男友。”

都知道因為什麽分的手,近幾年沒人敢提這位人模狗樣的前男友。

塗蕉咯吱咯吱嚼完羽衣甘藍,感慨道:“幸虧你截我胡,不然今天哭的就是我。”

為表感謝,她從沙拉裏挖了一顆小柿子餵給餘杳。

餘杳懶躺在那兒,咬碎果肉,任酸澀汁液倒入食道,眼前又浮現出那張帶血的冷漠面孔。

塗蕉說:“人都死了,也算解氣。”

餘杳楞神在天花板上,再側頭看她:“把小玉借我一晚唄,明天再給你送回來。”

小玉好似聽懂了,跳下餘杳的肚皮蹲去門口,回頭喵一聲,像在說“走呀走呀”。

塗蕉嘖一聲:“沒良心。”

去屋裏找貓包,返回客廳時還裝了小玉愛吃的零食罐頭。

小玉發嗲地討好蹭她,她囑咐它睡覺要守在餘杳邊上。

餘杳一直在撓胳膊、脖子,撓紅了也撓破皮。

塗蕉皺眉坐過去,把手攥住:“別急,黃桃那麽聰明,能找到家。”

餘杳癢得難受,皺眉頭嗯一聲,準備走。

小玉已經窩進貓包,塗蕉摸摸頭,拉上拉索。

聽見有人給餘杳打來一通語音電話。

牡丹花頭像,備註是“租房王姐”,很熟悉。

餘杳看著想了想,好像是前房東。

她劃開接聽,“餵”一聲。

王姐熱情洋溢的聲音傳過來。

“是小餘吧。”

“你男朋友找不著你,跑這兒來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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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被哐當摔上,一張粉紅紙鈔輕飄飄落下來,室內重歸寂靜。

電視新聞持續播報一則交叉路口發生的交通事故,受害者腦部重傷,血流不止。

段時節從屏幕上那些晃動的影像、文字和聲音中,知道了這是哪兒,是幾幾年的幾月幾號。

一個不該他存在的世界,不該他存在的時間線。

也是沒有他的未來。

他長出黑貓的耳朵尾巴,像怪物一樣突兀地出現在這裏。

得知自己早就死在了三年前。

可他好像並不意外,他望著車禍現場頭破血流的屍體,總覺得自己大概也是那個模樣。

他無端地想象:下雪的深夜,路面結冰濕滑,他開了幾個小時的車終於駛下高速,停在市區一個十字路口,煩躁地等綠燈通行。

紅燈讀到31秒的時候,他看到車前的斑馬線上蜷縮著一只受傷的幼貓,他雖然害怕但還是下了車,隔著衣服把貓放到懷裏。貓滿身是雪,瑟瑟發抖,驚恐得把眼睛睜大。

那時有輛貨車從側面橫沖而來,車裏的人醉酒駕駛,將他卷入車底。

起初渾身麻木,到後來四肢如同被撕離身體,他又冷又困地閉上眼,最後聽到一聲微弱的貓叫。

熟稔得像經歷過千萬遍,就連貓的顏色花紋都能想象到。

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去什麽地方。

段時節關上電視,撿起地上的錢,在滿是雜物的房間裏找到一頂鴨舌帽,把耳朵尾巴藏起來,走出了屋門。

行道樹稀稀拉拉,太陽暴曬,如無影的燈。

他壓低帽子,深一腳淺一腳趟在熱浪中。

斜切至腿根的傷口隱隱作痛,疼痛如穿針引線,游絲般蔓延。

血腥氣還殘留在鼻腔中,一雙沾滿淚水的眼睛始終浮現在他眼前,憂愁的像被挖空一樣。

他本能地抗拒被人觸碰,也逃避那束目光,四處尋找賣水果的攤鋪,終於買到了一兜黃桃。

仔仔細細挑過,挑的都是顏色漂亮沒有斑點的。

下午六點半晚高峰,路上多了車多了人,為避開熙攘的人群,段時節找小路返回。

那是片平房,胡同縱橫交錯,迷宮一樣把人困在裏面。

夏天傍晚的太陽依舊毒辣,段時節暴曬在光裏,眼前昏昏沈沈,循著曲折的路往下走。

天色緩緩壓暗,無風,巷子空寂無人鴉雀無聲,徒留他沈重的呼吸和腳步。

貓叫忽然響起,一只貓蹲在路盡頭,毛色雪白,正圓睜著眼睛。

段時節僵在原地毛骨悚然。

小時候家裏養過一只,也是白貓,白貓跌下樓,死相如開膛破肚,自那之後他一直害怕。

段時節欲往回走,聽那貓又叫了一聲。

它站起來朝向巷子深處,扭頭再一次呼喚,似乎要帶他去一個地方。

身後的路陰森漆黑,段時節回過頭,遠遠地跟上那只貓。

路燈昏黃晦暗,樹影橫斜,兩側屋門緊閉的磚石老房,全是黑壓壓一片。

那兜黃桃沈甸甸,他換手來拎,手心被系帶壓深的勒痕發癢,他垂眼撓了撓。

忽然眼前經過一道低矮人影,帶著小孩兒的呼吸和笑聲,向後瘋跑去。

笑聲清脆冰涼,貼著他的耳邊一閃而過。

段時節猛然轉身,小男孩穿白的短袖黑的短褲,背影在他視線中殘留幾秒,很快淹沒在幽深漆黑的巷子裏。

白貓又叫了一聲,他好像隱約聽到車馬喧囂。

轉過一個彎,貓跑得無影無蹤,城市街道徐徐展開。

路的對面,是個叫四季島的住宅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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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選四季島租房,是因為小區枝繁葉茂,有個觀魚池。七樓視野好,餘杳常趴窗戶那兒看小魚打發時間。

可惜兒童落水家長不願意,沒多久池子水就被抽幹,只剩鋪底的鵝卵石。

段時節問餘杳以後想住什麽樣的房子,餘杳胃口大,說蘇州園林那樣的,五步一景十步一畫,小橋流水,蓮花池裏能養魚。

以他們兩人的工資水平和家庭條件,只能是個白日夢。

餘杳嘴上這樣講而已,她摟著段時節的脖子,說不大不小的家,就咱倆,再養只狗最好啦。

段時節嗯一聲,仰頭親親她下巴,第二年春天的時候從研究所離職,加入了一家龍頭藥企,薪資翻了幾番,時常出差和應酬,他們開始聚少離多。

最長的一次分別是忙新藥上市,段時節三個月都在外面。

那是個冬天,餘杳通宵肝腳本到第二天四點,倒頭昏睡至天黑透。

段時節攜著冷風冷雪回到家,餘杳還糊塗著睜不開眼。

她睡覺喜歡用被子蒙頭,段時節總覺得她會憋壞,又來扒拉。

迷瞪中人只能哼哼以表不滿,接著手被拉出被子,手指纏上冰涼的戒指。

她茫然地在黑暗中摸索,又摸到他同樣冰涼的手和臉,嘴上嫌棄,但還是把自己偎過去,一點點將他暖熱,呶聲呶氣抱怨他走了好久,而後眼睛亮亮地問他:“想結婚啦?”

段時節埋頭嗯一聲,說想。

餘杳從中驚醒,出租師傅說四季島到了。

她回過神,提著貓包恍恍惚惚地鉆出車廂,按王姐說的位置向小區裏走。

夜幕壓低,燈也朦朧暗淡,觀魚池旁的長椅上,餘杳看到了段時節。

他戴著黑的鴨舌帽,長手長腳垂頭坐那兒,模糊在一片昏黃中,像一個空空的殼子。

聽見過路人的放聲大笑,他擡起頭,空蕩蕩地看入餘杳眼中,幾秒後站起來。

餘杳淡聲道:“不是讓你走嗎?”

他落下眼皮沈默幾秒,伸手遞來一兜黃桃,說:“這個還你。”

——把黃桃還給我。

怎麽就糊塗地記著這句,餘杳無奈道:“黃桃是我養的貓。”

王姐在這時打來電話,熱心地問餘杳見到人沒有,七樓那套房子要騰空賣掉,現在在清理雜物,問他們要不要上來看看。

她說他們買的魚缸還在,今天發現有條躲在海草中,問餘杳要不要。

餘杳看了眼段時節:“走吧,上去撈條小魚。”

一前一後兩道影子疊覆在地上,電梯沈默地往上走。

鏡面反射出一高一矮兩個人,被帽子遮擋,段時節低著頭,只露出下半張臉。

餘杳問:“你怎麽找到這兒來的?這離我住的地方開車要半小時。”

段時節循聲擡了擡下巴,說迷路走了很久。

“記得這是哪兒?”

“不記得。”

電梯停了,餘杳先邁出去。702那間房正開敞著棗紅色防盜門,有人在拾掇東西。

王姐也在,看到他們來招呼一聲,指指魚缸,在那兒。

玻璃缸很深,白神仙孤零零地疲憊浮游,銀白鱗片斑駁暗淡,長鰭已至破損。

以前買魚看魚歸餘杳,調溫換水註氧看病的麻煩事歸段時節。活物,不管是花草還是魚,在他手上都能養得健康漂亮。

他們養了滿缸神仙魚,群魚游弋波光粼粼,尤其好看。

這類小魚互動性強,段時節做餵食訓練,它們常常循著他的指尖開心擺尾,到餘杳這個懶人這兒,也跟著變懶,小追一段就興致缺缺地散開。

餘杳嫉妒段時節,說這些八成都是他生的。

段時節問跟誰生,跟你這條魚嗎,從一堆報告中騰出空笑著看她,說晚上試試能不能。

餘杳搬家的時候一條沒帶走,不知道這只是不是以前養的。

段時節看了會兒,魚游過來,他伸手抵到玻璃再劃動指尖,餘杳眼看魚跟了上去。

她的視線從白神仙的魚鰭,滑上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再落到段時節的臉上。

玻璃缸映了一些微弱的光在他眼裏。

王姐給找了個塑料瓶,他們裝上魚和她在門口分別,花費半小時回到了餘杳的住處。

小玉早就困得大睡,餘杳摸開玄關燈,先進去把貓放到墊子上。

她發現琉璃珠被收拾幹凈,地上散亂的東西也沒了。

回過頭,看到段時節仍站在半敞開的門口。

走廊燈滅後一團漆黑影子擠進來,抓著他的腳。

餘杳皺起眉:“把門關上,會進蚊子。”

他沒動,說:“我該走了。”

餘杳問去哪兒。

他垂眼在想,她已然靠近,目光散開幾秒,把他的帽子摘下。

貓的耳朵被壓塌,那雙眼睛因為被燈光刺入而驟然縮緊。

餘杳摸上去,手背蹭到他被汗濡濕的發梢,說:“你這幅怪物般的樣子,又沒有錢,能去哪兒。”

段時節喉間滾動,看著她:“回壇城。”

壇城是他家,開車經高速要五個小時。

餘杳嘆口氣,伸手探到後面拉上門。

“明天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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