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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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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八月多雨,窗外烏雲壓境。

會議室站著一個坐著一個,老張黑著臉正發脾氣,說:“餘杳,你他媽腦子有病吧,提案會上罵客戶傻逼,誰是傻逼?我看你才是!”

賣香腸的非要讓女主播給他擦邊搞黃,餘杳心想,狗屎他都不配吃。

老張的嘴巴一開一合,像蒼蠅嗡嗡亂叫。

餘杳的魂兒早游走了十萬八千裏,賴賴地靠椅子上,翻來覆去想,黃桃不見的那天傍晚,她出去倒垃圾到底有沒有關門。

黃桃是她的貓,雖然姓黃,但全身黢黑。

去年下暴雨那天,小區冬青底下撿的,老貓,那會兒躺泥巴裏,都快沒氣了。

花餘杳不少錢,跑了不白治嘛。

聽說剪刀大法好,餘杳在爐竈上放了一碗清水,刀口朝門放上,出去找了一夜。

還聽說野貓有靈性,她拿黃桃喜歡趴的墊子,讓它們聞聞味兒,幫忙找一找。

野貓受過她小魚幹的恩惠,七嘴八舌湊過來,圍著她喵來喵去,餘杳聽不懂,只能掏出罐頭,說謝謝各位。

陰雲密布天際,隱隱雷聲作響。

餘杳在想,是不是貓也有貓的劫數。

比如,黃桃的劫數是一場瓢潑大雨,它九死一生,終究還是要被老天抓住。

眼見沒人理,老張哎一聲,敲敲桌子,讓餘杳明天訂個飯店,去給客戶賠罪。

雨星兒開始飄了,飄到餘杳眼皮上。

她擡擡頭,總算給老張一點兒目光,卻說:“隨便吧,我不幹了。”

老張一楞,眉頭越來越皺,但話軟了三分:“我不是說你不對,但話可以委婉嘛,怎麽著人家也是大老板,不要面子的啊。”

他拿過轉椅坐下,又往桌前靠了靠:“餘杳,別一遇到事兒就退縮,天下傻逼那麽多,你今天躲過了,明天呢?”

餘杳嘖一聲:“不是因為這個。”

“那因為什麽?”

沈默的空白幾秒,迅速塞滿了喧嘩的雨水。

餘杳眨眨眼,說:“前男友死了,我傷心過度沒法工作,今天能罵客戶,明天就能打他。”

“……”

這什麽鬼話。

老張哭笑不得:“不是,餘杳,人都去世幾年了,你傷心過度?可當時你連假都沒請,飯吃得比誰都香。”

雨季的潮氣入侵身體,人正一點點發黴。

黴斑生長的地方隱隱作痛,餘杳漫不經心地撓撓脖子,瞇了瞇眼,說:“我反應慢。”

老張無語,但餘杳他不能放。

公司走下坡路,業務骨幹偷偷摸摸一下順走仨人,留下能幹活兒的不多了。

他說:“不然這樣,先給你放一禮拜假,你出去散散心好吧。”

拋開滿嘴火車之外,老張人還是不錯的。

餘杳沒急著拒絕,點點頭:“行,我交代完工作就先回去。”

老張還想說什麽,這時有閃電晃過,眼前人變成了一瞬間的白。

雷聲緊隨而來,他背對著窗戶,覺得整個人快要被劈開。

遭不住一驚一乍,他起身回辦公室,走前問餘杳有傘沒,他那兒多一把。

餘杳嗯一聲,還懶洋洋賴在椅子上,目光也都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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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好工位,餘杳下樓打車。

那會兒天已經過了一場雨,雷聲暗湧,天仍舊陰沈。

打開App,葉遠正的消息也跟著跳出來。

他說自己剛在附近見完客戶,問餘杳幾點下班。

餘杳沒理人,把對話框滑出屏幕,但很快收到對方的新消息。

“看到你了。”

路邊車鳴一聲,餘杳也看到了駕駛座上的葉遠正。

27歲的相親市場,他是無可挑剔的對象,年輕多金,個高腿長,但也確實無趣。

無趣的人有一個就夠了,餘杳可不想再浪費一次時間。

她躲過積水,又把風中亂飛的頭發掖到耳後,擡起頭時舔了舔幹燥的嘴巴。

葉遠正一直看著她到上車。

等人系上安全帶,他啟動車,問:“今天怎麽早下班?”

餘杳沒骨頭一樣半瞇著眼靠那兒,說請假了。

“不舒服?”

“沒,昨天熬到4點呢。”

說著捂嘴呵欠一聲,還挺驕傲。

表針正指向下午四點,葉遠正從鏡子裏將人看一眼,問:“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再回去補覺?”

卻聽餘杳說訂了蛋糕。

她神情懨懨,強撐著眼皮,若不是安全帶系著,人都要散架了。

葉遠正便說:“睡吧,到家叫你。”

她說不用,車開到小區外頭那條街上放下她,她拿完蛋糕走回去。

等葉遠正應聲,她才窩到窗戶邊上。

距離被刻意拉開,兩個人的關系顯而易見。

宋叔介紹餘杳的時候,說小姑娘活潑開朗,愛玩愛鬧,正和你這個悶葫蘆互補,你那乏味無聊的生活該添點兒人氣啦。

葉遠正沒覺得悶,而鬧騰的性格原本也不在他的擇偶選項。

但礙於長輩還是見了一面。

彼此的空閑時間很難對上,上班午休時茶餐廳只約了一個照面。

餘杳眼色很淡,疏離地同他握了握手,手是涼的,全程憊懶,話也很少。

落下眼皮,那顆小痣才顯現。

宋叔實在誇大其詞,但對葉遠正來說,她的溫度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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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上立交橋的時候,餘杳坐正了身體。

昏沈的天空自眼前鋪開,積雲連篇,濃的淡的,都悶著頭蓄積下一場雨。

濕氣遍體橫生,從手心到心底,讓她又刺又癢,忍不住從喉嚨抓到臉。

葉遠正的視線從她撓出的一片紅,再落在她脖子上的項鏈,想起一件事。

他說:“我堂妹之前看到照片,喜歡你的項鏈,讓我幫忙問問鏈接。”

只是個做工一般的蘋果核,紅色果皮都斑駁了。

餘杳媽每次都說,金啊玉啊又不是沒有,非戴個爛蘋果,小家子氣。

連餘杳也沒想到有人能看上,但項鏈是別人手工做的,她沒鏈接。

葉遠正嗯一聲,說回頭告訴他堂妹。

下橋再轉過彎,餘杳指著路邊蛋糕店的招牌,讓停那兒。

待車停穩,她抱起放後排的紙箱,又來和葉遠正道別,感謝他大老遠跑一趟。

但葉遠正沒走,目光隔著店鋪玻璃,模糊跟著她的人影,隨後下車也進了店。

餘杳已經提上了蛋糕盒,葉遠正將她懷裏的紙箱攬了過來,說:“我幫你拿上去。”

餘杳卻停著楞了楞,塌塌眼皮苦笑道:“我家沒地兒下腳,你別笑話。”

那顆小痣剛好又被葉遠正抓著,他搖搖頭,怎麽會。

人幹幹凈凈,沒有花哨的裝飾,看起來一切井井有條,家裏又能亂到哪兒去。

可終究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凡事利落。

門開後逼仄擁堵的房間著實讓他一楞。

玄關過道摞著大大小小的箱子,鞋子橫七豎八,櫃子裏外塞得混亂,衣服就堆在沙發、椅子上,酒的瓶瓶罐罐、杯碗盤碟、毛絨玩具到處散落。

紛亂的顏色、繁覆的裝飾和冷白灰的餘杳形成了反差。

貓爬架占據滿墻,貓的照片貼了一冰箱,但不見貓的影子。

葉遠正只見過照片,問餘杳:“黃桃呢?”

廚房裏水龍頭開著,餘杳沒聽到,出來時遞給他一罐咖啡,自己先勾開拉環,靠門邊悶了一口,額頭薄汗,眼睛微微瞇著。

葉遠正一直覺得,家是一個人內心的映射。

比如他的房間精簡,東西各有各的位置,心也一樣規則有序。

而面前的房間饑腸轆轆,管他什麽東西,只想著被塞滿。

哪怕把人一起生吞活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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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遠正走後,餘杳喝完咖啡,在小桌上掃出一片空,把蛋糕盒拆開放那兒。

奶油是類似蘋果果肉的淡黃色,梔子白花包裹了一輪彎月,芒果淋上椰蓉,切作叢叢雪山,雪山下有散步的小貓,一只黑,一只奶黃。

黃桃要胖一點,餘杳心想。

她拿出蠟燭插到小山上,點燃燭芯,又起身去關燈。

四下漆黑,蠟燭的火焰挑亮了一角,燙得人眼疼。

餘杳站著沒動,目光跟煙火顫了顫,坐回了桌前。

原本要吹蠟燭,可又想去拿酒,她一個起身猛了,腿擦著桌面下翹起的釘子剌出一道血痕。

失去重心後下意識前傾,手直接按在蛋糕裏。

衣擺掃上奶油,月亮和雪山、蠟燭和火一同倒塌。

餘杳氣得要死,跌跌撞撞摸到開關,燈重新亮起,眼看好好的生日蛋糕變成了一灘爛泥。

三百多買的,他媽一口都還沒吃。

貓找不見,傻逼客戶下作刁難,雨天悶熱潮濕,蛋糕稀巴爛。

一天天凈壞事。

餘杳好氣兒都沒了,放空幾秒後,開始把火發給蛋糕。

她狼吞虎咽,吃得兇,受不了奶油的甜腥,就開啤酒往下順,企圖用冷而苦澀的酒精填埋黏稠甜味,把空空如也的胃塞得滿滿當當。

但無論是酒還是奶油,都是讓人暈眩的東西。

腸胃痙攣,酸水上反,餘杳捂著嘴沖進洗手間嘔吐。

奶油黏膩,指甲裏都是,她刮著甲縫洗了一遍又一遍。

臉、脖子、前胸也有,她索性脫掉衣服,胡亂往身上潑水。

只是無意間拽了一下項鏈,蘋果核便毫無預料突然斷開,餘杳一怔,聽著斷裂的聲音,好似長在身體裏的器官被憑空挖掉。

果核滾到盥洗臺底下,她貼著地面費勁扒拉。

伸手夠不到,地上又濕又臟。

火氣無處宣洩,餘杳徹底崩潰,就趴在那兒憋著哭,嘴裏殘留著甜味,卻心想真他媽命苦。

但更苦的,是沒媽的小貓。

“為母則剛”,餘杳振作起來,草草收拾完再洗個澡,提著傘又殺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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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區犄角旮旯翻了三遍,餘杳擴大範圍,從7點找到11點,嗓子喊得嘶啞,腳泡得冰涼。

雨成了暴雨,別的小貓都知道躲,餘杳向它們打聽,有沒有見過一只黃眼睛的黑貓,右耳朵豁了一小口,它們都只會喵。

她又忘了,不是所有貓都跟黃桃一樣,聽得懂人話,也好像有自己的主意。

它不喜歡被人黏,話也不多,餘杳脫衣服的時候,會禮貌地避開。

它作息規律,吃飯斯文,喜歡曬著太陽冥想,不會咬東西拆家。

看書或電視電腦的時候,它才會靠得近一點。餘杳話嘮,和它絮絮叨叨,跟哄小孩兒一樣,它弄不明白便會一直盯著人看。

那麽聰明,得會下雨天往家跑吧。

餘杳嘆口氣,又想起撿它的時候,它傷痕累累的樣子。

要不再去那片冬青底下看看吧。

找不見它,興許還有別的傻小貓。

於是餘杳又回到了去年這一天,漆黑的天暴雨如註,她趟著積水艱難地往家裏走,有只白貓突然躥到她傘下。

雨聲聒噪,它扯著嗓子叫得也很急躁。

以為是想找個避雨的地方,餘杳彎腰準備撈它到懷裏。

貓卻往前跑幾步,被淋得睜不開眼,回頭繼續大聲叫嚷。

餘杳跟上去,讓它別跑,她帶它回家。

它卻帶餘杳穿過小路,消失在小區後面的花圃裏。

在冬青叢下面,餘杳見到了奄奄一息的黑貓。

周圍有幾顆爛掉的黃桃,後來變成了它的名字。

三更半夜,雨下透了,餘杳冷得哆嗦。

花圃在小區的一角,沒人管,野草瘋長,她打著手電撥開草堆,繼續呼喚黃桃的名字。

只有雨聲應答。

她往更深的地方走去,手電光照到的地方,露出了貓黑色的尾巴尖。

餘杳呼吸急促,心猛地脹開,胡亂撥開煩人的雨幕。

可這次出現在眼前奄奄一息的,不是貓,而是一個男孩兒。

弓著背側身泡在泥水中,裸露的半截腰顏色慘白,詭異地戴著貓耳和貓尾巴。

……

和她死了三年的前男友一模一樣。

餘杳眼前一黑,媽的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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