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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知無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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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知無不言

落雪未停。

千峰筍石千株玉,萬樹松蘿萬朵雲。著勁裝的青年郎君站在松柏下,雪色與蒼綠交相輝映,愈發顯得他像一座巍然屹立著的冰封雪山。

宋雲書順著推開的門扉往外看去時,瞧見的便是這麽個景象。

司馬樨早卸去了銀甲,玄色常服加身,微微垂下眸子避開了她投來的目光。

宋雲書便問他:“他怎麽在揚州城?”

取了大氅來給她披上,司馬樨答得滴水不漏:“他自己才知道。”

宋雲書順勢扯了扯領口的系帶,微微蹙眉,還是道:“外頭還在下雪,讓他進來吧。”

但也不必特意讓人去告訴他,謝子遷似是捕捉到她的情緒,自己便大步往檐下行來,步履間抖落了一身的殘雪。

司馬樨與他相視一眼,眸色淡淡:“雲娘,我先去處理公務了。”

宋雲書不曉得他們的眉眼官司,還在打量著謝子遷的裝扮,嘴上應道:“好。”

旋即,司馬樨便出了門,去了另一側的書房。

桌邊就只剩下宋雲書與謝子遷二人。

“子遷,你怎麽……會在幽王府?”宋雲書問道。

因他的家中還有寡母牽掛,宋雲書才讓他長留在廬江,與趙枕流共同料理竹下齋老本營的事宜,倒不曾想今日會在這兒見著他。

謝子遷從前是世家子,再落魄也收拾齊整,向來是個文人模樣。

但今日卻不同,深色勁裝讓他看起來似一把將要出鞘的利劍。

還是冷冷清清的,但不再是枝頭殘雪的冷,而是劍刃凜冽的寒光。

謝子遷向她鄭重地作了長揖禮。

宋雲書不明所以,伸手去扶他起身,卻被他後退一步拒了。

她身上有傷,輕易不好有大動作,就只能坐在位置上看他行禮,惑然追問:“子遷,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你這是做什麽?”

“某今日見東家,一為,是向東家道謝。謝您知遇之恩,讓某之薄才得以施展。”

相交已久,他們之間是雇傭關系,也是朋友關系。

宋雲書許久沒聽過他這樣嚴肅的口吻,一時摸不著頭腦,只好笑道:“子遷過謙了,分明是你的大才助我許多才是……”

她還沒說完,謝子遷卻搖頭,讓她聽自己說完。

“二為,是向東家請罪。本該窮此一生效犬馬之勞,以報知遇之恩,但某身系謝氏滿門冤屈,此仇不報,無以為人子。”

“三為,是向東家辭行。報仇機會近在眼前,某不想也不願放棄,只好先斬後奏。”

話音鏗鏘落地,謝子遷這身打扮的用意也不必多言了。

宋雲書的手落在他的小臂上,強行想將他拉起來。

謝子遷不肯。

宋雲書便笑道:“我還有傷在身,你當真要逼我站起來?”

謝子遷冷色的眸中這才泛起點點緊張,也不敢再讓她來扶,自覺地站起了身。

對上她那雙含笑的眼,謝子遷的唇瓣動了動,還是道:“……受傷了就不要亂動,好好修養才是,手裏的事務也都先放一放。”

“我曉得的,”宋雲書的神情是出乎他意料的輕松,微微偏頭,看著他笑,“廬江的事務你可都安排妥當了?”

謝子遷點頭:“臨行前已與趙枕流交付過,不會出問題的。”

宋雲書方頷首:“那你就去吧。”

謝子遷一楞:“你——”

“你什麽?覺得我沒有生氣很奇怪?”宋雲書好笑地捏了捏眉心,才嘆了一聲,“子遷啊子遷,我早就知道留不住你的。”

三顧茅廬好不容易拉攏作“同夥”的人,她當然想一直用下去。

可她更清楚,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曾經名極一時的世家子,有經世大才、還有血海深仇的世家遺孤——怎麽聽怎麽是個主角的配置,真留在竹下齋做外宣才算是委屈了人才。

謝子遷抿了抿唇,懇切道:“報仇之後,某自會回竹下齋,報您知遇之恩。”

宋雲書定定地看了他好一會兒,能看出他的認真,但還是搖了搖頭。

“子遷,不必回來了,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被這麽點小恩小惠所羈絆住。”

但事實上,謝子遷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報仇雪恨之後,想再回到竹下齋平平常常的過日子是真的。

可當宋雲書讓他去做想做的事時,謝子遷的腦子在一片空白後,還是浮現出了一些深藏許久的、宛如幻夢的景象。

——官拜三公,濟世安民。

謝子遷陷入了長久的沈默。

宋雲書看他神思不屬,揮了揮手,繼續道:“你應該是跟著幽王去了?他若是看重你的才能,待你公正,想來前途不會差;但若對你不好,另謀出路就是,亦不必在乎我與他那點子交情。”

他會出現在幽王府,那是誰挖了她的墻角不言而明。

宋雲書的笑裏不免帶上了些咬牙切齒。

謝子遷忽而問道:“你與幽王真只有……‘那點子交情’?”

“是啊,”宋雲書摸了摸下巴,“嘖”了一聲,“一聲不吭就跑了大半年,還能有這點子交情就不錯了。”

或許她自己都沒註意,這麽勉強的話她卻說出了幾分嬌俏。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親昵。

謝子遷看在眼裏,心直直地往下掉,面上卻不動分毫:“……某軍營那邊還有事。”

“那你就去吧,”宋雲書會意,如水的眸中是盈盈的亮色,“子遷,後會有期。”

謝子遷輕輕道:“後會有期。”

而後,一身勁裝的青年踏出了門檻,頭也不回地出了房門。

年紀不小但仍舊精神矍鑠的中郎將站在院門邊等著他,見他過來,還往前迎了兩步,哥倆好地拍著他的肩一起走。

……怎麽有點眼熟。

宋雲書瞇了瞇眼,但怎麽也想不起來。

最後,她也只是遙遙地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雪中。

不一會兒,有人從旁邊的書房裏又走了回來,站在她的身邊,與她一起看著門外,直到雪花從輕揚的飄灑轉為“大如席”的墜砸。

他輕聲說:“太冷了,我去把門關上?”

宋雲書沒說話。

司馬樨合上門扉,插上拉栓。

薄紗糊的門扇與窗戶就算關上了,也隱約能看出外頭飄雪的盛景。

宋雲書終於睨他一眼,帶著幾分嗔怒:“好呀你,竟敢撬我的墻角?”

“在廬江辦事,偶然遇見他,他自願要來我這兒做事的。”司馬樨坦然正直地看著她那雙質疑的眼睛,語氣卻很無辜,“我幾次三番推拒,他非要如此。”

宋雲書冷笑一聲:“我不信。”

司馬樨更加真誠道:“要不我讓他回來,你親自問他?”

“不是一回事兒,別胡扯。”

宋雲書又好氣又好笑,索性瞪他一眼。

“隨便動我的人也不送個信來,虧我還當你是朋友。如果我今日沒來幽王府,沒剛好撞上你們回來,那我何時才會知道廬江竹下齋少了個人?”

她是真的有點生氣。

司馬樨半垂下眸子,低聲道:“是我考慮不周,原本是打算在出發後再給你送信……”

“幽王殿下好大的本事,還打算封鎖消息到你們出發之後?那要是因為謝子遷不在,竹下齋剛好出了問題,我又何其無辜?”

這句解釋更是捅了婁子,宋雲書偏過頭去,徹底不再看他了。

司馬樨略一遲疑,還是試圖解釋:“決定要帶走謝子遷後,我另尋了擅長外宣的人讓其去竹下齋供職,想來……”

宋雲書擡手制止他說下去,搖頭道:“司馬樨,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

她的臉色有些挫敗,加上本就蒼白,看上去更是灰暗。

司馬樨確實也說不下去了。

她低聲道:“出去吧,讓我冷靜冷靜。”

或許是她自己無理取鬧了。

身邊很久沒再有動靜。

半晌,有腳步聲傳來,像是司馬樨離開了。

宋雲書閉了閉眼,覆又睜開,本想平息的情緒在擡眸看見一杯熱茶時,終於還是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司馬樨溫聲道:“既是我沒聽明白,那就勞請雲娘再說一遍,可好?”

“我……”宋雲書抿了口茶水,一股暖流淌入腹中,沒來由的消減了心中的怒氣。

“我就是突然覺得,權力真可怕,你帶了我的人走,不想讓我知道我就當真不會知道;而在你看來,你既有了萬全的準備,就不必在乎我的意見。”

“所以司馬樨,你讚同我去做希望工程,到底是不是你在附和我?覺得這是個不值一提卻能逗我開心的小玩意兒?畢竟你是揚州的萬人之上,一句同意並不費勁不是?”

本來沒當謝子遷的離開是件大事,可她從司馬樨的態度中覺察出了輕慢。

這種輕慢不是針對她一個人,更像是這個社會固化的階層裏,站在頂端上的那些人對下層的人不自覺就會帶上的俯視。

它讓宋雲書想到了王家,想到了蕭夫人。

想到了那場她認為是平等互利的合作,實質上卻只是蕭夫人的將計就計。

他們想讓她看到什麽,她就只能看到什麽。

這實在是太讓人不安了。

這也使宋雲書脫口而出的話帶著不自覺的刺耳。

“雲娘,你該多相信自己一些。”司馬樨輕輕地嘆道,“希望工程無論在誰那裏,都不會只是個用來逗人開心的小玩意兒。它是興文教濟萬民的良方,你該有這個信心。”

宋雲書緊抿著唇,沒說信也沒說不信。

司馬樨也不急,在旁邊坐下,繼續道:“但我並不否認權力的可怕,只是雲娘,比起害怕,你更應該試著去將權力握在手中,讓它為你所用。”

“就如同希望工程會作為政績的一部分,幫我重回朝堂;它也會讓你得民心,民心所在亦是一種權力,能幫你去做更多的事情。”

宋雲書終於啟唇,看著他說:“我還是不明白。”

“你明白的,雲娘。”

司馬樨昳麗的眉眼間顯出淺淺的笑意,淺淡的溫柔卻像是要直直地戳破她最後的倔犟。

“至於謝子遷的事,我很抱歉,瞞住你不是覺得你的意見不重要,而是實在牽連多方又太過要緊,我與他都想最大程度上不牽連你。”

宋雲書輕哼一聲,掠過前一句,只道:“總之以後不準再瞞我任何事。”

司馬樨皺眉,看起來很是為難:“這樣啊……”

“有問題?”宋雲書瞇了瞇眼。

司馬樨頓了頓,覆又帶出了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我記得你說,我們不過是‘有一點交情’罷了,大概還不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地步?”

宋雲書一哽,瞪他:“……不跟你算偷聽的賬,但總之,日後不許瞞我任何與我有關的事。”

司馬樨含笑應是。

此時天色已晚。

兵馬聲動,宋雲書聽見院子裏的動靜,看了司馬樨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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