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九章 女子議政

關燈
第九章女子議政

公堂之上,喋喋不休的中年文士簡直稱得上人嫌狗厭。

“我巧言令色?”

宋雲書的唇角掀起微微的弧度,明眸流轉,卻並不與他爭辯,反而上前兩步,對太守柔聲稟道:“族叔堂下失儀,還請太守大人恕罪。”

宋七叔氣急敗壞地拂袖:“你——你!”

衙門堂下,他到底罵不出什麽不中聽的話來,只能反反覆覆地念著“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連上頭的太守大人都忘了個幹凈。

不尊命官本該治罪相罰,可揚州宋氏畢竟是本地門閥望族,都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太守調職至此還為時不長,沒得心思去給自己招惹麻煩。

本也是小事。

索性便不看、不聽、不聞。

沈太守只作未覺,拿著手中的文書繼續翻看,打算全然掠過此事。

“得了,衙門裏頭都肅靜些。”

宋七叔到底是賣了面子,忿忿地瞪了宋雲書一眼。

宋雲書也不懼不怕地與之對視。

沈太守眉心微動,又問:“宋氏商女,我看你當是飽讀詩書之人,能言善辯,可知道律令裏是如何寫你所犯包庇罪的?”

宋雲書恭謹答:“犯者杖三十,徙邊三年;主家包庇,亦罰沒百兩銀,受十杖。”

她並沒有試圖去掩飾什麽……官府面前,說了假話太容易被查出;而宋七叔這麽氣勢洶洶的挑出事端,也顯然是有底氣的。

有工匠在和宋七叔帶來的人“眉來眼去”。

她清楚這回事,但此刻那並不是重點。

索性也就不將口舌浪費在與人爭辯遮掩上頭,那反而會讓太守他們覺得她強詞奪理,做錯了事卻還要偏袒,反而會在處理中比宋七叔落了下風。

還不如坦誠些,說不定能“道德綁架”了人家。

……不過這也端看上頭的人有沒有道德能讓她綁一綁了。

“那本官今日聽你堂前一言,恕你罪行從輕,只從沒百兩銀之罰,可有異議?”

太守端坐其上,背後是青天明日圖,衙前是形似麒麟的“貪”獸浮雕。

他雖驚詫於宋雲書的坦誠,卻到底不露分毫。

只是不出她所料的,對她的印象略好了些。

宋雲書離得有些遠,遙遙一看,並看不清高位上的神態形容。

可她看得見身側錯開幾步站立的林娘子。

林娘子已松了口氣,面生喜色,一副快要喜極而泣的樣子。

渾然不覺自己也是要被處以刑罰的人。

宋雲書抿了抿幹澀的唇瓣,到底還是大膽地開了口。

“那請問大人,林娘子的處罰可是隨我一般從輕?”

沈太守脾氣不錯,聽她反問也沒生氣,略微沈吟後答:“她是主犯,也並未堂下對答來說服本官,自然是按律法行事。”

聞言,林娘子的臉色漸漸有些發白,但還是對著宋雲書輕輕搖頭,示意她莫要再以身涉險,自己重重地跪在了堂前。

“妾林氏,願遵大人——”

“妾有異議。”

宋雲書與林娘子的聲音近乎同時響起,一個輕顫,一個鏗鏘。

眾人自然側目。

林娘子話說一半,也楞在原地。

太守大人長嘆一聲,捋了捋胡須:“宋女郎,主犯認罪,此事與你已無幹系,你又有何異議?再固執下去,你也該受擾亂公堂的處置了!”

……她是兵行險招,但有句話說得好。

——搏一搏,單車變摩托。

宋雲書決意順心而為。

她強撐著冷靜,將自己所能想到的理由一一剖析出來。

“林娘子是受我雇傭,我二人理當同罪並罰才是公正,適才我既能為自己辯,還請大人再給個機會,讓我能為林娘子辯,只求大人改刑罰為罰金。”

“否則這律令公法在眾人看來,不就是任由善辯者踐踏的玩意兒?布衣黔首胸無點墨者甚眾,可以遵從卻無力辯駁,實乃不公。”

“‘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人人皆知今上治儒家,那今上自然也是以民為本之人,想必不會放縱有傷民本之事徒增吧?”

她這番話倒真是情真意切,能讓聽者心生波瀾。

宋七叔卻只顧著抓她的小辮子:“女子議政!有辱斯文!”

沈太守的思緒被他打亂,皺著眉一拍桌案:“吵什麽!”

那邊被阻隔在外圍的趙枕流聽了全程,抓著空子朗聲反駁宋七叔。

“律法中可沒說過女子不能議政!”

是了,這也是這個朝代明面上的好處。

人人都打著“民風自由”的旗幟,宣揚“清談之風,名士風流”,但實則家家都謹遵著老學究的一套,將家中妻女與圈中牛羊等視之。

不冠姓,不取名,限制可讀書帛,常年不許接觸外界。

他們覺得這樣就能阻止女子滋生多餘的想法。

他們也確然做到了。

宋雲書剛來這個世界的幾天,時常會覺得驚訝,驚訝過後又是說不出的惋惜,連富貴和睦如宋家都未曾讓女兒們好好念書,遑論其他普通人家?

雁娘很愛讀書,自打她讓雁娘隨便取書讀閱,已如癡如醉地看了不少典籍。

月娘很活潑,平日裏最愛玩耍,從前被管得狠了,現下玩兒得更瘋。

她沒資格以後來人的眼光責備宋家父母,但也不打算將不好的傳統延續下去。

宋雲書本想著,至少她能保證兩個妹妹活得快意,想做什麽自然有她擋在前頭。

可剛好,又在趙枕流接二連三的搞事情裏結識了林娘子,能工巧匠,叛經離道。

……大概當真是熱血上頭吧。

她站在堂前說這些話,並不只是為了林娘子,亦是為了兩個妹妹,還有許許多多面對著隱形的不公的女子。

話既出口,她便不悔。

宋雲書仍舊覺得很平靜。

她莊重地對著沈太守一拜。

“若太守要以擾亂公堂之罪判處,妾,並無異議。”

【滴,恭喜宿主獲得20點攻略值,攻略人物一信息面板更新。】

【滴,恭喜宿主獲得10點攻略值,攻略人物二信息面板更新。】

可她現下又哪裏有心思去想這些東西?

沈太守遲疑片刻,傾身去與旁邊另一人交談片刻。

宋七叔還在下面叫囂著:“我揚州宋氏世代禮法大家!女子議政就是牝雞司晨,冒天下之大不韙!太守大人快快處置了她!”

門閥對普通官員的影響力太大了。

饒是位至太守,若是出身下六品世家,亦無法去與門閥相搏。

是以,宋雲書自己都覺得大抵逃不過處罰了。

但也不過是挨上幾棍、罰沒些銀錢。

就當是她為了看清自己最根本的心思——交上的一份學費。

偏偏沈太守斥責了一聲:“肅靜!”

他旁邊踞坐許久的青年眼皮都沒有擡一下,端著茶盞雲淡風輕地撫弄著蓋碗,唇瓣開合間輕輕巧巧地道:“聒噪。”

衙役們便直接上前將宋七叔帶了出去。

宋七叔沒想到會是這麽個結果,一時間更是反應不及,便被扔出了衙門。

青年衣著不整,鬢發散亂,倦怠地半垂著眼眸,一副看上去萬事不經心的模樣。

“宋雲書,你說得不錯。”

宋雲書搖頭擡眸,語氣覆雜地嘆道:“不過幾分陋見,大人過譽了。”

經此一役,她反而更察覺自己的無力。

……僅憑口舌厲害,她也不過能在有道德良知的人這兒尋個公正,但若上首各位都是惡人呢?

思及此,宋雲書心下反而松快起來。

她大約明白自己要做些什麽了。

成長在二十一世紀和平國度的自己,總難免有些天真。

然而這個朝代是殘酷的。

這種殘酷甚至是遠超過她一開始的預想的。

——什麽公開公平公正,那都是有權有勢者才敢宣之於口、冠冕堂皇的話術。

她要做民生任務、她想為女子求個公正……

那她就必然得先走上更高的位置。

她才有說話的底氣。

宋雲書從未這樣明確過自己的目標。

她想。

今日之事魯莽了,可——吃一塹長一智,走這麽一遭能讓她學到東西,她也不算後悔。

是以她緩緩微笑起來。

帶點了悟,又帶點感激。

高堂上的青年也沒再說什麽,只一雙鳳眼挑起細微的笑意,自顧自地繼續把玩著上好的官窯白瓷盞。

沈太守等了好一會兒,確定他不再開口,方才和善笑道:“罷了罷了,宋女郎,你今日堂前所言雖大膽,卻是有幾分道理的。本官今日就不再與你計較,你二人皆免罪,自行離去便是。”

態度前後差異太大,想來是因為那青年出言誇讚的那一句。

不過這就跟她沒關系了。

她只要知道,廬江的大官都還算不錯就夠了。

……改明兒不如能印在書頁上,替他們宣揚一下青天大老爺的名聲?

宋雲書緩緩松了口氣,一邊思忖著有的沒的一邊換上了感激的笑容:“妾拜謝太守大人。”

林娘子從之。

再擡頭看去時,桌案邊的兩位大人已在隨從跟侍下離開。

宋雲書帶著林娘子與趙枕流等人出了衙門,行走在陽光之下,總算是從提心吊膽的事情中緩過神來,連幾人臉上的血色都恢覆了些。

天色已然不早。

林娘子泣不成聲地拜謝:“女郎大恩,今生來世我必做牛做馬、結草銜環相報!”

宋雲書笑著拉起她的手拍了拍,也很無奈:“咱們本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幫你才是應該的,況且我也並不只是幫你,不必如此。”

“要的!要的!”林娘子也堅定,“女郎從此後再需工匠,只隨便使喚我就是!”

等等——

忽而想起衙門一事就是因自己做工而起,林娘子忽生窘迫。

“不不不,工匠便算了,還是女郎家中什麽時候需要婆子做飯洗衣吧,我……”

“那我還是更需要你幫我做工匠呢。”

反正過了衙門那一關,別的女子能不能做工匠不曉得,但總歸沒有人能管到她們頭上了。

宋雲書與林娘子相視,須臾,兩人都大笑了起來。

林娘子擦了擦溢出的淚珠,哽咽道:“都好、都好。”

宋雲書就又掏出了那方絹帕,塞進她的手裏,柔聲安慰:“好了,今日之事鬧騰太久影響精力,便早些歸家去,好好休息,明日還得做工呢。”

這裏說了一遍,她又揚聲對著別的工匠說了一遍。

於是除了趙枕流外,眾人紛紛散去。

剛在人群中站了半天的少年郎覺得哪哪都不舒服,這裏揉揉手腕,那裏揉揉脖子,一副快要散架要死不活的樣子。

見她看過來,趙枕流卻突然拘束起來,略顯愧疚地垂下眸子:“……抱歉,到底是給你惹了麻煩,分明你叮囑過我好幾次……”

“咱們這是被有心算了無心,”宋雲書搖頭,倒也說不上寬慰,只是坦誠地告訴他,“你有錯處,但也不必全部歸咎於自己。”

趙枕流張嘴:“我——”

然而又不知該說什麽。

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閉了閉眼:“說來說去都是我一開始的錯,你若介懷,還需要我的話我就給你做白工來償還一些……之後我會自行離開。”

“得了,說到底人還是我留下來的呢。”宋雲書失笑,“總歸沒釀成大錯,還叫我意外想通了些事——算兩相抵消了,不過你若真這麽不想要工錢的話,我也是沒意見的。”

少女的語氣狡黠靈動。

趙枕流還真被她三言兩語驅散了郁氣。

嘴上雖不說,但他還是打算把這事記進心裏——既是警醒,也要償還。

他本以為就此各回各家,不想告辭還沒說完,又被忽然嚴肅起來的宋雲書拽住了胳膊肘。

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還有事?”

“是有事。”

宋雲書與他說話,卻將餘光落在了一個鬼鬼祟祟、恨不得一步三回頭的工匠身上。

趙枕流皺著眉撓頭:“到底怎麽了?”

宋雲書眼神示意:“那個竹竿似的瘦高工匠,你可看著了?”

趙枕流學著她的樣子用餘光去看,更加茫然地眨了眨眼:“那個人是張老四,平安巷子的街坊,怎麽了?”

“得虧你阿翁還說你做事穩妥,我看你就是個朽木!”

宋雲書揉了揉眉心,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只差翻個白眼來表示內心的無言。

“他有問題。林娘子來時你跟我說工匠都會幫著遮掩,林娘子自己也小心得很,進出都戴著兜帽,我那位好叔父卻突然帶人來堵門,抓了個正著,你不覺得奇怪?”

這可不就是那個所謂“有心算無心”的有心人!

趙枕流倏地睜大了眼睛,有些呆滯地問:“他、你懷疑是他走漏風聲的?”

宋雲書覺得好笑:“何止是懷疑?”

“可他——”趙枕流想起張老四在平安巷子老實人的名聲,只覺得不敢置信,可現實擺在眼前,他也無從直接反駁。

頓了頓,他道:“那你怎麽不直接辭退了他?”

宋雲書摸了摸下巴,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因為我覺得,如果真是他在給我的好叔父做事,日後還能有些妙用呢。”

“……怎麽說?”

“不告訴你。”

宋雲書翻臉不認人,收了笑意,若有所思:“前幾日說過的,我也不信任你,況且人是你帶來的。你……暫且替我看著張老四,有什麽消息來告訴我就成。”

趙枕流哽了哽,總覺得自己屢次犯錯、以至於徹底打破她的溫柔面孔,就是個一失足千古恨的故事。

他覺得憋屈極了,可也沒什麽好說的,只能委委屈屈地應。

“知道了。”

宋雲書上下打量他一眼,矜持頷首。

桀驁不少的少年郎對著別人老是齜牙咧嘴,眼下倒是乖順,看起來還有點像一只被強行教育好的小狼狗,還在炸毛,但也沒再隨便兇人。

宋雲書好心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趙枕流,今日這事也是個道理:任人唯親,總是容易被迷惑的。可記住了?”

趙枕流:“……噢。”

不遠處卻忽然跑過來一個衙役,看見宋雲書,連忙氣喘籲籲地上前招呼。

“宋女郎!稍等!”

宋雲書便停步回頭。

衙役手中捧著一塊素色絲帛,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這是大人贈與宋女郎的。”

打眼一看,不過是尋常的帛書樣子,卻不曉得裏頭有些什麽玄機。

宋雲書略一猶豫,先問道:“可是太守大人?”

衙役:“是幽王府的長史大人。”

是他。

剛才公堂之上雖不便多看,她倒還記著太守身側那位大人,能與曾替自己辦理女戶的司大人對上號。

原是幽王府的人,難怪行事這般隨心所欲。

宋雲書小心接過帛書,那衙役便直接告退,轉眼便尋不著人影了。

趙枕流訝異詢問:“你與幽王長史認識?”

宋雲書慢慢打開帛書,隨口道:“一面之緣。”

帛書上只寫了一句話,字跡狂放,然而用筆高明,回鋒提筆處處顯出獨樹一幟的鋒利老辣。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鋒芒太露,容易招致禍端。

宋雲書沈吟片刻,忽而輕笑起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