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計劃-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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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略計劃-5
今天也得去找那個牛郎不可嗎？
一醒來，十六夜就開始糾結這個問題了。
不得不說，在傾聽了對方一整晚的吹牛和自誇之後，她連再次見到對方的想法都不覆存在，說真的她好想立刻回宮城，在熟悉的公寓裏度過周末剩下的十幾個小時。
想法是很好，可眼下的問題是，瘦成了纖細模樣的她的錢包，無疑象征著她已然付出的巨大的沈沒成本。
幾萬塊的咖啡錢都付了，要是就此抽身走人，那才是真正的血虧呢！
懷揣著“只要能夠對那個臭牛郎告白成功打破循環就是賺了”的糟心念頭，於周日的夜晚，十六夜還是再度踏入了熟悉的新宿小店。
以酒精過敏作為幌子，姑且能夠躲開菜單上要價不菲且名字古怪的酒水，卻實在逃不過消費主義陷阱。
今晚道樹駿佐推薦的飲品是橙汁，價格比昨晚的咖啡便宜一些，終於來到了四位數的範疇之中，與正常的橙汁比起來依舊是天價般的存在。
為什麽不再推薦咖啡了，十六夜猜想，估計是因為這家夥昨晚也沒睡著吧。
售價高達四位數的這杯橙汁，聽說是用了從危地馬拉空運來的頂級鮮橙，榨取工藝則是先進的低溫萃取，保留了橙子中每一毫升的鮮美滋味。以她的麻木舌頭品嘗起來，感覺和kagome的混合果蔬汁沒什麽區別。
以危地馬拉的橙汁為契機，今夜的牛郎先生對非洲進行了一番批判性的高談闊論，從文化說到歷史再到人種，其中的一部分發言要是送到美利堅合眾國的法院，是會被當即判為種族歧視的程度。
而他似乎也不知道，危地馬拉其實位於中美洲——才不是他念叨了一整晚的非洲。
“吶，小八。”
好不容易熬過長篇大論，他忽然喚了十六夜一聲。這個陌生的稱呼她還沒有太習慣，只慢吞吞擡起眼眸：“怎麽了？”
“明天，我們去約會吧。”
他眨眨眼，試圖表現出自己的魅力。
如果做出這動作的是二口或是影山或是松岡凜或是安室透，她想她應該能夠get到其中的魅力。但眼前的家夥是個長相平平無奇腦袋空空如也的牛郎，她的心只能艱難地抽搐了一下，帶動著嘴角也一並抽搐。
她歪過頭，裝作很苦惱的樣子，說：“可明天是周一呢，我還要上課。”
“如果有課的話，翹掉就好了嘛。”他滿不在意地甩甩手，“和我在一起度過的時間，可比課本有趣多了。”
“呃……”
如果十六夜真是大學生的話，確實會無所謂這麽一天的課程。可身為高中生，這樣的行為就是徹頭徹尾的逃課沒錯了。她原本還計劃著今晚搭乘最後一班新幹線回宮城，就是為了趕上明天的課程。
她猶豫了，擡眸又望了望道樹駿佐。
能看得出來，這男人的眼中只有她一個人。如果明天的約會能夠對這段只由金錢維系的關系進行實質性推動，進而順利打破時間循環的話，就算是逃課一天，那也是值了。
而且，她還有著完美的能夠解釋逃課的理由呢。
下定決心，她點了點頭：“嗯，一起去吧！”
約會地點是由牛郎先生訂的，就在明治神宮。時間也由他確定，安排在了午後。計劃是先在明治神宮逛一會兒，再去附近的西餐廳用餐。夜晚的安排倒是還沒定好，估計又打算把她騙去店裏花錢吧。
十六夜向來守時，在約定時間十分鐘前就到達了見面地點。苦等四十分鐘之後，今日的男主角這才姍姍來遲，腳步一如既往的拖沓，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遲到的這個事實。
“抱歉抱歉。”就連道歉也沒個正形，“光想著要好好打扮一下讓小八眼前一亮了，一不小心錯過了時間。沒有等我很久吧？”
“……沒有很久。”
“那就好！”
他依舊嬉皮笑臉，還裝可愛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看來真是一點都沒把遲到半小時這回事放在心上。
至於他所說的“好好打扮”，十六夜相信這絕對是謊言無疑。他穿著的這件白西服和前天同自己搭訕時的那件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大概是稍稍皺了些，看起來更加不像回事了。香水倒是噴了不少，刺鼻到足以完全蓋住嗅覺，害得人直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鼻腔酸酸澀澀，眼淚都快滲出來，不自在得讓人難受。
真的，真的真的——她真的對這個腦袋空空外表也不太行的家夥喜歡不起來呀！
速戰速決，趕緊告白成功然後回白鳥澤上課吧。
第無數次下定決心，她習慣性揉揉鼻子，努力擠出一絲和善的笑容，先誇誇道樹駿佐的這身潮流穿搭，在對方揚起的得意笑容中，並肩走過神社前的平坦步道。
邁過鳥居，再往後就是“神”的領域了。
十六夜不太相信神鬼之說，她自詡是在現代科學主義的指導下成長的新一代理性少年。但如果路過了神社之類的地方，她還是會配合地往賽金箱裏丟入五元硬幣，躬身參拜一下。
而在更為華美的——聽說祈禱也很靈驗的明治神宮，她恨不得往箱子裏塞幾張夏目漱石，從未如此誠心誠意地奉上祈禱。
拜托了，早已作古說不定現在都已經登上高天原的先祖大人啊，請一定要庇佑（只有今天才）如此虔誠的後代吧。拜托拜托！
合攏的手掌在強烈的祈願中不自覺地顫動著，連指尖都在用力，直到覺得自己的心聲已經足夠強烈了，她才垂下手。身旁傳來一聲做作的輕笑，低垂著頭，指尖拂過額前碎發，腦袋在空中畫了個半圓，這才緩緩擡起，瞇起的雙眸迷離般看著她。
“小八。”他的聲音像是充滿氣泡的碳酸飲料，“你向神許下了什麽願望？”
“嗯——”
十六夜也笑嘻嘻地瞇起眼，聳聳肩膀，很神秘的樣子。
她真想告訴這家夥，別再學上世紀偶像劇男主了——真是又土又做作。
很可惜，這話她也只能想一想了。在計謀得逞之前，根本沒可能把心中的吐槽說出口。
“要是把願望說出來，就不靈驗了，不是嗎？”十六夜幹脆用這番說辭搪塞他。
“說的也是。”他又笑起來了，得意又自信，“那麽，就讓我來猜猜小八的願望吧。如果猜對了，小八你就點點頭，怎麽樣？這樣就不算是說出願望了，對吧？”
“好呀好呀。”
她倒是要看看以道樹駿佐這不如危地馬拉橙子大的腦子能夠琢磨出什麽來。
不管怎麽說，他確實擺出了一副認真思索的模樣，蹙起眉頭費勁思考的模樣看起來簡直比她去年備考白鳥澤的時候還要更加用心。
琢磨著琢磨著，他猛一擡頭，自信的笑容再次浮現。
“我知道了，肯定是這樣沒錯！”拋出猜想之前，他倒是先予以肯定了，“小八一定是希望神明大人保佑你的火箭能夠順利制造出來吧！”
盡管這番推測大錯特錯，但結合十六夜杜撰出來的東大身份，聽起來好像也合理起來了？
十六夜趕緊拍拍手，分外捧場。
“哇，道樹君一下就猜對了！”以棒讀的口吻，她公式般說，“好厲害！”
“哼哼——”
他仰起頭，得意的腦袋又開始在空氣中畫半圓了。
顯然這份自信已經沖到了頂點，他甚至放言說：“小八的想法，我全都知道喲！”
……認識了才不過四十八小時就能把一個人完全看透，那你可真是個了不得的天才呢。
十六夜快要沒力氣笑了，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在這時響起的來電鈴聲簡直拯救了她。但在看清來電人是誰之後，僅有的那點慶幸也消失無蹤了。
如意料的一樣，白鳥澤的老師來找她了。
以接電話為借口，十六夜跑到了遠處的一顆樹下，確認這個距離不會被聽到，這才小心翼翼地接起電話，脫口而出的“餵”都在顫抖。
這通電話的內容也與她預料的完全一致，是為了詢問她今天為什麽沒有來上課。
倘若換做平常，她想她應該會心虛地說自己只是身體不舒服之類的，試圖用這種庸俗的說辭糊弄過去。但此刻——在經歷了四次循環已然來到第五次的3月的她，可以向白鳥澤的老師說出一個絕不會被質疑的完美理由。
“是這樣的，老師。”她清清嗓子，“我現在人在米花町。周末的時候我來看鈴木塔，結果因為沒有通行書，被困在這裏回不去了。”
“……這件事和你今天沒來學校有關系嗎？”
絕不會被質疑的完美理由被質疑了。
十六夜一下子呆住了。
上一回她真被困在米花的時候，老師輕而易舉就接受了這個事實，還說出了“如果是米花町的話那也沒辦法了”這種無可奈何般的發言。
同樣的說辭放到今天，怎麽完全不起效果了？
這下她當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電話那頭也是寂靜無聲。在長長的沈默之中，她聽到了老師的嘆氣聲。
“桐生同學，如果你有什麽苦惱的事情，都可以和老師說的。哪怕你是想要暫且先從學習的壓力中躲避一段時間，也沒有關系，但還是要和我們先溝通一下比較好，你覺得呢？”他鄭重其事的，“不能因為你這次期末考試的成績……”
意料之外的元素出現了，十六夜很快就捕捉到了這點異樣。
“請等一等！”她一字一頓地說著，感覺舌頭都快僵住了，“我、的、成、績、怎、麽、了、嗎？”
又是沈默，近乎窒息般的沈默。許是老師自己也意識到他提起了一個不妙的話題，不自在地咳了兩聲，硬是把話題扯到別處去了。
“總之，有任何事的話，都可以和老師溝通的。這樣吧，我們明天聊一聊，好不好？你明天會來學校吧？”
“呃……”
十六夜回頭，瞄了瞄遠處站在步道旁的道樹駿佐。他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了一塊小鏡子，正在對著鏡子的自己梳理頭發，但嘴角不經意揚起的笑容，怎麽看都像是那喀索斯附身，全然沈浸在自己的倒影之中了。
這家夥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她想她很難知道答案——而且也沒那麽想知道。
默默收回視線，十六夜攥緊拳頭，輕捶了兩下心口。多餘的不安似乎被捶出了身體，卻還是覺得很不自在，但她也只能說：“嗯，我明天會來學校的。”
“好好好。”老師肯定也松了口氣，“那我們明天見吧，好嗎？有任何情況，隨時聯系我就可以了。”
“了解了解……謝謝老師。”
明明知道電話那頭的老師看不到此刻的自己，十六夜還是不自覺地對著空氣鞠躬了好幾下，直到電話掛斷了，才慢吞吞站直身子，可壓在心頭的重負可沒那麽輕易就能消失無蹤。
在原地稍稍平覆了一下心情，她重新回到道樹駿佐的身邊。他已經收起了小鏡子，依舊瞇著眼，好像真的認為自己很迷人。
“你去了好久呀，小八。”他刻意壓低嗓音，“我等得都忍不住想你了。”
拙劣的情話只讓十六夜想笑：“啊哈哈哈……抱歉。”
“是誰的電話，不會是男朋友吧？那我會嫉妒哦。”
“……導師的電話罷了。”
“火箭制造得不順利嗎？”
“嗯——”她抿著嘴，不知道怎麽回答才比較合適，只好說，“算是吧。”
“說起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小八。”
再度邁過鳥居，神的領域已在身後。也許正是出於這重考慮，他終於說起了庸俗的話題。
“小八你啊，有獎學金嗎？”
他盯著天空，假裝滿不在意。
“能制造火箭什麽的，東大肯定超有錢啦，是不是？”
滿心都記掛著明天要去白鳥澤和老師聊聊的事，十六夜一開始並沒有留意到他這句話中隱藏的深意，下意識地編造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謊言。
“有的。但不算特別多。”
“大約多少錢呢？”
“你問這個幹嘛？”她覺察到異樣了。
牛郎先生腳步一滯，險些被走得飛快的十六夜甩在身後。他慌忙加快步伐，這才總算是趕上了他，不自然的笑意似乎也在這場追逐中變得更加扭曲了些。
“沒什麽沒什麽，我就是好奇一下。嗯。”他沈沈呼出一口氣，“對了小八，你有看過耀司這一季剛出的新品嗎？”
“耀司……那個潮牌嗎？”
“對。”他掏出手機，毫不費勁就打開了品牌官網給她看，“這季的新品太酷了！尤其是這件飛行員夾克，我超喜歡啊。正好最近天冷，聽說接下來又要降溫了，如果能有這麽一件厚衣服，肯定合適，店裏的其他人看到我也會羨慕得要死的。小八，你說是不是？”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帥氣的夾克衫圖片下的價格是一長串數字。十六夜沒想多留意的，但視線還是不自覺地落在了這串數字上。
一二三四五……價格六位數。
感覺腦子裏響起了“啪嚓”一聲，她瞬間回過味來了。
獎學金也好，潮牌耀司也罷，腦袋空空的家夥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帶上了鉤子，一點一點、隱蔽卻也不夠耐心地，試圖讓她落入陷阱。
這家夥，難道真把她當成是有錢沒腦子的蠢蛋大學生了？那太抱歉了，她桐生十六夜可不是這種人。
她有腦子——並且還只是個高中生呢！
十六夜停在原地。步道的坡度讓後知後覺才停下的道樹駿佐倏地比她矮了一個腦袋，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是滿懷期待，眼中卻空空如也。
她想她已經明白了，只是依舊不願明白吧。
“道樹。”這個奇怪的名字喊在口中如此生澀，“你喜歡我嗎？”
“喜歡哦。”他甚至不必思索。
“哪怕我不再為店裏的危地馬拉橙汁買單，也不可能送給你耀司的飛行員外套。即便如此，你也會喜歡我嗎？”
“會哦。”
他依然無需思考。
“我很喜歡小八喲。”
不。這個人不喜歡她。
他所訴說的不是真正的愛。這甚至無法被稱作愛。
如果非要說他眼中的愛意是為誰而生，那一定是她——口袋中的錢包。
藏在口袋中的手掌悄然攥成拳頭。她垂下手，深思片刻，這才舉到道樹駿佐的面前。
然後，豎起了中指。
“你這個靠甜言蜜語從女人身上騙錢的醜男，真以為你拙劣的技巧能夠吸引到任何人嗎？是時候學著用自己的雙手掙錢了，臭吸血蟲！覺得自己比考上東大的天才還聰明？別開玩笑了！都怪父權社會對你這種一無所長的男性太過寵愛，否則你以為你的自信從何而來——啊，你肯定連父權主義是什麽意思都不懂，因為你腦子不靈光嘛！”
與這家夥相處的長達四十八小時的折磨，在這一分鐘裏盡數傾訴，狠狠砸向笨蛋牛郎的笨蛋腦袋。
“還有！麝香貓不是寵物貓，危地馬拉不在非洲，你這家夥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我做人一定要先多讀幾本書再步入社會！”
牛郎先生呆住了，如同石像般呆楞原地。他到底聽懂這話了嗎？十六夜也不知道。
但她想，他一定已經意識到了他的失敗，正如她也看到了自己的失敗。
在狠狠發洩一通之後，十六夜想要以昂首挺胸的帥氣姿態驕傲退場。可惜挫敗感尚未離去，她實在無力擡頭，只能盯著地面，一路快走到了地鐵站。
午後的日光明亮溫暖，曬得棕色的發絲微微發燙。乘上老舊的列車，穿梭在城市看不見的地下。接下來該做什麽，她完全沒想好。
搭乘新幹線回去嗎？如果能趕上最近的那班新幹線列車，大概在天黑之前就能到站了吧。
十六夜知道，她今天就該回去了，可不知怎得，心中卻滿是抵觸。
也許是東京實在熱鬧，或是宮城盡是麻煩事。具體的緣由，她也想不明白。
漫無目的地繞著地下鐵坐了好幾站，身體與精神一起晃晃悠悠。如果不是車載電視上播放著俯瞰東京的宣傳gg，她想她會一直這麽晃悠下去的。
東京塔，這座城市最地標性的建築，是她曾經遠遠遙望到的一抹鮮艷紅色。
在回去之前，至少得登上東京塔才行，否則自己在這裏度過的三天時間完全就是浪費沒錯了。
匆忙在最近的車站下車，跟著導航的指示換乘上另一條線路。踏著地鐵站的臺階重新回到地面，紅色的塔尖就在眼前。
一點一點走近，東京塔也愈發靠近。在電視屏幕中顯得頗為小巧的這座廣播塔，當它真正佇立在渺小的自己的眼前時，才會意識到它原來也是個龐然大物。
聽說東京塔上也有一座小神社，到時候也向這裏的神明參拜一下吧。
十六夜這麽想著，腳步越來越快，跨過人行橫道，奔跑在向上的坡道。終點前所未有的近，只要再邁一步——
「親愛的參觀者，因塔內設備正在檢修，今日了望臺、售票處、紀念品商店均不開放。由此為您造成的麻煩，我們十分抱歉。」
這張告示貼在東京塔的入口處。
“……哈？”
這聲質疑在遲鈍了半分鐘後才脫口而出。
她呆住了，徹頭徹尾陷入呆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下坡道的，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車流的聲響從耳邊碾過，帶著難聞的汽油味，仿佛能將一切都碾碎。
果然是什麽都沒做到呀，她想。
到了最後，甚至連東京塔都看不到。真是……
太失敗了。
十六夜深呼吸一口氣，試圖將自己從低沈的情緒之中撈起，可就算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她也做不到。
再次奮起、再次振作——這也很難。
走在陌生的街頭，一切好像都很遙遠。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是想要在東京做點什麽。
譬如像是再釣到一個戀愛腦笨蛋，或者遇上更聰明點的牛郎也沒關系，總之就是不想兩手空空回到宮城。那會讓她看起來更加失敗。
看吶，馬路對面那個穿著白色立領校服一臉陰郁的高中生不是就挺合適的嘛！
長相清秀，看起來就是沈默寡言的性格，額前的碎發被盡數捋到腦後，濃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被學習壓力逼迫得喘不過氣的升學高中的學子，表情也帶著陰沈感。背在身後的細長物體是木刀嗎，劍道部的部員？
十六夜知道的，這種男生最好搞定了。
只要向他奉上毫無保留的告白，告訴他，你不是不被選擇的備用選項，不是用完就丟的一次性手套，不是無法沖鋒陷陣的Team B，更加不是丟在街頭被雨淋濕的小狗！只要這樣就——
傍晚的日光驅散了天邊的雲彩，落在街對面的少年身上。他的無名指上閃過一絲反光，如此刺眼。十六夜瞇起眼睛。
這是……戒、戒指？
戴在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
你們東京的高中生玩這麽大，十六七歲就迫不及待結婚了嗎？
仿若晴天霹靂，這個認知讓她都快站不住了，身子猛晃了一下，腦袋也暈乎乎了。
趕在少年投來目光之前，十六夜已經被自己的恥辱心徹底壓垮。
幾乎如同逃跑一般，她慌不擇路地跑走了，在人行道上一路猛沖。陌生的街景在餘光裏被無限拉長，變得比萬花筒更加繁覆。
一路跑到大橋上，掠過江面而來的風裹挾著都市特有的寒涼，將狂亂的心跳也吹得發冷。伏在護欄上，眼前是吹皺的河川，見不到任何一艘船，身後卻是不曾停息的四車道車流。
立足在寂靜與喧鬧的狹縫之間，十六夜依然不知道該做什麽，不明白該怎麽做，甚至有些不願去做。
不想回去。
回去了，就要面對無比失敗的事實吧。
老師沒有明說，但她想她的期末成績大概出乎意料的糟糕。明明都考了五回了，居然還能得到這種結局，真是可笑到有點氣人了。
循環、告白、攻略，時間走到了今天，她什麽都沒有做到。就連自信能夠完美完成——也本應當如意料般完美結束的期末考試，似乎也已脫離了她的預期。
阿八一定是騙她了。
他說她不失敗。可現在的她，真的好失敗。
想起了許久前做的夢，夢中的聲音說她無法被愛。她從不相信預知夢，但也許這正是她命運的象征呢？或是她正立足在過分真實的夢境裏，無法離開？
還能做什麽嗎？她不知道。
她只是想起了一件自己沒有做過的、也不曾計劃去做的事情。
河水流淌不息。在最後的最後，它會流入大海。如果置身其中，她也能抵達東京灣嗎？
踏上護欄，高處的風咆哮得更響。背後拉傷的肌肉開始作痛，掌心的燙傷已經快要愈合，留下了難看的棕色印記，單是看著就讓人討厭。
十六夜知道的，自己是優秀的游泳運動員——雖然算不上天賦型選手，雖然也不打算選擇游泳作為自己的終身事業，但她知道，她游泳很棒。她也曾橫跨過湍急的河水，就在不久之前。即便是最後對自己的選擇後悔了，也一定還能有自救的餘地吧。
只要能夠逃出這場噩夢的循環就好。
只要能夠結束這一切就好。
哪怕是疼痛，她也會接受的。
一定是風太猛烈了，她的腿都在打顫。踩在腳下的護欄是圓潤的形狀，岌岌可危的平衡也被安置在了這圓潤之上。她覺得自己站了好久，久得腿都有點酸了，眼前的寂靜依舊是寂靜，背後的喧鬧不曾停息。
誰也沒有為她停下……為什麽沒有人阻止她一下呢？
不是都看到她站在欄桿上了嗎，不是能夠想象到她將要做什麽嗎，卻半點關心或是善意都不願給予嗎？
也許是覺得寒心了，或是憤怒感在作祟，也有可能是酸痛到發抖的雙足已然無法支撐體重了。
此刻再去討論這究竟是哪一方的過錯，沒有意義。愈發沈重的墜落感就是證據，即將成為最終結局。
被重力拉扯著，不由自主地往下方而去，這樣的體驗已經不新奇了。十六夜不想說自己害怕，但她好像真的有點恐懼。
她不想說自己後悔了，雙手卻拼命地想要抓住空氣。
待會兒要趕緊游回到岸上。趕緊。
在不願承認的情緒飆升至頂點的瞬間，她停下來了——於距離水面六米高的地方，停下來了？
外套緊緊勒住她的胸腔，與急速跳動的心臟一起害得她的呼吸變得更加艱難。
是被什麽掛住了嗎？她不知道。
莫非是覺醒了停在半空的超能力？這可不妙！
完全沒有驚恐的空閑時間了。十六夜慌亂地四下張望著，只想趕緊找到脫離這一狀態的辦法，可身邊似乎也空空如也，直到轉過頭，她才終於看到背後的身影。
高大男人站在她身後——是的，站著，站在半空中。
自在地仿佛立足於大地，而非看不見的空氣。
他的一只手攥著她的外套，也許這就是十六夜無法繼續墜落的主要原因。架在鼻梁上的深黑墨鏡映出了她呆滯的表情，從河上吹來的風將他的白色發絲拂得有些亂。對上視線的瞬間，他微微偏過腦袋。
“我說，你……”
他倏地俯身，終於能夠看到藏在墨鏡後的深藍色眼眸。
“你，打算結束生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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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得去找那個牛郎不可嗎？
一醒來，十六夜就開始糾結這個問題了。
不得不說，在傾聽了對方一整晚的吹牛和自誇之後，她連再次見到對方的想法都不覆存在，說真的她好想立刻回宮城，在熟悉的公寓裏度過周末剩下的十幾個小時。
想法是很好，可眼下的問題是，瘦成了纖細模樣的她的錢包，無疑象征著她已然付出的巨大的沈沒成本。
幾萬塊的咖啡錢都付了，要是就此抽身走人，那才是真正的血虧呢！
懷揣著“只要能夠對那個臭牛郎告白成功打破循環就是賺了”的糟心念頭，於周日的夜晚，十六夜還是再度踏入了熟悉的新宿小店。
以酒精過敏作為幌子，姑且能夠躲開菜單上要價不菲且名字古怪的酒水，卻實在逃不過消費主義陷阱。
今晚道樹駿佐推薦的飲品是橙汁，價格比昨晚的咖啡便宜一些，終於來到了四位數的範疇之中，與正常的橙汁比起來依舊是天價般的存在。
為什麽不再推薦咖啡了，十六夜猜想，估計是因為這家夥昨晚也沒睡著吧。
售價高達四位數的這杯橙汁，聽說是用了從危地馬拉空運來的頂級鮮橙，榨取工藝則是先進的低溫萃取，保留了橙子中每一毫升的鮮美滋味。以她的麻木舌頭品嘗起來，感覺和kagome的混合果蔬汁沒什麽區別。
以危地馬拉的橙汁為契機，今夜的牛郎先生對非洲進行了一番批判性的高談闊論，從文化說到歷史再到人種，其中的一部分發言要是送到美利堅合眾國的法院，是會被當即判為種族歧視的程度。
而他似乎也不知道，危地馬拉其實位於中美洲——才不是他念叨了一整晚的非洲。
“吶，小八。”
好不容易熬過長篇大論，他忽然喚了十六夜一聲。這個陌生的稱呼她還沒有太習慣，只慢吞吞擡起眼眸：“怎麽了？”
“明天，我們去約會吧。”
他眨眨眼，試圖表現出自己的魅力。
如果做出這動作的是二口或是影山或是松岡凜或是安室透，她想她應該能夠get到其中的魅力。但眼前的家夥是個長相平平無奇腦袋空空如也的牛郎，她的心只能艱難地抽搐了一下，帶動著嘴角也一並抽搐。
她歪過頭，裝作很苦惱的樣子，說：“可明天是周一呢，我還要上課。”
“如果有課的話，翹掉就好了嘛。”他滿不在意地甩甩手，“和我在一起度過的時間，可比課本有趣多了。”
“呃……”
如果十六夜真是大學生的話，確實會無所謂這麽一天的課程。可身為高中生，這樣的行為就是徹頭徹尾的逃課沒錯了。她原本還計劃著今晚搭乘最後一班新幹線回宮城，就是為了趕上明天的課程。
她猶豫了，擡眸又望了望道樹駿佐。
能看得出來，這男人的眼中只有她一個人。如果明天的約會能夠對這段只由金錢維系的關系進行實質性推動，進而順利打破時間循環的話，就算是逃課一天，那也是值了。
而且，她還有著完美的能夠解釋逃課的理由呢。
下定決心，她點了點頭：“嗯，一起去吧！”
約會地點是由牛郎先生訂的，就在明治神宮。時間也由他確定，安排在了午後。計劃是先在明治神宮逛一會兒，再去附近的西餐廳用餐。夜晚的安排倒是還沒定好，估計又打算把她騙去店裏花錢吧。
十六夜向來守時，在約定時間十分鐘前就到達了見面地點。苦等四十分鐘之後，今日的男主角這才姍姍來遲，腳步一如既往的拖沓，似乎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遲到的這個事實。
“抱歉抱歉。”就連道歉也沒個正形，“光想著要好好打扮一下讓小八眼前一亮了，一不小心錯過了時間。沒有等我很久吧？”
“……沒有很久。”
“那就好！”
他依舊嬉皮笑臉，還裝可愛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看來真是一點都沒把遲到半小時這回事放在心上。
至於他所說的“好好打扮”，十六夜相信這絕對是謊言無疑。他穿著的這件白西服和前天同自己搭訕時的那件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大概是稍稍皺了些，看起來更加不像回事了。香水倒是噴了不少，刺鼻到足以完全蓋住嗅覺，害得人直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鼻腔酸酸澀澀，眼淚都快滲出來，不自在得讓人難受。
真的，真的真的——她真的對這個腦袋空空外表也不太行的家夥喜歡不起來呀！
速戰速決，趕緊告白成功然後回白鳥澤上課吧。
第無數次下定決心，她習慣性揉揉鼻子，努力擠出一絲和善的笑容，先誇誇道樹駿佐的這身潮流穿搭，在對方揚起的得意笑容中，並肩走過神社前的平坦步道。
邁過鳥居，再往後就是“神”的領域了。
十六夜不太相信神鬼之說，她自詡是在現代科學主義的指導下成長的新一代理性少年。但如果路過了神社之類的地方，她還是會配合地往賽金箱裏丟入五元硬幣，躬身參拜一下。
而在更為華美的——聽說祈禱也很靈驗的明治神宮，她恨不得往箱子裏塞幾張夏目漱石，從未如此誠心誠意地奉上祈禱。
拜托了，早已作古說不定現在都已經登上高天原的先祖大人啊，請一定要庇佑（只有今天才）如此虔誠的後代吧。拜托拜托！
合攏的手掌在強烈的祈願中不自覺地顫動著，連指尖都在用力，直到覺得自己的心聲已經足夠強烈了，她才垂下手。身旁傳來一聲做作的輕笑，低垂著頭，指尖拂過額前碎發，腦袋在空中畫了個半圓，這才緩緩擡起，瞇起的雙眸迷離般看著她。
“小八。”他的聲音像是充滿氣泡的碳酸飲料，“你向神許下了什麽願望？”
“嗯——”
十六夜也笑嘻嘻地瞇起眼，聳聳肩膀，很神秘的樣子。
她真想告訴這家夥，別再學上世紀偶像劇男主了——真是又土又做作。
很可惜，這話她也只能想一想了。在計謀得逞之前，根本沒可能把心中的吐槽說出口。
“要是把願望說出來，就不靈驗了，不是嗎？”十六夜幹脆用這番說辭搪塞他。
“說的也是。”他又笑起來了，得意又自信，“那麽，就讓我來猜猜小八的願望吧。如果猜對了，小八你就點點頭，怎麽樣？這樣就不算是說出願望了，對吧？”
“好呀好呀。”
她倒是要看看以道樹駿佐這不如危地馬拉橙子大的腦子能夠琢磨出什麽來。
不管怎麽說，他確實擺出了一副認真思索的模樣，蹙起眉頭費勁思考的模樣看起來簡直比她去年備考白鳥澤的時候還要更加用心。
琢磨著琢磨著，他猛一擡頭，自信的笑容再次浮現。
“我知道了，肯定是這樣沒錯！”拋出猜想之前，他倒是先予以肯定了，“小八一定是希望神明大人保佑你的火箭能夠順利制造出來吧！”
盡管這番推測大錯特錯，但結合十六夜杜撰出來的東大身份，聽起來好像也合理起來了？
十六夜趕緊拍拍手，分外捧場。
“哇，道樹君一下就猜對了！”以棒讀的口吻，她公式般說，“好厲害！”
“哼哼——”
他仰起頭，得意的腦袋又開始在空氣中畫半圓了。
顯然這份自信已經沖到了頂點，他甚至放言說：“小八的想法，我全都知道喲！”
……認識了才不過四十八小時就能把一個人完全看透，那你可真是個了不得的天才呢。
十六夜快要沒力氣笑了，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在這時響起的來電鈴聲簡直拯救了她。但在看清來電人是誰之後，僅有的那點慶幸也消失無蹤了。
如意料的一樣，白鳥澤的老師來找她了。
以接電話為借口，十六夜跑到了遠處的一顆樹下，確認這個距離不會被聽到，這才小心翼翼地接起電話，脫口而出的“餵”都在顫抖。
這通電話的內容也與她預料的完全一致，是為了詢問她今天為什麽沒有來上課。
倘若換做平常，她想她應該會心虛地說自己只是身體不舒服之類的，試圖用這種庸俗的說辭糊弄過去。但此刻——在經歷了四次循環已然來到第五次的3月的她，可以向白鳥澤的老師說出一個絕不會被質疑的完美理由。
“是這樣的，老師。”她清清嗓子，“我現在人在米花町。周末的時候我來看鈴木塔，結果因為沒有通行書，被困在這裏回不去了。”
“……這件事和你今天沒來學校有關系嗎？”
絕不會被質疑的完美理由被質疑了。
十六夜一下子呆住了。
上一回她真被困在米花的時候，老師輕而易舉就接受了這個事實，還說出了“如果是米花町的話那也沒辦法了”這種無可奈何般的發言。
同樣的說辭放到今天，怎麽完全不起效果了？
這下她當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電話那頭也是寂靜無聲。在長長的沈默之中，她聽到了老師的嘆氣聲。
“桐生同學，如果你有什麽苦惱的事情，都可以和老師說的。哪怕你是想要暫且先從學習的壓力中躲避一段時間，也沒有關系，但還是要和我們先溝通一下比較好，你覺得呢？”他鄭重其事的，“不能因為你這次期末考試的成績……”
意料之外的元素出現了，十六夜很快就捕捉到了這點異樣。
“請等一等！”她一字一頓地說著，感覺舌頭都快僵住了，“我、的、成、績、怎、麽、了、嗎？”
又是沈默，近乎窒息般的沈默。許是老師自己也意識到他提起了一個不妙的話題，不自在地咳了兩聲，硬是把話題扯到別處去了。
“總之，有任何事的話，都可以和老師溝通的。這樣吧，我們明天聊一聊，好不好？你明天會來學校吧？”
“呃……”
十六夜回頭，瞄了瞄遠處站在步道旁的道樹駿佐。他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了一塊小鏡子，正在對著鏡子的自己梳理頭發，但嘴角不經意揚起的笑容，怎麽看都像是那喀索斯附身，全然沈浸在自己的倒影之中了。
這家夥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她想她很難知道答案——而且也沒那麽想知道。
默默收回視線，十六夜攥緊拳頭，輕捶了兩下心口。多餘的不安似乎被捶出了身體，卻還是覺得很不自在，但她也只能說：“嗯，我明天會來學校的。”
“好好好。”老師肯定也松了口氣，“那我們明天見吧，好嗎？有任何情況，隨時聯系我就可以了。”
“了解了解……謝謝老師。”
明明知道電話那頭的老師看不到此刻的自己，十六夜還是不自覺地對著空氣鞠躬了好幾下，直到電話掛斷了，才慢吞吞站直身子，可壓在心頭的重負可沒那麽輕易就能消失無蹤。
在原地稍稍平覆了一下心情，她重新回到道樹駿佐的身邊。他已經收起了小鏡子，依舊瞇著眼，好像真的認為自己很迷人。
“你去了好久呀，小八。”他刻意壓低嗓音，“我等得都忍不住想你了。”
拙劣的情話只讓十六夜想笑：“啊哈哈哈……抱歉。”
“是誰的電話，不會是男朋友吧？那我會嫉妒哦。”
“……導師的電話罷了。”
“火箭制造得不順利嗎？”
“嗯——”她抿著嘴，不知道怎麽回答才比較合適，只好說，“算是吧。”
“說起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小八。”
再度邁過鳥居，神的領域已在身後。也許正是出於這重考慮，他終於說起了庸俗的話題。
“小八你啊，有獎學金嗎？”
他盯著天空，假裝滿不在意。
“能制造火箭什麽的，東大肯定超有錢啦，是不是？”
滿心都記掛著明天要去白鳥澤和老師聊聊的事，十六夜一開始並沒有留意到他這句話中隱藏的深意，下意識地編造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謊言。
“有的。但不算特別多。”
“大約多少錢呢？”
“你問這個幹嘛？”她覺察到異樣了。
牛郎先生腳步一滯，險些被走得飛快的十六夜甩在身後。他慌忙加快步伐，這才總算是趕上了他，不自然的笑意似乎也在這場追逐中變得更加扭曲了些。
“沒什麽沒什麽，我就是好奇一下。嗯。”他沈沈呼出一口氣，“對了小八，你有看過耀司這一季剛出的新品嗎？”
“耀司……那個潮牌嗎？”
“對。”他掏出手機，毫不費勁就打開了品牌官網給她看，“這季的新品太酷了！尤其是這件飛行員夾克，我超喜歡啊。正好最近天冷，聽說接下來又要降溫了，如果能有這麽一件厚衣服，肯定合適，店裏的其他人看到我也會羨慕得要死的。小八，你說是不是？”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帥氣的夾克衫圖片下的價格是一長串數字。十六夜沒想多留意的，但視線還是不自覺地落在了這串數字上。
一二三四五……價格六位數。
感覺腦子裏響起了“啪嚓”一聲，她瞬間回過味來了。
獎學金也好，潮牌耀司也罷，腦袋空空的家夥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帶上了鉤子，一點一點、隱蔽卻也不夠耐心地，試圖讓她落入陷阱。
這家夥，難道真把她當成是有錢沒腦子的蠢蛋大學生了？那太抱歉了，她桐生十六夜可不是這種人。
她有腦子——並且還只是個高中生呢！
十六夜停在原地。步道的坡度讓後知後覺才停下的道樹駿佐倏地比她矮了一個腦袋，他臉上的表情依舊是滿懷期待，眼中卻空空如也。
她想她已經明白了，只是依舊不願明白吧。
“道樹。”這個奇怪的名字喊在口中如此生澀，“你喜歡我嗎？”
“喜歡哦。”他甚至不必思索。
“哪怕我不再為店裏的危地馬拉橙汁買單，也不可能送給你耀司的飛行員外套。即便如此，你也會喜歡我嗎？”
“會哦。”
他依然無需思考。
“我很喜歡小八喲。”
不。這個人不喜歡她。
他所訴說的不是真正的愛。這甚至無法被稱作愛。
如果非要說他眼中的愛意是為誰而生，那一定是她——口袋中的錢包。
藏在口袋中的手掌悄然攥成拳頭。她垂下手，深思片刻，這才舉到道樹駿佐的面前。
然後，豎起了中指。
“你這個靠甜言蜜語從女人身上騙錢的醜男，真以為你拙劣的技巧能夠吸引到任何人嗎？是時候學著用自己的雙手掙錢了，臭吸血蟲！覺得自己比考上東大的天才還聰明？別開玩笑了！都怪父權社會對你這種一無所長的男性太過寵愛，否則你以為你的自信從何而來——啊，你肯定連父權主義是什麽意思都不懂，因為你腦子不靈光嘛！”
與這家夥相處的長達四十八小時的折磨，在這一分鐘裏盡數傾訴，狠狠砸向笨蛋牛郎的笨蛋腦袋。
“還有！麝香貓不是寵物貓，危地馬拉不在非洲，你這家夥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我做人一定要先多讀幾本書再步入社會！”
牛郎先生呆住了，如同石像般呆楞原地。他到底聽懂這話了嗎？十六夜也不知道。
但她想，他一定已經意識到了他的失敗，正如她也看到了自己的失敗。
在狠狠發洩一通之後，十六夜想要以昂首挺胸的帥氣姿態驕傲退場。可惜挫敗感尚未離去，她實在無力擡頭，只能盯著地面，一路快走到了地鐵站。
午後的日光明亮溫暖，曬得棕色的發絲微微發燙。乘上老舊的列車，穿梭在城市看不見的地下。接下來該做什麽，她完全沒想好。
搭乘新幹線回去嗎？如果能趕上最近的那班新幹線列車，大概在天黑之前就能到站了吧。
十六夜知道，她今天就該回去了，可不知怎得，心中卻滿是抵觸。
也許是東京實在熱鬧，或是宮城盡是麻煩事。具體的緣由，她也想不明白。
漫無目的地繞著地下鐵坐了好幾站，身體與精神一起晃晃悠悠。如果不是車載電視上播放著俯瞰東京的宣傳gg，她想她會一直這麽晃悠下去的。
東京塔，這座城市最地標性的建築，是她曾經遠遠遙望到的一抹鮮艷紅色。
在回去之前，至少得登上東京塔才行，否則自己在這裏度過的三天時間完全就是浪費沒錯了。
匆忙在最近的車站下車，跟著導航的指示換乘上另一條線路。踏著地鐵站的臺階重新回到地面，紅色的塔尖就在眼前。
一點一點走近，東京塔也愈發靠近。在電視屏幕中顯得頗為小巧的這座廣播塔，當它真正佇立在渺小的自己的眼前時，才會意識到它原來也是個龐然大物。
聽說東京塔上也有一座小神社，到時候也向這裏的神明參拜一下吧。
十六夜這麽想著，腳步越來越快，跨過人行橫道，奔跑在向上的坡道。終點前所未有的近，只要再邁一步——
「親愛的參觀者，因塔內設備正在檢修，今日了望臺、售票處、紀念品商店均不開放。由此為您造成的麻煩，我們十分抱歉。」
這張告示貼在東京塔的入口處。
“……哈？”
這聲質疑在遲鈍了半分鐘後才脫口而出。
她呆住了，徹頭徹尾陷入呆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下坡道的，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車流的聲響從耳邊碾過，帶著難聞的汽油味，仿佛能將一切都碾碎。
果然是什麽都沒做到呀，她想。
到了最後，甚至連東京塔都看不到。真是……
太失敗了。
十六夜深呼吸一口氣，試圖將自己從低沈的情緒之中撈起，可就算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她也做不到。
再次奮起、再次振作——這也很難。
走在陌生的街頭，一切好像都很遙遠。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是想要在東京做點什麽。
譬如像是再釣到一個戀愛腦笨蛋，或者遇上更聰明點的牛郎也沒關系，總之就是不想兩手空空回到宮城。那會讓她看起來更加失敗。
看吶，馬路對面那個穿著白色立領校服一臉陰郁的高中生不是就挺合適的嘛！
長相清秀，看起來就是沈默寡言的性格，額前的碎發被盡數捋到腦後，濃重的黑眼圈一看就是被學習壓力逼迫得喘不過氣的升學高中的學子，表情也帶著陰沈感。背在身後的細長物體是木刀嗎，劍道部的部員？
十六夜知道的，這種男生最好搞定了。
只要向他奉上毫無保留的告白，告訴他，你不是不被選擇的備用選項，不是用完就丟的一次性手套，不是無法沖鋒陷陣的Team B，更加不是丟在街頭被雨淋濕的小狗！只要這樣就——
傍晚的日光驅散了天邊的雲彩，落在街對面的少年身上。他的無名指上閃過一絲反光，如此刺眼。十六夜瞇起眼睛。
這是……戒、戒指？
戴在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
你們東京的高中生玩這麽大，十六七歲就迫不及待結婚了嗎？
仿若晴天霹靂，這個認知讓她都快站不住了，身子猛晃了一下，腦袋也暈乎乎了。
趕在少年投來目光之前，十六夜已經被自己的恥辱心徹底壓垮。
幾乎如同逃跑一般，她慌不擇路地跑走了，在人行道上一路猛沖。陌生的街景在餘光裏被無限拉長，變得比萬花筒更加繁覆。
一路跑到大橋上，掠過江面而來的風裹挾著都市特有的寒涼，將狂亂的心跳也吹得發冷。伏在護欄上，眼前是吹皺的河川，見不到任何一艘船，身後卻是不曾停息的四車道車流。
立足在寂靜與喧鬧的狹縫之間，十六夜依然不知道該做什麽，不明白該怎麽做，甚至有些不願去做。
不想回去。
回去了，就要面對無比失敗的事實吧。
老師沒有明說，但她想她的期末成績大概出乎意料的糟糕。明明都考了五回了，居然還能得到這種結局，真是可笑到有點氣人了。
循環、告白、攻略，時間走到了今天，她什麽都沒有做到。就連自信能夠完美完成——也本應當如意料般完美結束的期末考試，似乎也已脫離了她的預期。
阿八一定是騙她了。
他說她不失敗。可現在的她，真的好失敗。
想起了許久前做的夢，夢中的聲音說她無法被愛。她從不相信預知夢，但也許這正是她命運的象征呢？或是她正立足在過分真實的夢境裏，無法離開？
還能做什麽嗎？她不知道。
她只是想起了一件自己沒有做過的、也不曾計劃去做的事情。
河水流淌不息。在最後的最後，它會流入大海。如果置身其中，她也能抵達東京灣嗎？
踏上護欄，高處的風咆哮得更響。背後拉傷的肌肉開始作痛，掌心的燙傷已經快要愈合，留下了難看的棕色印記，單是看著就讓人討厭。
十六夜知道的，自己是優秀的游泳運動員——雖然算不上天賦型選手，雖然也不打算選擇游泳作為自己的終身事業，但她知道，她游泳很棒。她也曾橫跨過湍急的河水，就在不久之前。即便是最後對自己的選擇後悔了，也一定還能有自救的餘地吧。
只要能夠逃出這場噩夢的循環就好。
只要能夠結束這一切就好。
哪怕是疼痛，她也會接受的。
一定是風太猛烈了，她的腿都在打顫。踩在腳下的護欄是圓潤的形狀，岌岌可危的平衡也被安置在了這圓潤之上。她覺得自己站了好久，久得腿都有點酸了，眼前的寂靜依舊是寂靜，背後的喧鬧不曾停息。
誰也沒有為她停下……為什麽沒有人阻止她一下呢？
不是都看到她站在欄桿上了嗎，不是能夠想象到她將要做什麽嗎，卻半點關心或是善意都不願給予嗎？
也許是覺得寒心了，或是憤怒感在作祟，也有可能是酸痛到發抖的雙足已然無法支撐體重了。
此刻再去討論這究竟是哪一方的過錯，沒有意義。愈發沈重的墜落感就是證據，即將成為最終結局。
被重力拉扯著，不由自主地往下方而去，這樣的體驗已經不新奇了。十六夜不想說自己害怕，但她好像真的有點恐懼。
她不想說自己後悔了，雙手卻拼命地想要抓住空氣。
待會兒要趕緊游回到岸上。趕緊。
在不願承認的情緒飆升至頂點的瞬間，她停下來了——於距離水面六米高的地方，停下來了？
外套緊緊勒住她的胸腔，與急速跳動的心臟一起害得她的呼吸變得更加艱難。
是被什麽掛住了嗎？她不知道。
莫非是覺醒了停在半空的超能力？這可不妙！
完全沒有驚恐的空閑時間了。十六夜慌亂地四下張望著，只想趕緊找到脫離這一狀態的辦法，可身邊似乎也空空如也，直到轉過頭，她才終於看到背後的身影。
高大男人站在她身後——是的，站著，站在半空中。
自在地仿佛立足於大地，而非看不見的空氣。
他的一只手攥著她的外套，也許這就是十六夜無法繼續墜落的主要原因。架在鼻梁上的深黑墨鏡映出了她呆滯的表情，從河上吹來的風將他的白色發絲拂得有些亂。對上視線的瞬間，他微微偏過腦袋。
“我說，你……”
他倏地俯身，終於能夠看到藏在墨鏡後的深藍色眼眸。
“你，打算結束生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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