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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繡娘將涼亭圍得嚴嚴實實，她們神情各異，有的躍躍欲試，有的緊張不已，但無論如何，只要是今日到場的，手裏都攥著一條手帕——誰都想拔得頭籌，得到這位雇主的青睞。
蘇玉音點了點頭，道：“一個個來吧。”
話音未落，明珠立即會意，開始引導眾人排隊。
繡娘們之前接活兒，都是來一單接一單，從未經歷這般甄選，一時也覺得新鮮，心裏存了些較勁，對自己有信心些的，便努力往前擠，信心不足的，便落到了後面。
蘇玉音看著她們排隊，王大嫂卻適時拿出蘇玉音之前給的樣品。
“夫人，這是您之前給的樣品，可以用來比對繡工。”
其實那圖案蘇玉音非常熟悉，但見王大嫂將手帕呈了過來，便也接到了手裏。
蘇玉音輕輕摸了摸樣品，上面有淡淡的皂角味——應該是王大嫂洗過了。
她喜歡這樣細心的人。
蘇玉音瞄了一眼排隊的人，上次的柳氏也來了，她似乎對自己格外有信心，便主動擠到了隊伍最前面。
蘇玉音勾了勾手指：“柳大姐。”
柳氏沒想到蘇玉音會叫自己，定了定神，這才走到了蘇玉音面前。
蘇玉音懶懶擡眸，瞧了她一眼：“聽聞柳大姐繡工了得，讓我先看看你的？”
柳氏本就洋洋自得，聽到蘇玉音都這麽說了，她便連忙從懷中，掏出了一方手帕，道：“夫人請看，這便是我繡的了。”
蘇玉音接過她的繡品，正反面都瞧了瞧，圖案算是學了個九成，但在不少細節的處理上，還欠些火候，看起來有些毛躁。
柳氏見蘇玉音細細查看，笑問：“夫人覺得如何？”
蘇玉音道：“這繡工，若是放在尋常的繡坊，還算能入得了眼，但入蘇家繡坊，卻是不能的。”
柳氏皺起了眉，有些不服：“為何？”
蘇玉音道：“柳大姐，你這手帕的質地算不上細膩，在這樣的布料上，都能戳出清晰的洞來，要麽挑選了不合適的粗針，要麽便是性子急躁，穿針拉線過於迅猛，破壞了布料表面。”
蘇玉音此言一出，柳氏的臉色難看了幾分，她嘟囔道：“這圖案不簡單，夫人又要得急，自然要快些繡啊……”
柳氏一貫貪心，什麽活兒都想接，這次五十文一條的手帕也不想錯過，於是便匆匆忙忙趕出了這條手帕。
蘇玉音道：“但凡蘇家繡坊出品，必屬精品，柳大姐，你這樣的帕子，在我眼中，是不合格的。”
說罷，蘇玉音將柳氏的手帕，在手中揚了揚，道：“柳大姐這份就是底線，若有比她還差的，便可以先走了，不耽誤大家的功夫。”
柳氏一向自詡繡工了得，突然被說成了底線，頓時氣得胸悶，她想與蘇玉音爭辯，但又不敢得罪貴人，只能憋著一口氣，等著看誰比她的更好！
而不少繡娘，聽了蘇玉音的話，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力，不少人散去了，現場還剩下一半人。
明珠便讓她們按照順序，一個個呈上自己的繡品。
蘇玉音在選人和選品上，從來不讓步和含糊，呈樣的人數雖多，但蘇玉音一個也不曾敷衍。
在檢查完所有的繡品之後，蘇玉音選定了六個人。
第一便是王大嫂，她手藝精湛，也樂於助人，細心周到，是個可堪重用的；
除了她以外，還有那位長了虎牙的少女。
少女名喚小夢，年方十五，羞澀又靦腆，即便被選中了，也乖乖地低著頭，不見一絲驕傲。
蘇玉音之所以選中她，是因為小夢家中貧瘠，只有粗布，但她卻能在粗布上，秀出精致的圖案，很是難得。
除了小夢以外，還有四位婦人，都是長水街人氏。
蘇玉音按照約定，將錢發給了六人，六人手捧銀錢，個個喜不自勝。
蘇玉音道：“這一次試煉，是你們勝出了。接下來，我會在孟縣開一間繡坊，你們可願做我的繡娘？”
“繡娘！？”
在場的人聽了，無不露出艷羨的目光。
這些女人，大多都是家宅婦人，平日裏不但要顧著老小，還要包攬所有家務，刺繡補貼家用。
可就算繡得再多、再好，也不過是個短工，活兒有一筆沒一筆的，叫人心裏不安。
若真的能當繡坊的繡娘，那可是有工錢拿的！對尋常婦人來說，也算得上一份體面的活計了！
王大嫂笑得合不攏嘴，道：“太好了！奴家願意跟著夫人！”
另外四名婦人，也高興地應了下來。
大家都是窮苦人家出身，能得銀子才是最實惠的，沒什麽不能拋頭露面的講究。
小夢的眼神本來亮晶晶的，可一瞬過後，她的神情又黯了下來。
小夢聲音很低：“夫人……奴家願意當繡娘，只怕家人不同意……”
蘇玉音道：“你這麽小便有這等繡工，說明你有天賦，若不加以利用，實在有些可惜……你可以回去，先同家人商量商量，晚些再給答覆也不遲。”
小夢感激地點點頭，道：“多謝夫人。”
眾人看完了熱鬧，便逐漸離去，柳氏嫉妒得牙癢癢，卻又不敢多說什麽，也被人拉走了。
蘇玉音選完了人，起身要走，王大嫂卻追了上來。
“夫人且慢！”王大嫂跑得氣喘籲籲，她自懷中掏出一顆金豆子，呈到蘇玉音面前，笑道：“這金豆子，是夫人的吧？昨日給寶兒洗衣服才發現，實在太貴重了，奴家不能收。”
蘇玉音笑了笑，道：“我給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的道理，王大嫂就拿著吧，這是我給你的繡鞋錢。”
王大嫂忙道：“哪裏用得了這麽多！日後能在夫人手下務工，已經是一大幸事了！”
蘇玉音道：“既如此，日後好好幹，便算是對得起我了。”
說罷，便轉身走了。
王大嫂見蘇玉音悠然上轎，也下意識攥緊了手裏的金豆子。
這顧夫人雖然看著有些高高在上，但卻是個好人吶！
蘇玉音回到芷蘭苑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但書房的燈卻亮著。
蘇玉音秀眉微挑，擡步向書房走去。
書房十分寬敞，約莫擺了七八個書架，一半是蘇玉音的雜書和話本子，另外一半是顧青昀的藏書，明珠在布置新宅之時，順便將顧青昀的東西，一並安頓好了。
所以，顧青昀來這裏辦公，蘇玉音也不奇怪。
她出現在門口的時候，顧青昀正在翻一本書，一見蘇玉音，立即合上了。
“用晚膳了嗎？”顧青昀問得溫和有禮。
蘇玉音輕輕笑：“沒有……夫君用了麽？”
顧青昀點頭：“用過了，我讓廚房為你備些吃食吧……”
蘇玉音一本正經：“也好，夫君秀色可餐，正好給我下飯吶。”
顧青昀：“……”
顧青昀一時語塞，但他仔細想想，兩人都成親了，還有什麽話不能說呢？
罷了，自己娶的夫人，慢慢就習慣了。
蘇玉音見他神情覆雜，便趁其不備，一下奪過了他手中的書本。
顧青昀微微一驚：“你！”
蘇玉音看了一眼封面，詫異道：“你也愛看這個？”
她翻開手中的《風流女俠和她的九個相公》，眼睛瞪得銅鈴大。
顧青昀這回真的紅了臉，道：“我不過是過來找書，見這本攤在桌上，順手翻了兩頁，我平日不看這種書的……”
天地良心，他從不看這種話本子啊！
可蘇玉音卻目光盈盈地看著他：“我就知道。”
顧青昀：“？？”
蘇玉音露出溫柔的笑意：“我沒有選錯人，你果然與我心有靈犀……夫君，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
顧青昀：“……”
蘇玉音又熱情道：“這裏還有很多話本子，不少都是孤本呢！因為尺度咳咳，內容不太適合廣泛傳閱，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弄來的！”
顧青昀深吸一口氣，道：“你平日裏都喜歡看這些？”
蘇玉音點頭，道：“有空的時候看一看，消遣消遣……下次有空我們一起呀！”
顧青昀一個“不”字還沒有說出口，蘇玉音就自言自語道：“那就這麽說定啦！”
顧青昀嘴角一抽，算了。
被她這麽一鬧騰，差點忘了正事，顧青昀斂了斂神，道：“明日要回門了，東西我已吩咐人準備了，你看看還要帶些什麽？”
蘇玉音楞了下，這才想起來：“對呀！明日要回門，太好了，又可以領紅包了。”
顧青昀哭笑不得：“你怎麽只記得紅包？”
蘇玉音眨了眨眼，不解地問：“難道你不要？”
顧青昀再次語噎。
他忽然覺得，漫長的人生中，自己可能沒有太多說話的機會了。
翌日一早，蘇玉音和顧青昀便登上了馬車。
蘇玉音抱著手爐，懶洋洋地靠在車壁上，手指撚起一塊糕點，徐徐送入嘴裏。
她吃得恣意又優雅，顧青昀坐在一旁，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蘇玉音問：“夫君吃麽？”
顧青昀搖頭：“不必，多謝。”
顧青昀無論走到哪裏，手中要麽是公文，要麽是書，從來不會閑著。
蘇玉音見他不吃，便也不問了。
兩人雖然成了婚，但顧青昀依舊對她十分客氣，蘇玉音卻不同。
這麽俊的夫君擺在這兒，她心情好了，便喜歡撩他。
蘇玉音見他在看書，挪了過去：“夫君，你在看什麽？”
顧青昀面色微變，連忙將書遞給她看：“這是《治國方略》。”
可不是什麽雜書、話本子。
蘇玉音“哦”了一聲，似是有些失望，道：“這書有什麽好看的？”
顧青昀道：“這書不在於好不好看，而在於有沒有用。”
蘇玉音問道：“所以……有用麽？”
顧青昀笑了笑，道：“古語有雲‘治大國如烹小鮮’，抓大放小，各個擊破，有些策略，無論在哪裏，都是適用的……”
蘇玉音聽了，點頭道：“做生意也是這樣，無非是‘開源節流’，擴寬門路、買賣的種類，然後想辦法壓低成本……許多生意經，也是相通的。”
顧青昀見蘇玉音難得認真，便道：“夫人日後打算在孟縣做營生麽？”
蘇玉音笑笑：“當然啦。”
顧青昀疑惑地看著她：“但據我了解，蘇家之前的生意，大多都集中在人口密集處，或者大一些的城鎮。孟縣貧瘠，只怕養不起蘇家原本的營生，還需因地制宜才好。”
蘇玉音唇角微漾：“夫君恰好與我想到一處去了，孟縣如今確實不適合直接做生意，但卻可以成為很好的供應地。”
顧青昀思忖片刻：“你指的是……人手上的供應？”
“不錯。”蘇玉音徐徐道：“我蘇家在江南一帶有不少布坊、繡坊和成衣坊，織布、刺繡這一類的活計，女子天生擅長，且技能是可以通過練習習得的。孟縣留守的女子多，反而是個優勢。”
顧青昀長眉微揚：“難怪你昨日去了長水街選人，接下來打算如何？”
蘇玉音狡黠一笑：“我打算把江州繡坊裏最好的繡娘調過來，教習新人刺繡……然後，順便在孟縣囤上一批鋪子。”
蘇玉音想得清楚，先將孟縣的繡娘培養起來，為江州供貨，以降低江州的用人成本，提高繡坊的收益。
待繡坊運轉得更加順利些，再將孟縣的繡坊開起來，慢慢擴充繡坊上下游的生意。
一旁侍茶的明珠，忍不住問道：“小姐，孟縣就連主街上都沒什麽人呢！如果囤鋪子，會不會虧本呀？”
蘇玉音還未及回答，顧青昀卻道：“若是要在孟縣做營生，現在便是最好買鋪子的時候……因為，一旦遼河橋通，與周邊城鎮形成往來，鋪子的價格也會水漲船高。”
說罷，他對上蘇玉音的目光，道：“依我看，夫人此舉，甚為明智。”
蘇玉音一聽，面上笑意更甚，忽然湊了過來，清甜的氣息噴薄在顧青昀臉上：“夫君，你方才在誇我？”
蘇玉音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得了糖的小孩子。
顧青昀楞了楞，隨即笑開……她真是正經不過一刻鐘。
馬車徐徐行進，過了孟縣地界之後，也平穩了不少，蘇玉音便依著軟墊，慢慢睡了過去。
顧青昀凝視她一瞬，又看向明珠，明珠立即會意，拉過薄毯，為蘇玉音蓋上。
待馬車入了蘇府門前大街，自街頭開始，熱烈的鞭炮便響個不停。
紅彤彤的鞭炮碎，似乎讓寒冷的天氣都暖和了幾分，但蘇玉音也被這聲音吵醒了。
她有些郁悶地坐起來，發髻歪斜，懵懵懂懂的。
翠珍連忙幫她理了理發髻，道：“小姐，馬上就到了。”
不一會兒，馬車便停在了蘇府門前，蘇文揚和蘇文博，已經站在了門口迎接。
顧青昀率先下了馬車，廖叔連忙過來，親自為蘇玉音擺好了馬凳。
蘇玉音悠悠落地，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蘇文揚見到兩人，開口道：“顧大人，玉音，一路辛苦了。”
他見到顧青昀，神色如常，仿佛忘記了上次送銀子的事。
蘇玉音開門見山，道：“祖父和祖母呢？”
蘇文揚道：“已經在正廳等你們了。”
蘇玉音點了點頭，遂與顧青昀肩並著肩，一起進去。
蘇文博見了蘇玉音和顧青昀，似乎有些靦腆，不曾說話，只無聲地跟在他們後面。
正廳之中，蘇老太爺和蘇老夫人端坐於正上方，蘇槐夫婦坐在一側，蘇玉嬌照例站在羅氏旁邊，令蘇玉音意外的是，林凇然也來了。
蘇老夫人一見到蘇玉音，立即眉開眼笑：“小玉音回來啦！”
蘇玉音笑著奔過去，一把摟住了蘇老夫人的胳膊，撒嬌道：“祖母！”
蘇老夫人摸了摸蘇玉音的頭，左看看右看看，笑道：“看起來氣色不錯。”
蘇老太爺對顧青昀點了下頭，含笑招呼道：“顧大人，坐。”
顧青昀微微一笑，道：“祖父，不若喚我‘承之’罷。”
“承之”是顧青昀的表字。
蘇老太爺聽了，笑意濃了幾分，卻搖了搖頭，道：“禮不可廢。”
士農工商，商人即便再富貴，都是排在最後面的。
蘇老夫人捏了捏蘇玉音的手，低聲道：“去拜一拜你爹。”
蘇玉音心裏有些不情願，但這畢竟是婚後顧青昀第一次登門，蘇玉音便不情不願地起了身，站到了顧青昀身邊。
顧青昀正要行禮，蘇老太爺冷盯蘇槐一眼，他才反應過來，連忙虛扶一把：“顧大人客氣了！”
羅氏輕輕笑道：“顧大人，我家玉音沒給您添什麽麻煩吧？”
按照蘇玉音的性子，去了一窮二白的孟縣，哪裏待得住？
顧青昀唇角微勾，道：“沒有……玉音善解人意，心懷百姓，和縣衙的人都相處得很好。”
羅氏面色微僵，悻悻道：“是麽？若是玉音有什麽不周到的，還望顧大人海涵……”
顧青昀卻道：“沒有什麽不周到的，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氣。”
此言一出，連蘇玉音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恰好對上了顧青昀的目光。
顧青昀眼神和煦，還帶著幾分寵溺。
蘇玉音的心突突跳了兩下。
他平時不是這樣的……怎麽來了蘇府，就有些不一樣了？
羅氏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蘇玉嬌默默註視這顧青昀……之前怎麽沒有人告訴他，孟縣知府這般俊朗！？
她之前聽說，孟縣窮困潦倒，顧青昀雖然中了狀元，卻是被貶到孟縣的……可如今看來，孟縣窮又怎麽樣！被貶又怎麽樣！
謫仙般的人立在眼前，哪個姑娘能不心動？
蘇玉嬌忽然明白，之前蘇玉音為什麽要大半夜地去驛館找顧青昀了……為了這張臉啊！
從小到大，哪件好看的東西，蘇玉音不得弄到手！？
蘇玉嬌想到這兒，頓覺失策，若不是羅二那個混蛋惹了顧青昀，說不定她也有機會呢！
蘇玉嬌看向顧青昀的眼神，更加惋惜了。
蘇玉音註意到她的目光，皺了皺眉，下意識挽住顧青昀的胳膊，拉著他坐得遠遠的。
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讓顧青昀有些意外，但也沒有拒絕，便和蘇玉音坐到了一處。
林凇然笑得最輕松，對蘇玉音道：“新婚夫妻都這般黏膩麽？”
蘇玉音放開顧青昀的手，道：“你還沒有成婚，是不會懂的。”
說罷，還一臉同情地看著他。
林凇然有些無語，道：“我還是一個人來得自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對了……過段日子，我打算去孟縣一趟。”
顧青昀聽了，下意識問道：“可是來做生意？”
林凇然笑了笑，道：“聽說孟縣要修橋，我想著也許會有新的機會，便打算先去探探路……”
林家也是世代經商，對於商機的敏銳度不亞於蘇家，林凇然私下聽說蘇老太爺要支援顧青昀修橋，便想到了去孟縣挖掘商機。
顧青昀面露欣賞，道：“若是凇然真有興趣來孟縣做營生，我倒是很歡迎。”
林凇然道：“有了姐夫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顧青昀本來對林凇然便頗有好感，點頭：“好，待你過來，我為你接風。”
林凇然爽朗一笑：“多謝姐夫。”
眾人在廳堂了聊了不久，便到了用飯的時間。
廖叔過來請膳，蘇老太爺便領著眾人，向飯廳走去。
今日桌上備的，都是蘇玉音愛吃的。
雖然蘇玉音將自己慣用的廚子帶到了孟縣，但那廚子到底比不上蘇府的大廚，今日見到這麽多菜肴，蘇玉音也高興起來。
蘇老夫人笑道：“顧大人，快嘗嘗，合不合胃口。”
顧青昀笑得溫和：“多謝祖母。”
蘇玉音指著桌上的油燜大蝦，道：“入冬以來，就沒有吃過油燜大蝦了，祖母怎麽知道我想得緊？”
蘇老夫人道：“祖母知道你嘴刁，特意讓人快馬送回來的！”
蘇玉音的腦袋又蹭上了蘇老夫人的肩膀：“祖母對我最好了！”
蘇老夫人笑了笑，對明珠道：“來幫小姐剝蝦。”
明珠早就洗凈了手，開始幫蘇玉音剝蝦。
剝出來的第一只蝦，油香四溢，十分誘人。
蘇玉音便用筷子夾起，放到了顧青昀的碗裏。
顧青昀微怔，擡眸看她。
蘇玉音靠近了些，壓低聲音道：“方才表現不錯……這是獎勵你的。”
顧青昀楞了下，隨即低笑起來。
有獎勵……總比沒有好。
顧青昀便不客氣地夾起了蝦仁，淺嘗了一口……不得不說，這蘇府的廚子，確實手藝一絕。
有蘇老太爺和蘇老夫人在，這頓飯吃得還算太平，羅氏不敢再出什麽幺蛾子。
午膳用過之後，蘇老夫人便道：“槐兒，你和玉音，去拜祭一下她娘吧。”
蘇槐聽了，也沒說什麽，便走到了前面帶路。
蘇玉音本不想與他一道去，但反過來想想，若無蘇老夫人這話，也許蘇槐壓根兒想不起要去看林氏。
蘇玉音雖然不喜歡他，但林氏至死都視他為夫君，為了林氏，蘇玉音忍住不適，跟在了蘇槐後面。
顧青昀下意識看了一眼她的神色，似乎比方才黯了幾分。
她似乎就是這樣一個喜怒形於色的人。
到了祠堂，蘇槐立於正中，他擡眸，看向過世妻子的牌位，一時心情有些覆雜。
若說他對林氏毫無感情，是假的。
林氏與他自幼相識，又是他的結發妻子，少年時期，他一直不得蘇老太爺的認可，也是林氏一直鼓勵、安慰他，後又動用林家之力幫他，蘇槐這才接手了不少家族的生意。
但後來，他在林氏懷上頭胎之時，與羅氏廝混到了一起，害得林氏動了胎氣，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而羅氏胡攪蠻纏，又恰好懷上了蘇文揚。
蘇家才失去了一個孩子，便不忍心再失去第二個了，這才將羅氏納了進來。
時間沖淡了蘇槐心中的內疚，慢慢陷入到羅氏的花言巧語之中，便與林氏漸行漸遠。
如今，林氏的牌位就在眼前，他想起當年種種，也有些感嘆。
蘇槐將丫鬟備好的糕點、茶飲，放到了香案之上，道：“當年，你娘最喜歡吃冰梅飲了。”
蘇玉音面無表情道：“爹，我娘自從生了我，就落下了病根，不能吃一點冰飲，你怎麽如此健忘？”
蘇槐面色僵了僵，道：“是嗎……我可能、可能記錯了。”
蘇玉音冷聲道：“爹不如認真回想一下，我娘當年為了你，到底吃了多少苦頭……你每月初一十五，來為她上柱香，不過分吧？”
這一席話，說得蘇槐面露羞愧，但他當著顧青昀的面，卻又不好訓斥蘇玉音，便只得生生咽下這口氣，漲紅著臉出去了。
顧青昀第一次見蘇玉音這般冷淡，但他之前聽說過蘇府發生的事，覺得蘇玉音這樣也是情理之中，他輕聲道：“玉音，我們為岳母上一炷香吧。”
蘇玉音這才斂了斂神，走到林氏的牌位面前。
林氏雖然去世多年，但在蘇玉音心裏，她一直是一位溫柔慈愛的母親。
蘇玉音站得端正，輕聲開口：“娘，這是我的夫君，顧郎。”
顧青昀鄭重一拜，恍若林氏在場一般，開口：“小婿拜見岳母。”
翠珍和明珠立在一旁，見到兩人拜祭，心頭也有些感觸。
若是夫人還在，見到小姐嫁得如意郎君，也會歡喜的吧？
拜祭過後，顧青昀和蘇玉音便一前一後地出了祠堂。
果不其然，蘇槐已經走了。
蘇玉音對這個爹清楚得很，他從來不肯面對自己的錯事，面對質疑，是能躲則躲。
蘇玉音早就不在意了，也不會因為蘇槐影響自己的心情。
蘇玉音道：“夫君，我回房取些東西，你在這兒等我罷。”
顧青昀頷首。
蘇玉音走後，顧青昀在祠堂附近轉了轉。
商賈人家，果然講究風水，祠堂之外，還有嵌套的庭院。他踱步到了院外，下意識往墻角看了一眼，卻突然發現了蘇玉音的身形。
她不是回臥房了麽？
待顧青昀看清了蘇玉音面前的景象，頓時一驚。
月洞門後的角落裏，有一個小小的土包。
土包前面，還立著一塊墓碑。
蘇玉音立在墓碑前，一動不動。
顧青昀遠遠看著，十分疑惑，他側目看向翠珍，道：“這是怎麽回事？”
翠珍適時開口：“姑爺……多年前，夫人送過小姐一只兔子，小姐非常喜歡，日日都與小兔一起玩……後來，夫人病了，沒多久便過世了。那段時間，小姐茶飯不思，日日躲在房中，以淚洗面，小兔便陪著小姐，度過了最傷心的時候。”
“後來，不知小兔是不是吃錯了什麽東西，突然暴斃而亡。小姐傷心不已，也病倒了，蘇老夫人責怪老爺沒有把小姐照顧好，便將小姐接到了東院養著，小姐這才慢慢好了起來……”
顧青昀聽了，沒有說話。
他看著蘇玉音的背影，她緩緩蹲下，似乎放了些吃的東西，在小小的墓碑面前。
翠珍低聲道：“人人都道小姐任性，但小姐不過是愛憎分明罷了，這些年來，小姐每次來看夫人，都會去看一看小兔……從來不曾忘記。”
待蘇玉音回來之時，顧青昀正坐在院子裏飲茶。
見她來了，顧青昀站起身來，卻並未提及方才之事。
蘇玉音道：“夫君，一會我要去一趟繡坊，你同我一起麽？”
蘇家繡坊在江南一帶聞名遐邇，顧青昀還未進去過，他點了點頭：“好。”
兩人便拜別了蘇家眾人，上了馬車。
顧青昀道：“夫人難得回來，不想在家中多待一待麽？”
蘇玉音有些不解，道：“若是我想祖父和祖母，再回來不就好了麽？”
在這個時代，女子回家省親，需要獲得夫家首肯。
但她好像並沒有把回娘家，看成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顧青昀笑笑：“好，你要回來，隨時都可以。”
車輪徐徐轉動，碾過蘇府門前大街。
蘇府地段好，離主街也很近，顧青昀坐在馬車裏，擡起車簾，卻見主街旁聚著不少匠人。
一副長梯，靠在已經成型的牌坊上。
只見一名身手矯健的匠人，順著梯子，很快便爬到了頂部，開始修補牌坊上端。
旁邊的匠人，十分默契地遞上了鐵鏟、繩子等物件，還有人在下面扶著梯子。
一眾匠人的配合，很是默契。
蘇玉音擡眸看去，問：“夫君在看什麽？”
顧青昀思忖道：“在江州地界，匠人隨處可見，但在孟縣，要招一批匠人卻是難如登天。”
縣城級別的活兒，工部是不接的，若是知縣要幹，只能自己招募匠人。
但告示已經掛出去了兩天，幾乎無人問津。
孟縣本就男丁稀少，匠人就更少了！
雖然等待的時間還不長，但顧青昀已經預見到了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無人可用。
蘇玉音想了想，道：“若是加工錢呢？”
顧青昀搖頭，沈聲道：“造橋之事非同小可，需要上百名匠人，若人人都要加錢，只怕十萬兩銀子都包不住。”
顧青昀不打算擴充預算，蘇老太爺能給他這麽多銀子造橋，已經十分不易。
其他的事情，他打算自己解決。
兩人正說著話，馬車便到了蘇家繡坊。
蘇玉音興沖沖地下了馬車，便沖顧青昀招手：“夫君，快來！”
顧青昀跟上去，蘇玉音便帶著他入了繡坊。
這繡坊分為兩部分，前面是鋪子，專賣刺繡的成品，後院有一棟樓，是給繡娘們刺繡用的。
蘇玉音熟門熟路地入了繡樓，繡娘和丫鬟們見到她，連忙行禮。
不少人見到顧青昀，都楞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連忙問姑爺好。
蘇玉音路過一間繡房，不少繡娘都轉過臉來。
蘇玉音小聲數了數：“一、二、三……”
顧青昀有些好奇，低聲問：“你在數什麽？”
“夫君有所不知。”蘇玉音一本正經道：“林凇然來的時候，有一半的姑娘會回頭來看，沒想到夫君一來，居然有三分之二的姑娘回頭看！可見還是你受歡迎些……”
顧青昀：“……”
蘇玉音露出滿意的笑：“到底是我眼光好。”
顧青昀看著這樣的夫人，實在有些哭笑不得，但她看起來這般高興……隨她吧。
蘇玉音和顧青昀到了繡坊的賬房，便讓翠珍去叫人。
顧青昀坐在賬房裏，旁邊放了一個架子，架子上掛滿了綾羅綢緞，上面的刺繡看起來精巧異常，一看便出自厲害的繡娘之手。
蘇玉音道：“這是要北上，去京城的貨，還是林凇然介紹的生意。”
顧青昀見這料子華貴，想來買的人也身份不低，便問：“林家在京城主要做什麽營生？”
蘇玉音想了下，道：“茶葉、酒、還有些名貴的古董……”
顧青昀問：“和朝廷有生意上的往來嗎？”
蘇玉音還未及回答，翠珍便帶著一名繡娘來了。
顧青昀暫且收住了疑問。
繡娘見到蘇玉音，便眉眼一彎：“小姐！”
蘇玉音笑笑，道：“雲慧，最近可好？”
雲慧見到蘇玉音，眼裏有些放光，她忙道：“好著呢！之前聽聞小姐嫁了人，雲慧還擔心日後見不到小姐了，沒想到您這麽快就來了！”
說罷，雲慧目光掃到了顧青昀，連忙沖他福了福身子：“繡娘雲慧，見過姑爺。”
顧青昀略一點頭。
這雲慧年紀不大，但人看著卻很是沈穩，性子也不錯。
蘇玉音道：“雲慧，我有一事，需要你幫忙。”
雲慧一聽，鄭重道：“小姐盡管說，我的命既然是小姐救回來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蘇玉音笑了笑，道：“不需要你赴湯蹈火……我打算在孟縣開一處繡坊，已經招到了四名繡娘，但缺一個管事，你可願意擔這個位置？”
雲慧不可置信地看著蘇玉音，道：“小姐能給我機會，這是我的福氣！雲慧願意！”
蘇玉音高興地點頭，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晚些我派人過來接你。”
雲慧樂不可支：“好嘞！”
待敲定了管事，蘇玉音和顧青昀也準備回孟縣了。
兩人上了馬車，除了蘇家繡坊的掌櫃、掌事姑娘以外，雲慧也特意來送他們。
蘇玉音沖他們擺了擺手，這才離開。
顧青昀見她笑容滿面，問道：“管事落定了，這麽開心？”
蘇玉音下巴微揚：“當然啦……而且雲慧的手藝很好，為人又機靈，熟悉江州這邊繡坊的運作，等去了孟縣，也一定能把新繡坊的生意帶起來。”
見蘇玉音如此篤定，顧青昀淡笑著問：“雲慧說，是你救了她？”
蘇玉音道：“雲慧之前被爹娘賣了，人牙子見她生得伶俐，便賣去了青樓，恰好被我撞上了，見她哭得可憐，便將她買了回來。”
顧青昀微微頷首，可忽然又面色一頓。
顧青昀：“你去青樓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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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繡娘將涼亭圍得嚴嚴實實，她們神情各異，有的躍躍欲試，有的緊張不已，但無論如何，只要是今日到場的，手裏都攥著一條手帕——誰都想拔得頭籌，得到這位雇主的青睞。
蘇玉音點了點頭，道：“一個個來吧。”
話音未落，明珠立即會意，開始引導眾人排隊。
繡娘們之前接活兒，都是來一單接一單，從未經歷這般甄選，一時也覺得新鮮，心裏存了些較勁，對自己有信心些的，便努力往前擠，信心不足的，便落到了後面。
蘇玉音看著她們排隊，王大嫂卻適時拿出蘇玉音之前給的樣品。
“夫人，這是您之前給的樣品，可以用來比對繡工。”
其實那圖案蘇玉音非常熟悉，但見王大嫂將手帕呈了過來，便也接到了手裏。
蘇玉音輕輕摸了摸樣品，上面有淡淡的皂角味——應該是王大嫂洗過了。
她喜歡這樣細心的人。
蘇玉音瞄了一眼排隊的人，上次的柳氏也來了，她似乎對自己格外有信心，便主動擠到了隊伍最前面。
蘇玉音勾了勾手指：“柳大姐。”
柳氏沒想到蘇玉音會叫自己，定了定神，這才走到了蘇玉音面前。
蘇玉音懶懶擡眸，瞧了她一眼：“聽聞柳大姐繡工了得，讓我先看看你的？”
柳氏本就洋洋自得，聽到蘇玉音都這麽說了，她便連忙從懷中，掏出了一方手帕，道：“夫人請看，這便是我繡的了。”
蘇玉音接過她的繡品，正反面都瞧了瞧，圖案算是學了個九成，但在不少細節的處理上，還欠些火候，看起來有些毛躁。
柳氏見蘇玉音細細查看，笑問：“夫人覺得如何？”
蘇玉音道：“這繡工，若是放在尋常的繡坊，還算能入得了眼，但入蘇家繡坊，卻是不能的。”
柳氏皺起了眉，有些不服：“為何？”
蘇玉音道：“柳大姐，你這手帕的質地算不上細膩，在這樣的布料上，都能戳出清晰的洞來，要麽挑選了不合適的粗針，要麽便是性子急躁，穿針拉線過於迅猛，破壞了布料表面。”
蘇玉音此言一出，柳氏的臉色難看了幾分，她嘟囔道：“這圖案不簡單，夫人又要得急，自然要快些繡啊……”
柳氏一貫貪心，什麽活兒都想接，這次五十文一條的手帕也不想錯過，於是便匆匆忙忙趕出了這條手帕。
蘇玉音道：“但凡蘇家繡坊出品，必屬精品，柳大姐，你這樣的帕子，在我眼中，是不合格的。”
說罷，蘇玉音將柳氏的手帕，在手中揚了揚，道：“柳大姐這份就是底線，若有比她還差的，便可以先走了，不耽誤大家的功夫。”
柳氏一向自詡繡工了得，突然被說成了底線，頓時氣得胸悶，她想與蘇玉音爭辯，但又不敢得罪貴人，只能憋著一口氣，等著看誰比她的更好！
而不少繡娘，聽了蘇玉音的話，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能力，不少人散去了，現場還剩下一半人。
明珠便讓她們按照順序，一個個呈上自己的繡品。
蘇玉音在選人和選品上，從來不讓步和含糊，呈樣的人數雖多，但蘇玉音一個也不曾敷衍。
在檢查完所有的繡品之後，蘇玉音選定了六個人。
第一便是王大嫂，她手藝精湛，也樂於助人，細心周到，是個可堪重用的；
除了她以外，還有那位長了虎牙的少女。
少女名喚小夢，年方十五，羞澀又靦腆，即便被選中了，也乖乖地低著頭，不見一絲驕傲。
蘇玉音之所以選中她，是因為小夢家中貧瘠，只有粗布，但她卻能在粗布上，秀出精致的圖案，很是難得。
除了小夢以外，還有四位婦人，都是長水街人氏。
蘇玉音按照約定，將錢發給了六人，六人手捧銀錢，個個喜不自勝。
蘇玉音道：“這一次試煉，是你們勝出了。接下來，我會在孟縣開一間繡坊，你們可願做我的繡娘？”
“繡娘！？”
在場的人聽了，無不露出艷羨的目光。
這些女人，大多都是家宅婦人，平日裏不但要顧著老小，還要包攬所有家務，刺繡補貼家用。
可就算繡得再多、再好，也不過是個短工，活兒有一筆沒一筆的，叫人心裏不安。
若真的能當繡坊的繡娘，那可是有工錢拿的！對尋常婦人來說，也算得上一份體面的活計了！
王大嫂笑得合不攏嘴，道：“太好了！奴家願意跟著夫人！”
另外四名婦人，也高興地應了下來。
大家都是窮苦人家出身，能得銀子才是最實惠的，沒什麽不能拋頭露面的講究。
小夢的眼神本來亮晶晶的，可一瞬過後，她的神情又黯了下來。
小夢聲音很低：“夫人……奴家願意當繡娘，只怕家人不同意……”
蘇玉音道：“你這麽小便有這等繡工，說明你有天賦，若不加以利用，實在有些可惜……你可以回去，先同家人商量商量，晚些再給答覆也不遲。”
小夢感激地點點頭，道：“多謝夫人。”
眾人看完了熱鬧，便逐漸離去，柳氏嫉妒得牙癢癢，卻又不敢多說什麽，也被人拉走了。
蘇玉音選完了人，起身要走，王大嫂卻追了上來。
“夫人且慢！”王大嫂跑得氣喘籲籲，她自懷中掏出一顆金豆子，呈到蘇玉音面前，笑道：“這金豆子，是夫人的吧？昨日給寶兒洗衣服才發現，實在太貴重了，奴家不能收。”
蘇玉音笑了笑，道：“我給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的道理，王大嫂就拿著吧，這是我給你的繡鞋錢。”
王大嫂忙道：“哪裏用得了這麽多！日後能在夫人手下務工，已經是一大幸事了！”
蘇玉音道：“既如此，日後好好幹，便算是對得起我了。”
說罷，便轉身走了。
王大嫂見蘇玉音悠然上轎，也下意識攥緊了手裏的金豆子。
這顧夫人雖然看著有些高高在上，但卻是個好人吶！
蘇玉音回到芷蘭苑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但書房的燈卻亮著。
蘇玉音秀眉微挑，擡步向書房走去。
書房十分寬敞，約莫擺了七八個書架，一半是蘇玉音的雜書和話本子，另外一半是顧青昀的藏書，明珠在布置新宅之時，順便將顧青昀的東西，一並安頓好了。
所以，顧青昀來這裏辦公，蘇玉音也不奇怪。
她出現在門口的時候，顧青昀正在翻一本書，一見蘇玉音，立即合上了。
“用晚膳了嗎？”顧青昀問得溫和有禮。
蘇玉音輕輕笑：“沒有……夫君用了麽？”
顧青昀點頭：“用過了，我讓廚房為你備些吃食吧……”
蘇玉音一本正經：“也好，夫君秀色可餐，正好給我下飯吶。”
顧青昀：“……”
顧青昀一時語塞，但他仔細想想，兩人都成親了，還有什麽話不能說呢？
罷了，自己娶的夫人，慢慢就習慣了。
蘇玉音見他神情覆雜，便趁其不備，一下奪過了他手中的書本。
顧青昀微微一驚：“你！”
蘇玉音看了一眼封面，詫異道：“你也愛看這個？”
她翻開手中的《風流女俠和她的九個相公》，眼睛瞪得銅鈴大。
顧青昀這回真的紅了臉，道：“我不過是過來找書，見這本攤在桌上，順手翻了兩頁，我平日不看這種書的……”
天地良心，他從不看這種話本子啊！
可蘇玉音卻目光盈盈地看著他：“我就知道。”
顧青昀：“？？”
蘇玉音露出溫柔的笑意：“我沒有選錯人，你果然與我心有靈犀……夫君，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本書。”
顧青昀：“……”
蘇玉音又熱情道：“這裏還有很多話本子，不少都是孤本呢！因為尺度咳咳，內容不太適合廣泛傳閱，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弄來的！”
顧青昀深吸一口氣，道：“你平日裏都喜歡看這些？”
蘇玉音點頭，道：“有空的時候看一看，消遣消遣……下次有空我們一起呀！”
顧青昀一個“不”字還沒有說出口，蘇玉音就自言自語道：“那就這麽說定啦！”
顧青昀嘴角一抽，算了。
被她這麽一鬧騰，差點忘了正事，顧青昀斂了斂神，道：“明日要回門了，東西我已吩咐人準備了，你看看還要帶些什麽？”
蘇玉音楞了下，這才想起來：“對呀！明日要回門，太好了，又可以領紅包了。”
顧青昀哭笑不得：“你怎麽只記得紅包？”
蘇玉音眨了眨眼，不解地問：“難道你不要？”
顧青昀再次語噎。
他忽然覺得，漫長的人生中，自己可能沒有太多說話的機會了。
翌日一早，蘇玉音和顧青昀便登上了馬車。
蘇玉音抱著手爐，懶洋洋地靠在車壁上，手指撚起一塊糕點，徐徐送入嘴裏。
她吃得恣意又優雅，顧青昀坐在一旁，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蘇玉音問：“夫君吃麽？”
顧青昀搖頭：“不必，多謝。”
顧青昀無論走到哪裏，手中要麽是公文，要麽是書，從來不會閑著。
蘇玉音見他不吃，便也不問了。
兩人雖然成了婚，但顧青昀依舊對她十分客氣，蘇玉音卻不同。
這麽俊的夫君擺在這兒，她心情好了，便喜歡撩他。
蘇玉音見他在看書，挪了過去：“夫君，你在看什麽？”
顧青昀面色微變，連忙將書遞給她看：“這是《治國方略》。”
可不是什麽雜書、話本子。
蘇玉音“哦”了一聲，似是有些失望，道：“這書有什麽好看的？”
顧青昀道：“這書不在於好不好看，而在於有沒有用。”
蘇玉音問道：“所以……有用麽？”
顧青昀笑了笑，道：“古語有雲‘治大國如烹小鮮’，抓大放小，各個擊破，有些策略，無論在哪裏，都是適用的……”
蘇玉音聽了，點頭道：“做生意也是這樣，無非是‘開源節流’，擴寬門路、買賣的種類，然後想辦法壓低成本……許多生意經，也是相通的。”
顧青昀見蘇玉音難得認真，便道：“夫人日後打算在孟縣做營生麽？”
蘇玉音笑笑：“當然啦。”
顧青昀疑惑地看著她：“但據我了解，蘇家之前的生意，大多都集中在人口密集處，或者大一些的城鎮。孟縣貧瘠，只怕養不起蘇家原本的營生，還需因地制宜才好。”
蘇玉音唇角微漾：“夫君恰好與我想到一處去了，孟縣如今確實不適合直接做生意，但卻可以成為很好的供應地。”
顧青昀思忖片刻：“你指的是……人手上的供應？”
“不錯。”蘇玉音徐徐道：“我蘇家在江南一帶有不少布坊、繡坊和成衣坊，織布、刺繡這一類的活計，女子天生擅長，且技能是可以通過練習習得的。孟縣留守的女子多，反而是個優勢。”
顧青昀長眉微揚：“難怪你昨日去了長水街選人，接下來打算如何？”
蘇玉音狡黠一笑：“我打算把江州繡坊裏最好的繡娘調過來，教習新人刺繡……然後，順便在孟縣囤上一批鋪子。”
蘇玉音想得清楚，先將孟縣的繡娘培養起來，為江州供貨，以降低江州的用人成本，提高繡坊的收益。
待繡坊運轉得更加順利些，再將孟縣的繡坊開起來，慢慢擴充繡坊上下游的生意。
一旁侍茶的明珠，忍不住問道：“小姐，孟縣就連主街上都沒什麽人呢！如果囤鋪子，會不會虧本呀？”
蘇玉音還未及回答，顧青昀卻道：“若是要在孟縣做營生，現在便是最好買鋪子的時候……因為，一旦遼河橋通，與周邊城鎮形成往來，鋪子的價格也會水漲船高。”
說罷，他對上蘇玉音的目光，道：“依我看，夫人此舉，甚為明智。”
蘇玉音一聽，面上笑意更甚，忽然湊了過來，清甜的氣息噴薄在顧青昀臉上：“夫君，你方才在誇我？”
蘇玉音眼神亮晶晶的，仿佛得了糖的小孩子。
顧青昀楞了楞，隨即笑開……她真是正經不過一刻鐘。
馬車徐徐行進，過了孟縣地界之後，也平穩了不少，蘇玉音便依著軟墊，慢慢睡了過去。
顧青昀凝視她一瞬，又看向明珠，明珠立即會意，拉過薄毯，為蘇玉音蓋上。
待馬車入了蘇府門前大街，自街頭開始，熱烈的鞭炮便響個不停。
紅彤彤的鞭炮碎，似乎讓寒冷的天氣都暖和了幾分，但蘇玉音也被這聲音吵醒了。
她有些郁悶地坐起來，發髻歪斜，懵懵懂懂的。
翠珍連忙幫她理了理發髻，道：“小姐，馬上就到了。”
不一會兒，馬車便停在了蘇府門前，蘇文揚和蘇文博，已經站在了門口迎接。
顧青昀率先下了馬車，廖叔連忙過來，親自為蘇玉音擺好了馬凳。
蘇玉音悠悠落地，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蘇文揚見到兩人，開口道：“顧大人，玉音，一路辛苦了。”
他見到顧青昀，神色如常，仿佛忘記了上次送銀子的事。
蘇玉音開門見山，道：“祖父和祖母呢？”
蘇文揚道：“已經在正廳等你們了。”
蘇玉音點了點頭，遂與顧青昀肩並著肩，一起進去。
蘇文博見了蘇玉音和顧青昀，似乎有些靦腆，不曾說話，只無聲地跟在他們後面。
正廳之中，蘇老太爺和蘇老夫人端坐於正上方，蘇槐夫婦坐在一側，蘇玉嬌照例站在羅氏旁邊，令蘇玉音意外的是，林凇然也來了。
蘇老夫人一見到蘇玉音，立即眉開眼笑：“小玉音回來啦！”
蘇玉音笑著奔過去，一把摟住了蘇老夫人的胳膊，撒嬌道：“祖母！”
蘇老夫人摸了摸蘇玉音的頭，左看看右看看，笑道：“看起來氣色不錯。”
蘇老太爺對顧青昀點了下頭，含笑招呼道：“顧大人，坐。”
顧青昀微微一笑，道：“祖父，不若喚我‘承之’罷。”
“承之”是顧青昀的表字。
蘇老太爺聽了，笑意濃了幾分，卻搖了搖頭，道：“禮不可廢。”
士農工商，商人即便再富貴，都是排在最後面的。
蘇老夫人捏了捏蘇玉音的手，低聲道：“去拜一拜你爹。”
蘇玉音心裏有些不情願，但這畢竟是婚後顧青昀第一次登門，蘇玉音便不情不願地起了身，站到了顧青昀身邊。
顧青昀正要行禮，蘇老太爺冷盯蘇槐一眼，他才反應過來，連忙虛扶一把：“顧大人客氣了！”
羅氏輕輕笑道：“顧大人，我家玉音沒給您添什麽麻煩吧？”
按照蘇玉音的性子，去了一窮二白的孟縣，哪裏待得住？
顧青昀唇角微勾，道：“沒有……玉音善解人意，心懷百姓，和縣衙的人都相處得很好。”
羅氏面色微僵，悻悻道：“是麽？若是玉音有什麽不周到的，還望顧大人海涵……”
顧青昀卻道：“沒有什麽不周到的，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氣。”
此言一出，連蘇玉音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恰好對上了顧青昀的目光。
顧青昀眼神和煦，還帶著幾分寵溺。
蘇玉音的心突突跳了兩下。
他平時不是這樣的……怎麽來了蘇府，就有些不一樣了？
羅氏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蘇玉嬌默默註視這顧青昀……之前怎麽沒有人告訴他，孟縣知府這般俊朗！？
她之前聽說，孟縣窮困潦倒，顧青昀雖然中了狀元，卻是被貶到孟縣的……可如今看來，孟縣窮又怎麽樣！被貶又怎麽樣！
謫仙般的人立在眼前，哪個姑娘能不心動？
蘇玉嬌忽然明白，之前蘇玉音為什麽要大半夜地去驛館找顧青昀了……為了這張臉啊！
從小到大，哪件好看的東西，蘇玉音不得弄到手！？
蘇玉嬌想到這兒，頓覺失策，若不是羅二那個混蛋惹了顧青昀，說不定她也有機會呢！
蘇玉嬌看向顧青昀的眼神，更加惋惜了。
蘇玉音註意到她的目光，皺了皺眉，下意識挽住顧青昀的胳膊，拉著他坐得遠遠的。
這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讓顧青昀有些意外，但也沒有拒絕，便和蘇玉音坐到了一處。
林凇然笑得最輕松，對蘇玉音道：“新婚夫妻都這般黏膩麽？”
蘇玉音放開顧青昀的手，道：“你還沒有成婚，是不會懂的。”
說罷，還一臉同情地看著他。
林凇然有些無語，道：“我還是一個人來得自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對了……過段日子，我打算去孟縣一趟。”
顧青昀聽了，下意識問道：“可是來做生意？”
林凇然笑了笑，道：“聽說孟縣要修橋，我想著也許會有新的機會，便打算先去探探路……”
林家也是世代經商，對於商機的敏銳度不亞於蘇家，林凇然私下聽說蘇老太爺要支援顧青昀修橋，便想到了去孟縣挖掘商機。
顧青昀面露欣賞，道：“若是凇然真有興趣來孟縣做營生，我倒是很歡迎。”
林凇然道：“有了姐夫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顧青昀本來對林凇然便頗有好感，點頭：“好，待你過來，我為你接風。”
林凇然爽朗一笑：“多謝姐夫。”
眾人在廳堂了聊了不久，便到了用飯的時間。
廖叔過來請膳，蘇老太爺便領著眾人，向飯廳走去。
今日桌上備的，都是蘇玉音愛吃的。
雖然蘇玉音將自己慣用的廚子帶到了孟縣，但那廚子到底比不上蘇府的大廚，今日見到這麽多菜肴，蘇玉音也高興起來。
蘇老夫人笑道：“顧大人，快嘗嘗，合不合胃口。”
顧青昀笑得溫和：“多謝祖母。”
蘇玉音指著桌上的油燜大蝦，道：“入冬以來，就沒有吃過油燜大蝦了，祖母怎麽知道我想得緊？”
蘇老夫人道：“祖母知道你嘴刁，特意讓人快馬送回來的！”
蘇玉音的腦袋又蹭上了蘇老夫人的肩膀：“祖母對我最好了！”
蘇老夫人笑了笑，對明珠道：“來幫小姐剝蝦。”
明珠早就洗凈了手，開始幫蘇玉音剝蝦。
剝出來的第一只蝦，油香四溢，十分誘人。
蘇玉音便用筷子夾起，放到了顧青昀的碗裏。
顧青昀微怔，擡眸看她。
蘇玉音靠近了些，壓低聲音道：“方才表現不錯……這是獎勵你的。”
顧青昀楞了下，隨即低笑起來。
有獎勵……總比沒有好。
顧青昀便不客氣地夾起了蝦仁，淺嘗了一口……不得不說，這蘇府的廚子，確實手藝一絕。
有蘇老太爺和蘇老夫人在，這頓飯吃得還算太平，羅氏不敢再出什麽幺蛾子。
午膳用過之後，蘇老夫人便道：“槐兒，你和玉音，去拜祭一下她娘吧。”
蘇槐聽了，也沒說什麽，便走到了前面帶路。
蘇玉音本不想與他一道去，但反過來想想，若無蘇老夫人這話，也許蘇槐壓根兒想不起要去看林氏。
蘇玉音雖然不喜歡他，但林氏至死都視他為夫君，為了林氏，蘇玉音忍住不適，跟在了蘇槐後面。
顧青昀下意識看了一眼她的神色，似乎比方才黯了幾分。
她似乎就是這樣一個喜怒形於色的人。
到了祠堂，蘇槐立於正中，他擡眸，看向過世妻子的牌位，一時心情有些覆雜。
若說他對林氏毫無感情，是假的。
林氏與他自幼相識，又是他的結發妻子，少年時期，他一直不得蘇老太爺的認可，也是林氏一直鼓勵、安慰他，後又動用林家之力幫他，蘇槐這才接手了不少家族的生意。
但後來，他在林氏懷上頭胎之時，與羅氏廝混到了一起，害得林氏動了胎氣，失去了第一個孩子。
而羅氏胡攪蠻纏，又恰好懷上了蘇文揚。
蘇家才失去了一個孩子，便不忍心再失去第二個了，這才將羅氏納了進來。
時間沖淡了蘇槐心中的內疚，慢慢陷入到羅氏的花言巧語之中，便與林氏漸行漸遠。
如今，林氏的牌位就在眼前，他想起當年種種，也有些感嘆。
蘇槐將丫鬟備好的糕點、茶飲，放到了香案之上，道：“當年，你娘最喜歡吃冰梅飲了。”
蘇玉音面無表情道：“爹，我娘自從生了我，就落下了病根，不能吃一點冰飲，你怎麽如此健忘？”
蘇槐面色僵了僵，道：“是嗎……我可能、可能記錯了。”
蘇玉音冷聲道：“爹不如認真回想一下，我娘當年為了你，到底吃了多少苦頭……你每月初一十五，來為她上柱香，不過分吧？”
這一席話，說得蘇槐面露羞愧，但他當著顧青昀的面，卻又不好訓斥蘇玉音，便只得生生咽下這口氣，漲紅著臉出去了。
顧青昀第一次見蘇玉音這般冷淡，但他之前聽說過蘇府發生的事，覺得蘇玉音這樣也是情理之中，他輕聲道：“玉音，我們為岳母上一炷香吧。”
蘇玉音這才斂了斂神，走到林氏的牌位面前。
林氏雖然去世多年，但在蘇玉音心裏，她一直是一位溫柔慈愛的母親。
蘇玉音站得端正，輕聲開口：“娘，這是我的夫君，顧郎。”
顧青昀鄭重一拜，恍若林氏在場一般，開口：“小婿拜見岳母。”
翠珍和明珠立在一旁，見到兩人拜祭，心頭也有些感觸。
若是夫人還在，見到小姐嫁得如意郎君，也會歡喜的吧？
拜祭過後，顧青昀和蘇玉音便一前一後地出了祠堂。
果不其然，蘇槐已經走了。
蘇玉音對這個爹清楚得很，他從來不肯面對自己的錯事，面對質疑，是能躲則躲。
蘇玉音早就不在意了，也不會因為蘇槐影響自己的心情。
蘇玉音道：“夫君，我回房取些東西，你在這兒等我罷。”
顧青昀頷首。
蘇玉音走後，顧青昀在祠堂附近轉了轉。
商賈人家，果然講究風水，祠堂之外，還有嵌套的庭院。他踱步到了院外，下意識往墻角看了一眼，卻突然發現了蘇玉音的身形。
她不是回臥房了麽？
待顧青昀看清了蘇玉音面前的景象，頓時一驚。
月洞門後的角落裏，有一個小小的土包。
土包前面，還立著一塊墓碑。
蘇玉音立在墓碑前，一動不動。
顧青昀遠遠看著，十分疑惑，他側目看向翠珍，道：“這是怎麽回事？”
翠珍適時開口：“姑爺……多年前，夫人送過小姐一只兔子，小姐非常喜歡，日日都與小兔一起玩……後來，夫人病了，沒多久便過世了。那段時間，小姐茶飯不思，日日躲在房中，以淚洗面，小兔便陪著小姐，度過了最傷心的時候。”
“後來，不知小兔是不是吃錯了什麽東西，突然暴斃而亡。小姐傷心不已，也病倒了，蘇老夫人責怪老爺沒有把小姐照顧好，便將小姐接到了東院養著，小姐這才慢慢好了起來……”
顧青昀聽了，沒有說話。
他看著蘇玉音的背影，她緩緩蹲下，似乎放了些吃的東西，在小小的墓碑面前。
翠珍低聲道：“人人都道小姐任性，但小姐不過是愛憎分明罷了，這些年來，小姐每次來看夫人，都會去看一看小兔……從來不曾忘記。”
待蘇玉音回來之時，顧青昀正坐在院子裏飲茶。
見她來了，顧青昀站起身來，卻並未提及方才之事。
蘇玉音道：“夫君，一會我要去一趟繡坊，你同我一起麽？”
蘇家繡坊在江南一帶聞名遐邇，顧青昀還未進去過，他點了點頭：“好。”
兩人便拜別了蘇家眾人，上了馬車。
顧青昀道：“夫人難得回來，不想在家中多待一待麽？”
蘇玉音有些不解，道：“若是我想祖父和祖母，再回來不就好了麽？”
在這個時代，女子回家省親，需要獲得夫家首肯。
但她好像並沒有把回娘家，看成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顧青昀笑笑：“好，你要回來，隨時都可以。”
車輪徐徐轉動，碾過蘇府門前大街。
蘇府地段好，離主街也很近，顧青昀坐在馬車裏，擡起車簾，卻見主街旁聚著不少匠人。
一副長梯，靠在已經成型的牌坊上。
只見一名身手矯健的匠人，順著梯子，很快便爬到了頂部，開始修補牌坊上端。
旁邊的匠人，十分默契地遞上了鐵鏟、繩子等物件，還有人在下面扶著梯子。
一眾匠人的配合，很是默契。
蘇玉音擡眸看去，問：“夫君在看什麽？”
顧青昀思忖道：“在江州地界，匠人隨處可見，但在孟縣，要招一批匠人卻是難如登天。”
縣城級別的活兒，工部是不接的，若是知縣要幹，只能自己招募匠人。
但告示已經掛出去了兩天，幾乎無人問津。
孟縣本就男丁稀少，匠人就更少了！
雖然等待的時間還不長，但顧青昀已經預見到了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無人可用。
蘇玉音想了想，道：“若是加工錢呢？”
顧青昀搖頭，沈聲道：“造橋之事非同小可，需要上百名匠人，若人人都要加錢，只怕十萬兩銀子都包不住。”
顧青昀不打算擴充預算，蘇老太爺能給他這麽多銀子造橋，已經十分不易。
其他的事情，他打算自己解決。
兩人正說著話，馬車便到了蘇家繡坊。
蘇玉音興沖沖地下了馬車，便沖顧青昀招手：“夫君，快來！”
顧青昀跟上去，蘇玉音便帶著他入了繡坊。
這繡坊分為兩部分，前面是鋪子，專賣刺繡的成品，後院有一棟樓，是給繡娘們刺繡用的。
蘇玉音熟門熟路地入了繡樓，繡娘和丫鬟們見到她，連忙行禮。
不少人見到顧青昀，都楞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連忙問姑爺好。
蘇玉音路過一間繡房，不少繡娘都轉過臉來。
蘇玉音小聲數了數：“一、二、三……”
顧青昀有些好奇，低聲問：“你在數什麽？”
“夫君有所不知。”蘇玉音一本正經道：“林凇然來的時候，有一半的姑娘會回頭來看，沒想到夫君一來，居然有三分之二的姑娘回頭看！可見還是你受歡迎些……”
顧青昀：“……”
蘇玉音露出滿意的笑：“到底是我眼光好。”
顧青昀看著這樣的夫人，實在有些哭笑不得，但她看起來這般高興……隨她吧。
蘇玉音和顧青昀到了繡坊的賬房，便讓翠珍去叫人。
顧青昀坐在賬房裏，旁邊放了一個架子，架子上掛滿了綾羅綢緞，上面的刺繡看起來精巧異常，一看便出自厲害的繡娘之手。
蘇玉音道：“這是要北上，去京城的貨，還是林凇然介紹的生意。”
顧青昀見這料子華貴，想來買的人也身份不低，便問：“林家在京城主要做什麽營生？”
蘇玉音想了下，道：“茶葉、酒、還有些名貴的古董……”
顧青昀問：“和朝廷有生意上的往來嗎？”
蘇玉音還未及回答，翠珍便帶著一名繡娘來了。
顧青昀暫且收住了疑問。
繡娘見到蘇玉音，便眉眼一彎：“小姐！”
蘇玉音笑笑，道：“雲慧，最近可好？”
雲慧見到蘇玉音，眼裏有些放光，她忙道：“好著呢！之前聽聞小姐嫁了人，雲慧還擔心日後見不到小姐了，沒想到您這麽快就來了！”
說罷，雲慧目光掃到了顧青昀，連忙沖他福了福身子：“繡娘雲慧，見過姑爺。”
顧青昀略一點頭。
這雲慧年紀不大，但人看著卻很是沈穩，性子也不錯。
蘇玉音道：“雲慧，我有一事，需要你幫忙。”
雲慧一聽，鄭重道：“小姐盡管說，我的命既然是小姐救回來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蘇玉音笑了笑，道：“不需要你赴湯蹈火……我打算在孟縣開一處繡坊，已經招到了四名繡娘，但缺一個管事，你可願意擔這個位置？”
雲慧不可置信地看著蘇玉音，道：“小姐能給我機會，這是我的福氣！雲慧願意！”
蘇玉音高興地點頭，道：“那好，你收拾收拾，晚些我派人過來接你。”
雲慧樂不可支：“好嘞！”
待敲定了管事，蘇玉音和顧青昀也準備回孟縣了。
兩人上了馬車，除了蘇家繡坊的掌櫃、掌事姑娘以外，雲慧也特意來送他們。
蘇玉音沖他們擺了擺手，這才離開。
顧青昀見她笑容滿面，問道：“管事落定了，這麽開心？”
蘇玉音下巴微揚：“當然啦……而且雲慧的手藝很好，為人又機靈，熟悉江州這邊繡坊的運作，等去了孟縣，也一定能把新繡坊的生意帶起來。”
見蘇玉音如此篤定，顧青昀淡笑著問：“雲慧說，是你救了她？”
蘇玉音道：“雲慧之前被爹娘賣了，人牙子見她生得伶俐，便賣去了青樓，恰好被我撞上了，見她哭得可憐，便將她買了回來。”
顧青昀微微頷首，可忽然又面色一頓。
顧青昀：“你去青樓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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