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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與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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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與孤(二)

於大哥,他們也是人吶。

清冷的聲音在空寂的房中硬砸出一圈漣漪,餘波蕩在中年男子的心中霎時炸開一道驚雷,顫心的滋味他又嘗了一次。

他想起一年前的那個雨夜,他跪在藥鋪門前不停地給掌櫃磕頭求他再給開一副藥的場景。

雨水劃過額間,滑落進眼裏,他都分不清淚和雨了,只顧著一下又一下的磕在地上,地磚上泛著血絲,也不敢停下。一旦停下,慶哥就要沒了。

“起來。”

也是這樣一道清冷的聲音在那個冷意盎然的雨夜淡淡地響起,他茫然地擡頭,青衣的女子舉著油傘站在他的身側,遮住落在他身上的雨水,再道,“起來。”

女子低頭看著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見他眸中呆滯,作勢要去彎腰扶起他。

好在中年男人迅速回過神來,站起身,連連後退兩步,朝宋實唯作揖。

宋實唯朝他點頭,“跟我來。”

隨即轉身不再理會身後的中年男人神情如何變幻莫測。

青衣女子提著衣裙避開水坑,堅定地向前走著,仿若篤定他會跟上。

他踩著水坑跟上了她的腳程。他想賭一個希望,哪怕傾盡他所有。

他賭贏了。

宋實唯帶著他敲響孫記藥鋪的大門,領著他見了小有聲名的孫大夫。他站在門下,昏暗的燭影忽悠忽悠的晃動,照在青衣女子白皙的臉畔上,映得她柔和又清冷,這樣的感覺他只在她身上見過。

孫大夫點應了他的診,取出放在櫃臺裏的藥箱,接過宋實唯遞來的油傘,沒好氣地抓著站在門口呆頭呆腦的壯漢,“傻楞什麽?病人在哪兒?快引老夫前去。”

“走啊,楞什麽神!”孫大夫沒好氣道。

壯漢側頭看了一眼屋內坐著酌茶的女子,見她點頭,忙摸了一把臉上的水,應道,“誒,誒,神醫跟我來。”

平承十一年,在那個寒意裹挾的雨夜,宋實唯平靜地向他伸手,對他說的那一聲‘起來’,讓他看見了希望。

月餘,他在孫記藥鋪外再次遇見她,二話不說沖上去‘撲通’一聲跪在她的面前。嚇得她花容失色倒退一步,側身避開他的大禮,“你······你這是做甚麽?你快起來!”

這好端端的行什麽大禮啊?

拘謹的漢子從未見過這樣的狀況,抓著身上的粗衣,青筋凸起,滿臉漲紅。

“你手上現在有差事嗎?”她問。

於海搖頭,不解她為何這樣問。

宋實唯又道,“我想開個鋪子,你來幫我管吧。”

“若是······若是姑娘信得過我。”於海難以置信地擡頭,“於海定義不容辭!”

宋實唯狀似無意地掃了一眼不遠處房子,淡淡道,“那你明日到宋記來找我吧。”丟下這一句,轉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鋪子還在整修。如果,你夫人也能來,就再好不過了。兩個人養活一個孩子想必就不那麽吃力了。”

“對了,鋪子後面有個小院兒,你們可以住。”

“於大哥?”

“於大哥?”

“想什麽呢?你不會背著吳姐幹壞事了吧?”

於海瞪著她反駁,“胡說什麽呢?”

宋實唯也不惱,“那你剛剛在想什麽美事,叫你半天都不應。”

“也沒什麽。”於海啞然,“一直沒問過你,為何出手援我。”

宋實唯聞言,放下撐著的手,聳了聳肩,“路過。”

“啊?”

“就是你想的那樣,路過。”

於海面色僵住,狐疑地乜斜她,“你自己信嗎?”

“信啊!當然信啊!”對上他的怒目圓睜,宋實唯氣若游絲地嘆氣,“好吧,也算路過。那天正好看到那地方。”下巴擡了一下,意指某個地方,“閑來無事在街上瞎逛,就看見你了。”

“你真心求藥,我雖非良善,也不是無心之人。打今兒起,這事就翻篇吧,以後不提了。”宋實唯擺擺手,一副不想再多言的意思。

於海略顯遲疑地點了點頭,從胸口處掏出幾張銀票,“這是今年的收成。按照你的吩咐,那兩邊全部換成用物送了過去,我們拿兩成,剩下的都在這兒了。”

銀票整齊放在桌上,樣式嶄新,顯然是剛從銀莊換出來的。

宋實唯抽出一百兩推到於海前面,“往後還要多辛苦你多跑幾趟,能熟絡起來最好,也方便咱們送東西。”

“誒!好好。”於海知她有些不大爽利,也不再多言。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屋內時,於海才緩過神來。

“他們也是人吶。”

輕輕一句不僅解釋了她幫廟裏的人的緣由,也解釋了救他的緣由。

只不過是一個人人知而不知的理由:他們都是人。

何為知而不知,即解:知道做不到,何談知?

如來時一般,宋實唯悄然穿過院子的後門,佇立在農田前,眺望遠方幾個走動的身影,半晌,負手離開。

回到敞亮的大街上,人群紛雜,吵鬧不斷,久處庵堂的宋實唯恍然,“原來這就是人間啊。”

許是察覺自己的感嘆,不禁失笑,哪有這樣講話的。笑著搖頭,不緊不慢地瞧著逛著,什麽也不買。

一刻鐘後,停在一個鋪子前,擡頭看著頂上重新上了一道漆的‘孫記藥鋪’,黑光熠熠,活像個會轉動的眼珠子。

這樣的比喻也是瘆得慌。

宋實唯伸手打開棉絮簾子,踏入店內,一股暖意迎面而來,搓著手打量了一下店內。

一如既往的老樣子,想來只是換了個牌漆。正準備敲櫃臺的手一頓,瞥見問診室裏正坐著一人,破舊的棉衣長裹於身,只是袖口短了半截,手腕上一條淡粉的疤痕很難讓人忽視。

宋實唯蹙眉,又瞧見對方鞋邊星點泥濘,鞋面卻不像是穿舊了的。面上抹了一兩道黑灰,低著頭,也瞧不出真臉來。

繞過櫃臺,撩開簾子,徑直走向藥室,向孫大夫問了聲好,“外面那是怎麽回事?怎麽不去看看?”

‘哼’

孫大夫別過頭繼續侍弄草藥,似又不平,“那小子不讓我視診,一上來就說要金瘡藥。”憤然丟下手中曬藥的簸箕,“那小子一看就傷的不淺,我都說了,不要他錢,還是不讓我視診。”

“這還真不好弄。”宋實唯答。

“誰說不是,這萬一要出點事,那可是一條人命。”孫大夫語中急切,身為醫者的他對每一位病患都抱著同樣的心,可總會遇見一些不聽招呼的病患。

“要不,我給你出個招?藥費我出,不讓你吃虧。”宋實唯裝作費解的模樣。

一聽這話,孫大夫眸中熱切,緊盯宋實唯,生怕她反悔,“你說。”

宋實唯見孫大夫十分上道,走到他耳邊嘀咕了兩句。

孫大夫面露狐疑,“你確定?”

“不確定。”宋實唯聳了聳肩,“但誰知道呢,你說是不是。”

孫大夫咬牙,拍了一下大腿,“行,按你說的來。”

問診室的簾子陡然被撩起,孫大夫抱著一沓藥包走了進來,乜斜緊抿嘴唇,扣著衣服的小郎君,“這是給你的。”

小郎君看著懷中寫好內外服用的紙包,“大夫,我沒錢。”

孫大夫搖手,“你小子有福氣。我這邊正好有個病患,想找人幫著看看藥效如何,正好跟你的傷差不多,我就舉薦你了。這些你拿回去,按照我寫的吃,外傷的也照做。沒事,就回吧。”

“大冷天的,一來一回再加重了,可有的你受了。”眼神無意瞟向露出的手腕,面色一冷,“行了,回吧。老夫這裏還有事,就不留你了。”

“謝謝大夫。”

小郎君抱著藥包,行了一個不倫不類的作揖禮。

等他起身,只見珠簾晃動,搖曳生輝。

孫大夫握著一把銅錢,坐在宋實唯對面,“嘿,這小子真是!十幾個銅板全給我留下了,也不怕餓著自己。”

“我看看。”宋實唯伸手。

‘嘩啦’

銅板轉接完成,宋實唯數著手中的銅板,“十三個。”

“可不是!”

“我收了,一並算我賬上。”宋實唯一把握住銅板往袖口裏塞。

孫大夫擦手的動作一頓,“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意思。”

“你有點奇怪。”孫大夫刻意退後兩步,上下打量她,“你不會入了一趟廟,變傻了吧。”

宋實唯無語,將手腕放在脈診上,催促道,“趕緊的,我還要回去吃飯。”兩眼冒光,猶如荒野裏的餓狼。

“哼,老夫可足足等你了半晌。”嘴上抱怨,手卻老實。

孫大夫瞧了一下面色,口唇,不耐地揮揮手,“你這丫頭,身體不錯,回去交差吧。”

宋實唯爽快地站起,還不忘打招呼,“走了。”

“嘿!這丫頭。”收拾藥箱的孫大夫見她歡快的背影搖頭笑了笑。

·

桂花開了,秋天來了。

寂靜的長街,頭沾紅尾接白,黑漆寫的招牌莊嚴肅穆,兩個小工模樣的小子坐在鋪子門前敲錘祭祀用的黃紙,一聲一聲,在大街上回蕩,如同寺廟裏的鐘聲,餘波縈繞。

人是一波又一波的來,路是一步一跳的邁。

衣衫破爛,縫著大小補丁,發絲裏雜著樹棍和泥灰的小乞兒。有的蹲在白事鋪子旁的小道上,有的捧著一個豁口的大公雞瓷碗,每個人的目光放光似的打量著過往的行人,一會兒蜂擁而上,一會兒抓著頭發看著手裏幹凈的銅板傻笑。

陳記棺材鋪算不得大有名聲,自然日子過得也只溫飽。鋪門‘吱呀’聲響徹,無不訴說它的歷史。

靠著半邊門板坐在彎弧的門檻上,“天氣晚來秋,只是近黃昏,古人誠不欺我啊。”

杜小二雙手交疊墊在頭後,不置可否,“你怎麽還不回去?”

“不急!你這人怎麽沒有一點欣賞能力呢?”宋實唯無語,懶得再理他。

太陽化成紅球,像在水裏泡過一般,色澤圓厚。

迎著颯颯秋風,不徐不疾,走來一個五官端正的清秀少年。

“好心人,發發善心吧。”

“小公子,見您儀表堂堂,他日必是進士老爺,小子這裏提前預祝您高升。”

“是啊,是啊!”

“小公子,行行好,我都兩天沒吃過饅頭了。”

“······”

絡繹不絕的聲音還在繼續著,被圍在中間的公子,笑容可掬地環視圍了一圈的泥小子,也不管錦衫上的大小手印。

尋常人見此不是怒斥就是繞道而行,絕不會這般主動送上門。

“誒?宋實唯,你看,這可真是稀奇啊。”

被叫住的女子側頭看了一眼‘稀奇’的場面。

那少年一出現她就註意到了,只是覺著有幾分眼熟,像是哪裏見過。

“這小郎君倒像是特意趕來的,之前怎麽沒註意到他?”杜小二有些疑惑。

宋實唯暼了他一眼,恨鐵不成鋼地語氣,“那群小屁孩不也幾天前才過來的,陳老頭讓你天天在後院刨木頭,你還真天天埋在木頭屑子裏過日子啊。”

杜小二火冒三丈,咬牙切齒,“你不提還好,一提我就要跟你好好掰扯掰扯了。我只問你,那木頭屑子裏有沒有你的一份?”

宋實唯不語。

這時候若是接話,她就是打火石點炸藥,一點一個準了。

杜小二見她識相,‘哼’了一聲。

“還是很眼熟啊。”

宋實唯定定望著不遠處被圍得走不出來的清秀少公子,輕聲低喃。

杜小二蹙眉,左右看看,沒有對上號,“誰?”

“謝謝郎君。”

“郎君真是個好人。”

“······”

一群半大小子每人手中多了幾塊銅板,有的塞進袖中,有的用布塊包著,各式各態。清秀公子笑容溫和地揉著其中一個小童的發髻,“快回家吧。”

小童軟糯地道了謝,捧著瓷碗,踉蹌地往家中跑,“娘,今天有大饅頭吃了。”

世間百態,堪堪一景。

清秀公子見眾人相繼離開,低頭輕撣衣上的灰手印,笑著轉身離開,如來時不徐不疾。收了一袋子桂花的東風吹起清瘦男子袖口,鼓成一個燈籠形。

餘暉點綴,鋪門燭光,牽出腕中淡粉新肉,風有氣性,不滿他人的忽視,停下腳步不肯向前。

發絲揮舞,長衫微動,吹不亂清亮的眼睛。僵硬而起,喃喃自語,“我知道他是誰了!”

宋實唯丟下這一句,消失在長街上。

他是誰?

他不是受了很重的傷嗎?

他哪裏來的錢······

短短幾瞬,無數個念頭從宋實唯的腦中擦過。帶著這樣的念頭,她下意識地跟上那道看著就能被吹倒的清瘦身影。

她想知道他在做甚麽。

她還想······想知道什麽呢?

她就是想知道!

跟著他一路穿過繁華的街道,繞過一條零星沿街叫賣的長街,跨過弓形的石墻,沿著河邊走到一片荒無人煙的農田前,扒開種植在地的高粱稈子,尋著田中的一點亮光緩步前進。

他在走,她卻停了。

垂眸盯著溝渠裏的彎月,泛著藍光。她太清楚這條路是通往哪裏的了。

他來這裏做甚麽?

田中亮光的房子是一座破敗的廟,大殿裏的佛像缺了半邊手臂,平靜慈祥地看著殿內的一切,無悲無喜。殿內的地上鋪滿厚厚的褥子,擺放整齊的凳子放在褥子前,白瓷碗裏顆粒不見。褥子上躺著十幾個男人,十幾個一臉老相,分不出年紀的男人。

他們都具有同樣的特征,聲音嘶啞纖細。

高粱稈子搖動的聲音不再,宋實唯繞著農田轉了半圈,漫步向那座破敗荒涼的廟前進。

一靠近,起伏不斷地咳嗽聲從殿內傳出,宋實唯靠在大殿外的墻壁上,聽著殿內幾個人的對話,眼神平靜無波。借著房柱看著立在院角落的清瘦身影。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沒有花紋的錦囊,放在大殿門檻處。勾著身子緩步而退,直至大門處,才平靜地掃了一眼窗紙上晃動的人影。

若不是背脊被涼意穿透,她甚至不會挪動一步。

尋著他人的足跡再一次踏上這條她深夜閑逛所發現的廟,遠沒有第一次那般強烈的感受到悲痛了。

廟周種菜的農戶,好心的會送上幾顆青菜放在院門口,進是不會進的。廟雖破敗倒也不必擔心賊人來,年歲長點的,誰不知道這是個腌臜地。

唯恐避之不及,須談上門拜訪。

宋實唯貼著墻壁,出了院門。

站在院外,她似乎還能看見那幾束搖曳的燭光,明暗分明,像他們,像她。

回程的路不需趕腳程,漫步在田中,彎刀銀月打在綠葉子上,時而清明,時而陰郁。

難道,

沒有難道。

回鎖堂裏的路並不難尋,沿著來時的路再走一遍便是。宋實唯出了田地,站在溝渠旁摘擇外衫上的蒼耳,一根殘斷的綠草貼在膝處,吸引了她的目光,與它對視幾眼,宋實唯捏著它的尾端放在月光下細量。

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如撫摸嬰兒般的小心放進袖中,緩步離開此地。

月兒明,月兒亮,月兒映心畔。

宋實唯哼著念著,神叨叨地上了石橋。站在高處眺望,房窗燭火,兒童嬉戲,擔著轎子的轎夫,甚至連紅粉街的斑斕燈光都能瞧出一點殘影。

左邊不遠處,一道孤寂單薄的影子沿著墻壁遮擋出來的影處行走,宋實唯取出袖中的綠草,喃喃自語,“真像啊。”

孤寂碎裂。

身影拐了一個彎兒,朝更榮華的路上走去,直到消失殆盡。宋實唯才索然無味地蹦跳著回到芭蕉園。

園內鍋鏟翻炒,魚香飄蕩,石桌上的清甜桂花釀喧賓奪主,引得幾多花朵樣的糕點爭相作陪。

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她好像明白了何為生活。

生活是重覆著平淡的一呼一吸,直至最後一刻。是竹園的朝露,是與杜小二的嬉鬧,是走在腳底下的路,是西落的太陽,是此刻的飯香。

人們疲於在平淡日子裏掙紮,或許她也會面臨這一刻,但此時她很想處在生活中,驗一驗這人間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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