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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詔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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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詔獄

七月方至, 上京城裏便泛起暑氣。

丞相府中卻是翠竹流水交相輝映,正廳內早放上了避暑的冰塊,升起白色的寒氣, 豪奢之風絲毫不遜於皇宮。

江相一臉閑適,正在用白帕擦拭手裏泛著淡淡光芒的玉如意,看上去心情頗好。

忽然外面走進一個身著深棕闊袖直裰的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關上門, 拱手稟告消息。

“相爺,人都沒回來。”

江相擦玉的指尖一頓, 精明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寒意, 沈聲反問,“一個活口都沒有?”

幕僚沈重地點頭。

江相的行為也是一時興起, 昨日差小廝去打探謝洵的口風之後, 他根本抑制不住內心要報仇的憎恨, 後又聽盯著公主行蹤的探子回報靖陽公主因和離一事郁郁不平, 上山禮佛。

這樣的機會簡直難得。

他們夫妻二人若還是以前那樣親密無間,恍若一面根本撬不開的石壁, 江相也難尋機會下手;

但偏偏上天助他, 天降急雨, 謝洵一心求死, 萬念俱灰;靖陽公主偏又恨他入骨, 孤身上山。

所以江丞相不敢錯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暗中動手,當機立斷派去十五個在私宅豢養的死士, 兵分兩路, 一面攔截從必經之路經過的人,一面入寺刺殺。

可他沒想到, 本應順利施展的計劃卻在今日出了紕漏,江相似在喃喃自語,“怎麽可能,難道消息有誤”

聽到主位男人的話,幕僚接話道:“相爺,屬下覺得此事之所以失手,其一,恐怕靖陽公主帶去承恩寺的人不止八個;其二,死士動手可能驚動了寺中的僧人。”

他還剩半句話沒說。

靖陽公主不好對付,其實他們沒得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這種明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話被幕僚咽進了肚子裏。

他覷著江相的神情,不見發怒前的征兆才緩緩放下心,又勸慰道:“這事本就未曾詳細計劃過,相爺也不必為此傷神,好歹最狡猾的那位已經在天牢裏待著了,不是嗎?”

片刻後,江丞相才滿面笑容地打量著已經擦幹凈的玉如意,輕咳兩聲,“算了,派去的那群賤奴本就是將死之人,死了也好,免得開口說話誤了大事。”

冰冷狠戾的眼底閃過一絲精芒,在將玉如意放回匣子之前,他又想起什麽似的,反問道:“謝洵入獄候審的消息,靖陽公主知道了嗎?”

幕僚默契地勾起冷笑,“相爺放心,屬下親自吩咐的這事,如今全上京城都知曉前駙馬淪為階下囚了。”

“公主那邊可有什麽反應”江相反問。

幕僚:“似乎真是冷了心,跟謝侍郎斷了情意,自回府以來,這些日子連門都沒出過。”

“好,好!”江丞相連道兩句好,興致勃勃地扣上匣子上的銅鎖。

不動情好啊,謝洵這回必死無疑。

這位堪稱新帝左膀右臂的年輕侍郎被處死,那朝中十年內不會再有人敢與他作對,若有違者,便會是與謝洵、與陸家無異的下場。

皇權什麽的江相沒興趣,也不想做謀權篡位的亂臣賊子,那樣的話百年之後可落不得好名聲;

可人一旦沾染過潑天的富貴與權勢,便很難幹幹凈凈地逃離這個漩渦,朝堂內外江家獨大,躋身世家門閥,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

江相站在冰盆前,任由那寒氣緩緩吞沒自己身上的燥意,忽而側首吩咐。

“再給禦史臺和陛下遞兩道折子,就說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謝侍郎犯下的罪若再不處理,恐引百姓不滿、人心浮動。”

景和帝私心裏想拖延此事偏袒這柄好用的刀,他可不想留謝洵的命,此人多智近妖,短短一年已成他的心腹大患,留著必然是個禍害。

幕僚應是,轉身離去時又被身後的江丞相喚住,對方眼裏閃過一絲不屑的算計,“備車,晚些時候本相要親自去天牢探望這位小謝侍郎。”

……

酉時,夕陽映照著天邊的火燒雲,霞光燦爛,瑰麗至極。

江相持玉牌來到大理寺監牢,穿過陰暗潮濕的甬道,對四周蔓延的審訊痛吼聲充耳不聞,徑直來到最後一間牢房。

年久失修的墻壁上還帶著上一位犯人幹涸的血跡,草席還算幹凈,只是時不時爬過幾只老鼠,吱吱呀呀地響。

許是考慮到被關押在這裏的罪犯特殊,牢房裏額外放了一張方桌,兩把圈椅。

青年坐在圈椅上,背對著來人,專註地凝望著天窗裏瞥見的一角夕陽,聽到身後獄卒開鎖恭維的聲音,也沒有回頭。

反倒是江相屏退獄卒,打量著四周勉強可以入眼的環境,似笑非笑地開口。

“謝賢侄如今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啊,好歹你也曾是公主的入幕之賓,這群獄卒怎能這般狗眼看人低!”

他的語調憤慨,仿佛真的與身邊這青年感同身受,盯著青年身上沾著血痕的囚服。

謝洵起身轉了轉椅子又重新坐下,神情冷淡,意味深長地看了義憤填膺的江相一眼。

“將死之人,又何必挑剔這些身外之物。”

他的眸光沈靜,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自顧自倒了兩杯桌上的茶水,推到面前,“茶葉粗糲,丞相莫嫌。”

江丞相見他身處牢獄卻還神情寡淡,萬事皆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忽然被削減,他有些拿不準謝洵的心思,跟他鬥法也相當耗費精力。

接過裂口的茶碗,看著碗裏略顯混濁的茶水,江相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放在面前沒有喝,只是抿了抿幹澀的唇。

“謝賢侄也是聰明人,本相便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他的眼裏閃爍著洋洋自得的神情。

“本相已經先後給禦史臺、大理寺和刑部都傳了話,不管這人從前是何等身份,入了詔獄那就是囚犯,理當一視同仁,就算陛下想徇私保你,拖了這些日子,也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他的左臂搭在方桌邊,神情悠然自信,等待謝洵露出意外求饒或者驚惶懦弱的表情。

可是都沒有,在江相眼裏已經與死人無異的謝洵除了因受刑而略顯蒼白的臉色,並無半分不妥之處,甚至從容地輕啜一口茶水。

似乎是江丞相視線裏的審視太過明顯,他才恍然回神,立即換上一副凝重的表情,淡聲道:“那就多謝丞相了。”

多謝謝他什麽

詔獄牢房本就陰冷,江丞相被他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激得打了個寒顫,不禁輕嗤道:“謝賢侄當真胸懷寬廣,本相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感激殺自己的兇手。”

謝洵掀起眼皮,露出點慵懶的冷意,哪怕身上穿的是破舊空蕩的囚服,也掩不住矜貴的氣度。

“求之不得。”

江丞相冷笑兩聲,低聲威脅,“年輕人恃才傲物是好事,可惜自不量力。”

他似乎想到一人,又意味深長地打量著面前的青年,總結道:“這般狂妄倒跟你那舅舅如出一轍,可惜就算是上京麒麟子又如何,最後還不是照樣被燒成一堆焦炭。”

謝洵搭在茶杯上的指尖毫無波瀾,垂在腿上的左掌卻不動聲色地緊攥成拳,泛起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他唇角噙一抹玩味的笑,眼睫低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若論自負,滿上京城誰又比得過大人您呢?丞相,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江丞相站起身,溢出兩聲嘲諷的低笑,絲毫不將他的話放在眼裏,只當他是臨死前大放厥詞,找人墊背。

“無知小兒安敢放肆本相這條老命就算折,也折不到謝賢侄這個將死之人手中。”

說罷他沒再理謝洵,邁步朝外走去。

江相走得快,也就沒看見青年唇角的笑意逐漸加深,且更加冰冷,擡眼看他的目光宛如打量一具死.屍,毫無波瀾。

這邊剛出門,那邊便撞上了人。

江丞相一臉不悅地走出詔獄,卻在不遠處看見同樣朝著這個方向走來的年輕男子,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侍從。

他瞇著眼睛看清來人的樣貌,心中陡然一驚,警鈴大作,立即換上一副凝重的表情。

“祁將軍”

祁庭朝他略揚了揚下巴,便算見禮,行為舉止甚至有些不把面前的丞相當回事。

江丞相看著高大俊朗,帶著一股凜然之氣的男子要從自己身邊走過時,忙喚住他道:“祁將軍可是奉旨來詔獄提人嗎?”

他眼裏是不加掩飾的詰問,想到眼前人和自己素來不和,也是個難纏的主,不敢有絲毫放松。

祁庭停下腳步,幹脆轉過身來盯著他,意味深長地說:“江相來此作何,祁某就作何。”

江丞相心裏閃過不妙的念頭,思緒千回百轉,脊背上甚至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他與祁庭雖不和,但論起交集也不多,他應當不會發現他這些年的籌謀和在這樁事上動的手腳,可緊張的心情無論如何也甩不掉。

祁庭似乎察覺到他防備的神情變化,睨了他一眼,冷聲不屑道:“你報殺子之仇,我報奪妻之恨,又有何不可”

原是為此,江丞相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眼前這位祁世子和靖陽公主的竹馬情誼,心裏的防備和懷疑卸下大半。

是了,這位祁世子素來護著靖陽公主,如今心愛的女子先是提前和謝洵成親,不到一載又被他棄若敝屣地和離,心裏不知道有多恨。

“既如此,本相便先走了。”江丞相不疑有他,主動離開,心裏卻是看熱鬧的僥幸。

上馬車後他鬼使神差地掀簾瞥了一眼,祁庭正在遞出入詔獄的玉牌,只是江相的目光落在了他身邊的侍從身上,皺了皺眉。

這安國公府的侍從未免也太瘦弱了些,絲毫沒有上陣打仗的殺伐之氣。

然而不等他細看,兩人已經由獄卒引著,消失在詔獄門口。

江相收回目光,到底是心中的僥幸壓過了那絲微不足道的疑惑,他悠悠然道:“回府。”

管祁庭如何,總歸謝洵不會有好日子過。

……

詔獄裏依舊是那樣慘烈的景象,越往深處走血腥味越重,陰暗的墻壁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刑法用具,亦有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囚犯,趴在發黴的草褥子上□□。

元妤儀跟在祁庭身後,忍著作嘔的沖動。

這是她第一次進詔獄,直面這樣鮮血淋漓的場景,還是有些不習慣。

祁庭照顧著她的心情,牽住她的衣袖,帶她迅速穿過血腥味濃郁的甬道,在盡頭的牢房停住,松開她的衣角。

在牢房內,青年站在窗下。

他的頭發有些散亂,白色囚服上是星星點點的血跡,背上的布料爛了一塊,露出削瘦的肩胛骨。

“開門。”祁庭吩咐獄卒。

鑰匙鉆進鎖孔,“哢擦”一聲,木門被緩緩推開,祁庭揮了揮手,示意獄卒退下。

謝洵聽到來人的聲音,卻沒有著急轉身,只是望著天窗外漸漸昏沈的夜幕,淡聲道:“是有哪裏出紕漏了麽?”

祁庭道:“是,有一人心急如焚,托我幫忙入詔獄,須得見你一面。”

話音甫落,他對身邊的少女點了點頭,隨後轉身離去。

謝洵聞聲回頭,第一眼註意到的卻是始終低著頭的“侍從”,他的眼底閃過一絲怔松。

“殿下。”

是陳述,語調篤定,沒有半分疑問。

元妤儀臉上易過容,濃眉低沈,臉色是不健康的黃,鼻子上抹了層灰,就連唇角也點上一顆痣,與她本來的面貌相隔千裏。

可謝洵還是一眼認出來,這是殿下,是他日思夜想的妧妧。

“你怎麽過來了,不是同你說過在家裏好好待著嗎?詔獄寒氣重,對身子不好……”

沒等他說完,少女已經嚴嚴實實地將他抱了個滿懷,卻也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幹涸的傷痕,聽到有力的心跳聲才覺得安心。

元妤儀在他懷裏搖搖頭,帶著謝洵無法抗拒的執拗,“你不在,那不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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