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來了</p>

對於他們初次相見，以及之後不算愉快的重逢，他有何感想呢？</p>

那時，她年歲尚幼，不甚能理解宮內的風雲詭譎，之後，她逐漸長大，也逐漸領悟，她與他之間，原來存有許多利益沖突</p>

她的身份對他而言，應當是殘忍的標志，因為她是希蕊王後的親戚，而幾乎每個死去的王家子女，或多或少都與王後有關</p>

她在他心目中，也許是個敵人吧！是他難以克制不去憎恨的對象，然而如今，他為了某種原因，不得不娶她為妃</p>

那原因是什麽？</p>

采荷其實想問，卻又隱隱地明白，自己無須追根究柢，有些事情，弄清楚了不會讓彼此關系更好，只會更僵</p>

所以她聰慧地不聞不問，只安靜地坐在一旁，陪開陽喝酒</p>

他像是發洩似地幹了一杯又一杯洞房花燭夜，他並不想與自己的妃子溫存，只想喝個酩酊大醉</p>

他喝愈多，采荷的心便愈傷，方寸之間纏結著理不清的哀愁</p>

想勸他別喝，喝酒傷身，可又希望這一杯杯酒能化去她眉間陰郁，若是他能開朗些，偶爾放縱又何妨？</p>

她只願他快樂……</p>

“你，夏采荷”他忽然喚她的名，揚起頭，強張一雙醉意朦朧的墨眸，直勾勾地盯著她</p>

真是醉了她望著他染紅的俊顏</p>

“你，給我聽著”起先，他指著她，後來想想，索性傾過身來，雙手掌捧她臉蛋“給我聽著，夏采荷”</p>

“是”她溫順地應，不想跟一個酒醉的男子計較說話的口氣，何況，她也無從計較，他是她的夫君，又是這個國家的王子，她是該順從他的“殿下有話，就直說吧”</p>

他卻沒立刻開口，俊眸瞅著她，眼神變幻不定，良久，才嘶啞地揚嗓“那朵花，不是給你的”</p>

什麽花？采荷楞了楞，轉念一想，方才恍然“是那天那朵虞美人花嗎？”</p>

當她在他懷裏悠悠醒轉，發現自己衣襟上，別著一朵艷紅的花，那原本是她捏在手裏的，她猜想，是要投入曹雪紅的花籃裏</p>

“你是故意的嗎？”他瞇眼，嗆問：“那天你是故意暈倒的嗎？試圖吸引我的註意？”</p>

“不是的”她搖頭否認“那天，我是真的頭暈，禦醫不也說了嗎？我染了風寒”</p>

“是，你是染了風寒，但為何偏偏在那一刻，在我眼前暈厥？”</p>

“你懷疑，我是刻意挑選那時機，裝模作樣？”</p>

“難道不是嗎？”他冷笑</p>

采荷默然無語</p>

她是刻意的嗎？她也曾如此捫心自問，可索求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p>

或許，她真是故意的，眼見他即將把花投入曹雪紅的花籃，一時心焦如焚，才會止不住暈眩</p>

“那朵花，不是給你的”她再度強調</p>

她閉了閉眸“是，我知道了”</p>

“不過，既然給了你，我也不後悔”</p>

他說不後悔？她驚訝地盯視他</p>

他笑笑，將她臉蛋捧得更近，瞧著，迷蒙的眸光落定她綿軟的櫻唇，眼神轉深</p>

她不覺震顫，那註視太強悍，令人無所遁逃，她忽地感到心慌意亂</p>

他意欲何為？</p>

她昏亂地想，怯怯地伏落羽睫，以為他會親吻她，就像她在那些風花雪月的書裏讀到的，就像喜娘之前殷殷叮囑她的，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總會有</p>

所以，不論他要對她做什麽，只管依順他、滿足他便是了，因為他是她的夫君，有資格占有她的清白之軀</p>

若是他要，她就給了吧，心甘情願地給……</p>

咚！</p>

悶沈聲響震懾了夏采荷，她顫顫揚眸，這才驚覺開陽不知何時垂下手臂，俊容無力地趴落於桌案上，鼻息濃濁粗沈，顯是醉昏了</p>

她眨眨眼，一時不敢相信</p>

她自嘲地抿唇，喚人進來合力將他扶到寢榻上，親自為他月兌了靴子，卸下外衣，怔忡地望著他，蔥指輕撫，描繪他憂郁的眉眼</p>

好長的睫毛啊！她細看他，不覺入神</p>

一個大男人有這樣的眼，也美得太罪惡了吧……</p>

她幽微地嘆息，俯在他耳畔低語“很苦吧你？不該選今日成親的，表姨母這麽做，也太過份了”</p>

明知是德宣太子的忌日，明知他對德宣有一份難以回避的歉疚，雖然他表面上從不以為意，但她知道，每一句眾人的批評，對他都是鞭笞，在提醒他當年犯下的錯</p>

別說夜晚讓她孤枕而眠了，白日也冷落她，早出晚歸，即便回來了也不理她，遠遠待在寢殿另一頭，或讀書吹笛，或飲酒作樂，總之，就當她這個妃子不存在似的，自過他的生活</p>

她三番兩次主動前去示好，他總是冷言冷語，要不就是連瞧都不瞧她一眼，當她是根多出來的梁柱，令她難堪</p>

如此連續數日，她也不願自討沒趣，再怎麽說，她也是出自名門世家的千金，從小可是一群人捧著呵護著的，如何能承受這等羞辱？</p>

“可惡……你若是這般恨我，又何必娶我？”</p>

采荷呢喃自語她早有心理準備，嫁進來後怕是須得費上許多勁，才能打開他緊閉的心扉，但這扇門，也太難開了吧！</p>

不想怨的，可如今的她，不得不幽怨</p>

她獨坐庭院裏，焚香撫琴，試著平靜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緖，但意氣終究難平，一陣煩躁，彈錯好幾個音</p>

“怎麽了？如此心浮氣躁，不似平常的你”</p>

一道清冽如冰的嗓音驀地響落，采荷一震，愕然揚首</p>

映入眼底的正是希蕊王後，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女人，她的表姨母</p>

“王後娘娘，您怎麽忽然來了？”她連忙起身，斂裙為禮，跟著，蹙眉望向身旁侍立的宮女，輕聲斥責“怎麽不通報一聲？好讓我出殿迎接”</p>

“你我之間，何須如此見外？”希蕊笑道“是我不讓人通報的”她在石椅上落坐，環顧周遭“我想來瞧瞧你日常居住的環境這兒，還住得慣嗎？”</p>

“嗯，多謝娘娘關心，采荷住得挺好”采荷應道，一面親自斟茶“娘娘請喝茶”</p>

希蕊接過茶盞，眉目慈藹“就說了你我之間無須見外，像你平常那樣叫我吧”</p>

“是，表姨母”采荷嬌喚，也跟著坐下</p>

“開陽不在？”</p>

“有朋友相邀，他去打馬球了”</p>

“又出門玩了？”希蕊挑眉“他經常這樣嗎？”</p>

“啊？”采荷一楞，聽出表姨母這話頗有言外之意</p>

希蕊靜定地瞅著她，似是想從她神情尋出一絲異樣“他總是自顧自地出門游樂，將你孤身冷落於此？”</p>

這是責備的意思嗎？</p>

采荷神智一凜，深知自己一句話便可能令開陽深陷艱難處境，小心應對“您也知道的，表姨母，開陽性子就是如此，他素來交游廣闊，待人又豪爽，那些名門子弟都喜歡與他親近，也格外有話說”</p>

“所以便冷落了你，只顧著與朋友交際？”希蕊冷淡地接口，語鋒帶刺</p>

采荷笑笑“他沒冷落我啊！他總是邀我一起參加聚會，是我這幾日身子疏懶，不想去的而且他回來了也都會陪著我，關切我三餐飲食……對了，他還很愛與我談論樂理，我們往往聊到深更半夜呢”</p>

“是這樣嗎？”希蕊沈吟“如此說來，開陽倒是對你不壞？”</p>

“他對我很好、很體貼”采荷保證，言笑晏晏，神情開朗，看來很是滿意</p>

希蕊打量她，半晌，似是信了，微微頷首“如此就好”</p>

“表姨母既然來了，要不要聽聽我新作的曲子？”采荷機靈地轉開話題</p>

“聽你作的新曲當然好，不過，我也想有機會嘗嘗你親手做的點心，許久沒吃了，倒有點想念呢”</p>

“那有何問題？采荷等會兒有空，立刻就做幾籠送去給您和王上嘗嘗鮮”</p>

“那最好了”</p>

姨甥倆品茗撫琴，聊得盡興，直過了一個多時辰，希蕊王後方盈盈起身“我這就回殿了”</p>

“是”</p>

采荷優雅地行禮，原想相送，希蕊卻揮手說不必了，臨去前，朝采荷的貼身侍女玲瓏使個眼色，玲瓏會意，悄悄跟出殿外</p>

希蕊屏退左右，私下詢問玲瓏“方才你主子說的話可都是真的？開陽對她當真那麽好嗎？”</p>

玲瓏左顧右盼，確定附近無耳目，才低聲應話“是，正如王子妃娘娘所言，王子殿下對她甚好，兩人雖不似鴛鴦愛偶，整天黏在一起，但也是舉案齊眉，相處和樂”</p>

希蕊聽了，輕輕頷首“本來就是政治聯姻，做出鴛鴦相隨的假象，反倒惡心，開陽只要能對采荷真心相待，也就罷了”</p>

“娘娘請放心，王子殿下對王子妃娘娘挺好”</p>

“那我就放心了”說著，希蕊的眼神轉瞬變得淩厲“你記著，安排你跟在采荷身邊，就是要註意她與開陽之間的一舉一動，若有異常，隨時回報予我，知道嗎？”</p>

“小的明白，娘娘請勿掛懷”</p>

“回去吧”</p>

“是”</p>

玲瓏恭恭敬敬地送走希蕊王後，回到采荷身邊采荷見到她，同樣屏退左右，低聲相問</p>

“怎樣？我表姨母都問了你些什麽？”</p>

“王後娘娘問小的，娘娘您平日與王子殿下相處的情況如何，小的都照您的吩咐說了”</p>

“是嗎？那就好”采荷放下心，微弱一笑“辛苦你了，玲瓏，等會兒我再給你賞賜吧”</p>

“不用了，娘娘，小的對您盡忠，並不是為了討賞，而是感念娘娘您對小的的恩德”玲瓏嘆道“當年我犯下的錯事，若不是有您幫著隱瞞，恐怕小的早就小命不保，枉死宮中了”</p>

數年前，玲瓏原是跟在希蕊王後身邊的宮女，卻與一位星宿主有了私情，對方哄騙得她失身，卻拋棄她不顧，回家從父母之命娶了個名門千金，而她懷了身孕，走投無路，正欲投井自盡時，是采荷救下了她</p>

采荷主動向王後討了她，將她藏在府裏，掩護她將孩子生下，送給某戶好人家撫養，從此以後，她便死心塌地跟在這位善良的小姐身邊，即便王後極力拉攏她擔任通風報信的耳目，她對采荷一片赤誠丹心，也從不動搖</p>

“……娘娘對小的大恩大德，小的沒齒難忘”說著，玲瓏深深一鞠躬</p>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采荷嫣然一笑，笑如春陽，溫暖洋溢“來吧，你日前不也說想學琴？我來教你”</p>

“多謝娘娘！”</p>

“這位王子妃，倒挺知人善任的嘛”赫密若有所思地評論</p>

月緹橫他一眼，不吭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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