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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雁歸鄉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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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雁歸鄉 (一)

若說當今大楚茶餘飯後最時興的談資, 定然是問天閣掌門座下的那幾個徒子徒孫。

不知道李閱川到底是捅了什麽邪祟窩,親傳弟子方絮私畫蜃樓大陣叛逃出蒼樞山,至今不知所蹤。

而他那徒孫喬十一更是一鳴驚人, 真身乃是鬼尊易渡橋。聽說當日鬼尊外放的神識頃刻間覆蓋了整個蒼樞山, 天地變色,驚動了專心找鳥的李閱川。

後來不知為何, 竟然讓她安然無恙地逃了。

當日的見證只有徐青翰一人,他在兩大邪祟的夾擊下竟能安然無恙,還保住了蒼樞山,一時聲名鵲起, 在門中的威望隱隱壓過了許多開峰立派的長老。

外界鬧翻了天, 唯有一瓢落雪潑在了斷月崖頂, 將此地所有的刻痕都掩去了,徒留一片了無人煙的白茫茫,冷得不像人間。

忽地, 一縷裊裊的炊煙劃破了風雪, 在山腰上蔓延開幾分暖意。

“新到的被褥都搬進莊子裏去,老幼婦孺先去領甜粥喝, 暖暖身子。”

“明白!齊管事, 莊主何時會來?”

“是呀, 大家夥都等著呢。”

齊瑜摸了摸身旁那小孩的頭頂,她著了身凡人女子常穿的裙裾, 走動時輕便靈巧, 正合適這“管事”的稱謂。

放眼望去,圍著她的眾人堪稱五彩斑斕:邪修, 凡人,乃至於從南邊逃荒過來的難民, 竟然都齊聚在了這一方斷月崖上。

她溫和地笑了笑:“安心做事吧,我去喚莊主過來。”

齊瑜口中的莊主不是別人,正是剛在世人面前好生出了一回風頭的易渡橋。

積雪被踩出錯落有致的鞋印,齊瑜左拐右拐,一路走到了斷月崖的深處。

枯藤落葉將幾乎與石壁融為一體的暗門纏繞起來,若是不仔細分辨,大抵便要略了過去。

齊瑜微微張口,吐出一聲短促的冗雜音節。

纏繞的枯藤應聲而退,齊瑜走進了昏暗的密室之中。閃爍著符文的石壁隨著行進的步伐緩緩後退,不知道過了多久,前路陡然開闊,易渡橋背對著她坐在蒲團之上,與石壁相顧兩無言。

說實話,齊瑜不太怕易渡橋。

傳說中能止小兒夜啼的鬼尊也不過是同她一般身量的姑娘家,她當年偶然經過斷月崖,差些被靈力亂流卷了,是易渡橋把她救了下來。

易渡橋沒想讓齊瑜隨她入了這人人喊打的歧途,倒是齊瑜一門心思地留下來,恩情一報就是幾十年。

她喚道:“尊……”

易渡橋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她隔著石壁與故去的山鬼對望,神色更淡了,從唇齒間細細品出來了些微的苦意,像是含了一口泡了幾十年的茶湯。

易渡橋的心裏有著抔難以平靜的思鄉意,她仿佛漂泊了千年萬年,又委屈又愧疚,她想問山鬼若是在天有靈可曾怨她,話到嘴邊,被她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竟然叫了殺師仇人幾十年的師父。

何其荒唐,何其不孝。

山鬼哪裏還能原諒她。

冷意透過石壁傳入密室之中,易渡橋的手愈發涼了。

她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走路一點聲也無,像一尊不聲不響的雪人。

直到陽光灑上了雪地,刺痛了易渡橋那對適應了昏暗光線的眼睛。

微微楞了會,她回過神來:“鑠金堂那邊如何了?”

齊瑜:“一切順利。”

想了想又糾正道,“該叫斷月山莊了,尊上。”

斂財造勢的叫鑠金堂,護人性命的才叫山莊。

易渡橋唔了聲:“你做得很好。”

齊瑜道:“屬下不過按照尊上的意思行事,不敢當。”

“有什麽不敢當的?”

易渡橋看向她,眼裏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笑意,“當日我身在陣中聯系不上,你倒是當機立斷,在問天閣動手之前將鑠金堂撤回了山裏。甚至還自行建了山莊,收容那些斷了靈石的邪修。若不是你……如今天下怕是要大亂了。”

問天閣斷了凡間靈石的來路,無異於要了邪修的命。

如果不是齊瑜放出了消息,給了這群走投無路的邪修一個棲身之所,或許問天閣就沒有如今的安生日子過了。

易渡橋倒不關心仙門如何,她只是想護下更多無辜的性命。

當年金陵水災之事,她不想再看見第二回 。

易渡橋問道:“我放話讓山莊接收難民,可曾有邪修不滿?”

“自是有的。”

齊瑜實話實說,“昨夜有個鬼修想抓孩子去煉丹,被我扔進地牢了。”

就算是要與邪修共住一莊,每日前來投奔的凡人卻只增不減。

蠃魚水患雖然平息日久,但稻谷卻並非輕易就能長成的。再加上朝廷中日益嚴苛的賦稅,天大地大,除了斷月山莊,哪裏還有他們的容身之處呢?

易渡橋輕輕嘆氣:“你還真是了解我。山莊放在你的手裏,我也算放心。”

挨了誇,齊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好像有什麽想問的,在易渡橋身後猶豫了半晌才說道:“屬下有一事不解。當日徐青翰在場,尊上為何還要在蒼樞山上暴露神識,落人話柄?”

易渡橋早就預料到她有此問,揣著點等她先開口的壞心眼,果然等到了她忍不住的時候。

她腳步未停,不緊不慢道:“是我讓他將消息散播出去的。”

齊瑜:“這是何意?”

易渡橋捏了捏她的指節,終於從寒風裏緩過來一點:“斷月山莊初建,許多邪修不一定知道。我想要造勢,就必須借問天閣之口。”

所幸問天閣不負所望,將鬼尊易渡橋描述得十分罪大惡極,給這群惶然無措的邪修們指了條明路。

斷月山莊,百無禁忌。

唯有仙人不可入內。

易渡橋就差把她要和問天閣對著幹幾個大字掛在了山莊頂上,只是明面上她不出手,問天閣也沒法子找斷月崖的麻煩。

名門正派嘛,最要臉了。

頗不要臉的易莊主進了同樣不要臉的斷月山莊,莊子裏比山下是冷了些,火堆暖烘烘地升了起來,將每個人的眼睛都映得發亮。

喧嘩忽然入耳,正在專心繪制防寒大陣的鬼修手一抖,即將畫好的符文壞了。

他怒氣沖沖地擡頭,一張堪稱美艷的面容猝不及防地闖入了視線。

鬼修當即結巴了:“你……你……”

易渡橋蹲下身,毫不介意裙擺被雪水浸濕,把他的筆接了過來,屏息凝神,行雲流水地將符文補全了。

畫完,她禮貌頷首:“易渡橋。”

鬼修:“祖師爺!”

易渡橋:“……”

她左想右想,感覺這聲祖師爺怎麽著也落不到她頭上。

齊瑜在旁邊樂得看熱鬧,易渡橋深覺心累,揉了揉眉心:“齊瑜。”

聞言,齊瑜忙把露出來的一口白牙收了回去,正色道:“尊上請講。”

易渡橋:“把找死的那個鬼修帶過來。”

斷月山莊裏建了個祭臺,裏面堆滿了柴火,周圍用石頭壘了一圈。說來也奇怪,從建立開始,就沒見過易渡橋拿它祭過祀,倒是常有孩子爬著玩,儼然將其當成了個新鮮的玩具。

此時,但凡有點眼力見的都把孩子從上面抱了下來,清出條幹凈的路供易渡橋上去。

看上去頗為年輕的莊主站在祭臺之上,那狼狽的鬼修被綁著雙手雙腳,跪在一旁。

探頭探腦往祭臺上瞧的小孩子當即變了臉色,癟癟嘴,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稚嫩的哭聲傳入了易渡橋的耳中,她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源頭:“昨夜可曾受傷?”

那小孩子的娘親放下打了一半的絡子,惶惶地跪了下來:“回莊主,未曾……未曾。”

都說莊主是個鬼修,雖然她看著不像——鬼修不都是青面獠牙的嗎,哪裏會有這樣好看的——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起了幾分防備心,生怕易渡橋徇私枉法。

在凡間,徇私枉法的事多了,還不是沒人管。

她們孤兒寡母一路北上逃難,幹糧被同行的難民搶光了,孩子生生跟著她吃了一個多月的野菜樹皮,瘦得像條柳樹枝。

走投無路之下,她們聽聞北邊建了個斷月山莊,也顧不上什麽傳聞中的鬼修了,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討一口粥喝。

鬼修吃人?人餓急了都吃人!

易渡橋的神識探了出去,不動聲色地在那孩子身上巡弋一圈,確認無虞後才放心。

隨後,她拎雞崽子似的,把跪在地上的鬼修提起來。這招可能是同方絮學的,連冷冰冰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此人入我斷月山莊,藐視莊規,賊心不死。昨夜竟敢擄掠凡人煉丹,若非齊管事及時發現,定然已釀成大禍。”

易渡橋不急不緩地說道,“今日斬首於此,以儆效尤。”

祭臺下當即響起了一片抽氣聲。

有人顫顫道:“莊主,此等處罰是否太嚴苛了些?”

飛雪飄然而落,易渡橋的鬢邊染上了霜意,道:“殺人就是殺人。若我此次心慈手軟,以後若是再犯又如何是好?”

說完,她看向那不掩驚愕的女子,“把孩子的眼睛捂好。”

邪修們本就在陰溝裏修煉入道,覬覦凡人是常有的事。

可是在斷月山莊裏不行。

如果邪修只有殺人才能在仙路上有所寸進,那麽和視蒼生如螻蟻的問天閣有何區別?

易渡橋才不怕她被傳成殺人如麻的大魔頭,她只怕斷月山莊會與她和齊瑜的期望背道而馳,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那孩子只感覺娘親溫熱的手覆上了他的雙眼,他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只覺得今天的山莊格外靜寂。

頭顱滾落下祭壇,骨碌碌地響。

孩子好奇地問:“那是什麽?”

易渡橋的聲音遙遙地傳了過來:“蹴鞠球。欺負你的壞人都被砸跑了,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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