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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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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由是在茶樓裏住了下來。

茶樓裏的人起初還不大歡迎我這個外來人,後來許是看出我並無壞心,便慢慢接納了。有時店內小二還會同我閑話幾句,不過大多時候他們都忙著招攬生意,無心閑雜。

我自然也想過要悄悄離開,可檸生總苦著一張臉,拿雙略微泛紅的眼睛瞅著我,瞅得我如何也不忍心拋下他。後來他似是見我真的安生待在茶樓裏了,這才稍稍收斂了那副可憐巴巴的神情。

好在我是個寬心些的人,尋思著左右是走不成了,於是我便開始尋些事做——比如帶著檸生捉蛐蛐。

這一日,聽戲的茶樓照常營業,我正捧著裝著蛐蛐的籠子打算去外面好生逗逗,哪知還沒邁出大門,反倒被檸生拉去前院看木偶戲。我數著指頭粗粗算,來到此間半月有餘了,這竟是我看的頭一場木偶戲。

臺下的看客眾多,紮堆在那,個個狐獴似的伸著脖子等待戲幕撩開。垂幔叫人一扯便意味著開場了,橫拉在一對鐵鉤子間,木偶緩緩登場。我伸長了脖子去瞧,見臺上模樣惟妙惟肖的木偶也不再令我吃驚,畢竟先前見過一次。其他看客約莫與我不一般,他們在驚艷的木偶戲裏止住了嘴裏的話,四周嘈雜聲漸漸弱了下來。

表演木偶戲的是戲班子裏比較年長的一位,檸生總叫他浮叔。他身形高大卻略顯佝僂,本是端正的臉上有道猙獰的劃痕,脖子上也有道舊疤,從喉結一路往下,像是早年經歷了什麽大起大落。雖是這般,但他十指卻能在靈活翻飛間賜予木偶生命,他手下的木偶個個鮮活且不落俗套。

敲鼓的敲鑼的戲曲一響,每個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錯過每一幕,我亦如此。直至謝幕,尚還有人沒回過神,怔怔沈浸在方才的故事中。

茶水涼,看客散。臺上唯餘浮叔一人,仍舊站在後面細細打理著那些演完戲的木偶。我瞧著他這般愛護木偶的模樣,一時竟似在哪裏見過。忽然的,我想到了一個人,一個與我有過一面之緣的老乞丐。那人曾說,他在等浮絮。

浮叔會是浮絮嗎?我撓撓頭,不太確定的思忖著。躑躅須臾,腳步卻已不由自主地邁上前,試探著問他:“不知前輩,可曾結識過一位名喚梅釋的故人?”

聞音,他手裏動作明顯頓住,擡首間,手中的木偶竟一下“啪嗒”摔在地上。清脆的落地聲也沒有止住他眼底的怔忪。他盯著我: “你說……誰?”

“……梅釋。”我委實驚詫於他的反應,更讀不懂他身上那股突如其來的觳觫是怎麽回事,但我猜得到,他定是認識那人的。

良久的緘默之後,他終於俯身撿起地上掉落的木偶,慢悠悠地抖落掉上面沾染的塵土。他轉身將木偶放回原處,背對著我平靜地否認:“不認得。”

這句語音甫低,蒼老而刻薄,讓我有些許疑惑。想要再次開口,可見他始終背對著我,像是不願與我多說。我見狀咬了咬下唇,再也沒有說別的話,俯身告了別後,扭頭拉了檸生走了。

不久之後,當我們都成了戲中人,大抵就能明白此間感傷的原因了吧。

*

七月下旬,聽聞樓裏新來了個說書的。

只那人與我印象中匿於屏風後捋弄胡須搖擺折扇的老伯不同,卻是個十來歲的白面書生,名喚徐子良,笑眼狹長,靈動且招人。這倒是件新奇事兒。不唱戲的時候,那群老少爺們就有了來茶樓的理由,聽這伯牙子期肝腸寸斷,諸葛孔明為報先帝遺志鞠躬盡瘁種種。從前街上那些個說書先生,講的全是疆場廝殺上的腥風血雨。這位先生瞧上去卻是不同的,他始終笑眼脈脈,聲音從緩慢的口中娓娓道來。

說書的生意做的好,平日裏引了不少城裏人都願意來聽上一聽。可讓我詫異的是,他整日除了說書就是睡覺,平時想找他嘮上幾句都叫不醒。久而久之,我尋思哪裏有見過有他這樣嗜睡的人?

就這樣臨到秋雨綿綿的九月,我照舊和檸生兩個人往看客堆裏一紮,托著腮百無聊賴地聽戲。這一聽就是大半個時辰——也不知是發呆了還是用了心,戲後我總不記得徐子良的故事裏到底講了什麽,只知道他那副好面皮吸引了不少鶯鶯燕燕前來“品茗”。

這日乍逢有拜帖送至茶樓,我瞥眼發現署名是“木易瀟瀟”,這名字讓我記憶尤深。說起來那日,自己穿上了新制的秋衣,茶樓裏諸人也只著單薄外衫,可是門外從馬車下來的木易瀟瀟卻是肩披狐毛輕裘,儼然一副身單體薄、分外不耐寒的病態。我十分覺得奇怪——她怎生得比我還怕冷?

木易瀟瀟的面容如金紙般蒼白,唇瓣不見血色,身量與我相差無幾可更見削瘦,仿佛一拂就能倒下。我側了側身想讓個道,可她似是有意向我步步漸近,我一怔,擡眼的時刻恰好接上她掃來的目光。

我霎時便能讀出她眼中那道不屑的輕蔑與敵意,與我擦肩而過時,我清晰的聽到一聲略帶輕蔑的低語。這聲音輕飄飄的,卻狠狠砸在我的頭上——

“你就是那個蘇苜尚啊?”

我一楞。這敵意來得莫名其妙悄無聲息,如風蔓延籠罩而來,不知不覺間竟讓我覺得周遭有些冰冷。我不禁打了寒顫,顰眉蹙頞。

檀生恰在此時出現。他眸色依舊淡而清冷,轉了目光瞅眼木易瀟瀟,開口道出的聲音聽上去毫無波瀾:“你們來了就好。”

應檀生囑咐,阿苑特意煮了上好的石乳茶前來侍奉。她端茶端的小心翼翼,捧到木易瀟瀟近前,裊裊茶霧攜著香氣席卷了女子清冷的面龐。木易瀟瀟看了她一眼,隨手捧過茶盞匆匆一點頭,而後目光又移向檀生。轉瞬見她眉目低垂下來,一時生出幾分小女子的溫順。她細道:“檀哥哥,我這一路可累了。”

徐子良聽後也湊近過來,對木易瀟瀟好一陣噓寒問暖。他難得今日醒著,木易瀟瀟卻不理他,自顧著盛著盈盈笑意兀自望著檀生,像是不把那張硬冷的面孔看出朵花來不罷休似的。

徐子良被晾在一旁無視了許久。他瞧瞧女子笑意盈盈的眉眼,又瞥眼一旁男子正襟危坐的模樣,於是隨後不自在的向檀生鞠一禮,就大步離去了。

我瞅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人怕不是又要跑去哪裏睡覺罷。

*

又是個尋常夜晚,漆黑的天懸著幾顆明亮的星,在半空中隨著夜風搖曳。我瞪著天窗楞是沒有睡意,於是從榻上悄悄爬起來去了游廊。

更夫在高墻外困倦地打著燈,喊著“天幹物燥小心火燭”。我踩著夜色出了門,在漫無邊際的黯色裏,我的舊鞋踩在水上,落地聲一步一步,發出冷冷輕響。小心邁了片刻,擡頭發覺竟已是到了游廊盡頭。我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偏頭頓在原地,認出前方便是檀生的書房。他的書房是禁地,我們未經允許是不得隨意靠近的。

我咬了咬牙,長久的疑慮使然,我膽大地躡手躡腳挨近了書房。門裏面似乎閃著微弱地燭火,湊近些了可以聽見裏頭傳來兩人的談話聲。我尋思方才走來的聲音並不算大,想來裏屋是並未發現屋外有人。

我貼上耳朵,聽見裏面傳來一聲:“少主,時間已然所剩無幾,可我們還是沒有好的人選。”

這男聲深沈且陌生,我想了想,確信這聲音不屬於茶樓裏的任何一個人。

這時,裏面又傳來另一道熟悉的聲嗓:“不必多說,我知道。”

“屬下鬥膽,敢問少主……有何打算?”

“我自會想辦法,你且退下。以後沒有重大事宜,不要來輕易尋我。”

“是,屬下明白。”

話音將落,便聽得屋內一道腳步聲往門口這邊過來。我驚起身子,慌不擇路地往後退了好幾步,左顧右盼後恍然暼到了一根柱子,看狀是能將將把我藏個嚴實,於是我飛快撤過去躲在柱子後頭,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裏。

我藏得心跳愈發迅疾,也不敢探出頭去看屋內出來的究竟是何許人。可凝神屏息等待了片刻,我也不見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響。良久,我顫顫巍巍從廊柱後探出頭,發現房門依舊緊閉,壓根不曾打開過似的。

我吸一口氣——莫非……這屋子有什麽密道?

我猶豫片刻,最終還是將身子從石柱後面挪出來。我看了良久書房的房門,原本想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禁不住內心的好奇,總想湊過去瞧個究竟。我警惕地瞧了瞧四周,發覺無一身影,於是自個兒悄悄向前探了探。哪料邁出去的步子還沒落地,一道聲音驀地炸向在我耳畔。

“何人!”

是屋內傳來的一聲厲問,嚇得我一個激靈,瑟瑟發抖地抱住了身旁的石柱——完了完了!被發現了!

我緊張地抓緊柱子,想就此轉身逃跑,可屋內那人又喝道:“進來!”

這聲音冷冽十足,又透著股威嚴。我哆哆嗦嗦的離開石柱,暗自倒黴,又心道別無他法,最後只能硬著頭皮摸進去。

書房裏面點著一方微弱的燭火,只照亮案前一小片地方。我瞧見四周立著頂著天板的書架,再往深處看便只能瞧見一塊黑團。

我擡頭,見檀生站在書案旁,面上冷淡至極。除了他,屋裏再沒有別的人。

“在找誰?”他冷冷問。

我聞言戰戰兢兢地停在距離他五尺開外的地方,笑容勉強勾起來。見男子在那沒有繼續開口,僵硬之下我咳嗽兩聲想轉開話茬:“晚上好……我其實就是路過……”

他斜睨驚惶的我,眉尖逐漸蹙起,幾乎壓得我喘不過氣,鋒利的目光使我不得不將頭垂得極低,可即便這樣,我依舊能感覺到他不同於往日的目光——好像要凝成冰刃,直刺骨髓。

一時間,周遭氣氛詭異,我腦中升騰大片的空白,怎麽也張不開嗓,也動不了身。良久,似乎周身的氣壓散了幾縷。我剛喘過氣,便聽他的話音自前方靜靜傳來,卻聽不出任何情緒。

“你不該偷聽。”

我當下不自覺地將話脫口而出:“我……我無意為之。”

這話不知怎麽觸怒了他,他的手倏然探來握住我的腕節,好似使了十足的力來捏住我的腕骨,“好一個無意為之,那我也該無意間殺了你才對。”

話間忽而裹覆著凜凜殺意朝我面孔襲來。他擡起另只手扣上我的脖頸,拇指死死抵在喉管處阻礙住呼吸。我心中頓然涼了,瞪著雙眼睛反手握上他的腕臂,不斷掙紮不斷撕扯,伸著胳膊想去抅他的衣衫,想從他的手裏掙脫出去。

就在我覺得自己的脖頸都快要被他擰碎了的時候,他的力道卻忽然減弱,頸上騰出一絲呼吸的空來,我仰著脖頸努力維持絲絲吐息,氣息格外勉強。但我眼前仍舊模糊一片,看不清檀生的面目,只能聽見他冷冷的聲音恍惚的響起:“該死。”

這句如臨頭一棒,讓我猛然間清醒。

——眼前這個男人哪裏是什麽溫文儒雅的檀先生,他分明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

我擰著面孔向著面前這個男人瞧去,心裏值打著顫兒,真生怕他下一刻便要了我的小命,可面上卻仍不肯洩露分毫。

“我……方才……什麽也沒聽見。”我突然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在這人眼裏與螻蟻並無異,捏死我就宛如捏死一只螞蟻一般輕松。

檀生聽到我溢出的聲線忽地輕嗤了出來:“你很怕死?”

我痛苦的閉上眼眸:“我一介弱女子罷了……憑什麽不怕死?”

仿佛是對我這話生出幾分興趣,他反問:“憑什麽讓你活?”

我抿起唇瓣,心知腹明,他這句並非恐嚇我。驚悸到了極處,言語反而平靜下來。我嘲諷地勾起唇角:“你……會讓我活下去嗎?”擡首見那人不語,只覺不寒而栗。

我忽然想到自己明明可以一直呆在桃花村,過著無比平淡的日子,但為何會來到這裏,平白受這罪?

我瞪著檀生,思及只覺雙目隱忍著陣陣刺痛,但骨子裏的毅勁兒讓我始終不肯低頭認輸。

“你是何時覺出這裏不對勁的呢?”他見我咬牙切齒的模樣,不答反問。

對啊,是何時呢?

我腦中的迷霧散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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