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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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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③

今夜的天氣是大暴雨。

風呼嘯過山林, 帶起簌簌的聲音。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水汽,將泥土表面微微濕潤。

暴雨欲來未來的天,總是陰悶得厲害, 像是一塊重重的石頭壓在胸口反覆碾壓, 讓人呼吸都?變得困難滯澀。

雨落下時, 幹澀的土層才開始慢慢濕潤。

這?場暴雨憋得太久,先?是一點點的細雨, 一滴兩滴的落。

等到差不多?了, 潑盆般的大雨才終於降臨世間, 開始沖刷整座城市。

雨滴敲在窗戶上,隨著雨勢變大而逐漸響烈, 和風聲與水聲一並構成大自然的樂章。

但空氣的沈悶並不會因為雨下下來而立馬消失, 而是多?了些水汽味。

濕漉漉的, 反而更加讓人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夏識意感覺自己好像漂浮在大海上的人, 觸目所及除了海面,就只有一塊浮木支撐著他,也將他帶得離碼頭更加遠, 甚至連掙紮的餘地都?沒有給他。

他只能承受,或是選擇擡起手, 緊緊抱住那?根浮木, 幹脆拉著他一塊沈入海底,不死不休。

……

夏識意做了個?夢,他夢見自己有一個?外婆, 和藹善良而又柔軟的外婆。

*憶③*

夏識意從?小就是沒有父母的孩子,外婆最開始也不跟他說他父母是誰。

因為街坊鄰裏把話都?說了, 他們說的都?沒有錯。

他的親生父親是坐牢了。

他的母親也的確為了生活賣過——她是個?很奇怪的女人,總想向自己的母親證明自己可以活得很好, 從?未想過向家裏求助,就好像那?些出去打工不順利於是走向了網貸也不願意跟家裏說一聲的人。

直到有一次她流血了,她才發?現?她懷孕了,還因為這?個?差點流產。

後?來孩子生下來,她帶著孩子向警局要求了做一份親子鑒定,確定了是那?個?賭徒的孩子。

她其實也有努力地想要養活她的孩子,但她發?現?太難了。

包丨養她的人不願意接受她有孩子的事,更別說那?還不是他的。於是意思?意思?給了筆錢算大家好聚好散,但那?筆錢根本不夠養一個?孩子。

最後?她終於沒了辦法,才求助了自己的母親。

但把孩子交給母親的第二天,她就跟一個?外國人跑了。

老人家沒辦法,也不會把氣撒在一個?還沒斷奶的孩子身上,只能想辦法把孩子拉扯大。

她讓孩子跟她的姓,姓夏,叫夏識意。

識意的意思?,是希望他能明白自身存在的意義,希望他不會被世俗所束縛絆住。

也正好和他生日?的日?子疊上了音。

夏識意是十一號生的。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深冬。

夏識意就這?樣跟著外婆長大。

外婆不算個?很有文?化的人,但卻是個?有大智慧的人,小小的夏識意也和她一樣柔軟。

看?見樓下的流浪貓受凍會心疼,會抓住不小心飛進屋內的蝴蝶將它放出去……即便在流言蜚語中長大,他除了面對生人會沈默點,不太愛說話外,還是個?裝著所有美好的人。

外婆養了兩株多?肉,外婆喜歡這?些盆栽,所以夏識意也喜歡。

他每天聽外婆講這?些做睡前故事,還聽外婆說她年輕的時候養過鬥魚,鬥魚要怎麽養……

夏識意希望外婆不是他的外婆,而是他的媽媽。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夏識意十三歲那?年被打破了。

一夥人沖進了他外婆家,突如其來的暴力催債,不小心推到了外婆。

兩盆多?肉砸在了地上,外婆也倒在了地上。

夏識意對外婆的所有印象,便定格在了那?一刻,甚至不斷深化,成了他很長時間的噩夢。

夢裏的他每一次都?拼了命地想要去保護住他唯一的外婆,可他太小了。

外婆進了病房裏,小小的夏識意在那?一夜之間茫然著迅速長大,像是剛出土的幼嫩新苗,還沒來得及感受外頭的空氣,就被迫要成為支撐著天的大樹。

收債的人是收的他親生父親的債。

也是那?時候,他們才知道,他的親生父親從?一開始就是個?混混。

他結婚的錢,他的闊綽,全?部都?是借出來的。

他那?素未謀面的母親享受過那?短暫的財富,他們家也收下過聘禮,這?筆債父債子償,好像天經地義。

這?夥人除了暴力催債意外致人死亡坐了牢還賠了錢外,債是不能一筆勾銷的。

夏識意是個?不幸的孩子,可老天仿佛一個?惡劣的看?客。

祂給了他厄運,卻總要再向他拋出一根救命稻草,拉他一把,非要看?他掙紮。

收債的換了個?負責人,對方頂著壓力,想辦法幫他跟公司還有欠的那?些個?人的說了下,利息就不走了,還債的事也等他到了能做兼職的年紀再開始。

先?能還多?少是多?少,到了大學再定個?數目。

可即使如此,幾百萬的賬目還是將一個?一塊錢的冰棍都?舍不得吃的孩子壓懵了。

夏識意那?天晚上抱著外婆的骨灰沈默了一晚,默默哭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他睡了六個?小時,就開始起來去收廢品。

他變得更加沈默,沒了外婆的保護,他也難免會受到一些欺負。

於是夏識意就變得更加冰冷。

柔軟的那?一面似乎已經被砂石磨得鮮血淋漓,然後?一點不剩。

他在時間長河中,一天天長大,變成了一根冰棱。

易碎的,卻也淩冽寒冷。

不近人情。

夏識意從?一開始就想好了自己所有的路。

債他是必須還的,無論對方是公司還是有個?體戶,哪怕他什麽都?沒有享受到,可終究是他們家欠的。

這?也是那?些人的血汗錢。

但等還完了債後?,他就結束自己這?無聊透頂的一生,不再做戲臺上無力掙紮的小醜。

他早就厭倦了。

他不想去和這?個?世界建立哪怕一點聯系了。

其實夏識意很清楚自己心理出了問題,公司上司見他總是沈默不語也旁敲側擊地關心過他。

可夏識意早就是失聲了的鳥兒。

十三歲就被迫長大了的他,已經忘記了外婆的懷抱有多?溫暖,忘記了依靠的感覺。

所以他不再需要。

【還有最後?一筆,還完就可以結束了。】

他在日?記本裏寫下最後?一句話,輕呼出了口氣,然後?把本子這?一張紙撕下來,再慢慢撕得粉碎,沖進了廁所裏。

夏識意不會向任何人展現?他的脆弱,一點機會都?不會給。

他起身走到窗臺上,拉開了厚重到不怎麽透光的窗簾,屋內也沒有明亮多?少。

今天是個?陰雨天。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很是陰沈,壓得人都?有些喘息不過。

細細綿綿的雨下了一周了,就沒有聽過,不算大,但在外頭久了,也還是要打傘的。

夏識意看?了會兒天,休息休息了眼睛,正要繼續工作,一垂眼,就瞥見樓底下有一個?小小的人影,打著墨綠色的傘,站在底下沒動。

明明沒有看?見臉,也沒有看?見身形,夏識意卻在瞬間領會到了是誰。

方識。

他不明白方識為什麽這?麽執著於他。

最初他以為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想要消遣,後?來以為是被拒絕了後?來了脾氣和那?股勁——那?些無聊的有錢人總是這?樣的——再後?來工作了,方識還是雷打不動地時不時刷一下存在感,夏識意就覺得他的執著來源於不甘心,成了一種?偏執。

這?種?人他見了不少。

但慢慢地,一天天,一年年……他已經二十九歲了,距離第一次見到方識,已經過去了足足十四?年。

十四?年了,他因為方識總是來找他而報過兩次警,他想這?個?他的臉面也丟得差不多?了吧,該惱羞成怒了吧,可卻無端更加成就了他的偏執。

……也是個?癡線。

夏識意覺得,方識這?樣的人,也是腦子有點問題。

他並不相信方識口裏說的喜歡和愛,從?欺淩和看?戲開始的感情,只會是戲耍。

誰知道這?些有錢人是不是拿他打賭,因為還沒到手,所以才會表現?得如此深情。

畢竟時間和金錢在他們手裏,都?變得不是那?麽的昂貴了。

所以他從?來沒有因為方識動搖哪怕一點,他的心臟也不會為他而跳動。

但他在重新合上窗簾後?,還是起了一個?念頭——

當方識聽到他的死訊,是會遺憾與還沒有將他得到手,還是真的也會為他掉一滴眼淚呢?

這?個?問題出現?時,夏識意就輕扯了下嘴角,那?雙琉璃般的眼眸浮現?出冷嘲。

他怎麽樣又和他有什麽關系呢?

像方識這?樣的人,哪怕真的在這?些真真假假中動了些感情,也不是不能抽身離去的。

最多?就是在未來的某一天,於酒宴上和好友們觥籌交錯時,感慨一句,又笑著帶過。

夏識意收斂思?緒,重新投入工作中。

他已經不是那?個?在十九歲時看?見身邊同學室友都?談了戀愛時,也會去想一下談戀愛是什麽感覺的年輕仔了。

談戀愛燒錢,也燒時間。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早就起不了一點波動了。

夏識意像是只已經奄奄一息的鳥,早就飛不動了,最後?停靠在枝頭,還強撐著沒有閉上眼睛墜落,不過是因為他還沒有做完最後?一件事。

他的人生,從?很早開始就沒了意義。

他要掉下去了。

沒有人能接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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