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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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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鹿到了工廠的辦公室,把外面的大衣掛在衣架上。她定了一份報紙,每天吳廠長都會幫她送到桌面上。

她坐下來翻開報紙,看到上面有條新聞。法國爆發大規模的留學生愛國運動,抗議法國在中國各通商口岸強占租界,亂征關稅。法當局抓捕了很多愛國學生,引起國內輿論的強烈關註,這幾天報紙都在報道這件事。

報上呼籲工商界的知名人士幫忙奔走救援,連政府都在各方的壓力下,發表了聲明,稱會全力與法國政府交涉。

這時候的愛國熱潮,學生和工人都是先鋒。許鹿很佩服他們的熱血和敢於犧牲的精神。換成是她,沒那個膽量去跟時局抗衡。她沒多大的理想,就想安安穩穩地過個小日子,然後賺錢養家糊口。跟這些人一比,她就顯得很渺小。

她翻到後面,有個版面介紹蘇曼的民新電影公司,正在招募新人演員。看來馮清所說的事是真的。看蘇曼的意思,是想要轉到幕後當老板了。現在的電影公司競爭激烈,很容易就被淘汰,做個明星的確不是長久之計。

吳廠長拿來一個裝滿的開水瓶,放在地上,說道:“大小姐,姚老板來了。”

許鹿連忙站起來:“快請他進來。”

姚光勝只帶了一個秘書,坐下之後,對許鹿說道:“沒有打擾到你吧?”

“不會,姚伯父怎麽這麽見外。”許鹿坐在姚光勝的對面,給他倒了茶。

姚光勝說明了來意。上次他在馮家紡織廠下的訂單,拿到北方去賣,銷路也很好。與上海的新潮不同,北方很多地方還在穿傳統的衫裙和旗袍,相比於洋布,綢緞和棉布更加吃香。這次姚光勝又要北上,所以想跟許鹿定五千匹布。

“合同我已經擬好帶來了,你看看,沒有問題的話,簽字就行了。”姚光勝示意秘書把合同放在茶幾上。

“五千匹!”吳廠長忍不住重覆了一遍。這麽大筆訂單,他以前都沒有見過,因此激動得手指微微發抖。許鹿卻面色沈了沈:“姚伯父,我能不能單獨跟您談談?”

姚光勝知道她有話說,向身旁的秘書使了個眼色。秘書便跟吳廠長一起從辦公室退了出去。

許鹿起身,鄭重地向姚光勝鞠了躬,然後說道:“姚伯父,很感謝您對我們紡織廠的幫助。當初我遍尋父親昔日的合作夥伴,只有您肯伸出援手,現在還願意下這麽大筆訂單。但我想問一句實話,您選擇我們,真的是看中紡織廠的實力,還是有人授意您這麽做的?因為您明明有很多大廠可以選擇,而且之前與我父親合作的次數也不算多。”

姚光勝顯然沒想到許鹿會這麽說,坦然地笑了笑:“小婉,你多慮了。我與你父親雖有多年的交情,但我並不讚同他的經營方法,也不想他忙活半日仍是虧本,所以才鮮少在紡織廠下訂單。至於當初給你五百匹布的生意,的確有幫你一把的意思。我也是白手起家的,非常明白年輕人的感受。於我而言,若是你做得不好,不過是丟了五百匹布的生意,損失很小。但於你的人生而言,這或許會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這些就是我所想的,並沒有別的目的。”

“姚伯父,您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許鹿連忙解釋。她只是猜測姚光勝是受了傅亦霆的指使,才三番五次光顧他們的生意。她不想越欠越多,越來越還不清。

看來事實並非如此。

姚光勝擺了擺手:“我明白的,你不想憑白地受惠於人,欠人恩情,以後難報。但事實是,現在大的紡織廠基本是洋人控股,成本和人工昂貴,而本土的民營企業,技術方面差點。你們恰好在這方面做到了平衡,紡織廠在你的帶領下,也變得井然有序。我決定把這筆生意交給你們,完全是出於商業的考慮。我這麽說,你可以放心了吧?”

許鹿點了點頭,把吳廠長叫進來,讓他跟姚光勝的秘書商定合同的事情。

只要這筆生意做成,馮家今年能過個好年,也許很快,就能搬回原來的洋房裏去了。這麽想一想,著實令人興奮。

等送走了姚光勝,吳廠長又回到許鹿的辦公室,說道:“大小姐,有件事情,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你說。”許鹿擡頭看他。

“是這樣,紡織廠現在有起色了,為了應付更大的生產需要,咱們是不是要擴建廠房,招募工人?按照我們目前的規模,工人恐怕會有些吃力。機器也需要維護和更新。”

許鹿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現在就擴建的話,需要不少的錢。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們賬上沒有富餘的錢。現在考慮這些,有些操之過急。”

吳廠長繼續建議道:“您看看能不能讓日升洋行先投資我們呢?他們買下一半的股權,若為了工廠的前景更好,沒理由反對的。聽說之前傅先生不計成本地扶植了很多民族企業,把我們的想法如實告訴他,他會同意的吧?”

“你怎麽知道傅先生的事?”

吳廠長笑道:“前段時間我去商會聽講座,認識了幾個民營企業的老板,聽他們說的。不僅如此,這些年,傅先生還資助了很多學習成績優異但家境貧寒的學生出國留學,這些學子學成以後,很多都回來報效祖國。我覺得傅先生的行為真的很令人欽佩。”

許鹿微微失神。一個在法租界的公董局占有一席之位的華董,暗中卻在扶植民營企業與洋人相抗衡。難怪那麽多高位的人看他不順眼,他所做的事情跟他所處的地位,真是相互矛盾的。

可那麽多弱小無助的人,正因為有他的庇護,才有了喘息的機會,才擁有繼續做夢的權利。連她也在他編織的夢境裏,迷失過。

“這件事讓我想一想,你先去忙吧。”許鹿吩咐道。

在工廠忙了一天,許鹿中午只倉促地吃了兩塊面包填肚子,到了傍晚已經饑腸轆轆。她走出工廠,想叫輛黃包車回家,一輛汽車卻在她面前停下來。穿著西裝的王金生從車上下來,走到馮婉的面前。

“王秘書?”許鹿在這裏見到他很意外。

王金生行了禮:“我去馮家找過您,他們說您在這裏。馮小姐現在有空嗎?有件很緊急的事情,想請您幫忙。”

許鹿點了點頭,王金生請她到車上談。

開車的不是袁寶,而是另一個眼生的司機。王金生請他到外面去望風,然後回頭對許鹿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有一份緊急的文件想要發往日本,因為其中涉及到一些很隱秘的事,所以想請馮小姐幫忙翻譯。”

“這不難,你把文件帶來了嗎?”

王金生搖了搖頭:“文件不能帶出來,在傅公館,所以請馮小姐跟我走一趟。”

許鹿本來是不想去的,去傅公館意味著要見到傅亦霆,她還沒想好怎麽面對他。王金生似乎知道她的顧慮,說道:“六爺不在,他去法國了。”

不知為什麽,許鹿聽到這句話,心裏頓時覺得空落落的。

他在,她不知所措。他不在,好像把她心裏的某個地方也帶走了。以現在的交通情況,去法國,大概要幾個月見不到了吧?這麽想完,她就自嘲地笑了笑,明明是打算不見他的了,他在哪裏又有什麽關系。

王金生把許鹿帶回傅亦霆的書房,他開了燈,空蕩蕩的房間,因為沒有主人而顯得格外冷清。屋中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煙草味,桌子收拾得一塵不染。

王金生給許鹿拿了杯紅茶,走到書櫃前面,打開玻璃門,取出一份黑皮的文件。他交給許鹿,說道:“就是這個。馮小姐今晚能翻譯完嗎?”

許鹿翻開看了看,總共就三頁紙,並不算多,扉頁的標題是:“致日本愛國會各位企業家同仁。”

傅亦霆的筆跡,她的心猛跳了一下,僵在那裏。愛國會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全世界各地都有分會。匯集了很多留學生,華人企業家,科學家,學者,各行各業都有。他們密切關註著祖國的動向,並且為愛國運動而奔走。因為勢力強大,不受當局掌控,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愛國會不被官方所承認,甚至因為組織了幾次大規模的游行和反抗運動,而被政府列入通緝的名單。

王金生說道:“這就是不能找別人的原因。六爺也是愛國會的一員,還是上海分會的會長。”

許鹿倒吸了一口冷氣,腦海中浮現上次大劇院的事情,也沒有多問,向王金生要了本字典,認真地翻譯起來。

紙頁上工整有力的字體,仿佛把他的世界揭開了一角給她看。他呼籲日本的愛國會同仁,也為法國政府逮捕的留學生們出一份力,他說這些學生英勇無畏,是國之希望和未來,應該不惜代價,不遺餘力地去解救他們。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許鹿曾以為這些事情離她很遠,可是那激揚文字,仿佛能點燃她心中冷卻的某個地方,連血液都跟著沸騰起來。樸素的語言,最能反映內心真實的情感。生於和平年代的她無法明白那種切膚的痛,無法體會無數人前仆後繼所為的光明。

可現在她好像懂得了,再渺小平凡的人,都在竭盡所能地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終有一天,這些小小的火苗會燃燒成一片熊熊大火,點亮這片山河。

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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