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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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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家大房雖然未有幸擠進同孚裏那樣的一等地,但也在有名的富人區占一席之地。馮家五個兄弟姊妹,除了大房和五房以外,其它人都在上海混不下去,不是回了蘇州老家,就是遷居了附近的城鎮。

馮先月坐在寬敞的客廳裏,穿著一身深青色福壽紋的長褂,拿著煙鬥,聽面前的女工稟報。

“大小姐一來,就給我們立了規矩。十二個人為一組,推選一個組長出來,技術和人品都要過硬,工資每月給二十五塊,直接對她負責。在工廠幹了十年以上的工人,每個月加兩塊的工錢。幹得好,年終還有分紅。這麽一來,工人們的積極性一下子高漲,幹活都有勁多了。”

馮先月不吭聲,只倒了煙鬥裏的陳煙,命傭人給了她一塊錢。

女工一邊把錢塞好,一邊說:“大老爺,您不知道,姚老板不僅追加了兩筆訂單,而且我還聽到什麽日升洋行要註資我們哩。”

馮先月一怔:“你沒聽錯?”

“怎麽可能聽錯?我親耳聽見吳廠長跟大小姐說的呢,這兩天資金就要到了,大小姐還準備再買點原材料,要吳廠長去聯系原來的幾家供貨商。不信您去打聽打聽。”

馮先月又示意傭人給了一塊錢,才把那女工打發走了。

他一個人坐著吸煙,沈默不語。日升可是傅亦霆名下的洋行,消息藏得可夠緊的。如果日升註資了紡織廠,那他們肯定是鬥不過傅亦霆的。傅亦霆最近跟葉秉添的關系很微妙,據說兩人是明和暗不和。他們家可不想卷入這兩個大人物的是非之間。

不過老五家幾時跟姓傅的這尊大佛扯上了關系?他百思不得其解。

“爹,你找我啊?”馮祺人還沒進來,在外面嚷道。

他一夜未歸,不知又到哪裏眠花宿柳去了。馮先月等他進來了才說:“紡織廠那邊,你別動心思了。傅亦霆已經介入,我們討不到好處。”

馮祺睜大了眼睛,仿佛晴天霹靂一樣,揉著耳朵:“爹,爹,您說什麽?”

馮先月覷了他一眼:“真不知你整日裏在忙什麽,連日升要註資紡織廠的事情都不知道,還說買長的事包在你身上。你說說從你在洋行做事開始到現在,辦成過幾樁事了?”

“不是,爹。”馮祺上前幾步,“您是不是聽錯了?傅亦霆啊!上海灘的土皇帝,怎麽跟五叔家扯上關系的?我真是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你問我,我去問誰?今日我叫了紡織廠一個女工來,人家說資金這兩天就到位了。馮婉那丫頭真是不簡單啊,不僅性格擰,能力也是一流的。得了,這件事咱們就不管了吧。你改日跟我去蘇州一趟,介紹幾個老家的叔伯給你認識。”

“去蘇州,什麽時候?”馮祺下意識地問道。

“大概五天後,怎麽,你有事情?”

馮祺張了張嘴,看著父親冷峻的神色,又把話咽了回去。五天後可是淩老板的戲啊!他好不容易弄到一張票,現在恐怕是去不成了。

***

上海大劇院坐落於人民路,是由名西方的設計師設計的,民國初年開始建造,整整花了四年時間才完工。它兼具中西風格,能同時容納1800名觀眾。因為淩鶴年登臺,動用了最大的一個廳,改建成京劇舞臺。就算如此,還有人甘願買站票,站在座位後的那一排黑洞洞的空隙裏,只願一睹淩鶴年的風采。

許鹿先帶著馮清去買了兩身洋裙,一雙皮鞋,其中有一件湖綠色的荷葉邊領子馮清特別喜歡,許鹿就讓她直接穿著走。馮清很久沒買過新衣服了,總覺得今日走在街上,都能昂首挺胸了。

她們提前半個小時到達上海大劇院,門外停著一排收尾相連的汽車,不停地鳴笛,好像在爭那可憐的車位。穿著紅色制服的門童,恭敬地為她們開了玻璃門,驗過票,帶她們走到一號大廳。廳裏早已經坐得滿滿當當,人聲鼎沸。豪華巨大的玻璃燈吊頂,二樓環形的包廂,燈光璀璨,像個頂級的歌劇院一樣氣派。

許鹿和馮清在樓梯口再次驗票,去往二樓。她們的包廂在正中間,直面舞臺,視野非常開闊。裏面擺著真皮沙發,頭頂還有一個巨大的玻璃燈,流光溢彩。一個包廂能坐四五個人,但並不是全封閉的,因為角度問題,左右包廂裏坐著什麽人都能看得見。

桌上擺著一碟水果,一碟瓜子,一碟糕點和茶具,地上放著開水瓶,好像是免費供應的。

馮清興沖沖地坐下,對許鹿說道:“姐,這可是一等一的好位置啊。你朋友真夠財大氣粗的,改天介紹給我認識?”

許鹿坐下來,看了她一眼:“吃的穿的都不能堵住你的嘴?”

馮清今天很高興,抓了一把瓜子,開始磕起來。

這時,隔壁的包廂似乎來了個大人物,人長得精瘦,穿一身黑色西裝,身後跟著九個人高馬大的保鏢。他坐下之後,目光左右掃視了一下,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臺上。

馮清小聲地跟許鹿說:“這誰啊?這麽大的架勢。”

許鹿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能到這二樓包廂上落座的人,除了她們兩個小丫頭,應該都是非富即貴的。那邊包廂又有動靜,似乎來人了,只見那人起身道:“傅老弟,幸會啊。”

許鹿看到傅亦霆穿著一身褐色的西裝,外面套著黑色的風衣,頭發梳得一絲不亂,又是那個體面的傅先生了。他身邊跟著身姿婀娜的蘇曼,挽著他的手臂,兩人舉止親昵。

傅亦霆伸手跟那人握了握,說道:“吳秘書,這麽巧。”

“我也沒想到會跟傅老弟在同一個包廂啊,快請坐。你貴人事忙,怎麽會想到來聽戲?”

傅亦霆笑道:“吳秘書這話說的,淩老板的戲轟動整個上海,我說什麽也要來捧個場不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他這話意有所指。

吳秘書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打趣道:“只怕看戲是假,約會佳人才是真的吧?”

傅亦霆朗聲笑起來,蘇曼也含羞地低下頭,看起來是郎情妾意。雙方客套了幾句,又各自落座,傅亦霆翹起二郎腿,身後袁寶立刻給那位吳秘書遞了根煙,又給傅亦霆遞了根,兩個人就閑聊了起來。聊得都是些不正經的風月事。

蘇曼整理自己的灰鼠皮披肩,低頭時,斂了笑意。她再不願意,也不敢公然得罪傅亦霆,所以還是得跟他一起來,逢場作戲。可那天在傅公館攤開說話之後,她越來越覺得,要給自己找條後路。

這個男人再有權勢,卻一點都不愛她。她怎麽能在一棵樹上吊死?

過了會兒,頭上幾頂大燈都暗了下來,戲臺上響起鏗鏗鏘鏘的聲音,全場立刻寂靜。

第一場戲,未現人,先出聲,兩個宮人步入臺上,一左一右地念道:“久居龍鳳闕,庭前百樣花。穿宮當內監,終老帝王家。

咱家高力士。咱家裴力士。

娘娘今日要在百花亭擺宴,你我小心伺候。

看香煙繚繞,娘娘鳳駕來也。

你我分班伺候。”

而後六位宮女持符節上,門內傳出一聲醇厚流麗的“擺駕!”,盛裝的貴妃款款步入臺上亮相,兩宮女掌扇跟隨其後。這短短的幾步,將貴妃的神態,身段,步法展現得淋漓盡致,臺下叫好聲不斷。

許鹿一眼就認出了淩鶴年,雖然化著濃妝,男扮女相,但那雙眼睛卻如詞中唱的海島冰輪,玉兔初升。他似乎有意無意地往這邊看了一眼,馮清激動道:“淩老板在看我們嗎!”

許鹿也不知道,她現在分不清那人是淩鶴年,還是楊貴妃。臺上人嫻熟地舞袖,旋身,活脫脫都是戲中人,是她不認識的那個淩鶴年。

“姐,你看看這扮相,這身段,這唱腔,都太完美了!北平都說,不看淩老板的一場戲,就像沒看過京劇。”馮清一邊用力地拍掌一邊說道。

許鹿對京劇沒什麽研究,有些臺詞還聽不太懂,但也點了點頭,表示讚同。這世上對於美好的東西,標準總是高度一致的。

臺上正演到貴妃要叼杯子的時候,忽然連續地“砰砰砰”幾聲槍響,猶如平地驚雷,四座嘩然,連戲臺上的伴奏都停了下來。隨即,隔壁包廂裏,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馮清嚇得捂住眼睛,許鹿壯著膽子看了一眼,只見那個吳秘書額頭中槍,直挺挺地倒在了沙發上。開槍的人好像在對面的三樓,吳秘書的保鏢立刻湧到包廂前,朝那邊開了幾槍。

誰知,一樓也有人霍然起身向二樓開槍,有幾個保鏢中槍倒了下去,舞臺那邊也響起槍聲。

劇院一時陷入混亂,尖叫聲四起,吵吵嚷嚷如最混亂的市場。一樓的看客忙不疊地抱頭逃生,舞臺上,淩鶴年也被保鏢護著撤了下去。

許鹿和馮清抱在一起,想逃出沒什麽遮擋的包廂,不知為何,整個劇院的燈光驟滅。什麽都看不清楚,她們縮在原地不敢動,只有此起彼伏的槍響,仿佛就在耳邊。

“姐……”馮清縮在許鹿的懷裏,顫抖著叫道,“我怕……”

許鹿也害怕,她幾時見過這樣的場面?子彈無眼,這種死亡迫在眉睫的恐懼感,讓她全身被汗濕了,手腳冰涼無力。今日莫非要死在這裏了?她還不想死!

這時,包廂的門被人用力地推開,高度驚嚇中的馮清又尖叫了一聲。

許鹿擡頭,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走廊裏的緊急燈還微弱地亮著,有些許光線。那人迅速判斷出她們姐妹的位置,沖過來,一把將許鹿拉了過去,然後叫道:“袁寶,保護二小姐。”

是傅亦霆的聲音!

許鹿被他一把按進懷裏護住,聽到那頂玻璃吊燈掉落在他們的腳邊,發出碎裂的巨響。她驚魂未定,剛才只顧著害怕,居然連吊燈被子彈打落都沒聽到!若他晚來半步,她跟馮清的下場不堪設想。

底下好像有治安廳和巡捕房的人聞訊趕來,一時之間,槍戰更加激烈。

傅亦霆對袁寶沈聲說道:“不到萬不得已,不準開槍,應該是抗日組織的人。待會兒跟緊我。”

袁寶手裏也舉著槍,重重地點了點頭。

“抱著我。”傅亦霆低頭對許鹿說道。

許鹿此刻大腦一片空白,什麽都不想,雙手用力地摟著他的脖子,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一樣。傅亦霆摟著她的腰,將她一把提抱起來,沖出了包廂的門。

袁寶只楞了下,很快反應過來,拉著馮清也沖了出去。

走廊裏也很亂,沒頭蒼蠅一樣的觀眾到處亂竄,這些平日裏衣冠楚楚的富貴人,都被這場面嚇破了膽,有的幹脆就癱在門邊,抱著頭瑟瑟發抖,口裏喊著“別殺我!”。

還有幾具屍體橫陳在地上,血流滿地,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恐怖的血腥味。

傅亦霆按著許鹿的後腦,敏捷地繞過障礙,從緊急逃生樓梯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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