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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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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番話,馮清壓在心頭很久了。

前些日子,馮父剛從醫院轉回家中,全家上下忙作一團,她拖欠了學費,也不敢吭聲。這幾年,她眼見父母艱難,還要省吃儉用供姐姐在外面讀書,她跟著搬家,轉學,過苦日子,咬咬牙,忍了。

如今明明有一筆錢主動送上門,卻被母親拒絕了,她如何不生氣?

李氏自知虧待了二女兒,沒有吱聲。

“你不要怪娘,是我的主意。”身後傳來一個冷淡的聲音。

馮清回過頭,看到三年未見的長姐靠在門邊。相貌依舊是那個相貌,只是絞了長發,眼神卻截然不同了。那種不帶溫度的,冷漠的目光,讓馮清的心裏直發怵。

好像她們是陌生人一般。

“姐,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馮清的氣勢不由地弱了很多。她回來時,也聽見鄰居在說馮婉的事。只不過她更關心大伯的動靜,暫時忽略了。

“剛回來不久。”許鹿走進來,坐在竹椅上,平靜地說道,“你覺得咱家的廠子就值三千?眼皮子太淺了。”

馮清覺得氣血上湧,幾步走到她面前:“你說得倒輕巧!知道現在家裏是什麽光景嗎?你比我早出生兩年,家裏最好的東西都給了你。你念的是洋人辦的中學,還去日本留學。而我呢?沒錢交學費,好幾年沒做過新衣裳。我還不能抱怨兩句?紡織廠就是賠錢貨,大伯父想要,你給他不就完了嗎?”

許鹿對上她的目光,十六歲少女特有的天真,還有點無知無畏。以馮清的年紀和閱歷,說出這番話一點都不奇怪。畢竟三千元對現在的馮家而言,真是一筆可觀的數目。

許鹿揉了揉耳朵:“你那麽大聲幹什麽?我聽得見。你好好想想,三千元總有花光的時候,之後呢?照樣得過苦日子。可如果紡織廠在我們手裏,或許還有翻盤的機會。你是願意要個看得見的未來,還是跟我賭一賭?”

馮清雖然覺得姐姐說話的語氣奇怪,跟從前很不一樣,但卻一針見血。

她不想過苦日子了。從前那個穿著漂亮洋裝,在花園裏優雅地喝下午茶,有一間裝飾著蕾絲窗簾和床罩,床上放著各種洋娃娃的馮家二小姐,已經變成了現在這個一塊銀元都要揣在兜裏花好上幾天的窮人。

她想回去,重新做一個上流社會的人。為此,她可以忍受現在的一切。

少女的情緒就像六月的天,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歡歡喜喜地問起姐姐留學的事情了。

家裏多了個人,包媽把晚餐弄得豐盛了些,四菜一湯,葷素搭配。許鹿話不多,不像馮清跟李氏一樣自如地談笑。這日子哭著也是過,笑著也是過,她們的心態還是很好的。

晚上,許鹿早早地躺在床上,聽著弄堂裏各式各樣的響聲。家家戶戶緊挨著,隔音效果不怎麽好,有吳儂軟語的方言,鍋碗瓢盆的聲音,還有老式自行車的丁鈴聲,街邊小攤此起彼伏的吆喝。

她還是覺得不真實,仿佛明早醒來,她依舊在原來的世界四處投簡歷,找工作。然而她明白,回不去了。自怨自艾也沒有用,必須要在這裏好好地活下去。

接下來幾日,許鹿每天早出晚歸。李氏不放心,就讓丁叔陪著。晚上丁叔跟李氏稟報,他們哪也沒去,就是在消息匯集的茶樓或路邊攤幹坐一天,打聽各種消息。

這日早晨,許鹿打開衣櫃,拿出最像樣的一套洋裝,穿了雙有跟的棕色皮鞋,配上白色絲襪,還化了妝。這套衣服本來是買了打算在畢業典禮上穿的,還沒來得及派上用場,就回國了。

許鹿將枕下的那封信和她連夜寫好的一份十頁紙的資料,放入手袋裏,若無其事地走出房門。李氏和包媽正在堂屋前擇菜,看到她從廊下走過來,頓覺眼前一亮。

馮婉的長相本就出眾,這麽精心打扮之後,像個上流社會的小姐。

許鹿被她們看得不自在,輕咳一聲說道:“娘,我有幾本書寄放在一個同學家裏,過去拿一下。”

李氏忙點了點頭:“還是讓丁叔陪你去吧?”

許鹿想想也好,有丁叔陪著,她心裏總歸踏實一點。丁叔換了套衣裳,跟許鹿一起出門,還叫了相熟的黃包車車夫拉他們一程。

雖然同在法租界,但是馮家住的弄堂跟同孚裏簡直是天壤之別。同孚裏的道路十分寬闊,入口就是一個黑洞洞的鐵柵欄,幾名租界巡捕房的人將黃包車攔下來,例行公事地詢問道:“什麽人,找誰?”

丁叔緊張地看向許鹿,許鹿鎮定地下了黃包車,對丁叔說道:“你們在這裏等我吧,我自己進去。”然後她走到巡捕面前,煞有介事地說,“我要去同孚裏十二號,傅先生叫我來的。”

聽到“傅先生”三個字,那兩個巡捕立刻肅然起敬。眼前的小姐長得實在漂亮,言談舉止又像是大家閨秀,本著不得罪人的原則,放她過去了。

許鹿進去以後,道路更加寬闊安靜,道旁是一排排漂亮精致的洋房,沿路植著法國梧桐。她對著門牌號,一路找到了十二號,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

兩扇巨大的鐵門外面,站著五六個健壯的大漢,穿著清一色的黑色短褂和青色收腳褲。而在靠墻的地方,排著一條長龍。那些人汗流浹背地等待著,手裏提滿了東西,粗略一數,不下百人。

大概是她在門外駐足的時間太長,引起那幾個壯漢的主意。其中一個走過來喝道:“餵,這裏是傅公館,閑雜人等快走開!要見六爺的話,一律去那邊排隊!”

許鹿本要過去,想了想,又對那個壯漢說道:“我有私事要見傅先生。”

“私……事?”那個壯漢重覆了一遍,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心想,這該不會是六爺在外面新養的小情人吧?模樣生得賊俊,就是身條幹巴巴的,不太像六爺素來的喜好。可若真是姨太太的話,他們可得罪不起的。

“有名片嗎?或者,說一下姓名。”那壯漢不由地客氣道。

“我沒有名片。麻煩你跟傅先生說,我是馮易春的女兒,有事找他。”許鹿將手袋裏的信遞了過去,下面還壓著兩塊銀元。

那個壯漢沒要錢,只接過信,認出是傅亦霆的筆跡,叫人進去通報。他們六爺很少給人寫信,有話都是派人直接傳的。能有他的親筆信,證明私交不淺。他們這些看門的人,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

許鹿心中忐忑,但面上不顯露,只耐心地等著。

不久之後,一個穿著西裝,長相斯文的年輕男子開了鐵門走出來,對許鹿頷首道:“馮小姐,我叫王金生,六爺的秘書。請跟我來。”

“麻煩你了。”

許鹿沒想到傅亦霆的秘書竟親自迎出來。於是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之中,她進入了傅公館。

花園比在外面看到的還要壯觀,修剪整齊的草坪仿佛望不到頭,像個巨大的高爾夫球場。道旁的灌木和盆栽都被精心養護,歐式的噴泉“嘩嘩”地噴著水。

這樣的園子,別說放在民國,就算是後世,都稱得上豪宅。

許鹿不敢亂看,走上石階,王金生為她打開那扇雕花精美的桃木門。

許鹿猶如走進了一座宮殿。墻壁是用銀線勾邊的原木,香檳色天鵝絨的窗簾,裝點著幾扇能看到花園的巨大落地窗。大廳正中有一套真皮沙發,斜後方擺著架鋼琴。靠墻有一座等身高的老爺鐘,屋裏還放著各式各樣的雕塑,古董和花瓶,儼然是個小型的博物館。

幾個傭人正在小心地擦拭這些器物,大氣都不敢喘,弄得許鹿也有點緊張。

這裏跟馮家,完全不是一個世界。

王金生請她坐下,禮貌地說道:“六爺正在打電話,麻煩您在這裏稍等片刻。您要咖啡,還是紅茶?”

“紅茶,謝謝。”許鹿坐在沙發上,雙腳原本踩著那昂貴的絨毯,看到上面的鞋印很突兀,又不動聲色地把腳挪到了外面。

過了會兒,傭人端來紅茶,牛奶和砂糖。茶具是一套燙著金邊的白瓷,紅茶也是上好的英國紅茶,很適合女士。許鹿的日本教授就喜歡這種紅茶,去英國出差的時候還給她帶過伴手禮。

在後世想喝一杯英國紅茶很容易,可在民國,這是上層階級才能享有的特權。

許鹿正喝著茶,聽到盤旋樓梯上傳來“噔噔噔”的下樓聲。她不經意間擡頭,見一個穿著白色碎花旗袍的妙齡女子,正從樓上下來。她的身材曼妙,白臂無暇,燙著一頭卷發,五官精致,漂亮得像是畫報上的電影明星。

不對,好像就是個明星。許鹿在申報上的電影版塊見過她的照片,最近才躥紅的女星蘇曼,報上幾乎天天都有她的消息。她怎麽會在這裏?

蘇曼似乎不太高興,眼眶微紅,還擡手碰了下鼻子。

許鹿連忙低下頭,裝作沒看見她。

蘇曼走到一樓,沒註意到許鹿,駕輕就熟地喚著“金生”,似乎是這裏的常客。

王金生走過來,客氣地問道:“蘇小姐,有什麽吩咐?”

蘇曼悶聲道:“下午還有個拍攝,我得趕回去,就怕外面有記者,這裏叫車也不方便。傅先生的意思是,你開車送我一下。”

“是。”王金生得了吩咐,開門去備車。

許鹿還在心裏八卦地揣度這位女明星跟傅亦霆是什麽關系,蘇曼已經看到她。

縱然蘇曼在娛樂圈見過各種美人,但目光還是一下被眼前的女孩吸引。那個側影很美,像天邊的一朵彩霞或一片流雲,不染凡塵,有種難以形容的幹凈和纖柔。

蘇曼心裏不安,甚至莫名地感受到了某種威脅,拔腿走到許鹿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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