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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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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午,游輪成功地停靠在黃浦江碼頭。頭等船艙的乘客優先下船,許鹿提著自己的小皮箱,站在岸邊等家人來接。

岸上人頭攢動,洋樓林立,那些老舊照片裏的浮光掠影,一一鋪展在眼前。這一帶是租界和金融街,本來就十分繁華。岸上停靠著數不清的私家車和黃包車,忙碌的工人埋頭搬運貨物,來接主家的傭人則擠成堆,翹首望著從游輪上下來的每一個乘客。

許鹿置身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心中升起一片茫然的感覺,不知該何去何從。從來到那艘船上,變成馮婉開始,命運已經將她推向一個全然未知的境地,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她看到淩鶴年和田中惠子也下了船,立刻有兩個穿著短褂的下人迎上前去,殷勤地接過他們手中的東西。然後他們坐上一輛汽車走了。

“小姐!”身旁有人喊了聲,正在出神的許鹿嚇了一跳。

一個穿著灰布衫裙的中年女子幾步走過來,殷切地望著她。這位是馮夫人的陪嫁,姓包,大家都叫她包媽。而包媽身邊站著一個國字臉,和和氣氣的中年男子,兩鬢有些灰白,是馮家的下人,喚作丁叔。

丁叔接過許鹿手裏的小皮箱,說道:“小姐怎麽瘦了這麽多?三年前送您出國的時候,明明還是白白胖胖的。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這兩人都在馮家幹了許多年,看著馮婉長大。久別重逢,言談間分外親切。但於許鹿而言,他們只是陌生人,故而口氣疏離:“讀書比較辛苦。”

她隨口一說,包媽和丁叔卻都沈默了。原本送大小姐出國的時候,老爺手裏還有一筆錢,足夠供她修完學業。可後來家裏越來越不濟,連平常的生活費都擠不出來。小姐知道以後,主動寫信不讓家裏再寄錢。

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只身在國外,無依無靠。想想也知道,這日子能好過到哪裏去?瘦成這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回去的路上,許鹿聽包媽說,馮家已經搬過幾回,現在委身在法租界邊緣的一個弄堂裏。而且紡織廠也已經三個月發不出工資,許多工人都不幹了。

這種情況下,馮父病倒,可謂是雪上加霜。

包媽感覺到大小姐的沈默寡言。以前,大小姐跟他們都很親,現在卻像隔著一層似的,讓人不敢靠近。不過,在外頭留學三年,見過大世面,畢竟跟從前不一樣了。

他們走進弄堂,家家戶戶挨在一起,路上的磚石路坑坑窪窪的,好像陽光都照不到這裏。頭頂拉起的數根繩子,曬著五顏六色的衣褲,像彩旗一樣充滿生活氣息。有相熟的鄰居出來打招呼,說著上海方言,都是包媽代為應了。

許鹿不停地被圍觀。聽說她是留洋回來的,鄰裏都拉幫結對地出來看她。畢竟像這樣的小弄堂,別說是出個留學生了,家裏有個住在租界裏頭的親戚都是很威風的事情。

馮家在弄堂最裏邊的地方,兩扇老舊的木門,爛得像是老人臉上的褶子。逼仄的天井,站四個人都嫌擁擠。一個瘦弱的婦人坐在竹椅上,穿著一套古舊的藍色衫裙,愁容滿面。

她看到許鹿幾個人進來,目光一閃,馬上站了起來:“小婉回來了?”

這是馮婉的母親李氏,出身於蘇州的一個書香世家。可惜她只給馮父生了兩個女兒,在這樣的舊式家庭沒什麽地位。

許鹿叫了一聲:“娘。”

李氏上前用力地抱住她,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自馮父出事以後,她獨自撐著一個家,身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日夜擔驚受怕。現在大女兒回來,她瞬間有了依靠一樣。

許鹿沈默地拍了拍她的背,李氏身上有種母親特有的溫暖和香氣,像她在後世的媽媽。包媽在旁邊吸了下鼻子,說道:“大小姐回來是件高興的事情,夫人快別哭了。”

“對,看我高興的,都糊塗了。”李氏拿出帕子印了印眼角,捧著女兒的臉仔細打量,“你瘦多了。”

許鹿輕笑著搖了搖頭,問道:“爹在哪兒?”

李氏嘆了一聲,牽起女兒的手:“跟我進來吧。”

進了不足四平米的堂屋,跨過旁邊的一道小木門,光線就更暗了。房間裏充斥著一股藥味,唯一像樣的那個木制架子床上躺著一個男人,眉目之間跟馮婉有幾分相似,瘦骨嶙峋,雙目緊閉,仿佛只是睡著了。

李氏上前坐在床邊,幫他掖了掖被子,輕聲念到:“老爺,您最疼愛的小婉回來了。您快睜開眼睛看看啊!”

許鹿雖不是他們親生的,看到馮家這樣的境況,心裏也不好過。她站在床前,聽李氏絮絮叨叨地說前些天的經歷。

“原本你爹住在醫院裏,日日花錢,把最後的那點積蓄都用光了。醫生就建議先回家來養著,能不能好,全憑天意。我每天跟你爹說話,給他擦身子,就盼著有一日他能醒過來……有時我半夜驚醒,都要來探他的鼻息,生怕他熬不過去……”

李氏瘦弱的身影和床上一動不動的馮父,在微弱的光線中,猶如靜止的畫面。在馮婉的記憶裏,三年前的馮家並非如此,他們住在英租界的洋房裏,有十幾個下人可供驅使。

沒想到短短三年,便滄海桑田,換了人間。

“夫人!大老爺又來了!”包媽跑到門口,焦急地喊著。

李氏收起傷心的情緒,皺眉道:“他們不是才來過嗎?告訴他們,我不在!”

李氏的話音剛落,院子裏就響起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五嬸,我們知道你在裏面,總躲著也不是事,我叔都變成這樣了,咱們總得想個辦法解決問題是不是?”

這個聲音吊兒郎當的,帶著幾分紈絝子弟的油滑。

李氏抿了下嘴唇,氣憤地往外走。

天井裏站著幾個人,為首的中年男子,穿著精布長褂,戴著眼鏡,氣質沈穩。這是馮婉的大伯馮先月,馮家大房如今是混得最好的,住在法租界,手下還有一家洋行。

馮先月身邊的年輕男子,中等個頭,穿著三件套的格子西裝,皮鞋擦得鋥亮,嘴角掛著一抹假笑。他是馮先月的長子馮祺,遠近聞名的花花公子,總是跟些電影明星,唱戲的名伶糾纏不清。

他見李氏和馮婉一起走出來,雙手抱在胸前:“喲,這不是我們的大留學生嗎?幾時回來的?”

許鹿不喜歡這位堂兄,只冷淡地站在李氏身後,並不答話。

“嘿,長脾氣了?連你哥說話都不搭理。”馮祺嘖嘖了兩聲。

馮先月沒有理會兩個小輩,推了下眼鏡:“弟妹,紡織廠的事情,你考慮得如何了?”

李氏說道:“大哥,紡織廠是爹和老爺的心血。老爺現在這樣,我一個婦道人家撐著裏外已經很難了。當初分家的時候明明說好,這間紡織廠歸我們。你們為何要這樣咄咄逼人?”

馮先月也不拐彎抹角,和氣地說道:“弟妹,別怪大哥心狠。這廠子在你們手裏,註定也是賠錢的。你們家又沒有男丁能夠支撐家業。這樣吧,我給你們一筆錢,你拿去給五弟看病。然後將廠子交給我,如何?”

“爹!”馮祺不滿地叫了一聲,心裏直犯嘀咕。要他拿錢出來,跟要了他的命一樣難受。

馮先月擡了下手,耐心地看著李氏。他相信對方會答應的。

李氏其實有點心動了。這個紡織廠到手以後,的確一直在賠錢,現在家徒四壁,如果有了這筆錢,不僅能幫家裏度過難關,還能給老爺看病。

她正舉棋不定,許鹿卻先她一步開口問道:“不知大伯打算給我們多少?”

李氏回過神來,這是個要緊問題,確實得問清楚了。

馮先月終於看向三年未見的侄女,見她目光堅定,李氏也沒開口制止,才說:“如今的世道,大家都難。這樣吧,我給你們三千元。”

聞言,周圍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連馮祺都覺得父親實在是太大方了,一出手就是三千。但父親做事一向有他的目的,這回馮祺倒沒有質疑,只是對那邊的母女倆嚷道:“五嬸,這錢可不少了!以後別再到處說我們大房欺負你們!”

許鹿卻不買賬:“大伯莫非欺負我們幾個弱女子不懂行情?紡織廠裏的一些機器是進口的,早年就花了不下上萬元購置。這些年,與繅絲廠,蠶農,經銷商建立的關系,也值不少人情價。三千,恐怕遠遠不夠吧?”

當初接過廠子,馮父裏外奔忙。很多進口機器上貼的使用說明是洋文,中國的工人不會用,都是做律師的邵伯父手把手教他們的。這些事情李氏可能不清楚,許鹿有馮婉的記憶,卻是一清二楚的。

“馮婉,你瘋了!”馮祺氣急,連名帶姓地叫道,“一家倒閉的破廠子,給你們三千已經是看你爹的面子,你別得寸進尺!”

許鹿不客氣地說道:“現在是你們要買我們家的廠子,我覺得價格不合適,怎麽叫得寸進尺?還是你們想趁火打劫?”

“你這小丫頭,幾時變得這麽伶牙俐齒!看我不……”馮祺卷起袖管,一副要教訓人的樣子。

馮先月按住馮祺,只看著李氏:“弟妹,你怎麽說?”在他眼裏,馮婉一個小姑娘家做不了主,他也不用較真。

李氏聽到女兒這麽說,大體也明白了用三千元交換紡織廠,是樁虧本的買賣。紡織廠是丈夫的心血,就算最難的時候,他都沒想過放棄,不能就這樣輕易地交出去。

她咬了咬牙說道:“大哥,你聽到小婉的話了,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馮先月倒沒生氣,冷笑了一下,帶著馮祺等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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