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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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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春曉拉了拉衣領,仰頭看了看天空。城市中心的夜晚是看不到星星的,只有發紅的虛無,冷空氣撲面針紮一般,等等,是下雪了。堅硬的雪籽跌落地上還要跳兩跳,仿佛一萬米的高空墜落都還嫌不夠似的。

宋經誠估計多半要感冒了。

明天就辭職。

這兩個念頭跟雪籽似的跳了跳,她磨磨蹭蹭地走著,終於看見了大樓一層窗口亮著的燈。這最後一小段路有點黑,所以夜裏窗口的光就成了夜歸人安心的錨點。這裏估計也住不下去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窗口前有個黑影也一閃而過,來不及反應,那個黑影變成暴跳的周昀楓,毫無公德心地大喊大叫道:“你去哪兒了?!你還知道回來!”

饒是春曉一向不怕黑不怕鬼也差點被他嚇得三魂六魄升天,好半天都不想說話。

“問你話呢!宋經誠呢?”周昀楓在最初的失態之後也理智了不少,壓低了聲音,兇巴巴地說。

他實在是一點都沒有外強中幹、心虛有鬼的樣子。春曉咬了咬舌尖,低頭看了看表,慢條斯理地說:“周律師,我已經下班了。”

“我沒說讓你下班!”周昀楓強硬地說,說完心想,難道我現在要讓她去上班嗎?天下最不講理的老板也沒法讓半夜十一點剛下班走到家門口的人再去上班。

春曉也不答話,慢吞吞地看看天,看看地,等著他自己反應過來。周昀楓皺著眉,心裏莫名地升起更多的危機感:春曉跟勝男最不一樣的地方是她脾氣好,隨和不爭,可她也不是急人所急地好脾氣,現在分明就是故意撂著人尷尬,她不爭,可是她也不怕,這怎麽跟勝男越來越像了呢?

傳達室的值班保安探出一個頭看了看夜半喧嘩的制造者,看清了後打了個招呼:“蔡姐,周先生,外面冷,不到屋裏坐著說嗎?”

被叫破身份的周昀楓內心氣急敗壞、外表淡定自若地看了蔡春曉顯得挺單薄的衣衫一眼,自己率先走上臺階,推開門進了一樓大廳,在沙發上坐下了。

要不幹脆現在就辭職算了。春曉想,不行,實在是太晚了,這時給人找事兒太不厚道。

周昀楓看著春曉慢慢悠悠地進門坐下,伸手摸了摸衣兜裏那個扁扁的小盒子。她已經摘了剛才戴的紅色流蘇耳環,臉上的妝並不怎麽上心,或者是凍壞了,腮紅顯得過於界限分明了點。她坐下後露出了一截小腿,只裹著薄薄的絲襪。

周昀楓又皺了皺眉:“你不冷嗎?”想幹脆趕她上樓去休息算了,又……還有事沒說完。

春曉倒是想上樓,可是大廳裏溫暖如春,剛才在外面都沒說冷,現在要說冷好像有點太刻意了。何況自己還沒有向老板交待匯報宋經誠今晚的情況,哪裏配上樓休息?想起這個不知怎麽就有些恨得牙根癢癢,她實在懶得說話,潦草地搖了個頭,還沒搖夠45度角,熱心的保安拿來了兩個包裝精美的禮品袋:“平安夜,送給業主的小禮物,應應景!聖誕快樂啊!”

春曉一擡眼,就看見周昀楓臉上沒來得及收拾好的一點心虛的表情。忍,她想,忍一忍,平安夜,聖誕節,快新年了,犯不著的。

周昀楓道過謝,把那兩個裝飾著紅綠飾帶的袋子推到茶幾下面,擡起頭來想遮掩兩句,張開嘴只覺得春曉的眼神讓人開不了口。她生氣了,他心想。一向精於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當飯吃還能維持周身雪白幹凈端正莊嚴的周大律師在這一刻竟有些不知所措。

春曉懶得看他,看著窗外,這一會兒功夫,雪籽已經變成了雪花。白色平安夜,張華騰跟蔡春曉有好幾次重要的轉折點都發生在這樣的日子,他向她表白,求婚,結婚,三周年紀念日……怎麽竟都是好的?明明最後他那樣不堪了。這個男人刻印在春曉生命裏的分量無法抹去,這一點是最煩的,他甚至把春曉的生日變成了這麽一個五味錯雜的……

我是不是受他的影響了?春曉一怔。

聖誕樹上的彩燈閃爍著,周昀楓的手機在兜裏嗡嗡地震動著。他晃了一下神才掏出手機,是成雅打來的。這好像給了他什麽神聖的借口似的,他偽裝出了一個毫無破綻的假正經,說:“所裏還有事,我先回去了。你,回去好好休息!”

說完也不等春曉回話,他火燒屁股似的站起來走了,耍帥專用的修身羊絨大衣敞開的衣襟和後擺一起劃起一個淩厲而又優雅的角度,給這個倉皇的背影加了個風度翩翩的尾,不倫不類極了。

春曉慢吞吞地拿起那兩個禮品袋,到傳達室窗口那說:“周先生的這個忘拿了,他住幾樓?我給他拿上去。”

保安也看見他那個風風火火的瞬間移動了,正目瞪口呆,聽見發問想也不想地說:“1603,那麻煩您了。”

辭職的念頭一閃而過,並沒有成為事實。中年人就是這點好,顧慮多,就顯得穩重,不管在職場上被犯了什麽忌諱、塞了什麽惡心,總不會像小年輕似的一走了之。畢竟撂挑子不幹也是需要一口勇氣的,中年人氣血皆虧,一口氣撐不了多久。

春曉倒不是不想撐,只是被更忌諱、更惡心的事撞了滿懷,顧不得撐。聖誕節當天早上,她接到護理中心的電話,說鈺涵情況不太好,希望她能過去看看。她從來沒接到過護理中心的電話,對方又不說清楚,她一時間陣腳大亂,打了車就往郊區跑,快到地方才想起來跟儲律師請了個假。

儲律師沒說什麽,護理中心的護士也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只讓她等著。她在接待大廳的椅子上枯坐了一上午,快中午時,張華騰來了。

“鈺涵怎麽了?你知道嗎?她們不肯讓我進去,你快進去看看!”春曉別的都顧不得,先急切地請求道。

張華騰看著她,半晌冷笑了一下:“是我讓你來的。”

“什麽?”春曉一楞。

“鈺涵沒事兒,她好好的,在這兒有不少進步,過得很好,你不用再惦記了。”張華騰說,自顧自往咨詢臺那邊走。

春曉還沒明白,或者是還沒死心,追著他問:“你是來看她的嗎?可以讓我也進去看看嗎?”

“給我們找間會客室。”張華騰對咨詢臺那邊的護士說。那人點點頭,把她們往走廊裏頭領。

春曉來這個護理中心多少趟了,從來沒能走進這個走廊,走進來才明白,這裏離著鈺涵還有十萬八千裏。

米黃色墻紙的會見室,地上鋪著樹皮一樣棕色的地毯,墻上有抽象的樹林般的圖案,棕色的沙發,茶幾上堆著許多積木玩具。

張華騰在沙發上坐下,一指對面:“坐。”

“你們想喝點什麽?我這裏有咖啡、茶、果汁、可樂……”護士問。

春曉看著她,突然明白了。或者說是突然死心了。

“什麽都不用,謝謝。”張華騰對她一笑,小姑娘飛紅了臉,出去關上門走了。

“鈺涵沒事。”春曉說,“你有事。”

“其實我也沒事,”張華騰靠著沙發背,伸展開雙臂,頗為放松且高傲的姿態,“只不過閑著也是閑著,可以跟你聊聊。”

這種倨傲讓人覺得不能理解。他不想聊的時候,她找不見他的人,怎麽也找不見,急死了急得吐血也找不見。他想聊的時候,一個電話讓她放下工作趕到幾十公裏之外的郊區,在硬椅子上等三個鐘頭。

春曉在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不,她還是不死心,也許他要說的是鈺涵的事,她不能意氣用事。他是監護人,護理中心是他找的,錢是他交的,護士都只認他。

張華騰打量著她,昨晚他就打量過她了,仿佛她不是自己的前妻,而是一個陌生女子。如此熟悉而又陌生,奇怪,明明19歲他們就認識,戀愛,結婚,離婚,苦辣酸甜,雞毛蒜皮,生老病死,他們什麽沒經歷過,她什麽樣子他沒見過?怎麽還會陌生?

昨晚,此刻,他看得出來,她過得很不好,還是一副窮酸和格格不入的樣子。也是,一個當了七八年家庭主婦脫離社會的女人離了婚還能怎麽好呢,還能怎麽融入這個發展得這麽快、日新月異、每天都不一樣的社會?他只是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麽會被她吸引,是,她是院裏的才女,一直都溫柔和包容,但她其實也一直都是這樣一身的不合時宜,她一直都不是良配。

昨晚聚會上哪個女人不比她強?現在這屋裏就算只有她一個人,他也不會再選她!

“鈺涵好嗎?”春曉看著他,溫和地問。

他卻覺得一股怒氣直往上湧,他怎麽會再選她?她跟個泥捏木塑的似的!她這樣子好像他們是萍水相逢的人,因為一個孩子碰見,互相寒暄兩句。

“她很好,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你就不用操心了。”他硬邦邦地說,雙臂收了回來,身體也向前,“你就沒有別的話說嗎?”

“我想見見她,你能幫我說說嗎?我保證不會超過規定時間,你所有的要求我都會做到。”春曉還是和和氣氣地說。

所有的要求,她是有多傻,看不出那些要求就是為了不讓她再見她嗎?他不明白這個孩子有什麽重要,她要這樣鍥而不舍地爭取。是,她陪著長大的孩子,花了心血,可她就不覺得之前那些心血本來就他媽是全白費的嗎?一個自閉癥的孩子,你花的那些功夫就像往他媽大海裏捏了一車沙子,連個聲響都他媽沒有!你如果把那些時間那些精力做點別的,隨便什麽別的,不都比這個強他媽一千倍嗎?

“你跟宋經誠是怎麽認識的?”張華騰壓住莫名其妙的怒火,盯著她問,“你跟她很熟嗎?”

春曉搖了搖頭,見他不滿又補充道:“他是周律師的客戶。”

“你不就是跟著周律師嗎?聽說跟他走得很近吶。”張華騰輕浮地說。

春曉沒有說話,想起了什麽,又問:“華月好些嗎?”

如果華月好些,至少還有別人能看看鈺涵,她更久沒見過華月了,並不抱什麽希望,但這個護理中心還掛著別的牌子,看樣子也許華月也在這兒?

“她還在美國,鈺涵我帶回來有用,她有什麽用?我不必帶在身邊。”張華騰冷冷地說。

春曉的希望一下子又破滅了,好像只有這時候她才能明白剛才其實她是抱著很大的希望的。鈺涵不討人喜歡,只有華月和自己真心地喜歡她,可是她們倆都不在她身邊,就算有專業的醫生老師護士,有玩伴,有最妥帖的環境,她還是覺得不夠。

不過也就只能這樣了。還能怎麽樣呢?這一切又不是新鮮問題,用不了再想多久了。春曉說:“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我不是哪樣的人?你覺得我他媽是哪樣的人?蔡春曉,你有意思嗎?你他媽這樣說話有意思嗎!”張華騰在心裏揭案而起、指著春曉的鼻子怒罵道。他真想這樣做,真想給她幾巴掌,把她打得摔倒在地、頭發散亂,讓她捂著臉、眼含著淚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說不出話來。

可是春曉已經站起來了:“你沒有別的話,我先走了。”

“站住。”他說,氣勢足得很,可惜春曉本來就還站著沒動,聽見他說反而略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其實不是想打她,他是想抱她,想告訴她自己是費了很大的勁才來看她的。

他站起來,板著臉,惡狠狠到眼眶發紅,可是他聽見自己說:“你既然還能搞定周昀楓,還能認識宋經誠,看起來還有點本事。可是你不用妄想爭奪鈺涵的撫養權,你知道我絕不可能讓給你,你請再好的律師也沒有用!”

春曉一楞,說:“時過境遷,我知道。”

周昀楓這半天也過得糟透了,昨晚聚會到兩點,回到家先是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一會兒又醒了,看看表還不到六點。去上班太早,於是起來把郵箱和日程翻了一遍,把能做的事都做了,其他心情不好時做不了的沒敢碰,好不容易挨到八點,下到一樓到沙發上坐了一個鐘頭。直到九點過十分,他確定春曉不會下來了,春曉從來也不遲到。想上去找她,想打電話問她,卻莫名其妙地不敢,窩窩囊囊地就到了辦公室,一看座位果然空著。

他一個字沒問,半個小時後把儲鐘秀叫進辦公室罵了個狗血淋頭。儲鐘秀比他年紀大,脾氣雖好也是要面子的,可是他被罵得一聲不吭,周昀楓的專業能力在那兒,句句說的讓人不能反駁。要是春曉,也許還能領悟出來點什麽,學習到點什麽,儲鐘秀心想,突然想起來了,於是說:“春曉今天請假了,說是孩子有點什麽事,我看今天沒什麽急事,就讓她去了。”

周昀楓沒搭理這茬,揮揮手讓他出去。

儲鐘秀摸摸鼻子,在門口遇見了正想敲門的薛成雅,彼此交換了一個心事重重不知所雲的眼神。

成雅進門了,儲鐘秀看著門關上,掏出手機給春曉發微信,問她怎麽樣了,下午回不回來。

“周律,宋氏今天發過來的郵件,都主送蔡春曉,抄送你我。”薛成雅關上門,低聲說。

周昀楓都想把她轟出去,聽見宋氏兩個字才咬住的牙,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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