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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通篇·前緣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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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通篇·前緣 第3章

“我見你身上的功德,像是養育出了一位貴子?”

員外更加震驚,雖然他在鎮上小有名氣,許多人都知道他家中的狀況,可兒子高中的消息他也是剛剛才知道。

“不必驚慌,我無惡意。只是員外最近所做之事恐對你兒名譽有損,不利仕途。”溫落繼續說。

員外伸手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的意圖,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給了那個女人,讓她先走。女人走時還不舍的看了溫落一眼。溫落靈機一動,拉住女子,在她耳邊說了些話,還給了她一錠銀子,“勞煩你在鄰桌陪我師公聊會兒天,聊到我讓你走為止。”她又以別人能聽得到的聲音補充。因著溫落剛才給女子使的眼色,女子直接落座在和玉通同一張長椅上,一上去就勾肩搭背,玉通躲了一次,換了一張長椅。女子便不再跟過去了。只是坐在離他近一些的位置,千嬌百媚,溫存軟語,吐氣如蘭。這是前菜,需要一點一點滲透,溫落沒再關註那邊,轉回頭看向員外。

“高人請指教。”員外壓低聲音說。

“你在莊外一農戶家中奸淫其家中妻子,致其妻子有孕,如今你擔心事發,親手毆打孕婦致其胎死腹中。現嬰靈怨氣纏上你周身,你常通體發寒,夜尿不止,眼底青黑,胸中憋悶難喘息。還有一點,你自己可能看不到,你眉目間有一團黑氣。自此好運與你無緣了。”溫落故弄玄虛的停頓了一下說,“我說的可有錯處?

“大師,真乃神人也!求問何解,盡管開價。”

“我要你幫我辦件事,再加給我一生功德。”

“辦事好說。功德我怎麽給?在哪裏?”

“這個你不必理會,只要你願意給,我自有辦法拿到。不過我要先說明,功德相當於你的防禦兵器或是助運的東西,功德越大,坎坷越少,做事越順利。沒有功德一切都是現世報,現時報。比如有功德在身時,你丟了一錠銀子,被人撿到還給你。沒有功德時,你丟了一錠銀子,被撿到的人認為你是有錢人,盯上你搶盡你的家財,燒殺擄掠你的家人。我這樣說,你可能意會?”

員外面色沈重的點了點頭,沈默許久才猶豫的問,“若不救會是什麽後果?”

“你奸淫人妻之事敗露,你兒因你自此與官場無緣,對你恨之入骨。你晚年饑寒交迫,疾病纏身,與惡狗爭食,無人送終。”

“必須散盡全部功德?”

“必須。”溫落全無同情,該提點的也一句沒有提點。

“若我以後僅做善事,功德還會回來嗎?”

盡管溫落很不情願,但還是告訴他,“算你還有救,但很難,你傷人太重。除非,你妥善安置被你所傷之人,獲得人家真心實意的原諒。”

“有救就好,有救就好。”

溫落終於意識到玉通對自己的影響和改變,以往對待這個員外這種人,她只會落井下石,絕生不出絲毫惻隱之心。可如今,面對這種惡人,她也多出了提點的善念。玉通在她心裏,種下了溫潤的光,他把他的功德種在了她的心理。有時候,溫落會覺得自己的肩上正長出溫良的羽翼。溫落討厭這種感覺,“答應麽?”她冷下臉,失去耐心。

“答應答應。”

“找小二拿張紙筆寫上你願意將全部功德贈予我,以嘗嬰靈之怨。把你的血滴在上面。”溫落說完轉身回到玉通的身邊,她又給了那女子一錠銀子讓她走。明明是希望這個女子撩撥玉通。可越聽越聒噪,反倒是玉通,出乎意料的淡定。只是閉著眼睛端坐在椅子上念佛經,連面紅耳赤都無。

“師公,你現在心裏在想什麽?”面對玉通,她又換上一副純良的好脾氣樣子。

玉通沒理她。

“師公,你現在心裏亂嗎?”玉通還是沒理她。

溫落伸手摸他的脈搏,被他躲開。但溫落還是摸到了,沒亂。難道只有在那種情況下,生理反應才能讓他亂?這也恰恰說明了他本身心中就沒有邪念,對此毫不動心不是嗎?可是,玉通生她的氣了,這是第一次,他不理她。

溫落再要說兩句好話的時候,員外過來把功德契給她,並說道:“高人讓小人辦的事是哪一件?”

“這個契待你辦成事之後再給我也不遲,無功德在身我怕你辦不成。這附近有一家寶儀妓院,你去問問老鴇贖兩個人,姓名就說是喬四妻女就行,給她們安置一處住所,再給少量銀錢。不要太多,免得給她們招來禍端。若你平日能多加照看,也算功德一件。”

“是是,小人即刻去辦。”

員外一走開,玉通就睜開了眼。目光露出欣慰,全無生氣模樣,“為他所辦何事?”

“師公,你不生我的氣嗎?那你是不是該表揚我,我不僅把幫喬四妻女的功德讓給了他,還忍著想打他一頓的沖動提點他。”

“嗯,你做的很好。”玉通順著她的意說。

但這並不妨礙晚上玉通罰她抄經,為今日她買通那女子行勾引他之事。溫落再三保證不會再犯。無效計謀她當然不會用第二次,而且大庭廣眾的確對玉通聲譽有損。雖然明眼人都看得出他自巋然不動,心如止水。但溫落還是認為自己考慮不周。抄經之後,又是一場宿醉。次日醒來,溫落覺得後腦疼痛,一摸,竟然鼓起一個大包,猜測一定是作業喝了太多酒不知道撞到了哪裏導致的。一番洗漱過後,溫落揉著頭上的包去找了玉通,去時玉通正在房間裏念經。她沒有打擾,悄悄退了出去叫樓下的小二把早點送到玉通房間,她自己先獨自吃了起來。吃到一半的時候玉通才念完經。

“師公,師公。”溫落嘴裏的包子還沒咽下去,就忙不疊的求安慰,“我後腦勺磕了一個包。”

玉通沒說話,安靜的來到她身邊,輕輕撥開她後腦的發絲,一個紅腫的包就露了出來。

“要不要上藥?”玉通說,“先把食物咽下去再答我。”

溫落嚼了一會兒才咽下去,搖了搖頭說道:“不,擦藥弄得頭發上都是。”

“今日不可飲酒了。”玉通沒聽她的,拿藥給她上在患處,同時下了禁酒令。

溫落蔫了下來,後悔告訴他這件事,本來是想博取一些同情的,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

玉通吃飯的時候,溫落安靜的坐在一邊陪著。小二來敲門說昨天那位員外來找她。

“師公,讓他上樓來可以嗎?”

玉通慢條斯理的擦了擦嘴,而後點頭。

員外來時先是向兩人打聲招呼,溫落看向他,從上到下的仔細打量了一番。發現他周身的黑氣比昨天少了一些,就知道事情已經辦成。

“昨日贖出那對母女,給那對母女講了此事是您授意。那對母女說自知身份卑賤,不配見高人,願將自身功德贈與高人以報深恩。”說著,員外從懷中掏出三張功德契雙手奉於溫落。

溫落左思右想,又看了看玉通,最後忍著心痛拒絕了其中兩張,“她們母女的我就不要了,告訴她們以後多行善舉即可。那樣,我也可以享受她們帶來的功德,她們也算是報恩了。”

溫落接過屬於員外的那張功德契,還未收起來便被一旁的玉通拿了過去,“師公,他罪孽深重,我要他一生功德不為過。”她懶散的解釋,很少這麽理直氣壯。同時,她擺了擺手讓員外離開,說道:“三日後,你再過來讓我看看。”

“渡怨嬰損身,你忘了去年此時了?”玉通斂眉問她,他很少隱約帶有嚴厲的跟她講話。這讓溫落看不出他是在心疼還是責備。

“忘了呀!”溫落回答。

去年此時,她已經來到水月寺十個月有餘,為了讓名聲更響亮一些,為了立威,為了有更多生意送上門,她明知道這種事會讓身體受損還是接下了抹去亡嬰怨氣的功德契。那時玉通他們並不知道她的方式與佛家超度那種柔和方式不同,不知道她是屬於強行抹去怨氣。所以並沒有在意和阻止。雖然是強行抹去怨氣,但也不會傷及亡嬰,若傷及了,那反而是不積陰德。所以若要事成,需以自身損耗代替為代價。其實並不是要完全接受損耗自身,這種損耗可以用自身的功德來抵。可溫落舍不得功德。

那次之後,雖然揚了名聲,立住了威名。溫落卻病懨懨的在床上躺了半個月,還吐了幾口血。那段時間,弟子們日夜不離的照顧她,一度以為她要死了。那段時間,玉通睡得極少,除了照顧她,就是給她念經。在她清醒一些之後對玉通說:“師公,我一直以為你在給我超度,你不知道我有多想開口說話阻止你。”

見溫落開的了玩笑了,當時眾弟子們都松了一口氣。

“師公幫你替因員外致死的怨嬰超度。”玉通對她說,“你讓員外遲些再來。”

若是在寺中,弟子眾多輪番超度三天三夜也不是特別難的事情。但若一個人想要挨得住三天三夜極損耗精力體力,能不能撐得住還是一碼事。若是溫落會也就罷了,可以和玉通輪流。但是那些平日裏抄的經文,溫落一句也沒有記到腦子裏,此時後悔已來不及。

“師公,這是我的事,也是香館的事。和你沒有關系,就不勞煩你了。”溫落漫不經心的說,“你一年來總替我還這還那,我過意不去。”

“不是替你。眾生皆苦,你雖不尋常,卻也有苦處。”

“我不需要憐憫,也不想被你當成眾生。”溫落因為這句話忽然有了情緒,“我死我生,我傷我痛,不關師公的事。師公放心,我不會死,我要做的事情還沒做完。所以你不用想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事情。”

“為何生氣?師公幫你不好嗎?”玉通溫和的說。

他無法理解她總是忽然間的憤怒。溫落怔怔的看著眼前的人,他慈悲的目光裏裝的是所有人,裝的是眾生平等。不是她自己,他根本不是康熙,也不是羅燁,不會給她偏愛。是她自己一直在錯認,在想象罷了。她在惱什麽?究竟想要什麽?她憑什麽這麽貪心,憑什麽想要得到一個這般無暇的人的偏愛,她不配。

溫落眼中濕潤,卻翹起嘴角,恢覆了嘴甜的模樣,“對不起,是我情緒反覆太過敏感了。師公,你幫我吧!你來超度,我給你守著。只是我很擔心你能不能熬住,畢竟你是一個人。”

“無礙,你守好就是。”頓了頓玉通又補充,“這幾日晚上不要喝酒誤事。”

“好。何時開始?”

“現在吧.”玉通把功德契還給她,“收好。”

溫落收了功德契便派店小二去通知員外遲幾日再來,也告訴小二,三天內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三天三夜,溫落在玉通的房間裏,坐在門口守著,滴酒未沾,一覺未眠。到了後期,玉通已經開始疲累的唇色發白,冒虛汗。溫落也只是在一旁安靜的為他拭去汗水,未發一言。直到第三夜結束,玉通對她說了句,“你去吃些飯吧!”話畢,就暈了過去。

溫落替他把脈,脈象蓬勃有力,他只是睡著了。溫落坐在床邊看了他一會兒,又拿水來沾濕他幹燥的唇。她緩緩的俯下身,閉眼把臉貼在他的胸口,過了一會兒才下樓吃飯。

玉通傍晚時才醒,溫落吩咐小二準備了很多素菜放在桌上,她沒有陪著玉通一起吃,“師公,我必須要去睡覺了。”眼前影影綽綽,仿佛魂魄離體。話音一落,還來不及起身回房她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眼前剛剛一片漆黑,便又覆見光明。一束光打在溫落的臉上,穿著一身墨綠色長衫的明月從光裏走了出來,這是修成的明月,而不是那個少年明月。

“師父,你就不能讓我睡一會兒,再入夢嗎?我三天三夜沒睡,你不知道做夢很累人的嗎?”

“溫落,從故事裏出來吧,師父幫你。”話音一落,明月臉上便立刻出現一道血痕,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了一樣。這是懲罰,規則的懲罰。擅自幹涉故事中因果的懲罰,明月想幫她,但這是不被允許的。

“師父,你好不容易修成,別總生出惻隱之心。我只要幫了你師父,就是功德無量,付出什麽我都甘願,你別擔心。我死不了。”

明月再要張口,臉上又多出一道血痕,甚至已經口不能言。

“別強行解除禁言啦,人家都不讓你說話了。別浪費功德做這種事,有多餘的功德不如直接給我。走吧,我要睡覺。”明月消失了,帶著他的悲憫。

溫落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看來疲勞也是一個人入睡的好方式。自溫落恢覆記憶以來,這是第二次沒有借助飲酒入睡。

剛一打開門就見到店小二守在門口,而且掌櫃的也來恭敬的伺候。

“客官,哦不,菩薩。”小二把洗臉水給溫落端入房中。

“菩薩在那,不是我。”溫落指向玉通的房間,淡淡的道:“我師公起了嗎?”

“起了起了,已經把洗臉水端過去了。”

溫落點頭。

“菩薩。”

“別叫我菩薩,我不是。”溫落不耐煩的打斷店小二,她不認為自己配的上這個稱號。更有能力的人就算是菩薩嗎?

掌櫃的給小二使了個眼色讓他退下後開口道,“客官,您幫陳員外祛病的事已經被傳開,現在樓下有很多人等著您瞧病。”

“知道了。”溫落點點頭溫聲說,“我先去給師公請安,一會兒我們下樓吃早點,兩碗稀飯,一份素包,一份肉包,一碟鹹菜。有勞先準備一下。”

溫落出門時剛好遇到玉通從房間裏出來,“師公,精神恢覆些了嗎?”

玉通點頭,問道:“你呢?”

“我睡的很好。”

兩個人走到了樓梯口拐角處的時候看到了樓下烏央烏央的人,玉通走在前面下了樓。即便是人滿為患,店裏還是有一個空出來的桌子,是專門為他們而留。玉通坐下了,溫落緊隨其後,放下一錠銀子在桌上,“飯菜的錢。剩下的就當是給你添麻煩的欠禮了。”

“不要不要,能為客官做事是小人的福氣。”掌櫃的對溫落是又敬又怕,有神通的人幫你自然是好,要發起火來害你也是十分容易的。

“要的,無功不受祿。”溫落看了掌櫃身上的功德一眼,“你若想找我幫忙,是可以的。酬勞與銀錢無關,收下吧!”

掌櫃連聲道謝後便離開了。

玉通一身的金光洗清了這一屋的濁氣,溫落看玉通越發順眼,恭敬的給他倒了一杯茶,“師公,若世人都如你一般該多好,這樣我的功德早就滿了。”

“如此,別人就不會求你了。”

“是啊,就像你從來不會找我幫忙一樣,從來都是你幫我。”是啊,功德圓滿的人能有什麽大災呢?

“師公,一會兒你先上樓吧,這裏人多,我怕擾你清凈。”

“無妨。”玉通道。

溫落摸了摸鼻子,心中嘆氣,想要大貪特貪的想法破滅了。

當有了渠道和捷徑以後,人真的是什麽事都很想找別人幫忙,對於功德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很多人都非常舍得。哪怕溫落已經跟他們說清楚利弊,也還是不能阻止他們前赴後繼的腳步。對他們來說,用功德換取想要的東西就像不勞而獲一樣簡單。

今日求助的人,有一些都是沒什麽功德卻有很大貪念的人,就像想拿一文錢去換一塊金子。溫落把這些人統統拒絕了。每當這時,玉通都會提點他們多行善事,有的人對玉通表現出不屑,認為他不過是花架子的和尚,什麽神通都沒有。這樣的人,被溫落叫了回來,並同意幫忙,用他一生功德以及下一世的功德去換取他想要的。但是 ,這個行為被玉通阻攔了,他並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嘲諷。就像她也曾在被康熙的兒子見到時聽不到他們對她的點評一樣,她很好奇,自己在那個時候為什麽會變成那個樣子呢,好像可以看的開好多事情。

一個上午過去,她只接了一個大戶人家信佛的老奶奶,老奶奶心地善良,一生養育了三個子女都有所成就,品性也都還不錯。但老奶奶來找溫落,不是來給自己和子女辦事的。老奶奶說她養了一只狗,前幾天大狗生了幾個小狗崽,其中一個小狗崽病死了。大狗也因此變得沒有活力,不吃東西。老奶奶不知道該怎麽辦,茶不思飯不想,聽說有溫落這樣一個人,就來找她了。

“您給我五年功德,我幫您。”

“一年。”玉通替老奶奶討價還價。

溫落壓低一只眼,挑起另一只眉,仿佛在抱怨玉通對她的吝嗇和對別人的大度。

“三年。”溫落還價。

玉通沒再說話,縱容了她。

溫落心疼的丟掉兩年,她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淪為獸醫。收了功德後,溫落在可愛的小狗的鼻尖輕輕一點,小狗立刻生龍活虎起來,只是意外的,那只狗咬了她一口,仿佛在為自己的主人抱不平。責怪溫落的貪婪。被咬住的地方傷口醒目,她的手被玉通急忙握住查看,老奶奶一聲聲道著歉,一瞬的光景,傷口在眾人的驚嘆聲中愈合了。

是的,她的所有皮外傷都能很快愈合,但傷口還在,痛感還在,只是別人看不到罷了。

“這就叫狗咬呂洞賓吶!”溫落毫不介意的嘆氣,“奶奶,我這是報應。不關你和小狗的事,你走吧!”

“師公,怎麽你也好奇起來,又不是沒見過。”她曾不小心摔倒,不小心打破酒瓶,都出現過皮膚被劃破的情況。玉通不是第一次見。

玉通放開了她疼的在顫的手,說道:“用你的能力緩解一下罷?”

“不用,浪費功德。”

“用師公的。”

“不用了。”溫落說,“不過師公下面還是你幫我出價吧,你比較公正,我遭到反噬的可能性會小一點。”

玉通既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又閉起眼睛念經,手中的念珠比之前轉動的快了許多。

接下來來了一個年輕書生,模樣普通,斯文幹凈卻雙眼無光,哀思重重。他的功德不多也不少,既非大善,也非大惡,是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想要什麽?”溫落問他。

“見我妻子。”書生端正的回答。

溫落轉動扳指沈默半晌,看著他的眉心探查了一番後,正要開口時聽書生說道:“我願用一生功德換她見我一面。”

人有時候是會討厭自己的,溫落原本想正常開價幫他一下。但沒想到他會這樣說。用一生功德去換見另一個人一面,這不就是她這種人嗎?

“辦不到,下一位。”溫落冷漠的說。

一生功德都放棄不要這對溫落來說還是第一次,玉通也因此而再次睜開了眼。

“既然能通陰陽,為何辦不到?”書生不離開。

“不想辦。”

“為何?”是玉通替書生問。

“師公,沒有七情六欲的人不會明白,你沒有經歷過,更不會明白。”在成為香館的主人前,她也曾這樣求過明月,明月沒答應她。成為香館的主人,卻不能為自己做事。只能為他人。

書生始終坐著不動,直到後面有人等的著急了,開始催他走。

玉通再次開口為他說情:“他明白,他想要什麽就可以了。我看他十分痛苦,不如幫他一次?”

“用一生功德換取見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一面,你覺得值得嗎?”溫落仍看著玉通,“你們佛家不是都說放下執念嗎?”

“值得!”書生說,眼中淚光閃爍。

在紙上寫下功德契,滴上血,一套動作一氣呵成,而後遞給溫落,甚至溫落還沒有答應他。

溫落調整情緒,站了起來,一把扯過功德契揣入懷中,“跟我上樓。”

“師公,你要不要一起來看下我的厲害,我還是第一次在你面前展示如何見鬼魂。”

玉通默了很久,皺起眉道:“其實,公子,人鬼殊途,我若方才知道你妻子已經過世,是不會讓溫落接下你的功德契的。她行此類法事皆擔危險在身......”

溫落不想聽他再嘮叨了,拉了他就向樓上走,“功德契都到手了還想讓我退回去嗎?我見不到想見的人總不能讓別人也見不到吧。師公你不是教我要體恤眾生。”

玉通生硬的抽出了被溫落拉住的手,沒說話。

三人來到溫落的房內,溫落讓書生站在空地處,並讓他摸了一下她手上的扳指,她在他眉心處點了一下,燃起一支香。而後自己則和玉通坐在了桌旁,“你們有半柱香的時間。”

虛空中幻化出鬼影,只有溫落和那個書生可以看見,“你想看嗎師公?她在那。”她指了指書生對面的位置。

玉通搖頭,問她:“手指好些了嗎?”

“沒有,大概好多天不能抄經。”

“......你傷的是左手。”

“師公,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嗎?”

“抄經對你有好處,放下我執,你才會解脫。”

溫落無可奈何的扶額,而後輕笑,“師公,我不要解脫。如果你入過凡塵俗世,如果你愛過一個人,如果你為她生起執念,那就算很痛很痛,都不會舍得放下。我從未告訴過你為什麽要積功德吧?和這個書生一樣,我也有一個很想見的人。但我需要有很大的功德才能見他,一點也不如他這般簡單。”

溫落這樣說著的時候玉通忽然站了起來,蹭的一下跑到書生身邊。以手執刃,那個書生竟然在這裏自絕,玉通手上的血順著刀刃流下。

“讓我死,我要去見她!”那個書生哭喊著。

溫落迅速起身在書生眉心一點,他便暈了過去。沒有多說廢話,溫落便要用功德讓玉通的傷口愈合。玉通阻止她,“上藥即可。”

溫落轉身去行李裏面拿出調制好的創傷藥膏,在為玉通清理好傷口後敷上,然後拿來白布包紮。

“他沒事吧?”玉通還在關心躺在地上的年輕人。

“沒事。”溫落拿起茶壺便砸在書生的臉上,也不管水是冷是熱,玉通想要阻止已來不及。

“師公,你別說話,我抄經就是了。”她直接封住了玉通的口。

書生醒了,張口就說:“為什麽不讓我死?為什麽不讓我見我娘子?”

這副癡男怨女的模樣和自己當初一模一樣。

“你想死什麽時候都可以,但是不能在我們面前!”

“溫落。”

“幹嘛!”溫落忽然對玉通發火,但看到玉通神情一怔後她又收斂起來,她本身心中就經歷過多,再加上有一些人的功德裏有戾氣,她收了自然也會有些影響,“對不起師公。”她及時為自己忽起的暴躁溫聲道歉。

緩和了一下情緒才心平氣和的對書生說話,“你在見你娘子時是與我共用一體,你自殺就等我殺我。明白嗎?”

“我......我不知道,抱歉。”書生還算明理。

“你不用道歉,如果你覺得過意不去,就把下輩子功德預支一部分給我,反正你也要去見你的娘子一面了。見了以後你又要投胎,這樣我的功德就能馬上兌現了。”

溫落這樣說著的時候一直在偷偷的觀察著玉通的反應。出奇的他一直都沒有制止她,直到書生把功德契給溫落,直到書生離開房間。玉通才開口問她,“真的是共用一體嗎?”

“嗯,師公剛才無意中救了我一命。”

“你.....不是不會死嗎?”

“本來的我是不會死,但是我可以死在你們這裏,這本故事裏。這裏就像我來做的一場夢。不過,我不信任的人殺不死我。但這種情況......相當於自己殺自己,誰會不信任自己,誰又能想到當著別人的面自殺。”

“以後莫要冒險了,師公不該不問清楚就讓你幫人。”

“冒險值得,起碼你知道了有些人就是不能幫的。”

“不是不能幫。”玉通解釋。

“師公,我就知道怎麽都說服不了你。”溫落打斷他,“你放心,我會繼續幫忙的。”

玉通點點頭,“但要保護好自己。”

“師公,你難道不好奇我為什麽這麽聽你的話嗎?”

“你不是說因為我的功德?”

“還有別的原因你想不想知道?”溫落趴在桌子上看他。

“你想不想說呢?”他溫和的笑著問。

“想,很想。但不能說。”

“為何?”

“因為那會顯得我過於貪心了。”因為我怕你會避開我。

“你還會比現在更貪心嗎?”玉通第一次開玩笑逗她。

“師公,我真的在你的監督下已經收斂很多了。”溫落站起身,“餓啦!我去叫小二送飯上來。”

因為玉通的手上有傷,溫落便理所應當的在吃飯的時候給玉通夾菜,本來想餵到嘴邊,可被他拒絕。溫落只好給他夾到碗裏讓他慢慢吃。

吃飯的時候溫落想到了後續的沐浴,洗漱,穿衣,如廁等一系列問題,於是開口道:“師公,你摸一下我的扳指。”

玉通拒絕。

“你都不問我為什麽讓你摸就拒絕?”

“你想用功德幫我治傷。我見你每次幫人都會摸一下。”玉通說,“只是皮肉之傷,無礙。”

溫落點點頭,手卻出其不意的在玉通的手背上蹭了一下,玉通躲閃不及,只能無奈嘆氣。

溫落每次見玉通被她逗得無奈尷尬都會覺得歡喜。是的,歡喜心的歡喜。

“一只手解不開的,師公。”溫落去幫忙拆開玉通那單手拆了半天也沒拆開的白布。

玉通看著她為自己拆白布,忽然問,“你可以看到自己的功德嗎?”

“看不到。”

“那你如何才能知道自己功德已滿?”

“有人會告訴我。”頓了頓,溫落補充:“師公,如果某一天我突然間消失了,你們在哪裏都找不到我了。那我應該就是功德夠了,離開這裏了。”

“直接消失,不準道別嗎?”玉通懵懂的問。

“這是個好問題,我也沒有問過。如果功德沒有滿的話,我要離開一定會道別的。”溫落說。

次日,他們便離開了這個地方,溫落在幾番偷偷打聽以後帶玉通來了一個美女如雲的城池。他們走遍了大街小巷,玉通一個美女都沒註意,倒是把角落裏的乞丐都施舍了一遍。溫落覺得這個辦法行不通,和玉通在城裏吃了午飯後下午就出了這座城池。

走著走著,路過一片山林。瀑布從山頂傾瀉而下,空氣清新如洗,蒼松翠柏,令人心曠神怡。

“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玉通輕聲說了一句詩詞。

時值下午未時,烈日餘溫尚存,幾個窈窕少女在瀑布下的水池中洗澡玩水。

“師公是說水池裏的人嗎?”溫落問。

玉通只是看了山頂瀑布,根本沒向下看。被溫落這樣一說才向下看去,臉色一僵便別開頭去,低聲念經悔過。

“師公不覺得好看嗎?”溫落問他。

玉通一路上早已把她的心思識破,開口問道:“你說的劫,是否與女色有關?”

溫落猶豫的時候在想,他自己猜了出來算不算她違反規則洩密。玉通中正寬厚,並不是傻也不是木訥,幾次三番下來,無論如何也猜到了。

“我不能給你答案,師公。因為我一旦肯定或者否定你的猜測,會立馬受到責罰,還有可能現在就在你面前消失。這樣一來,我就白來了,你的渡劫也就失敗了。”

玉通安靜的看著她,沈默了許久沒有說話。最後像是下定決心一般,面對著瀑布水池,盤腿席地而坐,睜眼看著,念起經來。

溫落被他這番行為驚到了,在怔楞中久久不能回神。回過神來時,心裏開始泛起疼痛,開始難過。她覺得自己做錯了,起碼用錯了方法,她為了自己,為了幫玉通渡劫,竟然讓他主動去接觸色相,而他自己並不想,更不希望用這種方式。玉通會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讓她心安。

溫落蹲下身,伸手遮住玉通的眼睛,“師公,我們還是回竹林峰吧!”

長長的睫毛刷過她的手心,玉通沒有動作,只是安靜的問她,“你放下了嗎?”

“放下了。”溫落拿下手,對已經閉上眼睛的玉通說,“我想通了,不必為未來之事擔憂,物來順應,兵來將擋。”

他們當晚在一處閑置已久的木屋住下,玉通睡在地上,而她睡在床榻。

周轉兩日,他們回到了竹林峰,又過回了以前的日子。

剛回到水月寺時,師兄弟們對溫落都有些不適應,認為她比以前好說話了,比以前“善良”了。

唯獨明月不插嘴,她的師父,打小就比別人成熟。比別人高深莫測。要不怎麽說能成大事呢!

某日,溫落與明月對弈圍棋,她的圍棋知識一部分來自於曾經的無憂,精進部分是來自康熙。但從那之後,再也沒有過精進。溫落下不過明月,屢戰屢敗。

“師父,你太少年老成了!”溫落落下一子說。

“是啊,我們都說有時候他像師父似的。”清風接道。

“不一樣,師公他老人家還是比較有人情味兒的。”

“溫落,你真的不會老也不會死嗎?”清風好奇的問。

“在這裏會死,但不會老。”

“怎麽死?你受傷了都沒有傷口的。師父都做不到這樣。”

“師父是肉體神胎,我是神身凡心,不是一個境界。我在這裏死其實不是很容易。除非有人想殺我,而且這個人的功德要高過我,我還要信任他。比如師公拿一把刀在我胸口一紮,那就是我的死期,我就再也回不來這裏了。”

“我們呢?”

“你幹嘛?想殺我?省省吧,我雖然看不見自己的功德,但起碼能保證比你們的多。”

“你說到哪去了,我只是好奇。”清風說,“那你要是正常離開,不是因為死亡被迫離開的話,還能回來看我們嗎?”

“可以啊,當然可以。我能把你熬成老頭兒,熬成骨灰。”

此話一出,眾弟子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依舊有絡繹不絕的人來找溫落求助,每當這個時候,師兄弟都搶著要做溫落的左右手,只為見識那些神通異能,甚至見得多了,有人想親身嘗試。

溫落沒放過這個機會,收了他們的功德讓他們嘗試,而後又轉身去玉通那裏告狀。他們無一例外的被玉通斥責了。她當然也不能幸免於難,被罰抄經,每當溫落想被玉通監督抄經的時候,都會故意犯點錯。

但也不能經常犯錯,不然太刻意被人看出來就不好了。比如有幾次她犯錯之前,師父明月就力挽狂瀾及時制止了她。

“師父,在將來如果你再遇到一個叫溫落的小孩兒,記得一定要收他為徒,教她學琴。但你不能像我教你一樣,要有點耐心知道嗎?”

“記下了。”明月點點頭,恭順的模樣仿佛他才是徒弟。

“我剛進寺的時候你為什麽選我當徒弟?”溫落問。

這個問題讓明月瞪大了眼睛,那張表情不太多的臉上出現了詫異的神情,“你會不會是記錯了?我好像沒選過,是你一來就這樣稱呼我。”

聽他這樣說,溫落伸手敲他光潔的腦殼,“你就不能說見我天資聰穎,蕙質蘭心?”

“出家人不打誑語。”

“你......”溫落再要伸手,被玉通撞了個正著。

“溫落,過來。”玉通這樣說。

溫落知道,她又要因為不尊師重道被罰抄經了。

註:“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引自張九齡《湖口望廬山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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