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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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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天光泛白的, 夜色開始被驅散。

隨之一起退散的,還有南越的兵馬。他們勝算不大,主動撤退是最體面的收場方式。

姜煦走向自己的馬。

胥柒站在車上, 道:“姜少帥氣色不錯,恭喜你重獲生機。 ”

傅蓉微擡頭,看見頭頂盤旋的海東青, 她摸到護臂,在腕上纏了幾道, 吹了聲哨, 海東青鎖定了她的位置, 俯沖而下, 停在她臂上。

姜煦獨自去, 獨自回, 身上還沾了不少清晨的露, 一人一馬順著山道上來,緩緩走進了傅蓉微的視線中。

傅蓉微等他靠近, 問:“勸和了? ”

姜煦說:“都了結了,我們也該回了。”

傅蓉微勒馬回頭,姜煦對裴青道:“ 你們去清點兵馬。”

裴家兩兄弟沒跟上來。

傅蓉微走出了一段距離之後,聽見身後動靜雜了起來,轉頭一看,鎮北軍已經聚了起來, 他們此行並未配戰甲,皆一身布衣, 往茂林裏一鉆, 確實難以發現行跡。

傅蓉微尋了一圈,卻沒見著張顯。

張顯沒有隨軍, 他畢竟年紀不小了,腿腳受不起顛簸折騰,軍令一傳到,他便騎著個驢不緊不慢地趕路,此時距離蝮山還差著一段呢。

傅蓉微向阮先生辭別。

阮先生真誠的希望他們一路順利。

傅蓉微問道:“先生之前告訴我,瀟湘玉要用在毒發之時,才能有效。可距那日他毒發已經這麽多天了,為何他身上毒一直沒有再發的跡象?”

阮先生似乎早料到她有這麽一問,道:“毒是種在他身上,又不是種在你身上,你不是他,你怎麽知道他沒有毒發過呢?”

傅蓉微一楞,明白了:“是啊,他不吭不響的,誰又知道他到底疼不疼呢?”

阮先生笑了一下,道:“我倒是有個建議。”

傅蓉微:“先生請講。”

阮先生道:“杜鵑引藥性特殊,是專攻腦髓的毒,有兩種情況會加速他的毒發,一是精疲力竭之時,二是極致歡愉之後,你可以嘗試一下非常手段。”

傅蓉微敏感地看了一眼,他坦坦蕩蕩,毫無促狹之意,可見心裏一片赤誠。

她點點頭:“多謝先生。”

阮先生又道:“我腿腳不便,不送了。待你走出此山十裏,記得回頭看。”

傅蓉微不明所以,一頭霧水。

回程的路上,鎮北軍落後一步,姜煦和傅蓉微帶著幾個人先行,十八娘說不與他們同道,快馬加鞭更先一步走了。

傅蓉微仔細數著山程,數滿十裏之後,她停了下來,回頭看,蝮山的山巔處,迎著烈日,一只金色的彩鳳緩緩飛天,姿態優雅的舒展雙翅,

它實在是太大了,傅蓉微站在十裏之外,都能感受到它壓下來的陰影,烈日下流光溢彩的羽毛輕柔的拂過山巔,直上九天。

傅蓉微沒見過當年真龍降瑞奇觀,但此時震撼中她想,也不過如此了吧。

傅蓉微輕聲道:“此景若是傳入馠都,不知又是怎樣一番腥風血雨?”

姜煦:“不會傳進馠都的。”

傅蓉微明白,風起時才易造勢,除非有心人利用,否則興不起什麽浪。

那只彩鳳在蝮山上空盤旋了許久,在某一個瞬間驟然炸開,化作星星點點的流光,籠罩了整個蝮山。

竟是毀了。

傅蓉微沈浸了許久,多日之後甚至還能偶爾在夢中見到這一幕。

渡江之後,北邊的氣候冷了許多,傅蓉微收到了家裏的來信。

蕭磐身死的消息已傳遍了四海列國。

他的死因也沒有被披上謎,頸上的傷口明明白白,密道中幸存的幾位侍從親口為證。

傅蓉微名聲大噪。

大梁皇帝蕭磐被北梁的攝政王妃傅蓉微一刀穿喉而死。

華京諸位自然也聽說了。

然而姜夫人信中對此事一個字也沒提,只催他們腳程再快些,一家人好團圓過個年。

確實要加快速度,才能趕得上除夕。

客棧裏,傅蓉微燈下寫完回信,轉頭看向榻上,姜煦雙眼緊閉,好似已經睡熟了。

傅蓉微出門悄悄把張顯叫進來,指著姜煦打了一連串的手勢,最後朝張顯比了個大拇指。

張顯毫無障礙地意會了她的意思,底氣十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只見他摸出金針,在姜煦耳後各刺一針。

姜煦猛地睜眼,百會穴上已被針尖抵住,稍偏寸許,便要他半條命。

張顯下定論:“是毒發之象。”

傅蓉微捧出了瀟湘玉。

姜煦明顯抗拒:“不。 ”

張顯知他毒發時氣力不濟,有一百種法子能治他。

姜煦抗議無效。

張顯這老小子有傅蓉微撐腰,幹脆利落地刺破了他的十宣。

傅蓉微冷清清的目光盯著他,仿佛一尊沒有感情的琉璃神像,姜煦覺得遍身發冷,轉頭不看她。

觸目驚心的血水端出去整三盆,血色才由濃轉淡,恢覆了正常的顏色。

瀟湘玉扔進水中,吞吐著排出毒血,傅蓉微用筷子撈出來,擦幹小心收好。

張顯晚一步出來,告訴傅蓉微:“睡了。”

他是由於失血過多而昏睡。

張顯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道:“這解毒的法子還真是要命,拔一次毒元氣大傷,我開個方子,讓他們照方抓藥,這幾日別忙趕路了,先養一養。”

張顯又忙了好一陣,到了半夜,藥抓回來,院子裏小火煎著。

傅蓉微勸張顯歇一歇,道:“早幾年就聽說您老人家的名字了,直到今日才有緣得見。”

張顯捂著嘴小聲道:“姜少帥曾經很鄭重警告過我呢,讓我見著你躲著走,別管閑事少說話。”

傅蓉微客客氣氣的笑著,道:“我總是不太能理解他在想什麽,他一直傷病不斷,我見到的很多,我見不到的更多。那麽多可怖的傷,他卻很少顯出那種病勢纏綿的樣子。張老,請你告訴我,他身體到底什麽情況?”

張顯道:“恢覆的快是正常的,他畢竟才剛剛及冠之年,正是生龍活虎的好時候,倘若這個年紀就一副病怏怏的樣子,那恐怕就是早夭的命了,只不過……人身上沒有白受的傷,等他再上點年紀,那些沈屙就要來向他討債了。”

傅蓉微:“所以他會衰敗的很快……”

張顯嘆氣:“他早就該歇了,但他一直覺得不到時候,他總是想等塵埃落定再歇下,可樹欲靜而風不止,人活在世上,每天不是這個事,就是那個事,哪有真正的平穩,除非死了。”

姜煦放血傷了元氣,路程便耽擱了,他養了兩日,湯藥和補品灌下去,第三日清晨天剛亮,便在院子裏拔了刀,把人家客棧裏的老樹一劈兩半。

店裏夥計氣哭了。

傅蓉微默默拿了錢賠給人家,吩咐下去準備啟程。

前段日子,還只是傅蓉微單方面不搭理姜煦,現在姜煦也變啞巴了,二人之間互不說話,一路上,一個在馬上,一個在車裏,隔著一段距離,死一般的寂靜。

夜宿客棧時倒還同房。

傅蓉微為了抓他毒發時的破綻,就坐在床邊,一雙眼睛像兩顆黑曜石,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姜煦有時半夢半醒,不小心對上她那目光,簡直渾身發毛。

換成旁的什麽人,姜煦非要把他眼珠子摳了不可。

可自己要死要活取回來的夫人,說不得,更打不得,他只能縮一縮脖子,翻了個身假裝看不見,卻再也睡不著了,精神抖擻地等到天亮。

天一亮,盯了一夜的傅蓉微便犯困,在馬車上鋪了厚厚的軟褥補眠。

姜煦打馬路過車旁邊,豎起耳朵聽著裏面均勻的呼吸,壓著速度趕路,以免顛簸,一慢再慢,臘月快到底了,他們才走了一半,除夕恐怕真趕不上了。

傅蓉微白天睡得越熟,夜裏便越精力充沛。

姜煦不勝其擾,怎麽不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

隨行的侍從們在張顯的妖言惑眾下,逐漸更傾向傅蓉微,畢竟這可是位能一刀穿喉的狠人,王爺都不敢惹的。

如此尷尬的場面在多日後,他們進入楚州地界的那一天,得到了緩和。

傅蓉微捧著手爐正昏昏沈沈的睡著,車簾一掀,涼風透了進來,傅蓉微感覺到有人推她。

睜開眼,姜煦歪在她身邊,說:“下雪了,去看看。”

傅蓉微支起窗,北風卷著柳絮般的雪花,糊了她一臉。

大雪一落下,好像世間沒什麽東西是不能被蓋住的。

傅蓉微記不清自己是什麽時候愛上冬天的。

似乎是當她不在執著於春日牡丹時。

她喜歡路邊枯黃的草,喜歡刀割一樣凜冽北風。

喜歡新雪一層一層的覆蓋住大地,日淡雲輕下一片晶瑩。

喜歡雪裏墜在枝頭的紅柿子。

傅蓉微伸手接雪,直到手凍得冰涼失去知覺,她回頭一看,姜煦已經抱著她的手爐,靠在一旁睡著了。

她放輕動作合上了窗。

回京不走山路,繞道楚州,盡是平原,路程是遠了些,但好在不必被雪封路。

他們快趕慢趕,終於在除夕當夜趕回了城。

姜宅裏已經燒起了滾熱的鍋子。

傅蓉微前幾天寄給家裏的信上說,多半是趕不及除夕。

所以姜宅上下並未準備迎接。

因著華京的雪連日未停,街上已經沒什麽人了。

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姜宅門口,兩個半大的孩子在指揮著小廝掛燈籠。

一個高些,快有大人肩高了。

另一個還只到人腰際,穿著毛茸茸的狐裘,快要跟雪滾在一起了。

那是邱允恭在陪著蕭醴胡鬧。

馬蹄聲響起的時候,蕭醴皺起了臉,道:“誰呀,深更半夜在城裏縱馬?”

兩個孩子回頭看去。

只見一行人從風雪中沖出來,亂舞的雪沫裹在他們身側,淩厲又張狂。

蕭醴只覺得眼前花白,瞧不甚清,那十幾匹馬便急停在府門前,沖得他一個踉蹌。

邱允恭眼疾手快從後面拉了他一把,才免得他滾在地上。

姜煦黑氅一展,抖落一身的雪。

小廝們眼明嘴快,看清了人,一疊聲就吆喝開了:“少帥回府啦,少夫人回府啦——”

他們跑著把話傳進了門裏,整個院子都跟著躁了起來,和那沸騰的鍋子沒什麽兩樣。

蕭醴叫了一聲:“姜先生。”

姜煦低頭看著他,心想這個小東西怎麽老也不長個。

蕭醴又抻長了脖子去看他身後的傅蓉微:“三姨母。”

傅蓉微牽了他的手,一起進府。

姜長纓與姜夫人得了信,剛走到花廳,便與回家的二人碰上了面。

姜煦與傅蓉微在門外便行禮請安。

姜長纓虛扶了一把:“平安回來就好。”

姜夫人拉了傅蓉微的手:“你可真是嚇壞我了,此行沒傷著吧。”

傅蓉微笑著搖頭:“我沒傷著,倒是母親又瘦了。”

姜長纓隔空點了一下傅蓉微的腦門,道:“自從聽說你在南邊幹了件大事,你母親就有點寢食不安,想你一個嬌養的女子哪來的力氣,就怕你是牛勁上來了奔著同歸於盡去的。”

姜夫人有些著惱他口無遮攔,用力推了他一把,姜長纓卻只是微微一仰,腳下動都沒動。

傅蓉微見狀勸道:“外面風大,父親,母親,回屋吧。”

他們請過安先回霜園換衣裳,順便洗去了一身的風塵。

霜園被迎春和桔梗打理的很好,一切都和離開前沒什麽變化。

迎春給傅蓉微梳了發,歡歡喜喜的讓人擡了幾個箱子出來,道:“主子,你前段日子走的匆忙,今年冬新裁的衣裳和打的首飾都在這了,你挑挑看。”

傅蓉微示意她開了箱子,認真選了起來。

姜煦在另一間屋子沐浴後來尋她。

一撩簾子,傅蓉微正在試衣裳。

蝶戲花的紅馬面配月白的短襖,交領和袖口露著幾寸紅做點綴,發上簪的是雙鸞牡丹,耳上掛的是一對金絲小燈籠。

姜煦被這滿眼的金紅晃了眼。

傅蓉微素得太久了。

他都快忘了她在濃金華彩點綴下的風姿。

姜煦眼裏燒了起來。

傅蓉微身上不知戴了什麽首飾,走路一陣清泠泠的響動,似在耳邊,又好似隔了很遠,叫人怎麽也抓不著痕跡。

姜夫人見她穿得艷了起來,顯得很開心,用她的話說,正是好年紀的年輕女子,就該活潑一些,成天寡淡得像看破了紅塵似的,日子過起來也沒勁。

傅蓉微只吃了幾口素,很清淡,姜煦也沒吃多少東西,姜夫人看在眼裏,笑了笑,叫人熱了酒端上來。

二人對酒倒是來者不拒,喝了不少。

酒意上頭,傅蓉微回房時,便有些昏昏沈沈,微醺給她臉上更添了一抹血色。

郎有情,妾有意,再加上酒意助興……

一切水到渠成。

傅蓉微還喜歡冬日夜裏的溫存,幾乎能在她的身體裏燃成一片,燒掉所有的荒蕪。

熱水清洗幹凈痕跡。

姜煦合眼躺在床上,不是累了,而是體內氣血翻湧,極致的歡愉之後,杜鵑引壓不住了,順著經脈作起了妖。

傅蓉微披著衣裳爬起來,手起針落——

姜煦又徹底歇了。

當天夜裏,血水從房間裏端出去的時候,不小心有個老嬤嬤見著了,當場嚇得腿腳發軟,隔著院子她不知裏面發生了什麽,老嬤嬤在姜家伺候的半輩子,盯著滿眼的血只覺得好似回到十幾年前,年輕的姜夫人第二次身孕不足四月便小產時的場景。

老嬤嬤不顧這一把老骨頭,腳下打滑,摔了兩個跟頭,連滾帶爬的到姜夫人面前“謊報軍情”。

姜夫人受驚不小,趁夜趕到霜園,見傅蓉微好端端的迎出門,楞了一下,轉頭與那位老嬤嬤面面相覷,愕然問道:“你房裏出了什麽事?怎麽聽說端出好些血。”

傅蓉微完全沒往那方面想,只覺得是自己辦事不小心,大半夜把姜夫人驚動了,她見姜夫人穿得單薄,忙領了人進屋,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可瞞的,傅蓉微便將事情和盤托出。

姜夫人伏在榻前,摸了摸兒子幾乎毫無血色的臉,眼裏盈出了淚。

翌日初一。

姜煦連床都沒起得來。

傅蓉微試圖讓他喝藥。

姜煦閉著眼睛裝睡。

傅蓉微知道他已經醒了,道:“你不聽我的話,我只能讓娘來治你了。”

姜煦:“……”

姜夫人的眼淚全府無敵,若放在以前,姜煦是不怕的,他有腿能跑,跑遠了,姜夫人能自己便止了哭,畢竟她歷練了這麽多年,一點小事還是能看得開的,但現在……似乎是跑不太動。

姜煦撐起來倚在床頭喝藥,自己都忍不住唾棄自己,真虛啊。

早膳過後,姜長纓來了一趟,那些事姜夫人知道了,便等於姜大帥也知道了,傅蓉微把房間讓給了他們父子倆獨處,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麽,姜長纓離開時嘆著氣神色有些頹。

朝臣們聽說了姜煦回京的消息,一早就上門了,這回不用傅蓉微出面,姜長纓在前院就全給擋了回去。

林霜艷以密友的身份來訪,被迎進了霜園。

傅蓉微燒著小火爐,二人圍著爐子剝橘子吃。

林霜艷怒讚她:“你真了不起,消息剛傳回來的時候,我高興的三天沒睡著覺。”

她與蕭磐的血海深仇,十餘年了,等到今日,終於得見仇人身死。

傅蓉微垂著眼,平靜道:“本來,我以為殺了他之後,我也會像你那樣遏制不住激烈情緒,或揚眉吐氣,或稱心快意。”說著,她輕輕笑了一下,“但是都沒有,很奇怪,仿佛那並不是多麽偉大的一件事,而是我水到渠成的落下了最後一筆,給我的畫作蓋上了印章。我總在想這是為什麽,琢磨得久了,有點明白了,蕭磐的死在我這裏是已定的結局,我只是去親眼見證這件事而已。”

林霜艷目光覆雜的看著她:“你被恨糾纏了許多年,但你的一生不僅僅只有恨他這一件事……雖然我不知道你對他的恨意到底來源於哪,不過不重要,我們應該喝一杯,酒呢?”

傅蓉微笑了起來,讓人拿了酒來。

喝了幾杯熱酒,身上暖了起來。

傅蓉微道:“我最近有一點困惑,不如你幫我梳理一下。”

林霜艷很痛快:“說來聽聽。”

傅蓉微說話開始猶豫,似乎每一個字都在斟酌:“我有一個朋友……”

她稍一停頓,林霜艷立刻拖長了聲調接道:“——朋友啊?”

傅蓉微瞪了她一眼,有氣無力道:“是真朋友,你別打岔……我這個朋友啊,正值妙齡,很年輕啊,她有一個情郎,嗯……比她年長約十六歲。”

林霜艷瞬間打消了所有懷疑:“哦,那看來是真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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