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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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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姜煦今日去城外校場上找了幾個兄弟比箭,直到夜裏才披星戴月的回府。

他一進院門就開始解披風,臂縛,護腕,腰封……

解一路,扔一路,三個小廝一溜小碎步跟在他後面撿,穿庭而過時,他頓了一下步子,見父親姜長纓正在耍槍,於是便停下看。姜長纓舞完了一整套,招呼兒子過來,用槍尖戳了戳姜煦的腰:“你昨晚翻墻頭去平陽侯府家裏幹嘛了?”

姜煦從武器架上取下自己的銀月槍,劈手就反勾他的武器。

父子二人纏鬥在一起,掄了滿院子的銀輝。

——“紮實不少啊小子,最近是不是偷著練功了!”

姜家父子兩互相切磋常有。

對於姜長纓來說,上次切磋不過是兩三天前的事情。

可對於姜煦而言,那是時隔了好多年的舊事。隔了一個前世今生,隔了一個生離死別。

光覆河山哪是件容易的事情。

姜長纓戰死於北梁建朝的第十年整。

姜夫人在丈夫戰死後的第二年,郁郁而終。

世間便剩姜煦一人孑然一身。

最後那幾年,他上戰場都要貼身帶著軍醫,灌猛藥吊著一口氣,才支撐的下去。

十六年的南征北戰,一身舊傷和沈屙耗盡了他的命。

回到馠都,他松下那口氣,一病數日不見清醒,再醒來,他連最心愛的銀月槍都提不動了。

他才三十幾歲,正是一個男人本該如日中天的年紀。

重生一次,見的都是傷心人,經歷的都是傷心事。

姜煦不覺得有什麽是值得開心的。

但重新生龍活虎的身體,在他醒來的那一瞬間,給了他最有力的回應。

讓他愛不釋手。

姜長纓與兒子過招一百整,停下來時,竟有一種氣喘籲籲之感:“偷著練功了,絕對是偷著練了,哈,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欺負你爹,等著!待會讓你娘狠狠收拾你。”

姜煦愛惜地擦擦自己的銀月槍,他的槍與眾不同,槍頭上的刀刃比別人更長一些,且成銀月彎鉤狀,所以它有個專屬於自己的名字,叫銀月槍。

姜長纓回到之前的那個問題:“兒,你還沒告訴爹呢,你半夜去爬傅家的墻頭幹嘛?”

姜煦道:“回去找東西。”

姜長纓:“東西落裏頭了。”

姜煦嗯了一聲。

姜長纓一笑:“怕不是把心扔裏頭了,說吧,看上人家哪個女兒了,爹抓緊給你提親定下來,免得咱一回居庸關三五年,回來好姑娘都成別人的了。”

姜煦將銀月槍放回去,依靠在他爹那桿格外粗壯的紅纓旁邊,轉身往內室裏走,說:“一個也沒看上,您少操點心吧。”

飯桌上,姜夫人對姜煦接著審:“傅家那幾個姑娘我都看了,品性一時半刻看不透,但都單純……”雅音堂晏罷時,在張氏的安排下,她見了傅家的三位姑娘。姜夫人說的足夠委婉,一時看不透,意思便是初見不滿意。

姜夫人皺眉,可他兒子離席那麽早,按理說見不著姑娘們啊。

難不成……

“兒,你不對勁,告訴娘,你是不是在侯府見著哪個姑娘了?看中了?”

姜煦還是那句話:“一個也沒看上。”

姜夫人暴脾氣一拍桌子:“那你昨晚到底看誰去了?”

姜煦啜著熱湯,頂著父母炯炯有神的四只關切的大眼睛,說:“我昨晚去看的是別人媳婦。”

……

姜夫人直接倒吸一口涼氣,白眼一翻,差點當場厥過去。

姜長纓扔了碗筷,撲上去攬住夫人的腰,一疊聲喚著:“夫人,夫人,你別氣……”姜長纓抽空咬牙切齒地指著姜煦罵:“你個完蛋犢子,今兒要是把你娘氣出好歹來,我讓你在床上趴半年!”

姜煦:“……是你們非要問的。”

他看見他爹盤子裏的脆餅一口未動,於是伸手撈進了自己碗裏。

姜夫人好不容易撫平心口的躁動,思量道:“別人媳婦……你看中誰媳婦了?可平陽侯家也沒有兒子啊,就那麽一個糟老頭子。”她眼前浮現出張氏那略顯刻薄的面相,“不可能不可能……兒啊,你是在跟娘開玩笑的吧?”

姜煦可能是可憐他娘,點了點頭。

姜夫人狠狠捶了兩下胸口,告了句老天爺。姜長纓放心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低頭一看,盤裏薄餅不翼而飛。

……

姜夫人絮絮叨叨:“乖兒,你可不能和娘開這種玩笑啊。”

姜煦在姜長纓的逼視下,把最後一口薄餅咽了,用舌頭卷了下手指,然後用他那幹凈至極,無辜至極的眼睛對著姜夫人,說:“兒子沒開玩笑,她現在還不是別人媳婦,等再過三五個月,她就是了。”

約莫再有小半年,夏末秋初,宮裏的小選開始,傅蓉微就要入宮了。

姜煦上一世從小天之驕子,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一生征戰沙場,幾乎無敗績,他想要的,或是想要做的,最後都得到了。

唯獨留一遺憾,就是傅蓉微。

當年,他兵臨城下,明明可以把人救下,卻眼睜睜叫她喪命於懷中。

他終生不能釋懷,總覺得虧欠了她。

今世,他理應護著她。

保她今生一片坦途。

平平安安地入宮,順順利利地母儀天下。

他將來還會輔佐她和她的兒子,除弊革塵,他還需早早的找個機會,提前把兗王那個亂臣賊子宰了,以絕後患。

多麽圓滿……

姜夫人和丈夫面面相覷。

姜長纓眼睛轉了幾轉,嘆了口氣:“我曉得了。”

姜夫人還一頭霧水,碰一碰他:“你曉得什麽了?”

姜長纓扶著夫人的手臂,往裏間僻靜的地方走了幾步,壓低了聲音道:“你沒聽咱兒子說嗎,再有三五個月,那姑娘就成別人的媳婦了。今年皇宮裏有小選,就在三五個月以後,而且,平陽侯已經決意送一個女兒進宮了,各方都打點好了,皇上也點了頭。”

這倒是能說得過去。

姜夫人:“……咱兒挺有種啊,他這是想跟皇上搶女人?”

姜長纓懟著她的腰,說:“你快勸勸他歇了這心思吧,不行咱還是收拾收拾,押他回居庸關得了……造孽啊!”

他們重新回到飯桌上。

姜夫人也不知道他怎麽就能和那位姑娘扯上關系,溫聲勸道:“兒,你想開點,既然不是你的,咱們別強求了啊!”

姜煦:“我知道。”

姜夫人試探著問:“那阿煦,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她就怕兒子在一棵樹上吊死,以後對別的女人都提不起興致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為了兒子後半生的幸福,搶一搶也不是不行。

姜煦如實說道:“以後,我打算扶她的兒子登基,然後再扶持她垂簾聽政……”

姜長纓臉色駭變。

扶她的兒子登基?

這是要涉黨爭啊。

還要扶她垂簾聽政?

當今皇上可還健在呢。

姜長纓扔了碗,暈頭轉腦地走到外面:“家法,給本將軍傳家法——”

一陣風從他身邊狂卷著刮過去。

姜夫人一聲嘆息。

姜長纓捏著眉心,眺遠了看,便見一道身影熟練的飛檐走壁,從墻頭上翻了出去,再一回頭,哪裏還有姜煦的影子。

姜夫人幽幽道:“我總覺得咱兒子不是那種拎不清的人。”

姜長纓:“他拎得清嗎?他要能拎得清,他能現在就把登基和垂簾聽政都謀劃好了?”姜長纓坐在門檻上,氣鼓鼓吹了會冷風,腦袋清醒了一些,猛地一拍大腿:“不對。”

姜夫人愁眉不展:“怎麽?”

姜長纓:“夫人,我也覺得咱兒子不像是胡言亂語的人。

姜夫人愁眉不展:“你的意思呢?”

姜長纓喉結滑動,分析道:“翻墻頭可不一定是偷人,也有可能是偷聽呢……你說,咱兒子是不是偷聽到了傅家的秘密?”

姜夫人順著他的思路:“傅家要送哪個女兒進宮,恐怕他們自己現在都未必能拿穩主意,可阿煦卻說的那麽篤定,仿佛此事必會發生……他或許是在傅家聽到了什麽?又或許是在暗示我們什麽?”

姜長纓安靜下來,目光沈沈地盯著平陽侯府的方向。

姜夫人此刻一口飯也吃不下了:“不行,派人去把那崽子給我找回來,此事得問個詳細。”

*

傅蓉微本以為那夜一別後,這輩子她都不會再見姜煦了。

記憶中,姜煦只在馠都停了不足一月,便獨自回了居庸關。他的父母親停留的時間稍長一些,但也在春末就啟程了,姜煦再回來,便是加冠那年。

傅蓉微推開窗,她窗前這株玉蘭花已經被薅得差不多禿了,其他的幾株樹隱隱有準備開花的跡象,但還要再等些時日。傅蓉微翻身爬出去,坐在玉蘭樹粗壯的樹枝上,兩只腿垂下來,晃晃悠悠。

近幾日夜裏都是晴天,連一朵雲紗都沒有。

傅蓉微看著天上的星星月亮覺得有些膩了,高門大院裏的天沒什麽好看的,從來都是四四方方一角,她在皇宮裏幾乎日日看夜夜看。但她喜歡夜裏風裏的那種氣息,順著鼻腔,灌進肺裏,前所未有的舒爽。

傅蓉微閉上雙眼,仰頭靠在樹幹上。

她想:“我以後該怎麽辦呢?”

今日與蓉珠的閑談,其實是她攤開了自己的態度,她不想再去爭取進宮的機會。

那根本不像她一開始想象的美好。

她帶著傅家的陰謀進宮,身邊每時每刻都有無數眼睛盯著。

在傅家的內宅裏,苦歸苦,至少還有的喘息之機,可宮裏是隨時能吞人的泥沼。

平陽侯膝下沒有兒子。

非常奇怪的一件事情。

花吟婉為他生了一個長女,緊接著,張氏為她生下三個女兒。

平陽侯家業深厚,身份尊貴,他當然想要一個兒子,做夢都想要,但是他沒有,不知為什麽,他好像失去了那種能力,明明身強體壯,弄了幾個外室,嘗試了無數次,就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更邪門的是,如今他甚至連個女兒都生不出來了。

平陽侯怎麽能容忍傅家世代基業斷絕在自己這一代呢。

陰鷙,瘋狂。這是傅蓉微後來對父親的評價。

傅蓉微不知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對勁的,她和這個爹見過的面,說過的話,用一只手都能數過來。

傅蓉微搶了蓉瑯進宮的機會,用了些不怎麽光彩的手段。

那天夜裏,平陽侯才真正以父親和傅家家主的身份,將她叫進了書房,與她籌謀起了大計。

他沒有兒子,沒關系的。

他有女兒,女兒照樣可以生兒子。

生別家的兒子於平陽侯府半點用處都沒有,索性膽子放大點,搞個真龍天子的種來玩玩。

他要傅蓉微在進宮三年之內,必須得寵生下兒子。

可傅蓉微剛死了姨娘,他手裏再也找不到可以用來牽制傅蓉微的軟肋。

於是,在傅蓉微進宮之後,他開始不擇手段的制造偽證,以誣陷她的圖謀不軌,借此以拿捏她。

做夢!

傅蓉微上輩子在宮中謹言慎行、恪守規矩,做過最令人驚心怵目的事情只有兩件。

一是殉城。

二是掌權後親手削了平陽侯的爵,抄了自己的娘家。端得一手至公無私,鐵石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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