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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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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姜煦。

這個名字聽起來,就令人想到珠宮貝闕的皇城,寂靜的雪落,燃燒的炭火,和頂著冬日凜冽向人間偷寒送暖的溫煦日光。

他是姜家的幺子,去歲冬至才剛加冠,先帝賜的表字,良夜。

猶記得那場年關下的宮中冬宴,傅蓉微原打算抱病推了,可宮女們私下嘰嘰喳喳,將姜少將軍的表字傳得滿宮風雨。

那夜,她望著案上兀自枯死的臘梅,忽然決定去見一見盛名滿馠都的姜少將軍。

那一眼,可真是令人難以忘懷。

一身銀白輕裘,領口處圍了一圈柔軟的風毛。左肩上架著虎獅怒目的精鋼臂縛,披晶帶雪,在金碧堂皇的燈燭下折出森冷的肅殺。

可偏他一身配飾全都綴滿了鞓紅,不止發帶、絳帶,甚至連腰間所佩帶鉤都是一枚血玉。

紅白纏撞在一起,映在她的眼中,賞心悅目至極。

她精心侍弄一整年的臘梅未及盛開,便枯死在了寒冬臘月,然而冥冥之中,花魂好似又以另一種姿態綻放在她眼前。

*

猗蘭宮緊閉的雙門拉開一條線。

窈窕婀娜的宮人一身青綠,自外面昏暗的天光中走進來,端正跪在傅蓉微面前,面帶喜色,道:“娘娘,有消息了,陛下他們在北上的途中與回都勤王的姜少帥碰上了面。姜少帥率輕騎三千擊潰了叛軍追兵兩萬,此刻正往馠都方向來,必定能救娘娘出宮一起離開。”

傅蓉微正在繡一幅畫扇,宮變濺了滿城的血,叛軍當前,她手下針腳絲毫不亂,姚黃牡丹綻於絹上,二十一歲的太後,尚有一張年輕動人的容顏,又在深宮裏養得一身富貴嫻雅,她似乎不忍,卻不得不說:“姜良夜啊……他救不了我,誰也救不了我。”

牡丹花瓣如同灑金一般在她手中穿針引線,傅蓉微道:“哀家是大梁的皇後、太後,寧殉城,不北遷,不乞降。”

宮人聽了這話,哀從中起,掩面而泣:“娘娘您何苦呢……陛下還那麽小,又遭逢大變,此刻正眼巴巴盼著與您母子相聚,您若殉了,陛下該多痛啊!”

傅蓉微眼裏一片死寂,提及親骨肉,也不見絲毫波動:“哀家就是要他痛,痛進心裏,痛進骨子裏,他才能記著今日的屈辱。帝王北遷,國土割裂,大梁變北梁。聖主年幼,老臣主和,哀家這一雙眼睛,已經能望見十年後故國春深的光景了。”

三天前,先帝駕崩了。

新皇登基的第三日,兗王迫不及待發兵逼宮,先帝的靈柩還停在朝暉殿裏,正陪著列祖列宗們靜默的註視著這一切。

宮裏得到消息太晚了,倉促間,傅蓉微只來得及給皇帝換上尋常百姓的衣裳,托付一眾老臣帶著他,混跡在逃亡的百姓中,出城北上,往居庸關尋姜大帥的庇護。

傅蓉微不肯一起走。

皇帝棄都而逃已是奇恥大辱。

傅蓉微身為太後,身為皇帝的母親,她想擋在城墻上,替大梁和自己的兒子,扛一扛後世史書的唾罵。

——用她那一身單薄伶仃的脊梁。

傅蓉微擬好了懿旨,蓋上太後的寶璽,用絲帶紮了,放進袖中 ,仍不緊不慢道:“哀家就在馠都城下睜眼看著、等著,永世不超生。皇上若真有孝心,哀家便一定能等到他殺回馠都的那一日……”

傅蓉微在賭。

賭她兒子身體裏的血脈能像她多一點,別去像他那病鬼爹。

先帝的身體不好。

唯獨一點,子嗣繁茂。

宮中最昌盛的時候,曾有六位皇子同月降生,可惜生一個死一個,一個比一個死的離奇。

傅蓉微十五歲入宮,封為貴人,承歡一夜,誕下一子,在陰謀詭譎的宮城中,她硬是護著自己的兒子,平平安安長到四歲,方才得了先帝的青眼。先帝一路捧著她,從貴人高升至貴妃,最終冊封皇後,母儀天下。

先帝最常對她囑咐的一句話便是——“蓉微,你的兒子一定要出息,否則,咱們大梁就走不到天亮了。”

帝後寡情。

他只是看重她的手段和兒子罷了。

傅蓉微很受用,她機關算盡這一生,想要得到的東西已盡數在握——權勢,體面,堂堂正正的冊封,相敬如賓的丈夫,天真孝順的兒子。回想以往的狼狽和困苦,曾經給她找過不痛快的那些人,早已匍匐在她腳下跪著認錯。

好景不長確實可惜,但一個王朝的傾覆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大梁積弊已久,先帝登基後倒是有幾分清醒,但他手段過於緩和,終回天無力。

先帝一死,藏在繁花之下的爛根爛泥全被扯了出來,爛臭的味道再也掩蓋不住,大梁自欺欺人的盛世,以這樣一種殘忍的方式豁開,血淋淋地暴露在天地間。

傅蓉微只當了三個月的皇後,三天的皇太後,卻即將為大梁殉此一生。

馠都禁衛軍只一萬五千,且戰且敗,很快便退至了宮門前。

傅蓉微聽到外面殺聲陡然間四起。

禦前侍衛跪倒在門外,字字泣血:“太後,宮門破了!”

傅蓉微站起身,先帝才去,國孝期間,宮妃皆應縞冠素紕,傅蓉微也不能例外。

但在馠都失守的那一刻,傅蓉微便拋了禮法,換上了太後的袆衣,玄色紗榖,朱裳,佩雲紋綬帶,繁重的衣飾枷鎖一般拖曳在身後,金線繡織的彩鳳不舍地拂過金磚的紋理,好似它也預見了即將跌落塵埃的下場。

兗王的現身,令宮內的廝殺暫時歇止。

鎧甲裹著他一身煞氣,他持劍立於長樂宮外,見傅蓉微現身,低沈地喚了一聲:“皇嫂。”

傅蓉微遠遠地看著他那張峻冷的臉,心想,好一張忠臣良將的面相,這麽多年,她和先帝竟從未察覺到他的狼子野心。

她沖他微微頷首:“兗王,你有何話要說?”

兗王身側剛歸降的狗腿子,急於討好,搶在他前面開口,嘲道:“傅家女,還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太後呢,大梁江山易主啦,識相點,現在跪下磕頭拜見新皇,興許還留份體面,否則……啊!”

兗王揮劍飲血。

那狗腿子吠了一半,腦袋便猝不及防落地,骨碌碌地滾到了傅蓉微的腳下,一雙渾濁的眼珠在她面前逐漸渙散,死不瞑目,喉口噴出汙血濺在了傅蓉微的衣襟上。

傅蓉微盯著那顆人頭瞧了片刻,端莊地擡腳,用沾了血的鞋子,將其踢開。

兗王站在幾步開外:“害皇嫂受驚了,是臣弟的不是。”

也不曉得他用哪只眼看出傅蓉微受驚了 。

傅蓉微面無表情:“直說你的來意。”

兗王上前一步。

“三件事。”

“第一,我那乖侄子北逃,偷走了傳國玉璽,想必是追不回來了,臣弟請皇嫂一道懿旨,以皇太後之名,助我名正言順登基。”

“第二,姜煦實在難搞,又確實是個人才,他是為了救皇嫂而來,請皇嫂上城墻幫臣弟招降他。”

“第三……臣弟在發兵前夜,有人進獻了一幅圖,名叫《嘗後圖》,皇嫂聽說過嗎?”

傅蓉微當即渾身一震。

兗王見她終於有了反應,露出幾分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緩步貼上來,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聲音道:“相傳,宋端平元年,南宋一雪國恥,滅金,南宋諸將活捉金後,奸辱於軍前,後世人作此畫於民間傳閱……”他猝不及防上手,一把捏出了傅蓉微的後頸,摩挲著細膩的皮/肉,在她耳邊輕言:“皇嫂,臣弟覺得那圖實在難堪,不忍呈於軍前,於是私藏了,待事畢,皇嫂單獨陪臣弟鑒賞一番可好?”

他的聲音像毒蛇在耳後舔舐。

傅蓉微身體一顫,臉上喜怒不形於色的表情差點掛不住。

所謂鑒賞……

令人作嘔。

兗王笑哼了一聲。

美人臉上的屈辱當真令人暢快。

他要成為大梁的新皇,大梁的一切美好他都要占有,其中就包括這位大梁如今最尊貴的女人,傅太後。

傅蓉微:“哀家寧死。”

兗王:“你死不了。”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是一個人最深刻的痛苦。

兗王笑了:“本王說的三件事,皇嫂仔細考慮?”

形勢容不得她不同意,傅蓉微深呼一口氣,咬牙道:“好,哀家都允。”

兗王:“先擬旨。”

傅蓉微:“先降姜煦。”

兗王一眼就能看出她在耍小心思,卻低估了她的決心。他不認為她會殉城,她是那麽想活著的一個人,從前無論在宮外還是宮內,她都以螻蟻般卑微的身份,抓著蛛絲那樣脆弱的一線生機,奮力地爬。

這樣的女人,只會殘喘著求生,怎麽可能有勇氣殉城呢!

兗王沈溺在自己的掌控中,自以為萬事在握,縱容點頭:“好……皇嫂想開點,你求他和求我,其實都是一樣的。”

姜煦兵臨城下,三千騎兵整肅以待。

馠都城下延綿的銀甲像覆了一片純粹的雪浪。

唯一的亮色是主帥姜煦頭發上纏饒的紅緞帶。

既纏綿又婀娜。

居庸關到馠都最快馬不停蹄也要七天,姜煦卻僅用了三天便趕到了。傅蓉微居高臨下望著他,酸澀的淚倒灌進了鼻腔裏,嗆得她眼睛裏更加傷情。

去歲冬宴散場,傅蓉微陪著先帝走在雪中,沿路賞景,她多嘴問了一句:“良夜是何意?”

那時先帝已經病入肺腑,尋常說話都帶著喘:“是朕的深意,和期盼……姜良夜乃大梁最為可用、可信之人,等朕駕崩,你和兒子,務必要重用他,善待他。願此良夜非夢啊……”

傅蓉微點頭:“臣妾記下了。”

其實那年冬宴,他們隔了很遠,她坐於高位上,只遙遙瞧了個輪廓,並未看清他到底長什麽樣子。

今日,城上,城下,比冬宴的距離更要遠。

傅蓉微依然看不清。

叛軍用刀架著她的脖子,推她到了墻垛前。

弓箭手早就做好了埋伏,數以千計的羽箭,齊齊對準了姜煦的腦袋。

兗王口口聲聲嚷著招降,心裏卻曉得不可能,姜煦的性子剛烈不可摧折,世人皆知。他用兵詭幻,天生將才,以少擊多習以故常,莫輕看他只帶三千輕騎,兗王手下即使有強兵三萬,也未必能留得住他。

更別說姜煦的父親駐守居庸關,扼著大梁西北邊境的咽喉,那是他的退路和底氣。兗王有自知之明,他降不住這匹烈馬。

姜煦揚起頭,對傅蓉微朗聲道:“娘娘,跳城,臣接得住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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