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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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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

“幾位大人舟車勞頓,下官已備了好酒好菜,為諸位接風洗塵。”方留良能在滿洲跟著劉勝這麽久,劉勝被流放之後還全身而退,可見是會做人的。他就像一尾滑不溜手的泥鰍,處處不沾。

月色尚好,待見到裴映洲與蘇望軒身旁的藤月和宋蕊初,方留良心中不免有些訝異。早就聽說裴映洲娶了尹州王女,且那王女兇悍非常,面上倒是看不出來。

他眼前的姑娘,裝扮樸素,頭上只一根碧釵,看著不像上品。不笑時有種淩冽的寒意,如同初冬枝頭綻開的梅花,與兇悍倒是不沾邊。

一旁的宋蕊初,看起來就是京中貴女的模樣,落落大方,並無特殊。

蘇望軒他曾有交集,方留良知道此人是個可造之材,只是年歲太輕,如今能活著回來,已是萬幸。要他說,與其讓裴映洲做主帥,不如讓蘇望軒繼續掌管昌平軍。聖上倒是放心,讓裴映洲一個從來沒有行軍打仗的文臣上戰場,與紙上談兵有什麽區別?

方留良心中不由得生了幾分輕蔑。蘇望軒當初可是摩拳擦掌想要收服這群人,到頭來卻被心腹捅了刀子。就算多了一個裴映洲,整治這麽多年一盤散沙的昌平軍,將阿爾斯勒殘軍趕回老家,又豈會那麽容易?

最好吃點苦頭,然後與他一樣,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到底是聖上新任命的主帥,方留良自然不敢怠慢,將裴映洲一行人迎進了殿中。

他雖是代為統領,這些日子住在主將府上過的倒是有聲有色。這座宅子本是劉勝任滿洲知州時所有,劉勝被流放後,便一直由他住著。

饒是宋蕊初見慣了京中繁華,也不由得感慨這府邸實在是太大了些。不像是個小小知府,倒像是盤踞一方的王。

轉念一想,滿洲知州,可不就是滿洲的王嗎。

水榭亭臺,雕梁畫棟,這般的府邸,住人應當是極其舒適的,然而藤月一邊走,一邊眉頭緊鎖。

他們方才來滿洲時,一路上可見滿洲軍民並不富裕,沒走幾步,就有面黃肌瘦的乞兒前來討要飯錢,還有一些奄奄一息的老弱殘兵待在城樓腳下,嘴裏不知道哼著什麽,十分痛苦的模樣,卻無人瞧上一眼。

行人行色匆匆,沿路多有凍骨,比之當初受災的韶州,過猶不及。

而方留良住在這樣豪華的府邸中,府中的假山還在潺潺地流著水,歲月靜好的仿佛這裏不是邊關戰場,而是歌舞升平的金陵。

藤月的手越攥越緊,裴映洲察覺到她心情不虞,牽緊了姑娘,捏了捏她的手心以示安撫,低聲道:“不急。”

一路跟著方留良到了廳中。

金杯玉盞,明月珠璧。若是京中的人家舉辦宴席,客人一定會稱讚主人的用心,甚至在廳中朝外看去,還能看到庭中寬闊的水池——蓮花映燭臺,明燈照影光。

藤月不禁嘴角掛上冷笑。

“諸位請坐。”方留良沒有察覺裴映洲一行人的神色有異,他在滿洲多年,都是這般招待往來官員,也從中撈了不少油水好處。

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往,面對如此精心的準備,對方通常都是推諉兩句,沒過多久就與他把酒言歡、稱兄道弟了。

“方大人有心。”裴映洲嘴上這般說,卻沒有坐下來,而是道:“大人如此辛苦,不妨上座。”

這位看上去溫文爾雅的公子,莫名讓方留良感到一股壓迫感。

他敏銳地察覺對方似乎不喜歡這樣的招待,哪裏敢坐,忙道“屬下只是做了份內之事,是大人願意賞光。屬下坐下首即可,下首即可。”

“敢問大人,這些美味佳肴,準備了多久?”方留良思緒在腦中百轉千回,還沒拐過彎,便看見蘇望軒用手撿起金魚盤中的一顆碧玉葡萄,感慨道:“若是在下沒記錯,現下的季節,除了密州是沒有葡萄的。這葡萄應當是密州的特產吧?密州離滿洲,可是遠的很哪。”

他將葡萄放下,伸手拍了拍裴映洲的肩膀在,說:“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不知什麽時候,你我也有了楊妃的待遇了。”

話中的嘲諷讓方留良額角冒出冷汗,心想自己這回或許是拍馬屁拍到了馬尾上,這二位似乎並不吃這一套,支吾著道:“滿洲百姓聽聞蘇小將軍平安歸來的消息,皆振奮不已,這葡萄便是有百姓路遇行商買下送到府上的。”

“那可真是巧了。”蘇望軒笑了笑,轉頭對宋蕊初道:“我在郢都時,想給你買一串葡萄都千金難尋,不想這滿洲,竟然臥虎藏龍。”

饒是方留良再愚笨,也聽懂了對方話裏的意思。他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道:“是下官愚鈍,下官這便讓人撤了這席,並且給送上葡萄的百姓以嘉獎。”

他低著頭,半晌沒聽見對方的回話,不知過了多久,才聽到郎君的聲音如冬雪泠竹:“方大人可知,滿洲現下,是什麽情況?”

這突然的提問讓方留良有些懵,但他代為掌管滿洲這麽多天,自然是不能說不知的,語氣恭敬道:“回大人的話,摩多派人圍了滿洲城,一直在樓下叫罵。只是滿洲城外有一條護城河,又有天險相佑,易守難攻。我們在城中尚且可以自給自足,大人不用擔心。”

“那滿洲其他的城池呢?”

“這……”方留良躊躇了半天,不敢開口,見對方沒有讓他停下的意思,最終只能無奈道:“那些城池皆是小城,往日並沒有什麽軍隊駐紮。本來滿洲城是收留過往難民的,只是難民越來越多,又怕有敵軍奸細,所以便一直城門緊閉了。”

“哦?是嗎?既然城門緊閉,那又何來商隊買賣葡萄?”一旁一直沈默不語的藤月突然開口道。

“下官該死!”方留良沒想到突然被對方抓住了話裏的紕漏,連忙跪下道:“是下官失察!下官心急滿洲乃窮苦之地,恐不能優待各位大人,故派人去外地尋的葡萄。”

他可以應下自己窮奢極欲,卻不能認這城中有人與城外勾結。

“方大人這是作何。”蘇望軒連忙將一臉惶恐的方留良拉起道:“我與裴大人都知道方大人的忠心,更知道方大人心系滿洲,恐裴大人新官上任水土不服才特地準備了這一屋子的美味佳肴。如今飯還沒吃,給方大人嚇出個好歹,倒是我們的過錯。”

話是這樣說,這一屋子的山珍海味,卻無人去動了。裴映洲與蘇望軒甚至沒有落座,讓方留良一顆心沈到了谷底。

片刻後,裴映洲看著旁邊冷汗涔涔的人,低聲道:“若方大人真心為了滿洲的百姓好,就該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

“是,是,下官受教。”方留良聽到裴映洲開口,面如土色,卻稍稍松了一口氣,連忙應聲。

“也罷,天色不早了,我與裴大人也累了,方大人也先回去歇息吧。今日相請,心意蘇某領了。待將阿爾斯勒殘軍剿滅,一定告知滿洲軍民大人的愛民之心。”蘇望軒語氣淡定地說。

“下官告退。”聽了他的話,方留良走出廳中,腳下險些被絆了一跤,被一旁的侍衛扶了把,才跌跌撞撞出門去。

他只是想拍個馬屁,不成想今日差點小命不保。既說封城,又怎麽可能會有葡萄?官大一級壓死人,若是裴映洲與蘇望軒真要治他的罪,他也只能認了。

還好看那二人今日的神情,似是並不覺得自己會與外人勾結,一顆心才稍微放回肚子裏。

想他方留良官場多年,不過求個安身度日,平日撈撈油水屍位素餐便罷了,通敵叛國是萬萬不敢的,今日竟是差點將自己埋進坑中了。

方留良走後,幾人才坐了下來,看著這一桌山珍海味,卻都沈默著,沒有一個人動筷。

這一餐,需要多少滿洲軍民的血汗?

藤月不知道。

但是她知道,滿洲這麽多年的水深火熱,除了阿爾斯勒賊心不死,最大的破綻便是這群無所作為、以為能靠天塹安穩度日的官員。

食君俸祿,亦食百姓血淚。

“行知,你覺得,這葡萄是怎麽進城的?”方才方留良的話幾分真他們不知道,但滿洲城這麽久確是鎖城不出,這樣的情況下能有葡萄進城,無異於癡人說夢。

“他沒那個膽子。那葡萄,估計也是下面的人供上來的。”裴映洲道。

方留良充其量只是個出了紕漏的棋子,這滿洲城,恐怕早就成了個篩子。摩多一直不攻城,不一定是不敢,而是在等。

等夏汛。

裴映洲沒有見過這位對手,但按照往日風格,這位十分喜歡以少勝多,最想要的就是不費一兵一卒達到自己的目的。

滿洲城雖然易守難攻,但一到夏汛,雨水暴漲,山洪頻發,這優勢便成了劣勢。城中的人躲雨都來不及,又哪來的精力守城?

算算日子,今年的汛期,不遠了。

他們沒有太多時間坐以待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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