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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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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談

廂房中間有一道圓形拱門隔開內室和外室,矮塌正對著門,床則在內室。

屋子裏只堪堪留了一盞燭火亮著,火苗安靜地燃燒,時不時爆出一顆火星子。

崔嘉慕身量高,躺在矮塌上只能縮手縮腳地窩成一團,躺得並不舒服,故而總是忍不住翻身調整姿勢,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裏十分突兀。

躺在內室床上的程芷也並未睡著,習武之人聽力敏銳,只要她閉上眼,崔嘉慕的呼吸聲落在耳中就尤為清晰,吵得她心亂如麻,毫無睡意。

又聽見了崔嘉慕翻身的動靜,程芷試探性開口:“崔嘉慕?你睡著了嗎?”

“......”崔嘉慕睜開清明的雙眼,“沒有,怎麽了?”

深夜萬籟俱寂,讓崔嘉慕不由自主地放低聲音,語氣也顯得溫柔許多。

也許是夜色旖旎,也可能是屋外風聲溫柔,令程芷聽著崔嘉慕的聲音忍不住蜷了蜷指尖,卸下全部防備,軟軟地小聲說:“唔......有點睡不著。”

聽著仿佛是在撒嬌。

“那我陪你說說話?”

“嗯。”

可是說什麽呢?

程芷眨了眨眼,忽然腦海中閃過一道光:“你為何想要離開京城到這麽遠的清苑縣來做官呢?為了證明自己嗎?”

屋子裏靜了片刻,崔嘉慕盯著跳躍的火苗緩聲說:“我只是跟他賭氣罷了。”

程芷一楞,沒有想到理由這麽簡單,緊接著她聽見崔嘉慕自嘲的輕笑。

“是不是很幼稚?”崔嘉慕眼前恍惚出現了崔太傅的背影,而他在後面踉蹌地追喊,但那人卻從不回頭,“想他看我一眼,哪怕是生氣地斥責我也可以。自打我有記憶起,他就沒有抱過我,對我也一直很冷淡。我不知道其他人家中父子之間是如何相處的,但絕對不是我這樣。”

他本以為他的父親是個不茍言笑的性子,但他卻見過崔太傅對他引以為豪的優秀學生露出讚揚的笑容,於是他埋頭苦讀,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他高中狀元了。當他歡天喜地地來到崔太傅的書房中向他報喜時,卻被崔太傅呵斥“出去”,那一刻他就像是站在冬日雪地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從身子冷到心底。

於是當皇上封他京中官職時,他婉言拒絕了,直言想要到偏遠的地方歷練一番。皇上樂見其成,欣然應允。

然而崔太傅對此不置可否,沒有表露出一絲讚賞抑或是恨鐵不成鋼的情緒。甚至在他離京那日也沒有出現。

“世人只關心我是崔太傅之子,而我父親甚至是完全不在意我。”

程芷懊惱,後悔自己提起這個話頭,她本以為會聽到少年人意氣風發的遠大志向,卻沒想到揭開了崔嘉慕的傷疤。

“對不起。”

崔嘉慕輕笑:“你道什麽歉?我父親對我冷淡又不是你造成的,說起來我反而還要多謝你。”

程芷茫然:“謝我?”

“若不是在秦州時你要我去信給我父親,或許我還得不到他的讚揚。”

程芷想起了崔嘉慕給她看的那封信,信中崔太傅不僅沒有責怪他反而誇讚了他,盡管只是寥寥幾句。

她心中忍不住替他感到開心。

“那你確實要好好謝謝我。”

然而屋子裏平靜祥和的氛圍沒有持續多久,就被外頭的打鬥聲倏然打破,程芷猛地翻身下了床,三兩步沖到房門口,將右耳貼上門板,凝神細聽。

崔嘉慕肅穆地走到她身側等她探聽結果。

很快程芷就直起身子,飛速地說了一句:“周伯跟人打起來了。”

一時間他們二人腦中閃過無數念頭,莫非有人在周圍鬼祟偷聽才會被周伯抓到動靜?他們方才的那通談話不知是否被人聽走。

他們交換了一個懊悔的眼神,程芷拉開門,二人一起沖了出去。

漆黑夜色中,只能借著月芒依稀看見有兩個人在院子裏纏鬥,程芷二話不說就要沖進去加入戰局,卻被崔嘉慕拉住。

“你拉我做什麽?”

“此人跟周伯打得不相上下,你明顯不是他的對手,貿然闖進去反而會受傷。”崔嘉慕認真地看著程芷,握住她手腕的力度不容掙脫。

程芷無法反駁,崔嘉慕說的話確實在理,她氣悶地嘀咕:“又來一個我打不過的!武功高手何時變成大白菜到處都有了?”

黑衣人出手狠辣,招招都沖著周伯命門而去,觀戰的二人都忍不住為周伯捏了把汗。

打鬥的聲音驚動了州判府中夜間巡邏的護衛,一串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黑衣人動作一頓,露出破綻,周伯趁勢一擊,黑衣人回擋的動作慢了一步,被周伯用盡全力的一拳打中腹部,劇痛霎時間鋪天蓋地地襲來,他躬腰捂著痛處,察覺耳畔腳步聲越來越近,索性不再戀戰,後撤幾步扭身幾腳登上墻頭一躍而下。

周伯沒有去追,返身回到崔嘉慕身側,小聲說:“小人聽見屋頂瓦片被人踩響的聲音,出去後就看見一個黑衣人從屋頂跳下,雖然此人蒙著臉,但小人跟他交了手,不會認錯,就是風吟。”

程芷和崔嘉慕俱是一驚。

怎麽又是這人?他想做什麽?

不一會兒數名提著燈籠的仆從和護衛趕到,走在前頭的管事顯然是從酣睡中被人匆忙叫醒,草草披著衣裳就來了。

他上前詢問道:“方才有下人告訴我這裏有刺客,敢問幾位可有受傷?”

管事先將崔嘉慕上下打量一番,確認過崔嘉慕安然無事後,一顆吊著的心放回了肚子中,崔嘉慕可是貴客,萬不能有事,否則他必然吃不了兜著走。

崔嘉慕搖頭:“我帶來的人已經將他打跑了。”

管事抹了一把額角的冷汗,鞠躬道:“讓崔大人受驚了。”

程芷轉了轉眼珠,先不提為何風吟會在州判府裏一身黑衣地出現,總歸周伯與他交手將他打跑是真,如此好的由頭,不敲州判一筆人情債實在是可惜。

程芷上前一步道:“我家大人今日因盛情難卻才答應住下,乃臨時起意。顯然這名刺客闖進貴府不為我家大人而來,意在貴府。這刺客武功高強,能夠躲過貴府的夜巡護衛,在貴府上進出猶入無人之境,萬幸被周伯察覺才逃之夭夭,沒有傷及無辜。”

管事冷汗簌簌:“多謝崔大人出手相助。”

崔嘉慕瞥了一眼義正言辭的程芷,配合道:“看來今日我答應住下反倒是一件好事。”

很快,府上出了刺客還跟崔嘉慕的護衛交手一事傳到了高揚風耳中,彼時他還在書房中,收到下人通稟的消息後連忙趕到東廂房。

“嘉慕,我在書房中收到你遇上刺客的消息,可有受傷啊?”高揚風急切地抓著崔嘉慕雙肩將他從上到下仔仔細細看了一圈。

崔嘉慕溫聲安撫:“勞高大人擔憂,學生無事。那刺客已經被學生的護衛打跑了,不過這刺客恐怕不為學生而來,高大人要多加小心。”

高揚風這才收回手,詫異地連聲道:“什麽?何人想對我不利?哎呀,對不住對不住,連累嘉慕受驚了。”

他扭頭呵斥一旁的管事和仆從護衛們:“一群廢物!要你們何用?一群人連個刺客闖進來都不知道!”

管事唯唯諾諾地低下頭。

崔嘉慕好心說:“高大人莫要責怪他們,這刺客武功高強,防不勝防。”

高揚風深表歉意地嘆道:“對不住,我邀你住下卻還讓你險些遇險。”

“高大人,這刺客沒有得手恐怕還會再來,要多加小心。”

高揚風點頭讚同,對管事吩咐道:“今夜加派巡邏的人手,若是再有刺客闖入,你自己看著吧。”

管事連連點頭應下。

所幸後半夜安靜地度過了。

天剛蒙蒙亮時,崔嘉慕就攜著程芷和周伯向高揚風告辭:“高大人請留步,刺客在暗,大人要小心防備,就不必再送了。”

高揚風站在大門口看著崔嘉慕登上馬車:“好好,那你路上小心。”

馬車逐漸駛出高揚風的視野,程芷終於松懈下來。昨夜幾乎是一夜未眠,她眼中藏不住倦意,旁若無人地打了個哈欠。

身後車簾被掀開,崔嘉慕的聲音響起:“回縣衙的路還長,你若是累了,可以進來小憩一會兒,你的位子換我來坐。”

雖然他們都共乘一輛馬車這麽多次了,也不差這一回,但崔嘉慕考慮到程芷是個姑娘家,小憩的時候旁邊有個男子在,總歸不太好。

程芷卻搖頭拒絕了他的好意:“車廂哪有床榻睡著舒服?況且我此刻也不想睡。這風吟陰魂不散,他究竟是沖著我們來的,還是沖著州判去的?”

程芷皺著眉頭,一手擎著下巴思索,旋即眉間舒展開,搖頭晃腦地樂道:“不過此行還是有點收獲的,你看到最後高揚風的表情了嗎?我敢肯定他此時心中一定已經將你看作自己人了。很好,我們繼續步步深入,將這群安親王的黨羽拉下馬指日可待。”

崔嘉慕倒是開心不起來:“假如他放棄將他女兒許配給我的心思就更好了。”

“天道好輪回,這下你也嘗到被人硬塞婚事的痛苦了。”程芷哈哈大笑起來,拿腔捏調地揶揄說,“若我沒記錯,那日宴席上總共有三名姑娘呢!崔大人艷福不淺。”

崔嘉慕氣道:“我若是娶了這些姑娘,你很開心嗎?”

程芷笑聲一噎,神情不自然地小聲嘀咕:“......你娶妻,與我何幹?”

周伯抿唇,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默默趕車不語。

崔嘉慕楞了楞,恍然驚覺自己問了什麽問題,紅了臉,欲蓋彌彰地補充:“自、自然有關,若是我娶了妻子,你再跟著我多有不便。”

“......哦。”程芷伸手摸了摸微紅的耳垂。

崔嘉慕聽著程芷的話,心中忍不住氣惱。她這是什麽反應?她真的就絲毫不在意嗎?

“阿嚏!”

崔嘉慕的氣惱被程芷冷不防的一聲噴嚏打斷。

“阿嚏阿嚏!”

程芷又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再過半月就要入冬了,程芷衣裳單薄扛不住晨間的寒氣,加上她坐在沒有遮擋的車架上迎面吹了冷風許久,此時不可控制地感到寒意。

崔嘉慕皺眉開口:“進來吧,小心一會兒著涼了。”

一語成讖。

程芷回到縣衙的兩個時辰後就開始渾身發燙,她躺在床榻上將自己用被衾牢牢裹成粽子,雙目緊閉,意識昏昏沈沈,渾身難受。

大夫給她把過脈後,對一臉沈重的崔嘉慕緩聲道:“姑娘是得了風寒,按照這藥方抓些藥煎了給她服下好好休息幾日。”

周伯將大夫送出縣衙,崔嘉慕坐在床沿憂慮地看著程芷。

程芷額間碎發被汗水打濕,一綹一綹地黏在皮膚上。

崔嘉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將她淩亂的發絲撥開,用幹凈的手帕擦去她額上汗水,指尖觸上程芷細膩的肌膚時他才如夢初醒地意識到此刻自己在做什麽,無措地收回手,胸腔中心跳如鼓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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