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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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一路伴著愈來愈明的天色下得山去，鳥鳴盈耳，心中煩悶。
夜露將清晨打得很濕，仙洲眾妖懶散慣了，這已是卯時，薄霧盡散，道上卻不見得有半只妖晨起活動筋骨，我這心裏無限喟嘆，無限酸楚。
心甘情願灰飛煙滅？我兀地發笑，笑罷卻覺口中澀苦，想來是昨夜醉酒緣故。
腦袋裏微微泛麻，我隔著頭皮撓了撓，如何也撓不到麻處去，這正急得滿腦袋汗珠，就見早起的文須雀撲扇著翅膀，從樹梢落到我肩頭，熱絡道:“阿浮早呀，你可真真是我們仙洲最勤快的狐貍，也是除我之外第二勤快的妖。”
他圓鼓鼓的身子沈甸甸的，我趕忙道:“快，給我啄啄腦袋，宿醉了一夜，有些發麻。”
文須雀為鳥和善樂於助人，聞我提了這麽個無理要求卻還很親善地飛到了我頭頂，尖尖細細的鳥喙將將戳一下，我便腦中恍過一道白光，昏了。
倒地前但見文須雀驚慌失措撲騰起圓潤的身子，掙命地朝青山頭裏飛去，邊飛邊叫喚，“救命呀，死妖啦……”
這一昏，我昏了百年。
倒不是真正的百年，而是我幼時丟失的那百年歲月，隨著我這一昏如潮湧般洶湧而來，一瞬就將我拍入水底，看清了許多往事。
獵戶的背簍破了個洞，彼時我身量瘦弱將將夠從洞中鉆出，然我這一出便跌入了狼窩。
幼時我雖瘦弱，但比現在可愛許多，一身奶白奶白，又軟又糯，幾只狼崽將我團團圍住。
我蜷縮在大樹根下顫顫發抖，一是冷，二是懼。
神只就在那時出現，他一落地，灼灼仙輝嚇跑了幾只狼崽，他直直立著將我望了片刻，轉身欲走。
要知道，在我尚是一只幼狐的時候並未見過兩條腿走路的人或者神仙，但時常從我娘口中得知，我們四條腿走的見著那兩條腿走的一定要繞著行，可那時我卻是不曉得哪裏吞了顆虎膽，我上前去，一只小爪勾住了他的褲腿。
可嘆，厚臉皮的狐貍有肉吃，我就這般被他放在了肩頭，從人間來到了極東仙洲。
我本一介凡狐，天生沒那修仙命，又時常聽神只絮叨，若不是他那日便是我的死期，對此我甚感激，卻也無從答謝，只得每天打滾賣萌，惹他發笑。
神只醫好了我的腿疾，又一把仙丹給我餵開了靈竅，那時我耳聰目明，他正在後山栽桃，我聞他喚我，撒丫子奔去。
神只白衣勝雪，笑窩輕旋，我打遠一見，腦袋一懵，勢頭一緩，步子木木頓住。正適時一場春風拂來，野草芬芳，他又招手喚我，我方拾回神智，疾奔而去。
原來，我阿浮自幼便是只見色起意的狐貍。我初開靈竅，便被子契仙君一笑俘獲。自那時起，我便心甘情願為他獻出生命。無關報恩，只因我一無所有，唯有一條他救回來的小命最為珍貴。
往事一樁樁一幕幕似走馬燈般在腦中閃過，心頭甜蜜又酸楚。原來自那時起，我便打著報恩幌子，盤著戀慕的心思。
這一昏看似百年，實則卻只在須臾之間，我揉著摔得生疼的後腦勺，若無其事地拎著兩只蘆花老母雞踱回洞府。
我到洞口時白桃正拎著枯草掃把，一臉幽怨地洗刷地面，我自知方才自己有些過分，麻溜巴巴抱住她胳膊，厚顏無恥認錯。
白桃面色略有緩和，只冷冷指著我手中掐著的母雞:“滾出去，臟死了。”
做了兩天神仙白桃講究起來，看著鮮活的母雞只道沒有胃口，她一沒有胃口感染著我也沒了胃口，遂在洞旁圍了圈青竹柵欄，將那雞豢養起來。
白桃既被二郎神君收入門下，那必然沒了往日裏的自由。我將鮮桃剁碎撒入雞圈，一回首就見白桃正倚在榕樹下啃桃。我三兩步行近，貼著她的邊坐到了她屁股底下那片藤墊上，“你什麽時候回去？”
她揚臂將桃胡扔入雞圈，驚得那兩只蘆花雞撲騰亂飛，我微有汗顏，白桃撇了撇嘴，“我在你這閑待幾日。”頓了頓，“也好盯著你莫做傻事。”
我一擺手，急道:“什麽傻不傻事的，醉話也好當真！”
她才又道:“我歸劫那日，太陽星府不知怎麽起了大火，二郎神府挨得近，被燎了半面墻，現在正在修繕，也不曉得何時能修好，楊戩臭狗也暫時搬來了仙洲。”
我邊聽邊頷首，末了作一副驚詫狀，“二郎神君哮天犬也來了？”
她秀眉一皺，咬牙切齒頗憤恨道:“那可不是！”
我疑惑不解，“怎麽了？”
她道:“那楊戩當真不是個東西！”
聽聞她之言辭恨不得要將那二郎神剝皮啖肉，我瞬時來了興致，連誆帶鼓動，只道:“娘嗳，白桃，你墮落了，他這般待你你如何能忍，換做是我，如何也得叫他吃吃苦頭！”
白桃不屑將我斜眼一瞟，“你？”
我道:“你可是忘了槐澤岸邊生著一種草叫神仙吐？任誰吃了不得上吐下瀉吐出黃水？”
她平靜望我，眼裏一派探究。
我真誠道:“正巧我們同路，我去聽課，你去摘草，騙他吃下，看他還敢欺負你！”
辰時三刻，白桃背著一兜子神仙吐一步三回首，我端坐在茅草棚下小妖堆中，笑容滿面地沖她揮了揮手，呼道:“白桃，你去吧，柳樹爺爺要上課了，你可別叫他瞧見你，他小心眼，昨日你用白蟻嚇他，今日他定不會叫你安生。”
她這才有些緊張的禦風而去。
我見她沒了身影，笑容漸漸收斂，喉間苦澀。
因還未到開課的時辰，柳樹爺爺想必又在哪處醉酒。小妖們無人管制，嬉打吵鬧似要將棚頂掀翻。臭蝦向來最能鬧騰，方才被金絲猴撓了一爪子，追著半晌仍是連根猴子毛都沒摸著，但聞他撂下句狠話，隨手就從地上撿了顆石子，撕下道書一頁，包好，尋著猴子方向丟去。
猴子擡爪一擋，正將那石子拍我腦袋上，我腦殼一懵，眼前驀然映出子契仙君如盛月光的眸。
“我歡喜子契哥哥，自然知曉歡喜子契哥哥是個什麽模樣，但，我現在打算放棄了，他不歡喜我，即使同我在一處他也不會幸福。我此番只是要告訴你，如果那人回來了，你也就放手吧，如此才是對他最好。”
棠玉的聲音猶在耳畔。
我愛慕仙君滿打滿算有個幾百年，得知子契仙君心有所屬之後心酸難耐，可想像她那般癡戀仙君幾千年，選擇放手，應當是比我更心酸更悲慟吧？
這人吧就怕互相比，但矛盾的是又享受攀比，總想著若別人比我難受，那我就要好受一點。
其實這都是空話，旁人再難受與我何幹？我又不在乎她，只是想著，死吧死吧，死也得拖著墊背的。
在去月神宮前我去了趟集市。子契仙君穿衣品味向來雅致，顏色柔和，衣料柔軟。我在叫人眼花繚亂的布料間挑了塊淡雅月藍雲錦布，裁了件樣式簡單的窄袖羅裙，又去隔壁換了雙與之相稱的鞋履，一套下來兌了百年修為，我亦顯得素雅了不少。
我在仙洲過個小個半月，於天界卻只寂靜夜裏幾個時辰。
今晨卯日星君當值之時我跨入南天門，守門小哥將將交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將我放了進去。
我心裏稀奇，這容顏肅穆的冷面小哥竟也有疏忽大意的時候，卻又是心下一緊，想到我早被子契仙君種了宮印，他也攔不著我。
天宮祥雲仙樂，渺渺流煙，與我初登天界之時毫無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我一心修仙向往天界，而目下我卻命不久矣嗚呼哀哉。
我穿著嶄新衣裙一路大搖大擺輕車熟路地穿過前庭，繞過中庭，摸入後院。
後院雅致，花香馥郁。
我這一顆小心肝卻不由得提了起來。
寒潭一側，青石之上，墨藍人影一瞬奪入眼簾。我眼眶濕了一濕，現在才回過味兒來，原來在仙洲時食欲索然，竟不怪蘿蔔無味鮮桃不香。
我舌頭打了幾個結，終是吐出話來:“仙上，近日聽聞太陽星府遭了火災，二郎神府燎了一半，仙上仙府距太陽星府還挺近，仙上沒受什麽影響吧？”
呸，話一出口我就想給自己兩嘴巴子，那太陽星府失火一事正發生在昨日，這月神宮可不是沒受什麽影響。
且，那誰不知道月神宮與太陽府一個在東一個在南，一座落在八重天，一座落在十四重天？
然卻見他寬闊的背猛晃了晃，竟哐當一聲栽倒在了一邊，我不明所以呆了呆，就見他骨碌碌滾下青石。
我這心裏一驚，忙不疊提裙沖上前去，但見他趴在一叢及膝高的草堆裏，頭頂落了只巴掌大的五彩斑斕的蝴蝶。
我汗了一汗，翹出一根指頭戳了戳他肩膀，“仙上？”
他自趴著不動。一動不動。
我不免有些急，又戳了戳，“仙上？”
這將將欲湊近些，卻見他一骨碌坐起身來，我被驚得一個趔趄退了半步，待穩了心神，擡眸一望，卻見他面色紅潤，雙目迷離，滔天酒氣一瞬竄如鼻底。
我到底不嫌棄他，亦如幼時竹鶴樓中，他同青湘仙君對飲，我被好奇與酒香沖昏了頭腦，偷了半壺酒那日。那時我一身酒臭掛在他身上，只喋喋道:“報恩，報恩，報恩。”他由著我將那墨汁全然揮灑在他雪白衣袍，笑窩淺淺，未做絲毫嫌棄嘴臉。
末了還將我作的畫晾幹收藏，唔，依稀記得就裝在一只青竹皮編的畫筒中。
回憶到這兒心頭莫名一軟，連帶著手都麻了麻。
子契仙君身材高大，死沈死沈，我攙不起他，只得陪著他一同坐到草地上。心裏卻很痛惜，可惜了我這價值百年修為的嶄新衣裙，染上了斑斑點點青草汁兒，也不曉得好不好洗。
“仙上，您這是喝了多少酒啊？”
他迷迷瞪瞪望我。
“也沒個人陪你？”
他瞳仁清亮了些，卻還是迷蒙將我望著。
這不成啊，他若不搭腔，那我這一出感人肺腑為愛犧牲的好戲該如何唱下去？我可是抱著必死決心來的，他可不能叫我動搖！
我這廂正思量很多，然他卻突如大夢初醒般一把將我肩頭扣住。
我驚然望他，卻見他眸色中又多了前幾日所見的那幅孩童般的純真與無措，伴著水汲汲的兩只眼，狠狠將我這一顆狐貍心好一番揉搓。
我心軟了軟，特想去揉揉他的頭發，然這手腕子將將擡起，又被他一手握住，他問:“你要什麽？”
誒？我一懵。
他一派堅定:“你要什麽盡管拿去，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你都盡管拿去。”
嘿，搶我詞兒？
我張了張嘴，不能緊由著他發揮，我趕緊接道:“仙上啊，我亦是這般思量，你要我身體你盡管拿去，我也不求你記得我。你最好就忘記我，只要你過得好，我別無他求。”
出口的話卻是真心的。
他獨自哀傷，並不聽我唱了什麽詞，“只要你莫再騙我……”他手攥得越發緊，好似生怕我跑了一般，聲音卻愈發落寞，“可我，明知你在騙我，明知你對我沒有半分真心，明知你對我所做一切都是利用，可我仍忍不住歡喜……”
他不尊重我，亦不聽我唱個什麽詞，可我卻將他這一套詞兒聽的清晰又明白。又騙又利用，還從沒個真心，可不就是對那凡人所說？
我眼底一片澀澀模糊，心中隱隱抽痛。
可我畢竟不是那凡人，可沒心思聽這些。
我用力抽了抽手，他似有覺察，下一刻，他手一松，卻將我拽向他的懷抱。
耳側心跳如捶鼓，鼻尖淡淡縈花香，他環著我的雙臂微微顫動，我手得了空，遲疑了下，還是擡起手掌輕撫著他的脊背。
盡管我用盡全力穩著聲音，可這聲音卻仍堵在喉頭，吐的很艱難，“仙上……”梗了一梗，“你，你莫要難過了，她不是要回來了麽……”
我真沒用，話梗至此便再也吐不出來了。其實也是麽，我這胸口太痛，喉嚨都被苦澀填滿，那苦澀卻很犟，只願化作淚水，順著眼眶流下，卻不願聽我一勸化作聲音，從口中吐出。
“數百年前我糾結於你的日漸親近，無法抑制心中歡喜，亦無法原諒自己仍對那人心慈，我看不清自己的內心，從而選擇逃避……”
他喃喃細語，只是卻叫我聽得更糊塗了些。
竟還有旁人？難不成那棠玉說的有遺漏？
“若說那人是因，你便是果。仙洲百年歲月，你這顆果紮根在我心底，初時為一株嫩苗，後來蓬勃生長，長至今日，遮天蔽日。我有心不認，我不能在放任自己在同一個人身上栽兩次。再見之時我對你百般惡劣，可我每一次對你橫眉冷對，都如同在自己心上插刀子。”
我更糊塗了。
“後來再憶凡劫庸庸一世，彼時那般深刻，緩上個百來年卻連那凡人哪幅形容都憶不起來，大抵記著的就是倆眼睛一鼻子的普通模樣。那時我便隱約知曉，你是你，她是她，我是因的她將你帶回仙洲，卻不是為了她。我一心掛念在乎的人早就不是那凡人，甚至，對她連初初的那些怨憤都已消磨殆盡。”
“自那時起我便決定坦蕩承認自己的心思。可是你呢，你對我到底有幾分真心？在我滿心滿意都是你的時候，你一派單純說仰慕我，可卻為的取我龍鱗，為的修仙捷徑……”
我心裏咯噔一聲，誒，不對不對，哪裏不對！
“你雖滿目對我崇拜，可轉臉就欲投入青湘門下……”
誒，不對不對，我可向來沒有投入青湘仙君門下的心思！嗯……起碼在得知他要我看門後我就沒想過！
“我想圖吧圖吧，起碼你欲圖的不是旁人，可是後來，我給你了，你卻不要了……你怎麽能不要呢，你不要我的，你要誰的？”
我摸了摸額頭，他說的，可是宮印？
“可是那夜，那夜你卻對我說你一心歡喜我，我問你你可是有什麽圖謀，你卻說，你最大的圖謀不過要一個我。你可知我當時是個什麽心情，那種心被滿足填滿，漲裂開來，流出來的是蝴蝶，是花蜜……可是說完話你就深深睡去，我想你是醉了，卻不知，你是不是醉後吐真言，你怎麽會呢，你怎麽會真心歡喜我呢，我不敢相信，我怕你又騙我，但是我想，不管你圖的什麽，哪怕是命，我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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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伴著愈來愈明的天色下得山去，鳥鳴盈耳，心中煩悶。
夜露將清晨打得很濕，仙洲眾妖懶散慣了，這已是卯時，薄霧盡散，道上卻不見得有半只妖晨起活動筋骨，我這心裏無限喟嘆，無限酸楚。
心甘情願灰飛煙滅？我兀地發笑，笑罷卻覺口中澀苦，想來是昨夜醉酒緣故。
腦袋裏微微泛麻，我隔著頭皮撓了撓，如何也撓不到麻處去，這正急得滿腦袋汗珠，就見早起的文須雀撲扇著翅膀，從樹梢落到我肩頭，熱絡道:“阿浮早呀，你可真真是我們仙洲最勤快的狐貍，也是除我之外第二勤快的妖。”
他圓鼓鼓的身子沈甸甸的，我趕忙道:“快，給我啄啄腦袋，宿醉了一夜，有些發麻。”
文須雀為鳥和善樂於助人，聞我提了這麽個無理要求卻還很親善地飛到了我頭頂，尖尖細細的鳥喙將將戳一下，我便腦中恍過一道白光，昏了。
倒地前但見文須雀驚慌失措撲騰起圓潤的身子，掙命地朝青山頭裏飛去，邊飛邊叫喚，“救命呀，死妖啦……”
這一昏，我昏了百年。
倒不是真正的百年，而是我幼時丟失的那百年歲月，隨著我這一昏如潮湧般洶湧而來，一瞬就將我拍入水底，看清了許多往事。
獵戶的背簍破了個洞，彼時我身量瘦弱將將夠從洞中鉆出，然我這一出便跌入了狼窩。
幼時我雖瘦弱，但比現在可愛許多，一身奶白奶白，又軟又糯，幾只狼崽將我團團圍住。
我蜷縮在大樹根下顫顫發抖，一是冷，二是懼。
神只就在那時出現，他一落地，灼灼仙輝嚇跑了幾只狼崽，他直直立著將我望了片刻，轉身欲走。
要知道，在我尚是一只幼狐的時候並未見過兩條腿走路的人或者神仙，但時常從我娘口中得知，我們四條腿走的見著那兩條腿走的一定要繞著行，可那時我卻是不曉得哪裏吞了顆虎膽，我上前去，一只小爪勾住了他的褲腿。
可嘆，厚臉皮的狐貍有肉吃，我就這般被他放在了肩頭，從人間來到了極東仙洲。
我本一介凡狐，天生沒那修仙命，又時常聽神只絮叨，若不是他那日便是我的死期，對此我甚感激，卻也無從答謝，只得每天打滾賣萌，惹他發笑。
神只醫好了我的腿疾，又一把仙丹給我餵開了靈竅，那時我耳聰目明，他正在後山栽桃，我聞他喚我，撒丫子奔去。
神只白衣勝雪，笑窩輕旋，我打遠一見，腦袋一懵，勢頭一緩，步子木木頓住。正適時一場春風拂來，野草芬芳，他又招手喚我，我方拾回神智，疾奔而去。
原來，我阿浮自幼便是只見色起意的狐貍。我初開靈竅，便被子契仙君一笑俘獲。自那時起，我便心甘情願為他獻出生命。無關報恩，只因我一無所有，唯有一條他救回來的小命最為珍貴。
往事一樁樁一幕幕似走馬燈般在腦中閃過，心頭甜蜜又酸楚。原來自那時起，我便打著報恩幌子，盤著戀慕的心思。
這一昏看似百年，實則卻只在須臾之間，我揉著摔得生疼的後腦勺，若無其事地拎著兩只蘆花老母雞踱回洞府。
我到洞口時白桃正拎著枯草掃把，一臉幽怨地洗刷地面，我自知方才自己有些過分，麻溜巴巴抱住她胳膊，厚顏無恥認錯。
白桃面色略有緩和，只冷冷指著我手中掐著的母雞:“滾出去，臟死了。”
做了兩天神仙白桃講究起來，看著鮮活的母雞只道沒有胃口，她一沒有胃口感染著我也沒了胃口，遂在洞旁圍了圈青竹柵欄，將那雞豢養起來。
白桃既被二郎神君收入門下，那必然沒了往日裏的自由。我將鮮桃剁碎撒入雞圈，一回首就見白桃正倚在榕樹下啃桃。我三兩步行近，貼著她的邊坐到了她屁股底下那片藤墊上，“你什麽時候回去？”
她揚臂將桃胡扔入雞圈，驚得那兩只蘆花雞撲騰亂飛，我微有汗顏，白桃撇了撇嘴，“我在你這閑待幾日。”頓了頓，“也好盯著你莫做傻事。”
我一擺手，急道:“什麽傻不傻事的，醉話也好當真！”
她才又道:“我歸劫那日，太陽星府不知怎麽起了大火，二郎神府挨得近，被燎了半面墻，現在正在修繕，也不曉得何時能修好，楊戩臭狗也暫時搬來了仙洲。”
我邊聽邊頷首，末了作一副驚詫狀，“二郎神君哮天犬也來了？”
她秀眉一皺，咬牙切齒頗憤恨道:“那可不是！”
我疑惑不解，“怎麽了？”
她道:“那楊戩當真不是個東西！”
聽聞她之言辭恨不得要將那二郎神剝皮啖肉，我瞬時來了興致，連誆帶鼓動，只道:“娘嗳，白桃，你墮落了，他這般待你你如何能忍，換做是我，如何也得叫他吃吃苦頭！”
白桃不屑將我斜眼一瞟，“你？”
我道:“你可是忘了槐澤岸邊生著一種草叫神仙吐？任誰吃了不得上吐下瀉吐出黃水？”
她平靜望我，眼裏一派探究。
我真誠道:“正巧我們同路，我去聽課，你去摘草，騙他吃下，看他還敢欺負你！”
辰時三刻，白桃背著一兜子神仙吐一步三回首，我端坐在茅草棚下小妖堆中，笑容滿面地沖她揮了揮手，呼道:“白桃，你去吧，柳樹爺爺要上課了，你可別叫他瞧見你，他小心眼，昨日你用白蟻嚇他，今日他定不會叫你安生。”
她這才有些緊張的禦風而去。
我見她沒了身影，笑容漸漸收斂，喉間苦澀。
因還未到開課的時辰，柳樹爺爺想必又在哪處醉酒。小妖們無人管制，嬉打吵鬧似要將棚頂掀翻。臭蝦向來最能鬧騰，方才被金絲猴撓了一爪子，追著半晌仍是連根猴子毛都沒摸著，但聞他撂下句狠話，隨手就從地上撿了顆石子，撕下道書一頁，包好，尋著猴子方向丟去。
猴子擡爪一擋，正將那石子拍我腦袋上，我腦殼一懵，眼前驀然映出子契仙君如盛月光的眸。
“我歡喜子契哥哥，自然知曉歡喜子契哥哥是個什麽模樣，但，我現在打算放棄了，他不歡喜我，即使同我在一處他也不會幸福。我此番只是要告訴你，如果那人回來了，你也就放手吧，如此才是對他最好。”
棠玉的聲音猶在耳畔。
我愛慕仙君滿打滿算有個幾百年，得知子契仙君心有所屬之後心酸難耐，可想像她那般癡戀仙君幾千年，選擇放手，應當是比我更心酸更悲慟吧？
這人吧就怕互相比，但矛盾的是又享受攀比，總想著若別人比我難受，那我就要好受一點。
其實這都是空話，旁人再難受與我何幹？我又不在乎她，只是想著，死吧死吧，死也得拖著墊背的。
在去月神宮前我去了趟集市。子契仙君穿衣品味向來雅致，顏色柔和，衣料柔軟。我在叫人眼花繚亂的布料間挑了塊淡雅月藍雲錦布，裁了件樣式簡單的窄袖羅裙，又去隔壁換了雙與之相稱的鞋履，一套下來兌了百年修為，我亦顯得素雅了不少。
我在仙洲過個小個半月，於天界卻只寂靜夜裏幾個時辰。
今晨卯日星君當值之時我跨入南天門，守門小哥將將交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將我放了進去。
我心裏稀奇，這容顏肅穆的冷面小哥竟也有疏忽大意的時候，卻又是心下一緊，想到我早被子契仙君種了宮印，他也攔不著我。
天宮祥雲仙樂，渺渺流煙，與我初登天界之時毫無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那時我一心修仙向往天界，而目下我卻命不久矣嗚呼哀哉。
我穿著嶄新衣裙一路大搖大擺輕車熟路地穿過前庭，繞過中庭，摸入後院。
後院雅致，花香馥郁。
我這一顆小心肝卻不由得提了起來。
寒潭一側，青石之上，墨藍人影一瞬奪入眼簾。我眼眶濕了一濕，現在才回過味兒來，原來在仙洲時食欲索然，竟不怪蘿蔔無味鮮桃不香。
我舌頭打了幾個結，終是吐出話來:“仙上，近日聽聞太陽星府遭了火災，二郎神府燎了一半，仙上仙府距太陽星府還挺近，仙上沒受什麽影響吧？”
呸，話一出口我就想給自己兩嘴巴子，那太陽星府失火一事正發生在昨日，這月神宮可不是沒受什麽影響。
且，那誰不知道月神宮與太陽府一個在東一個在南，一座落在八重天，一座落在十四重天？
然卻見他寬闊的背猛晃了晃，竟哐當一聲栽倒在了一邊，我不明所以呆了呆，就見他骨碌碌滾下青石。
我這心裏一驚，忙不疊提裙沖上前去，但見他趴在一叢及膝高的草堆裏，頭頂落了只巴掌大的五彩斑斕的蝴蝶。
我汗了一汗，翹出一根指頭戳了戳他肩膀，“仙上？”
他自趴著不動。一動不動。
我不免有些急，又戳了戳，“仙上？”
這將將欲湊近些，卻見他一骨碌坐起身來，我被驚得一個趔趄退了半步，待穩了心神，擡眸一望，卻見他面色紅潤，雙目迷離，滔天酒氣一瞬竄如鼻底。
我到底不嫌棄他，亦如幼時竹鶴樓中，他同青湘仙君對飲，我被好奇與酒香沖昏了頭腦，偷了半壺酒那日。那時我一身酒臭掛在他身上，只喋喋道:“報恩，報恩，報恩。”他由著我將那墨汁全然揮灑在他雪白衣袍，笑窩淺淺，未做絲毫嫌棄嘴臉。
末了還將我作的畫晾幹收藏，唔，依稀記得就裝在一只青竹皮編的畫筒中。
回憶到這兒心頭莫名一軟，連帶著手都麻了麻。
子契仙君身材高大，死沈死沈，我攙不起他，只得陪著他一同坐到草地上。心裏卻很痛惜，可惜了我這價值百年修為的嶄新衣裙，染上了斑斑點點青草汁兒，也不曉得好不好洗。
“仙上，您這是喝了多少酒啊？”
他迷迷瞪瞪望我。
“也沒個人陪你？”
他瞳仁清亮了些，卻還是迷蒙將我望著。
這不成啊，他若不搭腔，那我這一出感人肺腑為愛犧牲的好戲該如何唱下去？我可是抱著必死決心來的，他可不能叫我動搖！
我這廂正思量很多，然他卻突如大夢初醒般一把將我肩頭扣住。
我驚然望他，卻見他眸色中又多了前幾日所見的那幅孩童般的純真與無措，伴著水汲汲的兩只眼，狠狠將我這一顆狐貍心好一番揉搓。
我心軟了軟，特想去揉揉他的頭發，然這手腕子將將擡起，又被他一手握住，他問:“你要什麽？”
誒？我一懵。
他一派堅定:“你要什麽盡管拿去，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你都盡管拿去。”
嘿，搶我詞兒？
我張了張嘴，不能緊由著他發揮，我趕緊接道:“仙上啊，我亦是這般思量，你要我身體你盡管拿去，我也不求你記得我。你最好就忘記我，只要你過得好，我別無他求。”
出口的話卻是真心的。
他獨自哀傷，並不聽我唱了什麽詞，“只要你莫再騙我……”他手攥得越發緊，好似生怕我跑了一般，聲音卻愈發落寞，“可我，明知你在騙我，明知你對我沒有半分真心，明知你對我所做一切都是利用，可我仍忍不住歡喜……”
他不尊重我，亦不聽我唱個什麽詞，可我卻將他這一套詞兒聽的清晰又明白。又騙又利用，還從沒個真心，可不就是對那凡人所說？
我眼底一片澀澀模糊，心中隱隱抽痛。
可我畢竟不是那凡人，可沒心思聽這些。
我用力抽了抽手，他似有覺察，下一刻，他手一松，卻將我拽向他的懷抱。
耳側心跳如捶鼓，鼻尖淡淡縈花香，他環著我的雙臂微微顫動，我手得了空，遲疑了下，還是擡起手掌輕撫著他的脊背。
盡管我用盡全力穩著聲音，可這聲音卻仍堵在喉頭，吐的很艱難，“仙上……”梗了一梗，“你，你莫要難過了，她不是要回來了麽……”
我真沒用，話梗至此便再也吐不出來了。其實也是麽，我這胸口太痛，喉嚨都被苦澀填滿，那苦澀卻很犟，只願化作淚水，順著眼眶流下，卻不願聽我一勸化作聲音，從口中吐出。
“數百年前我糾結於你的日漸親近，無法抑制心中歡喜，亦無法原諒自己仍對那人心慈，我看不清自己的內心，從而選擇逃避……”
他喃喃細語，只是卻叫我聽得更糊塗了些。
竟還有旁人？難不成那棠玉說的有遺漏？
“若說那人是因，你便是果。仙洲百年歲月，你這顆果紮根在我心底，初時為一株嫩苗，後來蓬勃生長，長至今日，遮天蔽日。我有心不認，我不能在放任自己在同一個人身上栽兩次。再見之時我對你百般惡劣，可我每一次對你橫眉冷對，都如同在自己心上插刀子。”
我更糊塗了。
“後來再憶凡劫庸庸一世，彼時那般深刻，緩上個百來年卻連那凡人哪幅形容都憶不起來，大抵記著的就是倆眼睛一鼻子的普通模樣。那時我便隱約知曉，你是你，她是她，我是因的她將你帶回仙洲，卻不是為了她。我一心掛念在乎的人早就不是那凡人，甚至，對她連初初的那些怨憤都已消磨殆盡。”
“自那時起我便決定坦蕩承認自己的心思。可是你呢，你對我到底有幾分真心？在我滿心滿意都是你的時候，你一派單純說仰慕我，可卻為的取我龍鱗，為的修仙捷徑……”
我心裏咯噔一聲，誒，不對不對，哪裏不對！
“你雖滿目對我崇拜，可轉臉就欲投入青湘門下……”
誒，不對不對，我可向來沒有投入青湘仙君門下的心思！嗯……起碼在得知他要我看門後我就沒想過！
“我想圖吧圖吧，起碼你欲圖的不是旁人，可是後來，我給你了，你卻不要了……你怎麽能不要呢，你不要我的，你要誰的？”
我摸了摸額頭，他說的，可是宮印？
“可是那夜，那夜你卻對我說你一心歡喜我，我問你你可是有什麽圖謀，你卻說，你最大的圖謀不過要一個我。你可知我當時是個什麽心情，那種心被滿足填滿，漲裂開來，流出來的是蝴蝶，是花蜜……可是說完話你就深深睡去，我想你是醉了，卻不知，你是不是醉後吐真言，你怎麽會呢，你怎麽會真心歡喜我呢，我不敢相信，我怕你又騙我，但是我想，不管你圖的什麽，哪怕是命，我都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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