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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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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堂內片刻寂靜。

瓜子殼落地的聲音清脆可聽。

沈夫人帕子捂嘴咳嗽一聲。嗔怪。“你這孩子, 這是怎麽了……大白天凈說胡話。”

沈靈姝淚眼汪汪:“我要成親,阿娘!再遲就完了!”

嬸嫂們回神過來,笑做一團。

沈夫人也是哭笑不得。“是是是, 及笄禮之後來提親的小郎君那麽多, 還不是通通讓你趕出去了。現在這麽知道急?上哪給你找郎君成親?”

三嬸把手中瓜子殼掃到盤子上, “靈姝啊, 給三嬸嬸說說, 是遇見了什麽把你刺激的……”

“是啊, 靈姝, 好端端得怎麽想成親了?”

“靈姝你要成親了, 可就是外家人嘍。”

“見不到你阿娘阿耶嘍……”

“嗚嗚我不要。”沈靈姝俯抱住沈夫人的肩,“嗚嗚阿娘,靈姝才不要離開你……”

這麽一會說此一會說彼,把嬸嫂們逗笑得更加合不攏嘴。沈夫人無奈, 聞到了沈靈姝身上的甜酒味。知道人是小酌了幾杯,這才說上了胡話吧。遂囑咐了婢女將人帶回房中休歇。

沈夫人又尋了春桃過來詢問。春桃也是一頭霧水, 只說娘子在林府和林小娘子吃了點甜酒閑聊幾句, 便趕著要回來了。

林府?林府能受什麽刺激?莫不是君琢那孩子要成親了?沈夫人一向看好兩人, 但自家娘子, 怎麽打探也探不出對君琢那孩子有其他意思。每次提, 每次都跟在說懷安、嘉舟一樣, 沒兩樣。

要不是她教導著要在人名字後, 加上“哥哥”兩個字。才不顯生疏無禮。

自家娘子怕還是像兒時一樣, 一口“君琢”、“君琢”無禮地喊。

沈夫人搖搖頭。

進了正堂來, 妯娌們還在堂內閑聊。

林氏:“伯母, 靈姝怎麽了?”

三嬸面露惆悵:“靈姝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嘍,以後這裏可就要冷清得多了……”

二嬸道:“靈姝莫不是被之前王家的提親給嚇著了?”

林氏嘆氣:“怕是偷聽了她阿耶叔兄們聊朝政事, 嚇住了。”

“一個王家,一個東宮……都不是省油的。”

“咱們家娘子不比外頭,咱們自有富貴,沒理由讓大娘嫁那些亂七八糟的門戶受罪。”

“可不是,富貴再大,也比不上一家平安和和美美……”

妯娌一聊起大娘的婚事。

沈夫人憂心了。大娘的婚事確實該提上了,也不知下次還會被哪些亂七八糟的門戶盯上。若是這樣,還不如讓靈兒尋個自己喜歡的姻緣,早點嫁了……

沈夫人幽幽嘆了聲氣,望著外頭檐瓦下的雪。等家主回來,再商量商量。

*

沈靈姝酒量向來好。兩盞小酒並沒有醉,但是困乏了些。

聽著嬸嫂們的話,回房一歇,悲從中來。迷糊睡去,竟又夢回了上輩子。冷宮中她逗著籠中雀,板著臉的宮婢侍在兩旁,新找來的小話本被太後沒收,苛責她不務正事,懶怠後宮。

夜晚皇上伏在她身上,春潮起伏湧動,汗珠從人冷戾的眉骨滑落,落在沈靈姝唇瓣。

微微鹹澀。

今夜不知是第幾次,沈靈姝小聲啜泣:她困得擡不起一只胳膊,皇上卻不讓她歇片刻,本來今夜沒有小話本看就傷心……

人不解,吻掉沈靈姝臉上的淚珠,以是禦案堅硬,遂抱人於臥榻繼續。

“……”

皇上來了,又走了。

宮婢告密了她偷偷藏起來的小話本,太後沈著臉拿出了佛經要她抄寫個三天三夜……

沈靈姝猛一驚醒。

汗水浸潤了白色裏衣。胳膊更因睡臥時壓著,傳來酥酥麻麻的酸痛,仿佛剛抄完厚厚一本佛經!

這種狗都不過的日子,絕對不能再來一次!

沈靈姝一覺睡醒,才發現外頭日頭已落。

灰色羽毛的鴿子在窗檐下的籠子吃著米粒。

*

衛曜升任了金吾衛。撇開自己的憂愁,這麽一事,定是值得慶賀的。

宵禁後。

沈靈姝和人見面,第一時間就道上了恭喜。

衛曜並不意外人知曉。應了。

既然是慶賀,怎麽會少得了請客。

沈靈姝拽著人要去酒肆茶樓給人慶賀。

路過了沈靈姝經常進出的楚館,衛曜改被拽為拽,提握著沈靈姝的手腕,大步流星將人拉走。

沈靈姝摸摸鼻子。“……”

有些可惜。

吃酒聽戲,人間樂事。

不會享受的家夥。

衛曜選了間清雅的酒閣。

要了間暖間。

煮酒爐上沸騰,小菜逐漸上齊,夥計離開後,暖閣中只剩下兩人。

從暖間窗棱往外看。

外頭細雪紛飛。夜色中格外清晰。

沈靈姝揚起笑容。“來來來,別客氣,這頓飯我請了。裴小公子高升……”以後可不能忘了我。這話在沈靈姝嘴邊一繞。“……以後可要記住咱們的同……墻之誼。”

千萬別恩將仇報!

衛曜只擡眼掃了女娘一眼,端茶輕抿。

甜酒微微辛辣。

沈靈姝吃了兩盞,才發現對面的人,一滴為沾。甚至飲的是茶。

“你怎麽不吃酒?”

沈靈姝放下了自己的酒盅,好奇。

“同是飲子,是茶是酒,無差。”

“你該不會……不能喝吧?”沈靈姝竊笑。

在衛曜掀開薄薄眼皮掃來,立馬止住偷笑。

暖閣中有些窄小。

沈靈姝甜酒喝得暈晃,遂四肢並爬到人身邊。“你怎麽不吃酒?今天是給你慶賀,光我一個人吃酒沒意思。來嘛,我給你斟滿。”

衛曜眸子垂斂。

女娘甜生生地笑。

衛曜遂低頭,輕抿了口甜酒。

而衛曜飲一口,沈靈姝則飲了一盞。到最後,似是不勝酒力的小女娘幾乎半躺茶閣上,仰著腦袋,臉蛋紅潤,盈晃晃的眸子眨巴著,抱著酒盞,盯著暖閣的梁木。揮斥方遒。嘴邊念叨著什麽。

誰家女娘會吃酒吃到睡暖閣地上。

成何規矩。

衛曜微蹙眉,“坐起來說話。”

衛曜的聲不大。

但被兇了的沈靈姝還是哼了聲,抱著酒盞爬起來,但因爬得急,沒等徹底爬起,腳下就是一滑,重重往前摔衛曜身上。

女娘身上的甜酒味和梅花香,縈鼻皆是。

衛曜眉皺得更緊,但還是眼疾手快將人扶住。

衛曜的手停留在沈靈姝盈盈一握的腰肢。微頓。

但沈靈姝額頭還是磕撞到了衛曜的下巴,

一下滑落在人懷中。

“你怎麽……”沈靈姝被磕疼了額,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眸中盈滿了眼淚,吸了吸鼻子,“你怎麽恩將仇報嗚嗚嗚,我明明是好心要給你慶祝……嗝……嗚……”

夢裏的也是,自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嗚嗚。

衛曜一頓。手腳幾分無措,擡手給人擦淚。

沈靈姝一吸鼻子,幹脆整個臉都埋進了人胸膛中。眼淚全數沾人衣裳上。

衛曜撫額,擡至半空的手蜷縮回,目光轉至窗外看景。由著人胡鬧耍性子。

半會。不見懷中人動靜。

垂眸一看。

竟是含著眼淚睡熟了過去。

衛曜:“……”

兩人本打算,先簡單慶賀後再去聽熱鬧。

但沈靈姝吃酒上頭了。

衛曜本以為人酒量不錯,便遂著人點了兩壺酒。結果人一兩盞就倒。

就這麽點酒量。

竟然還敢跑去楚館看別的郎君吃酒!

衛曜背著人,眼眸更加深。

坊內人行漸少。

偶爾有附近楚館秦樓的調笑之聲飄過來。

夜色之下,細雪竟然有下大的趨勢。

女娘軟軟地倚貼在自己身上,身上暖乎乎,酒香和著獨屬人的花香,胳膊圈抱著衛曜的脖子,腦袋靠在人的肩膀上,香香軟軟的嘴巴一張一合,含糊不清地說著話。

不知是醒著還是夢囈。

“嗚……你升官了,以後就沒有人帶我聽熱鬧了,阿耶把樹都砍了,墻太高了我爬不上去嗚嗚……”

“狗洞,嗚嗚狗洞你還給填了……”

衛曜:“……”

“你一個女娘,宵禁後就不該出門。”衛曜淡淡補上一句。

“胡說!”衛曜背上的小女娘一掙紮,原來是醒著,“你比我阿耶還頑固……嗝……不化,誰說女娘就要在閣樓中關著,嗚嗚你關了我那麽久,不同我講話還盡欺負我,還讓人收我的話本子,你現在還要關著我……”

小女娘聲淚控訴著,趴回了衛曜的肩膀上重新嚎啕。

衛曜能感覺有水珠滴落在自己脖子上。只是不知是小女娘的淚珠還是口水。

衛曜沈默了會。

小女娘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胡話七七八八。最後竟然上嘴咬了衛曜的耳朵一口。“我不同你好了……我要找別人去,他們不關著我,也不會不理我……”

衛曜:“……”

衛曜無奈嘆了聲氣,將人往上提了提。“我何時關你了?”

小女娘把眼淚往人肩膀上一抹。“……我、我沒有做壞事,我待你也不薄,你現在升官了,以後成大官了,可不能恩將仇報……”

衛曜:“你覺得我會當大官?”

沈靈姝吸著鼻子。“……何止是大官。”

哼哼,讓那些嘲笑皇上的人都懊悔去吧。

“你去宮中任職了,萬事皆要小心,伴君如伴虎,你別摸了老虎尾巴觸黴頭了……”

衛曜眼神柔和,彎了彎唇。

沈靈姝一邊說一邊哭,半路上又哭睡了過去。

衛曜能敏銳察覺今夜小娘子的情緒不對勁。以是自己以後到宮中,與人聚少離多,心中不舍。

將人送回了房。

輕手輕腳放於臥榻上。

女娘纖細濃密長睫遮垂著眼,因剛哭過一場,還濕漉漉掛著淚珠。

如玉臉蛋,兩頰是飲酒後的緋紅,白裏透紅,似春雨淋刷下脆生生的桃。

唇瓣紅潤飽滿,似夢著不高興的東西,微微撅著。

衛曜停在人榻前看了許久。

片刻。

俯下身,伸了手掀過旁邊的被衾,給人蓋上。

睡著的人安分乖巧。

衛曜替人蓋被子的手,不知覺,摸上了人的眉。

拇指撫挪掉人眼睫垂下的淚珠。小女娘的臉蛋就那麽一點,溫熱熱,濕漉漉。

“……嗚嗚你恩將仇報。”睡夢中的人還在喃喃。

衛曜輕彎了唇。

夜能視物的眼眸,黑沈沈的,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深深情愫。

蜻蜓點水。

窗扇由夜風拂動。

屋內覆歸寧靜。

衛曜已經離去。

而人離去片刻。

沈靈姝詐屍一般坐起。蓬頭淩亂,被子從身上滑下。

沈靈姝的酒量一向好。只不過容易上臉。今日情緒又覆雜,多喝了幾盞,宣洩一般哭累後就小盹了會。但衛曜送自己回來包括把自己抱上床,她還是能記得清楚的……

沈靈姝楞楞,擡手摸上了自己的唇。

……剛剛那是什麽?

衛曜偷親了她??

嗚嗚混蛋,不是說好不能恩將仇報嗎!

現在就敢偷親她,以後再升官,八擡大轎都會直接擡進她們沈府了吧!

沈靈姝不知是羞還是怒,握拳捶打了幾下被子,裹緊了小被子,翻身睡。

沒睡著。

入睡前,又偷偷摸了摸自己的嘴巴。而後猛搖搖頭。

登徒子!怎麽能趁人不備隨便就親了她呢!

*

沈靈姝一夜醒來,眼下頂著兩團烏青。

春桃替人梳妝。“娘子,為何你突然就想要成親?

沈靈姝:“為了拯救自己於往後的水火之中。”

“什麽?”

春桃沒聽明白。娘子最近說的話,怎麽都古裏古怪的?

“沒什麽……”沈靈姝望著銅鏡輕嘆氣,怪只能怪自己又招惹上人,衛曜現在對自己喜歡得緊,沒想到十六歲的皇上還挺純情……

“娘子,仆以為林大公子就不錯……優雅端正,脾性溫潤,還和娘子一起長大,過日子定不會差……”

“什麽過日子?君琢哥哥是兄長,能和兄長一起過日子麽?”

春桃給娘子的雲髻簪上了蝴蝶簪。幽幽嘆口氣。“娘子,那是林小娘子的兄長,又不是娘子的親兄長。”娘子還真不開竅呀……

沈靈姝搖搖頭:“不成。”

就因為是君熙的親兄長,她更不能耽擱了君琢哥哥的婚事。

沈靈姝說物色郎君,卯時跑馬回來,午時便戴著帷帽去尋君熙出主意。

林府上次大婚宴請還存著長安各世家的名冊子。林君熙執拗不過沈靈姝,差婢仆找了出來。

長安能叫得出名的世家郎君,沈靈姝基本都認識。

林君熙替著自家兄長可惜,沈靈姝每念一個名字,林君熙便能挑出該郎君的欠佳之處。

“劉家大郎……”

“不成,朽木迂腐。”

“盛家郎君……”

“屋內一窩妾婢。”

“葉家……”

“打腫臉充胖子。”

……

“方家大公子……”沈靈姝故意在這個名字上停了半晌,“芝蘭玉樹,端正守禮……”

林君熙輕咳了一聲。“方家跟王家可是沾親帶故的關系……”

沈靈姝偷笑,指尖一轉,“也是。”

帶到了下一行名上來。

就這麽選了半柱香。

“好了,全長安的好郎君都死光了。”沈靈姝也沒耐心一個個挑下去,翻選了幾頁後,名冊子往案上一擱置,心思又到了聽戲耍樂去了。

林君熙還想給自己的兄長爭取一把。吹吹耳旁風。“說不定好郎君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呢。小娘子往周邊尋尋,說不定你一擡眼……”

沈靈姝一擡眼。

亭閣下的花林假山處,一抹青藍袖袍人的正好出現。

是林君熙的表哥,江明越。

江明越恰好路過,轉頭看見亭閣中的兩人,溫笑沖著亭閣方向微頷首。離開。

沈靈姝杏眸一轉,詢問。“君熙,你這個表哥,是江南人士麽?”

“自然。”林君熙捧著湯婆子道,“實話說,我表哥是因為不務正業,才被我姨母趕來長安念學呢。”

沈靈姝摩挲著下巴,“那麽說,以後也會回江南去嘍?”

“不出意外便是了。”家大業大,又是獨子,自得回去繼承。

沈靈姝望著花林,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林君熙多麽熟悉自己的閨友。“你……你該不會是打他的主意吧?”

“我表哥……可不是良人啊。”林君熙沒想要揭短的,但是眼看著自己好友入坑,這可不成。“他別瞧著他模樣俊,在江南吃喝玩賭樣樣沾,也就是被我姨母規訓,斷了私房錢,趕來長安交給我二叔管,才收斂了幾分性子。”

沈靈姝這才想起:林君熙的二叔林祭酒,就是國子監的主管官。懷安就是在國子監下設的太學念書。

沈靈姝又問:“人的品性如何?”

“性子是不壞。但你可別被表象所誆了。”林君熙還是不放心提醒。他這個表哥,聰明歸聰明,但總不用在正道上。被姨母總拿兄長做表率,學起兄長來竟也有模有樣。連二叔都能被誆騙了去。但也只是學給長輩瞧的而已。“我表哥,見賭走不動道,樗蒲雙陸①,擊鞠木射,若與他成親了,定是日日不著家。”

沈靈姝笑意盎然。“正好,他玩的那些我也擅手。”

林君熙錯楞。

*

江明越書本遮蓋著臉,坐在廊下搖椅,細聽風吹樹葉,爐炭火星噴濺的聲音。

書童蹲在旁邊托腮:“公子,你今兒好歹讀點吧。明兒夫子就檢查了。”

江明越懶洋洋:“明兒說。”

書童蔫兒巴巴:“公子偷懶要是被二家主發現了,咱們回江南就更不知道要何年何月了。”公子明明聰慧得很,卻懶得用勁。

長安有長安的繁華,但興奮勁兒一過,書童還是更想念他們江南風清水秀。尤其是,長安冬日……太冷了!

書童抖抖索索望著火爐邊又靠近了一寸。

忽聽輕細踩雪聲。

書童忽見公子臉上遮蓋的書滑下,而後身子立馬坐直。速度快得仿佛書童剛才只眨了個眼。

書童眼睛眨巴著。公子已經從搖椅上站起,又恢覆了二家主面前翩翩然溫潤如玉的模樣。

這個狀態,書童只在公子初來給二家主留好印象,以及前些日子誤撞了個長安小娘子時見過。

書童轉頭。

正好看見了前些日子的小娘子。撐著把花青色油紙傘。一身藕荷妝花緞短襦半臂,下著荷花白蓮瓣紋飾長裙,披裹著鵝黃暖絨護頸披風。款款行步沐雪而來。

女娘面容如玉,唇紅齒白,雲髻簪子,玉石耳珰,腰間鎏金香囊,隨著步行,環扣悅耳。

一雙杏眸三分帶笑,七分蘊光。

書童看呆了。

長安的女娘和江南的女娘確實有點不一樣,少了幾分柔婉,卻多了幾分明艷。

書童癡癡望著。還沒待眨眼。

公子背手藏的書本就不偏不倚砸在頭上了。

書童:“……”

江明越端正了風姿,隨後大步從廊下出去。笑容如沐春風。“小娘子,是走錯地方了嗎?”

沈靈姝笑:“某是來尋江公子的。不知江公子何時有閑。靈姝想請江公子吃盞茶。”

江明越一楞。

旁邊拿著書側揉著腦袋的書童也是呆了下。似乎也沒想到長安的女娘如此豪爽,會直接邀約郎君。

“這種事怎麽能勞煩小娘子出口。前些日子我家書童沖撞了娘子,按理應該由我來請小娘子吃茶賠禮。”

一旁背鍋的書童:“……”

沈靈姝:“江公子難得來一趟長安。該由我做東才是。”

沈靈姝笑。“如果江公子有閑的話。聽君熙說,公子還要誦學太學的詩文……

“自是有時間。”

“那江公子的課業……”

江明眸光越發深情。“已背完。”

書童:公子您說假話的功力是越發爐火純青了。

*

沈靈姝邀約了江明越於崇仁坊頤瀾茶樓。

挑窗的雅間。正好能看見長安的雪景。

一樓堂下有說書先生在講著話本,醒木拍得一驚一乍,伴隨著其他雅間傳出的絲竹曲聲,別樣的熱鬧風味。

雅間位置是沈靈姝選的。

江明越微微訝異,和其他高閣貴女不一樣,這個小娘子挑選的吃茶的位置,倒是近煙火氣。

從窗外,還能看見沿街其他小鋪:梨花蜜、煎果攤、胡麻餅……煙火熱鬧。

在西北角,還有座賭坊。

江明越觀望了一圈。看見賭坊的片刻,桃花眼遂瞇了起來。不動聲色遠離窗邊。

沈靈姝點了花茶。

女娘今日著芙蓉間色襦裙,薄施粉黛,唇染口脂,頭上雲髻,耳珰輕巧。明媚清柔。巧妝梳扮,卻不顯張揚過耀。

書童和春桃在門外守著。

書童站得筆直筆直,悄悄斜眼看旁邊的春桃。沒想到連長安大戶人家的小婢女,也水靈漂亮。

春桃則是沈著臉,一邊懶得掃眼小書童,一邊悄悄豎著耳朵試圖偷聽裏頭講話。這個江公子上一次第一次見面,就書誤撞了他們娘子的腦袋。雖然人長得倜儻。但是呢,前有林小郎君美玉在前。再加上春桃也聽了林小娘子說的話,知人原來在江南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真不知為何娘子聽了那些話,反而會要同人一並吃茶。還是他們娘子主動邀約的人。

茶樓裏還算熱鬧。

堂下說書先生的話,聲調抑揚頓挫,說書情節一波三折。

旁邊書童已經聽得入迷。面上神情隨著說書先生的聲調,變化起伏。兩側的手更是激動地捏緊成拳。

春桃和自家娘子沒少來這裏。

娘子貪玩的性子,長安各坊酒肆茶館,幾乎都走遍了。

說書的故事,春桃也聽得耳朵快起繭。

只不過娘子著女裝,又特意梳妝打扮來,還是頭一回。這讓春桃瞧著那江公子,越發的不悅。

春桃正想著。忽見一人進了茶樓來。

此人身量極高,英朗冷峻,穿著戎裝,墨發木冠。

走入茶樓,跟其他人群格格不入的氣質。好似是生在懸崖上的雪松,挺拔寒勁。

春桃還是頭一回見長安內竟然還有模樣氣度能和林小郎君比擬的公子。

戎裝男子在一桌前坐下,只點了壺茶。

似在等人,又似側耳聽說書。

春桃想看得仔細點,但奈何被堂下其他茶客給擋了大半。

小書童在旁邊道。“嘖嘖,那個公子氣度不凡啊,定是豪傑。”

春桃收回了翹首尋看時踮起的腳,咳嗽一聲。

“長安可真了不得啊,我就沒見過這麽多好玩的。”小書童嘿嘿笑。神情驕傲,“不過這裏的郎君,比起我們公子,還差了那麽一點。”

他們郎君其他不說,就這麽一張臉,絕對是不可挑剔的。

小書童來長安的這些日子也看過不少長安郎君,除卻了林大公子,真的沒有比他們郎君出色的。

春桃輕嗤了一聲。“我倒覺得光下堂那個茶客,就比你們公子好多了。”

小書童也跟著踮起腳。

只可惜下堂茶客多,而那戎裝男子又背對著他們。

怎麽瞅,也瞅不見人正臉。

小書童不服氣腳尖回到正位。“還是我們公子長得好。”

春桃嗤笑:“你這頑子,連人臉都沒看著,張口瞎話。”

小書童面紅耳赤:“我、我看見了!就一般般……”

“瞎話。”

“胡說。”

“瞎話。”

“真一般般!”

兩人這廂一言一語辯駁著。

就見那茶客放下了銅板。已起身出去了。

春桃嘴巴上得理不饒人,心頭還覺得遺憾。還沒讓他們娘子瞧一瞧呢。

雅間的門忽地從裏開了。

原來是娘子和江明越出來了。

沈靈姝帶上了帷帽,梳整著將面紗放下。

四人出了茶館。

春桃剛才跟那小書童鬥嘴鬥得正不服氣,眼見著江明越和娘子行在前頭說說笑笑。

一雙多情桃花眼盯著他們娘子,仿佛格外熱切熟悉的模樣。好是沒有規矩。

春桃越瞅著越覺得這江公子不如林大公子,甚至連剛才瞧見的戎裝郎君也比不上。他們娘子怎麽可以便宜了這種紈絝子。

春桃就這麽轉眼,便看見了剛才那個戎裝男子。

人正在谷糕鋪前。原來剛才在茶樓便是在等對面的谷糕。

春桃想到自家娘子也愛吃糕點。特別是谷糕。而這長安的谷糕,就屬崇仁坊的相思谷糕鋪最為有名。這間鋪子的“谷糕”,外酥內軟。皮薄陷多。紅豆餡飽滿,香甜又軟糯。往常排隊,也得排上好幾刻鐘才買得上。

沈府阿郎散職和小郎君下學,也常給娘子帶這間鋪子的“谷糕”。

進茶樓前,春桃就想給小娘子買幾個。

只是隊伍排得長,且又不放心小娘子和江明越獨處,才打消了這想法。

這會人少。

更重要的是,春桃想要讓小娘子瞧瞧那個氣度不凡的郎君。按著娘子喜歡看俊美小郎君的性子,那什麽江公子,完全可以甩一旁。

春桃借著要給小娘子買谷糕的理由,悄悄附耳,給小娘子指示說谷糕鋪子前有一個穿著戎裝的俊美郎君。

沈靈姝果然立馬擡眼望去。

正巧的,那戎裝郎君捧著裝谷糕的油紙袋,也轉過了身來。

那是一張俊美無儔的臉。眉眼淩厲英氣,鼻梁高挺,唇若丹玉。

而春桃心想著果然是個俊美的郎君,但怎麽會覺得有點眼熟……

沈靈姝這邊,透過帷帽下的薄紗,看見了春桃悄悄說的俊美郎君,此刻一雙銳利的丹鳳眸微瞇起來。

眉尖微蹙,直直看了過來。

沈靈姝:“……”

不是衛曜是誰。

沈靈姝眼都不敢眨。又想,幸好今兒戴了帷帽出來。不說衛曜會不會認出她。就算是衛曜想要確認,戴著帷帽,哪個郎君敢當街掀女娘的面紗?不就成登徒子了麽。

沈靈姝這麽想就放心了。

等著衛曜轉身離開。

但沈靈姝沒想到。

衛曜認不出她,也認得出她身邊的隨行婢女,春桃。

春桃這會也想起來了:為何會覺得眼前這個公子眼熟,可不就是前段時間,自家娘子強搶圍堵,給人辦置衣裳的郎君嗎!

春桃:“……”

世間怎會有如此湊巧的事?

江明越見兩個主仆兩人都望著對面谷糕鋪子。以為是想吃,低聲囑咐書童去買。

“這排的隊伍還挺長。沈娘子,剛才茶館所說的樂游原可真有胡旋舞觀看嗎?”江明越站人身邊問,桃花眼中含著溫潤的笑意。淺聲詢問。

沈靈姝在等著衛曜離開。

而春桃在觀望猜測著娘子和這郎君還沒有聯系。

兩個主仆各擔心各自的。

沒想到那個戎裝男子竟然往著他們這邊走了過來。

春桃從人的神色看不出和娘子的親疏。

隱隱似乎還看見了人嘴角微揚冷笑。

而春桃更沒想到,娘子竟然直接轉身……跑了。

春桃:“……”

沈靈姝直接轉身躲茶樓。

江明越疑惑望去,小娘子匆匆落下句,“落東西了,稍候。”倉皇逃避。

不能怪沈靈姝下意識要躲。

盡管皇上還是少年的年紀,兩人清清白白,她就算跟其他郎君出來逛逛也無可厚非。

但隔著面紗瞧見了衛曜沈著臉向自己走來,沈靈姝的腳先做了選擇。

茶樓中小夥計看人一前一後進來,熱情招呼。“客官要喝點什麽……”

沈靈姝:“落東西了。”

然後朝著茶樓後門走去。

小夥計又擋人後進來的郎君:“這位郎君要坐堂內還是雅間……”

衛曜側身繞開夥計,冷言:“找東西。”

然後也從茶樓後門出去。

小夥計:“……”

*

沈靈姝溜了出來,才發覺自己糊塗。

她就應該裝作不認識,趕緊上馬車才是。

結果竟然調轉了頭,跑了。

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若是衛曜沒察覺還好……

沈靈姝溜進了小巷子,熟門熟路行了一段,回頭一看。

幸好。衛曜沒追上來。

沈靈姝松了口氣。心想著等會繞出去,再和春桃匯合。

正想著,頭頂幽幽的寒聲傳來:

“小娘子跑什麽?”

一道人影,從巷墻上跳了下來。落在了沈靈姝前面。

正是衛曜。

沈靈姝繡鞋往後退了一步。可惡,竟然抄捷徑。飛檐走壁了不起啊。

沈靈姝心頭暗自哼哼不服。

遂後,緩緩掀開帷帽兩邊面紗。揚起真誠可親的笑容。“裴小公子,好巧,你怎麽也在這裏。”

衛曜:“……”

衛曜:“呵……”

衛曜丹鳳眸子一瞇,半點不被沈靈姝的話術牽著走。“我為何在這?當然是追著你來的。”

“小娘子好雅興。”衛曜後牙一緊,臉色冷硬。“這麽快便又尋到了新郎君相陪?”

茶樓,樂游原,聽戲……

都是之前陪著衛曜逛長安時做過的。

原來都是套數?

沈靈姝一雙水色杏眸悠轉,長睫下無辜楚楚。“此事說來話長……我和江公子情投意合……”

“此生以定?非他不嫁?”衛曜氣笑。“沈靈姝,這又是你的哪位好相好?”

沈靈姝臉色沈重。紅唇吐納二字。“最後一位了。”

衛曜臉黑得可怕。“你的‘程’姓郎君呢?”

“哪個程?”沈靈姝下意識問。發現漏嘴了,又趕忙閉上嘴。

沈靈姝很快反應。但衛曜比人更快地意識到了漏洞。

衛曜臉色如春雷將歇的三月天,陰沈沈。“呵,怪不得長安一百零八坊,找不到一個程姓遠游的門戶。”因為沈靈姝說是自小相識,衛曜先尋查了各世家豪族的公子,一一排查,未果。

又尋了可能是沈府家仆子弟或者和沈府能有關系聯系的程姓門戶。

最後無關乎程姓,幾乎把整個長安門戶查了個遍。

結果卻是小女娘編出來的。

衛曜應該更早意識到這點的。

他冷冷盯著小女娘。

小女娘垂著眸子,左手扣弄著右手,活脫脫犯錯的愧疚樣子。

衛曜冷呵:“怎麽?小娘子連一個解釋也不給我?”

沈靈姝囁嚅著:“我怕你愛上我。”

衛曜:“……”

衛曜一臉土色。“什麽?”

沈靈姝擡起了腦袋,掀開面紗的小臉蛋白嫩嫩。理直氣壯。“我不喜歡你,我怕你強娶我!”

衛曜:“……”

“你為何覺得我會強娶你?”衛曜不可思議。

沈靈姝:“因為你孟浪……”

衛曜瞬間也明白了。“你沒醉。”

沈靈姝叉腰,“是,我是醉了一點。你,你登徒子。你偷偷親了我……是你不好……”沈靈姝到底是女娘,說著這話,耳面跟著紅起。

衛曜眼瞇了會。

似是發著狼眸綠光。

沈靈姝想到自己坊間的熱鬧八卦,立馬懸崖勒馬給臺階,又道:“如果,如果你發誓說你不會娶我,咱們還是……”

“既然是某孟浪,小娘子何必還強求與某同好。”衛曜冷笑了聲。步步緊逼。

沈靈姝啞巴住。

腳步往後一靠,背脊貼著巷子的烏墻。

衛曜青筋直起的手壓摁在了沈靈姝身後的巷墻上,低下頭來,俯看眸子無辜澄清的女娘,冷冷,“遂小娘子願,某不會再糾纏小娘子,與小娘子再無瓜葛。”

沈靈姝眸子怔怔。衛曜下頜緊繃,薄唇緊抿成一道線,面色冷硬。

沈靈姝心頭一空落,伸手想抓點什麽。但衛曜已轉身抽離。

衛曜轉身離開。

沈靈姝懷中被放置了一物。

沈甸甸。

沈靈姝雙手接住,垂眸看,是袋油紙包,裏頭是她最喜愛的崇仁坊的谷糕。

沈靈姝眸子一亮。

小聲驚呼一聲。

這間紅豆鋪子的谷糕可難買了……

衛曜折返了。

在女娘望著油紙包驚喜的眼神下,冷臉輕嗤將谷糕收回。

沈靈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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