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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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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姜蘿緊張兮兮地盯著蘇流風的動作,看他秀氣地咬甜糕:“合你口味嗎?先……哥哥。”

“很好吃。”

嗓音寒冽如霜雪,音調卻很輕柔悅耳。

蘇流風終於說了今日第一句話,按下姜蘿的心神。

姜蘿松了一口氣,喜人的圓臉又綻開笑,露了雪白的牙齒,很是大方可愛。

她拿出更多的甜糕,塞到蘇流風掌心裏。這樣疼愛兄長的小輩,好似他的親妹妹一般。

蘇流風沒有家人,也不知該如何回報姜蘿的好。

第一次,他感到倉皇無措,是因一個外人待他太好了。

給完吃食,姜蘿想起蘇流風的傷。

見他還是一瘸一拐的,姜蘿想也知道,沒有人會給蘇流風療傷,全靠他一口氣撐著熬著。

這樣不行,得找個機會,尋大夫來瞧傷。

眼下,她只是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能從家裏偷出吃食已經大不易了!只因祖父偏疼她這個孩子,願意月俸全花在她身上。

姜蘿扯了扯蘇流風的衣袖,遞上一盒用了一半的藥膏:“哥哥疼,擦這個,”

說話不能太老氣橫秋吧,即使大家都知道她早慧。偶爾裝一裝嫩,感覺還、還挺不錯。

姜蘿不懂事,蘇流風卻很明事理。他知道這些食物和藥都是來自一個小孩兒的偏愛,他不好辜負,卻也不好盡數收下。

他不忍心麻煩她,也不想誆騙她。

“不必了。”蘇流風說。

姜蘿卻不肯依,她沒法子,只得當一回胡作非為的壞孩子了。

接著,她拉起蘇流風的衣袖,一道猙獰的、猩紅皮肉翻開的鞭傷,映入眼簾。血痂都還沒凝結,是昨晚的新傷。

他又挨打了?姜蘿出奇地憤怒,她希望蘇流風不要再回去了,跟她回家吧,她會努力說服祖父收留先生的!

蘇流風看姜蘿雙目圓瞪,以為她嚇著了,忙奪回臂骨,後退半步。

姜蘿執拗地抱著他的手臂不放,聲音已經帶了哽咽:“都是血,多疼啊……哥哥要上藥的。”

蘇流風一陣茫然。

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疼不疼。

就連阿劉師兄也只是為他擦拭血跡,默認他頂撞了柳班主,必定有此一劫,該受這一場傷。

誰會管他疼不疼呢?

姜蘿用手背抹去眼淚,小心挖出藥膏,覆在傷口旁邊。怕藥性太烈,蟄入皮骨,她還為他小心地吹一吹:“哥哥忍一忍。”

奶聲奶氣的話,聽得人心頭熨帖。蘇流風惶恐小孩待他的好,又卑劣到忍不住接受一個小孩的好意。

直到,他一松懈,懷裏的草烏滾落,被姜蘿拾起。

他的歹心,畢露於青天白日之下,無處遁形。

即使眼前的孩子茫無所知,也不識得他被世俗壓迫而漸起的殺心。

姜蘿撿起草烏,大概猜到了上一世蘇流風是如何死裏逃生。

上一世,姜蘿死後,偶爾能聽到一些坊間傳聞——總有人說,蘇流風倚勢挾權,只手遮天。

他甚至是狼心狗行,草菅人命,殘害忠良。

但,無論好官歹官,在天家面前,都自稱“忠良”,誰又能知道險惡人心,諸般真相呢?

這個口口相傳的惡人是她的蘇先生啊,阿蘿本能包庇他。

姜蘿什麽也沒說,裝作懵懂無知,笑著把草烏還給了蘇流風:“哥哥,你的東西掉了。”

明知道小孩不可能懂,但蘇流風還是惶恐——他的惡意,被世上難得給他善意的孩子發現了。

幸好她不谙世事,感謝她什麽都沒問。

但其實,姜蘿什麽都知道。

她為蘇流風感到難過。

不是厭棄他的邪心,而是痛恨這個逼迫先生的炎涼人間。

蘇流風那樣好的一個人,究竟遭遇了何等的惡事,才會想要沾上一手臟汙?

如果可以,她想替他。

-

蘇流風回戲班子租賃的屋舍時,已是深夜。

今日他還是沒能帶錢回來,好在他吃了果腹的甜糕,不必阿劉師兄特地勻一半饅頭偷偷給他吃。

然而蘇流風的運氣也實在說不上好,一進屋就被柳班主堵住了。

柳班主取竹簽子剔了剔牙,暧昧地笑道:“我就說,咱們的小風師父怎麽開了竅!出門還知擦臉更衣了。就你這漂漂亮亮的臉蛋子,上臺哼兩聲曲兒,夫人們大把的銀錢給你打點,再弄幾個官宅月洞門裏的‘堂會’,嗓子都不必出力,身子骨出力,還愁沒的賺?”

彼時,蘇流風只是個九歲的孩子,毛都沒長齊全,卻要被這些汙言穢語給玷汙心智。

他的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指骨咯吱咯吱作響。

蘇流風倒是想捂住耳朵,卻不願與柳班主對著幹。

還不是時候。冷靜下來。

柳班主哼了一聲,諒他沒膽,還要再說:“我可都看見了!你倒是會挑,年紀輕輕就懂那些旁門左道,和周仵作的孫女兒勾搭上,還哄人給你吃糕是不是?行啊,知道人家就一個獨孫女,寵愛得緊,上趕著給人做童養夫?不錯不錯,有前途。你要早告訴我能扯下臉來幹這個,我還逼你去要飯作甚?”

明明是笑著說的話,柳班主的眉眼戾氣卻漸重。

小子都會給自家謀出路了,這是要跑!看他不打斷蘇流風的腿,壞了他這個單飛的念頭!

柳班主就是下十八層地獄,也要拉蘇流風作陪!

還沒等他動作,蘇流風先一步上前,揪住他的衣袍,寒聲:“說我便罷了,不要辱沒旁人。”

他一張臉繃得很緊,鳳眸裏戾氣縈繞,怒意正重。

姜蘿不過是個五六歲的孩子,柳班主怎敢造她的葷謠。惡心。

平日裏被打得滿地爬的少年人,今日竟有了骨氣。

柳班主稀奇之餘,又被他的沖撞給氣笑了。

他擡腿就是一蹬,老大的力氣,直將蘇流風踢到自己平日裏入睡的寢房內。

這一回,柳班主沒有殺雞儆猴的打算。

砰!砰!砰!

他下死手打蘇流風,房內傳來的都是隱忍的悶哼聲,以及拳拳落肉的躁動。

戲班的孩子們沒人敢攔,他們早早回了大通鋪,抱作一團,捂住了耳朵。

“阿劉師兄,小風會不會死了啊?”

“一定會死吧,柳班主瘋了。”

“我好怕……”

“別胡說!”阿劉眼角潮紅,竟是落了淚,“他不會死的。”

但阿劉好懦弱,他不像蘇流風一樣骨頭硬,敢一次次和柳班主叫板,扛上柳班主的拳頭。

阿劉簽了賣身契,便是柳班主要打死他,也無人會來為他做主。

他一遍遍說服自己,不是他膽小,而是他和蘇流風不一樣啊……

這場毒打持續了很久,直到柳班主嫌惡地出了房門,喊阿劉去拉走打到半死的蘇流風。

一個滿身是血的東西留在柳班主房裏,他哪裏休息得了。

阿劉含淚領了命,他顫巍巍走入寢房,撼動地上的蘇流風。

蘇流風身上沒一塊好肉,都是鞭子與拳頭鑿出來的血汙,唯獨那一張臉毫發無損,漂亮到不像人的地步。

這樣的畫面,更讓阿劉感到可悲。

柳班主不把蘇流風當人,他把蘇流風當搖錢樹,一個可以隨意摧折的物件!

他好想、好想殺了柳班主啊!

然而這時,蘇流風強撐起一口氣,把一張紙團遞到阿劉掌心。

他開口也很艱難,一說話,胸腔起伏,震得疼。

但蘇流風還是要說,他似乎從來沒有這麽聒噪的時刻。

“你可以……找去處了。”

蘇流風的這句淒愴的話,震得阿劉天靈蓋都發麻。

他五雷轟頂,打開紙團一看——這是、這是他的賣身契!

柳班主逼他們簽了指印,卻故意壓在手裏不過官府,為的就是哪日戲班子不好做了,轉手能把他們賣給達官貴人為奴為婢,讓別的雇主自行去過官府質人的公印。

如此一來,轉贈賣身契的流程方便省心,還不會抖露他拐賣孩子的陰司行當,方便他拿錢就跑。

因此,只要毀了這些賣身契,阿劉就能獲得自由了。

他終於明白,一向逆來順受的蘇流風為何今日得了失心瘋,非要頂撞柳班主。

他為的就是殺入柳班主的寢房,給大家夥兒謀個生路啊!

“小風……我、我對不起你。”

阿劉師兄淚如雨下。

冥冥之中,好似有月光指引,誘導他望向旁處——那是幾節散落在地的草烏。阿劉聽過古方子,知道草烏沒經蒸煮時含有毒素。

他福至心靈,霎時咬緊牙關,撿起蘇流風落在暗處的草烏。

小風是個好人,他不該背負那麽多罪孽。

所以,阿劉打算勇敢一回,替他背負所有。

也算是為阿劉的軟弱無能,贖罪。

……

幾日後,柳班主死了,死於飲用沒蒸食過的草烏藥酒過量,毒發暴斃。

可這一次並不是蘇流風下的手。

當他的傷好了一點,側頭看向桌上留的兩錢銀子時,他明白了全部。

阿劉師兄動手了。

即便官府以“誤食藥酒”結案,他也良心有虧,早早收拾包袱,不告而別。

阿劉師兄自由了,蘇流風也再無桎梏了。

一縷暖洋洋的日光自破了洞的窗格照入,落在蘇流風遍布黴味的屋舍。

他沐於這一重陽光裏,終於敢安心休憩片刻。

半睡半醒間,蘇流風仿佛聽到有人在說話,若有似無的桂花香飄來,喚醒了他。

氣若游絲的少年郎驚醒,遲緩地睜開一雙霜寒的鳳眸,瞥向一側。入目,是小姑娘紅潤的臉蛋。

“你……”他定是在做夢?

怎料,姜蘿看到蘇流風很高興。

她小心幫他捋過眼睫上搭攏的纖細烏發,嗓音軟糯,發問:“哥哥,你若是無家可歸……要不要和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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