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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藩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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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藩籬

“你——”謝昭寧被霍長歌如此離經叛道之言噎得險些一頭厥過去, 她左一句“連鳳舉”,右一句“連鳳舉”,仗著寂靜林間四下無人, 已是無法無天了。

可聞她所言,謝昭寧卻又尋不出妥帖話來反駁她。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 惟有道者處之。”, 那原出自《六韜》之中, 為商朝姜尚所言。

晉帝如今確實德行有虧,德不配位,已逐漸跪伏於皇權之下,再不是當初“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開國皇帝,亦或許, 他從未是那樣的帝王, 只不過蒙蔽了天下太多年,如今已經徹底原形畢露了。(註1)

霍長歌又未說錯。

謝昭寧一時怔在原地, 只覺心底深處似乎正有甚麽東西隱隱被撼動, 他的父輩亦是因前朝皇帝昏聵暴戾, 適才揭竿而起,反抗——並非是錯處, 他們也不過是為了攔住他再犯下更多不可饒恕的過錯。

“更何況, 三哥哥, 我與爹爹去了信,他與我道盡了當年舊事, 元皇後古家一脈原也受過那樣多的委屈,你當真不願追究麽?”霍長歌緩過那口郁結之氣, 見謝昭寧頓在原地靜默不語,思忖一息,便與他又加了一把火,試探又續道,“陛下背信棄義,亦有負你養母、家姊與舅父,你當真,不欲與這些枉死的親人討回公道嗎?”

“溫善隱忍過了頭,便是懦弱了,三哥哥,這般戰戰兢兢,仰人鼻息的日子,你還未曾過夠麽?”

霍長歌一語既出,振聾發聵,砸得謝昭寧耳內嗡鳴一聲,周身一震,眼前倏然晃出許多道的人影來,有他自己的,有他養母元皇後,還有他二姐連珠,眾人來來回回在他身前踱著步,混著霍長歌適才末了那句話,不住與他道:

“她要我在皇權之下莫要試探人心,誰都不可全然信任;她要我安分守己度日,遠離權勢深謀遠慮;她說我早晚是個箭靶子,不止傷已、還會累人;她說我只要活著,她便能對得起我父母了……可是二哥——”

“可我有時又想,若人活著只是為了活著,又原還有多大意思呢?戰戰兢兢、茍延殘喘、斷情絕誼的一生,只說出來,便就已經很可笑了……”

“只二哥,渾渾噩噩得活著、趨利避害得活著、自欺欺人得活著,真的還是活著嗎?你直至今日,仍——這般堅持嗎?”

“三弟啊,這人活一世呢,總該曉得自個兒能做什麽、想做什麽、該做什麽、要做什麽,若非如此,渾渾噩噩過得一世,又有何意思?唉,你年歲還小,又生性誠篤純真,又哪裏會想到這許多,我與你說這些做甚麽……”

“溫順良善隱忍過了頭,便是懦弱了,三哥哥……”

“這般戰戰兢兢,仰人鼻息的日子,你還未曾過夠麽?”

是啊……這樣的日子,拜晉帝所賜,失母喪姊逝親,膽戰心驚,他還沒有過夠麽?

謝昭寧心如擂鼓,霎時百感交集,眼神幾番變換,他只覺霍長歌一語徹底喚醒了他心中埋藏已久的種子,那種子破土而出,轉瞬便已長成一顆參天的樹,頂破了胸腔上那一層薄薄的皮,他似乎已要意識到甚麽,突然——

“三哥哥,有些事你若想不通,也無妨,到時咱們兩軍陣前各顯神通吧。我贏,便帶你回北地;我輸,你便將我骸骨燒了,立個無字碑,葬去與你二姐比鄰而居,再去尋素采取一封信……”霍長歌也不強人所難,點到為止後,只趴在謝昭寧頸間輕描淡寫得與他交代著後事,倏得話音一頓,警覺悄聲說,“有人來了,你待會兒便再做場戲,將我放下——”

她話未說完,林間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唰”一聲,謝昭寧周身陡然冒出許多山匪裝扮的人,將他二人登時團團圍困在正中。

那些人身材高大健碩,手持鋼索蒙著面,共八人,腳下分站八卦之形,只瞧著裝似又與之前那批人馬並不相似,八人之後卻是那賣糖葫蘆的青年與使一手暗器的紫衣少女去而覆返。

謝昭寧眸光一瞬銳利,戒備望著來人,霍長歌卻伏在他耳邊留戀似得又蹭了蹭他臉頰,溫聲軟語:“放我下來吧,三哥哥,我要走了……”

“……”謝昭寧聞言一怔,只下意識偏頭道,“你等我——”

謝昭寧話說一半,後背驟然一涼,側身便見那賣糖葫蘆的甩出了一把閃著銀光的爪鉤,準確勾住了霍長歌後腰的腰封,使了巨力將她淩空拖拽出去,“唰”一下,她便被那賣糖葫蘆的穩穩接在了懷中,一掌切在後頸打暈了,扛在肩上轉身幾個縱躍,迅速撤出了林間。

謝昭寧眼睜睜瞧著霍長歌被人從眼前帶走,按捺不住便要追,他一提氣,胸口鉆心得疼,又背著霍長歌適才走了那許久的路,已是堪堪力竭。

他面上方顯露出一絲頹勢,便覆又被人用鎖鏈困在了陣中,八條鋼索穿過他周身,在他腰間與膝下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巨網,似游蛇一般前後左右得翻騰。

謝昭寧如今正手無寸鐵,他側身讓過迎面拍來的一根手腕粗細的鋼索,冷不防那紫衣女子負手站在陣外冷眼觀戰,忽然發難,素手一摸腰封,手腕平推,數道金光霎時直沖他後心要害而來!

謝昭寧耳廓一動,正欲翻身躲開,礙於雙腿正陷於鎖鏈之中騰挪不得,無法全然避過,後背“咻”一聲便遭一片金葉子鋒利邊緣切開了外裳,劃破皮肉現出一道細長的血口。

背後亦有鐵索淩空拍來,謝昭寧還未閃避,突聞馬蹄雜沓之聲由遠及近而來,那聲音異常熟悉,原是宮中禁軍負了輕甲的戰馬。

他閉眸故意不躲不避被重砸一記,身子前撲一個踉蹌,還未站穩身形,那紫衣女子已眼尖眺見甚麽,屈指往唇間一湊,打了個響亮的呼哨,山匪模樣眾人聞聲立馬撤了鎖鏈四散奔逃,霎時隱於林間不見了蹤跡。

謝昭寧壓不住湧出喉頭的血腥氣息,悶哼一聲噴出口血,便聞身後有人急急喚他一聲:“昭寧!”

是連璋——

連璋率眾禁軍騎馬趕來,正見謝昭寧腳下踉蹌半跪在地,他駭然跳下奔馬,行過半人高的茂密草叢朝他疾步跑來,一把將他扶起,緊張得嗓音微顫:“傷哪兒——”

他話未說完,手按在謝昭寧後背已觸摸到一片明顯的濡濕,鮮血正透過衣裳滲出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味洶湧蔓延,四散開來。

“昭寧!”連璋駭然道,轉身便要查探他後背傷勢。

“無礙,”謝昭寧擦掉唇角鮮血,啞聲擡眸,冷靜回他,“只皮肉傷罷了,回去再說吧。”

他話音即落,夕陽驟然沈入山中,夜風徐徐吹動一山野草,夜幕降臨,天——黑了。

*****

連璋只與謝昭寧傷處撒了藥粉,簡單包紮止了血,便攜他一同回了宮。

彼時夜似濃墨,殘月半掛枝頭,謝昭寧頂著一身狼藉還未及就醫,先行受詔與連璋往紫宸殿裏去面聖。

他那傷處看似細長卻不深,的確只是皮肉傷,並不十分嚴重,只他一路騎馬不住悶咳,怕是內傷不輕。

連鳳舉人在書案之後正襟危坐,神情陰寒之中裹挾盛怒,冷漠望著謝昭寧與連璋垂眸並排跪在殿中,按捺住不耐與惱意仔細聽謝昭寧一五一十將所遇之事交代了,只隱去了霍長歌於他背上剖白那一段。

他話說多了便又不住悶聲地咳,咳得空蕩蕩的殿內不時回響他明顯低啞的嗓音。

“臣無能,眼睜睜瞧著郡主被前朝挾持帶走,竟不敵……”謝昭寧言罷俯身與連鳳舉叩首行禮謝罪,額頭貼在自個兒手背之上,眼神覆雜掙紮,“願領重罰。”

他姿態溫順謙恭地跪伏在地,後背大片的褐色血漬已然幹涸於素白錦衣之上,頗顯可怖。

“……先回宮治傷吧。”連鳳舉眸中隱著遲疑與忖度,並不全然信服謝昭寧所言似的,只冷聲無情下旨道,“玩忽職守,二十杖,先記下了,傷好回頭自行領了去。”

連璋聞言愕然一怔,擡眸不解便欲辯駁,此番縱使鬧市之中丟了霍長歌,原也非他二人當值之時,又哪裏能治個“玩忽職守”的罪名出來?

他手臂一動正要行禮,謝昭寧餘光瞥見,手掩在袖中忙不動聲色輕扯住他衣擺,阻了他動作。

“是,謝陛下。”謝昭寧再行大禮,跪伏於地與連鳳舉沈聲道,“臣先行告退。”

他起身微一踉蹌,手掩在胸前,面色蒼白、嘴唇青灰,一口氣險些上不來。

連璋匆忙攙了他一把,見他臉色實在難看,也頓悟如今著實不是個與皇帝爭辯的好時機,遂垂眸隱忍不發,扶著謝昭寧出了殿門,夜色之中往羽林殿中回去。

陳寶聞訊挑著燈籠站在宮殿門前頻頻探頭遠眺,待瞧見二人過來,一聲驚呼:“殿下!”

“喊甚麽?進去再說。”連璋神色不豫,肅聲斥他。

陳寶嚇了一跳,胡亂點了頭,癟著唇一副泫然欲泣模樣,從他手中接過謝昭寧,仔細將其扶回了寢殿中,令其在床邊坐下。

謝昭寧胸前頸側汗濕一片頗顯狼狽,後背又鮮血淋漓尤顯可怖,怕是方才幾番跪拜之時扯到傷處,血液覆又從裂開的傷口不住流出,他半邊身子已有些微冰涼。

陳寶膽戰心驚得與連璋先替謝昭寧小心寬了衣,著他趴在床榻之上等候太醫。

謝昭寧散了發髻,一頭長發松松紮成一束側搭在他枕頭旁,裸著肌肉緊實的背脊,背上包著一層厚厚的紗布,緩緩透出苦澀藥香。

他形容略有憔悴,半陷在軟枕裏朝外側著,露出一道挺直漂亮的鼻峰與顴骨上一顆朱砂小痣,映著室內昏暗燭火,越發襯得他面色蒼白如紙,脆弱又漂亮。

不多時,太醫拎著藥箱到了,問脈聽診,與他拆開紗布,清洗了傷處重新敷過藥,又開了補血養氣的方子著陳寶去煎熬。

“傷處倒不十分礙事,休養個把時日便無大礙,只殿下內腑受過重創,原需好生靜養。”那太醫交代完立時退下。

一時間,殿內空空蕩蕩、落針可聞,唯餘連璋沈默守在謝昭寧床頭側旁,神色明顯擔憂。

“你也是膽大,明知前朝有備而來,還敢丟下禁軍一人去追。”連璋靜過半晌,方才兀自往謝昭寧床頭坐下,劍眉緊蹙,冷聲不豫狠狠道,“霍長歌早晚害死你。”

謝昭寧聞聲側眸看他,見他緊張關切之餘,面上確實難掩痛恨神色,一瞬微有怔忡,不由憶起當年舊事。

他倆兒時如親手足般一脈同氣,連璋雖只大他一個時辰,卻確實做足了兄長模樣,護他得緊,從未當他是非血親的兄弟而慢待過。

謝昭寧幼時好動怕熱,屋裏又待不住,夏日裏常愛在池塘邊上趴著撩水玩兒,連璋便總被迫與他一道出門,一手握著書卷烈日之下心不在焉得念,一手緊張兮兮揪著他衣裳一角生怕他一不小心掉進池中去,素來把他護得滴水不漏,將他勿論交於旁的甚麽人俱放心不下。

甚至於,只因謝昭寧頗好武藝,連璋便自覺陪他一同往武英王處晨起習武,壓著喜靜的憊懶性子,積時累日練就了一身不倫不類的武藝。

若非當年連鳳舉那誅心般的離間計,他二人原也不會走到如今這步田地來。

謝昭寧一語不發,只透過一室昏黃搖曳的燭火,神情覆雜得靜靜凝著連璋瞧,眼神緬懷又遺憾,像是沈著許多難以言說的情緒。

連璋年少之時受人挑撥,與謝昭寧幹過不少混賬事,如今正與他心生愧疚,愈發受不住他這意味不明的眼神,一副挾了隱怒的冷肅面龐險些崩不住,也不知他是仍氣白日裏拌過的那幾句嘴,還是只不悅自個兒說了霍長歌的壞話。

連璋暗自思量,只覺恐依著當下霍長歌在謝昭寧心中的分量,怕是後者可能更大些,遂心下陡沈,冷寒著副俊顏又酸又不屑,與謝昭寧沈聲又較勁,忍不住得冷聲譏諷:“我可說錯了話?你如今將那位金貴郡主手心兒裏捧著,心尖兒上放著,連我也說不得了?”

他倆生了嫌隙的這五年,確實已許久不曾好好說過話,現下便是已連如何好好說話也不會了。

謝昭寧自舊事中回過神,便見連璋又夾槍帶棍正口不擇言,只他不久前方與霍長歌定過情,勿論連璋如今說他甚麽,他也懶得與他再置那個氣,眼皮無奈挑他一眼,聞見他主動提了霍長歌,耳畔又不由回轉她適才那驚世駭俗的話,眼神越發得覆雜。

那些話,他翻來覆去思索一路,已是有了些許的決斷……

“二哥,”謝昭寧猝不及防與他輕道,“甚麽是愚孝與愚忠?咱們這樣的,算是麽?”

連璋見他許久不答話,只當自個兒戳中了他心事,心中正遷怒著霍長歌,聞言倏得一怔,竟未反應過來似得茫然道:“你說甚麽?”

“這些年裏,你可有一日曾想過要為母親、二姐與小舅,討回一個公道麽?”謝昭寧側眸凝他,鄭重輕聲又問道。

“說甚麽胡話?!”連璋此番卻是聽清了,面色驟然一沈站起了身,忙轉著往四下裏探查一番,猶不安心,又轉身去將門窗緊閉插了閂,方才回來覆又站在謝昭寧床頭前,長眉緊蹙,面掛寒霜,疾言厲色道,“你今日又發甚麽瘋?是從哪裏聽到風言風語了麽?他們人都已死許多年,還說這些有甚麽用?”

“你既可以恨我五年之久,”謝昭寧掙紮著直起了半身,擡眸定定瞧著他,認真道,“我又為何不能說?”

“我沒有恨你,我只是——”連璋聞言一瞬驚惶,略有失措,這一語似又將他帶回到了午後他倆爭執時,他倏得發自內心的疲累,卸掉了周身那層冰冷淩厲的鎧甲,微微垮了雙肩,與謝昭寧罕見示弱似得垂眸道,“早就不再恨你了……”

這五年中,連璋也早已長大了,午夜夢中回溯往事,也明白了當年到底犯下了怎樣的過錯,那原是一個離間他二人卑劣粗鄙的陷阱,卻被他結結實實一腳踏進去了許久。

“瞧瞧瞧瞧,又是二殿下來求陛下了,三殿下可已許久未曾來過了,血親到底是血親,三殿下便沒這樣的心思。虧得二公主原還待他那樣得好……”

“你別說,還真是……昨夜裏我隨陛下原去探望二公主,陛下隔墻與二公主正說著話,我轉臉兒便瞧見了三殿下……那三殿下,好家夥,躲得倒是夠遠的,口鼻處還蒙著方布巾,一副畏畏縮縮不敢上前的模樣……”

“嗐,我當值那日也遇過,三殿下隔著老遠聞見宮人說二公主那病會染人,轉身拔腿便跑了!”

“對對,我還聽聞,兩位殿下有日夜裏還吵過架,說是三殿下攔著二殿下,不欲他去探望二公主……三殿下還與二殿下說,是他探望二公主時,二公主與他交代的……”

“也不過是謊話,三殿下就是怕那疫病由二公主傳給二殿下,二殿下再過給他,他何曾真正靠近過二公主?更別提二公主近日裏越加得病重,早就誰都不見了……”

“到底是二殿下與二公主太拿三殿下當回事,錯付真心了……”

“……”

五年前,連珠以感染瘟疫之由,被囚困於寢殿的時日裏,連璋勿論走去哪兒,皆能聞見宮婢這般竊竊私語的聲音。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說得多了,他便也自覺當了真,可他到底當真未當真,如今才敢直面內心,原知不過自欺欺人。

連璋那時只十二歲,處在那樣的困境,救不出自己的親姊,撼動不得連鳳舉手中的皇權,只能將無力與憤恨轉嫁於了謝昭寧,就著流言蜚語,於心中雕鑿出了一個貪生怕死、寡情薄意,能令他盡情遷怒的謝昭寧,借此讓他可以不再那樣恨著無能為力的自己。

他輕而易舉便中了晉帝一箭雙雕攻心又離間的計謀,說了太多傷害謝昭寧的話,“非血親”與“不信任”折磨得少年謝昭寧體無完膚,便連元皇後亦覺如此隔閡已難消解,方才於臨終之際那樣交代謝昭寧——莫再妄圖於這紅墻青瓦之中尋求誠篤真摯的人心與信賴……

這世上並非所有的傷害皆可被諒解,亦非所有被諒解後的傷害,俱會在頃刻之間煙消雲散,仿佛從未有過一般。

這便是連鳳舉想要的結果,與此兄弟二人心中豎起一道無法攀越消解的藩籬,便是此後他二人日日相見、時時相對,亦只是徒增煎熬罷了,互相結不成親盟的皇子,於他而言,方才無害。

謝昭寧聞見連璋所言,意外挑了他一眼,怔忡片刻之後,卻又會心輕輕笑了笑。

連璋心思細膩敏感、重情重義又品行高潔,卻也孤高別扭,過剛易折,不然也不會輕易便被晉帝所利用,可他如今又早已不是當年脆弱無力的少年。

謝昭寧明白連璋這些年也不好過,只是尋不到勇氣正視曾經軟弱的自己,也拉不下臉面與他真正的致歉。

他對連璋原便是怨大於恨,經年累月之後,從怨又生出無奈與遺憾,對他只是失望罷了。

“你既不再恨我了……”謝昭寧擡眸,輕聲試探道,“那我還能信你麽?”

連璋茫然一怔,眸中驚喜交集,人卻又像還未反應過來似的,只微微偏頭,蹙眉不語,仍是一副冷肅模樣。

“二哥,”謝昭寧只定定瞧著他,覆又耐心道,“我還可以信你麽?”

“你還願再信我嗎?”連璋雖不知他為何這樣發問,卻已是情緒明顯激動起來,冷玉似的臉上泛起些微難以置信與喜色,嗓音抑制不住輕輕得顫。

見他如此神情,謝昭寧心中又是快意又是難過,快意過後,又平白湧出許多的酸澀。

謝昭寧避而不答,只轉了話音另問他:“這五年之中,你可曾有一日,想過要為古家一脈之死與陛下討回公道的?”

“……想又如何?”連璋面上喜色瞬間僵硬,沈默一息方才答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果然,謝昭寧聞言一瞬失落,眸底泛出自嘲的悲意,他們這些長在這皇權之下的人,日覆一日、經年累月,似乎已慣了順從與屈服,消磨掉了骨子裏如霍長歌一般的掙紮與抗爭。

就像傳言中南境之人馴養大象,若是於那小象頸上自幼套了繩索栓於木樁旁,小象既掙不脫那繩索、撞不翻那木樁,待到長大時,便也不會再嘗試。即使那繩索於它而言已非禁錮、木樁對它來說亦非峻嶺高山。

那繩索從來不曾套住他們脖頸,而是栓住了他們心中的悍與勇。

“是麽?二哥不是幼時便不信奉儒家那套迂腐陳規的麽?還曾洋洋灑灑寫過萬字的檄文?小年裏頭不也才呵斥過太子的假模假式?如今難道已失去那樣的念想,跪服於皇權之下了?”謝昭寧譏諷輕輕笑一聲,嗓音裏蘊著刻骨的傾頹與絕望,帶出隱隱約約似悲鳴般的泣音,質疑道,“二哥,戰戰兢兢、渾渾噩噩、茍延殘喘得活著,真的還是活著嗎?這話我已第三次問你,不會再有下一次,你今日想好再答我。”

他那狀態只不大對,比起前月夜裏的掙紮與怨懟,如今溫潤閑雅的外衣下,像是有甚麽東西已然發生了重大變化。

連璋心驚肉跳上下打量了他一打量,駭然於他不同往日的語氣,越發蹙緊了劍眉:“你到底想說甚麽啊?”

“‘父慈子孝,君敬臣忠’,這八字,你我也偏視太久了,只認準了‘子孝’與‘臣忠’,而我們的親人與枉死的百姓也亦在地下等待太久,他們也該等到一個公允了。”謝昭寧輕擡一雙明亮銳利的狹長鳳眸,神色堅定從容中,蘊著一抹似曾相識的果決,一字一頓與他說,“而你,亦是元皇後所出之嫡子。”

連璋聞言一怔,霎時了悟他話中隱義,不可置信驚詫道:“你——!”

“你是不敢,還是怕了?可你若怕了,不敢了——便躲遠一些,莫要阻攔我。”謝昭寧靜靜瞧著連璋,卻在言語中罕見得咄咄逼人道,“若是陛下不堪為帝,那位儲君亦是無德為帝,這其中緣由,我知,你——亦知。”

*****

翌日,連鳳舉下了早朝便往羽林殿中過去。

謝昭寧倚在榻上正喝藥,見連鳳舉也不著人通傳,徑直便進了他寢殿,忙起身與他行了禮,又讓陳寶拾走藥盞出去。

“昨夜太醫如何說?”連鳳舉狀似關切一問,擡手叫了起,兀自往榻前坐下去。

“肩上傷處將養兩三日便可結痂,”謝昭寧披了外裳搭在肩頭,些微整理了儀容,應聲答他,“內傷倒也並不十分嚴重,只莫過於疲累,避免熱風與傷寒,休養幾日就是了。”

“適才涼州那邊傳了信兒來,稱並無霍長歌一行人蹤跡,他們入了右扶風便已如石牛入海,了無蹤跡了……”連鳳舉開門見山便道,意有所指覷著謝昭寧,“你又如何篤定他們此番卻是去往涼州?”

“非是篤定,只昨日追去時,那一行人確實走的貫穿右扶風往涼州去的官道,臣便——”謝昭寧聞言局促答他,垂眸輕道,“——便下意識這般認為了。”

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謝昭寧並不十分驚訝,他已見識過前朝謀劃布局的本事,非是一時興起而為之。

中都禁軍右扶風之內既是攔不住他們,出了右扶風到涼州境內,尚還有一段距離足夠他們中途換車喬裝。

且霍長歌既是自願與他們同行,那他們隱匿行跡便又會方便許多,更別提原還有霍長歌與其出謀劃策,悄無聲息拿捏住涼州邊城巡防,簡直是手到擒來之事。

只這事謝昭寧雖心知肚明,連鳳舉卻不曉得,謝昭寧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依照連鳳舉那敏感性子,怕他那未盡之言並非是在疑自己,恐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在。

謝昭寧些微一怔,忙醒轉過來,猜測又道:“依陛下之意,涼州官府與前朝遺族恐已有勾連,方才瞞報其行蹤?”

連鳳舉意味深長朝他輕笑,不答亦不應,只轉了話音道:“慶陽郡主為前朝擄掠之事,原也不易聲張,如今怕是單靠涼州也並不穩妥,不若你與你二哥去上一趟,只你如今這傷勢——”

霍長歌丟失不過一日,眼下原說她乃是送殯當日宮外受了風寒,身子不大妥帖,便留在燕王府中靜養,為掩人耳目,連鳳舉甚至已親派了太醫前去同居府內,方便日常照看,但風寒左右不過半月必會痊愈,餘下再用甚麽借口搪塞便不好說了。

闔宮上下知情之人雖俱已被禁了言,只到底拖不了許久,宮中人多口雜,真相難免為有心人所打探得知。

連鳳舉話說一半,恰到好處一頓,卻又故意拖長了話音,明擺著留了坑與謝昭寧跳。

謝昭寧便只能道:“謝陛下-體恤,臣並無大礙,郡主原也是在臣手上丟的,臣理應將其尋回,只臣帶些禁軍卒子便是了,人多未免打草驚蛇,二哥還是留在京中吧,畢竟禁軍也不能無人坐鎮……”

他雖說與連璋在外仍是一副面和心不和模樣,與先前未有明顯改變,但畢竟有著元皇後那層淵源在,於連鳳舉眼中,他二人便仍是可互為對方質子的存在,連鳳舉此言只是試探,並不會當真著他二人同時離京。

謝昭寧話音未落,連鳳舉便滿意點頭“嗯”一聲應了,顯然來前已是做好籌謀的,只等他往圈中跳過才算完。

“你挑上一隊禁軍,未免引人註意,貴精不貴多,朕再於虎賁營中調撥幾名好手與你同行,此番怕是艱難,你又原是頭回出京,”連鳳舉與他狀似關切叮囑道,“還需謹慎為上。”

“是。”謝昭寧道。

他也的確是想親自去上一趟涼州的,前朝不是省油的燈,連珣背後的姚家勢力更是盤根錯節、深不可測,他便是曉得霍長歌那身本事,亦不能安心落意。

他唯恐霍長歌獨自赴險與之和談,並不能全然取得令三方皆為滿意的結果。

況且霍長歌向來心思深沈又思慮周全,她既連後事遺書皆已備下,便也是做好了不能全身而退的準備。

到頭來,她也不過一個賭徒、一個騙子,謝昭寧狠狠默斥了她又喟嘆,她得活著,必須活著,才能履行諾言——攜他同歸北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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