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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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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成婚當日,天還沒亮,整個杜府就忙碌了起來。

仆人在院落裏來來去去,各個都手忙腳亂、熱火朝天。杜府的後院裏,更是諸多婆子丫鬟連軸轉。

杜菀姝早早就被母親林氏帶著人從睡夢中喚醒,沐浴、梳頭,以及絞面上妝,她腦子還沒清醒呢,母親身邊的老侍人就站到了一邊,不住絮叨著婚事的各項禮儀。如此排場重視,叫杜菀姝坐立不安。

“晚上才迎親,現下這麽早,”她抱怨道,“過陣子妝都花了。”

“別任性。”

平日裏林氏性子溫柔又寵愛幺女,今天卻難得拿出了嚴厲姿態:“一輩子就這一回,不能出現任何疏漏。”

說完,林氏又不免()流露出了些許擔心的神情。

“到底是官家賜婚,宮裏重視的很,連呂伴伴都差了他的幹兒子過來觀禮。”

是啊,一輩子就這一回。

何況母親說得對。

宮裏來人觀禮,是早就定下來的。名義上是為了給父親面子,實際上是怕婚禮不妥當,丟了官家的臉。

再聽這話,杜菀姝竟有些恍惚:自打及笄後她時不時就幻想著嫁給陸昭哥哥那天,每次想到她身著鳳冠霞帔,由陸昭哥哥牽著手過門,心裏既覺得羞赧,又如蜜般一樣甜。

而現在,她確實要嫁人了,卻不是嫁給陸昭。

甚至杜菀姝心裏醞釀不起任何期待之情,反倒是極其忐忑不安。

短短的時間,心態恍若隔世。被按在銅鏡之前,杜菀姝感受到的只有折磨。

一大早就被薅起來了,本就疲累犯困,偏生母親怕她想如廁,不許她吃喝。見杜菀姝難受,破例塞了塊麥芽糖給她,嘴唇幹了也只能用濕帕子稍微沾沾。身邊婆子嘮嘮叨叨,而杜菀姝的魂早就飛到九霄開外去。

“就這些了,夫人。”

無邊無際的絮叨總算是到了終點,老侍人看向林氏:“我再同三娘子說說房中之事?”

杜菀姝頓時一個激靈,飛出去的魂立刻收了回來。

她白皙面龐漲得通紅:“該講的都講過,不需要再講了。”

那邊下了聘書,林氏就拉著杜菀姝教了很多床笫知識,聽得杜菀姝面紅耳赤。並且林氏還不許杜菀姝不聽,說是這方面恩愛,夫妻的日子才能真的恩愛。

“姑爺到底是個武人。”

大嫂餘氏看著也是不安,憂心忡忡道:“若是尋常郎君,夫人說說則罷。習武之人生性粗鄙,洞房花燭夜……這該怎麽辦好,真怕三娘受苦。”

杜菀姝:“受、受苦……什麽意思?”

“初次行房,沒有不疼的,”林氏滿臉擔憂,“但若是太疼,也得同雲正使好好說說,別顧著臉面傷了自己。”

疼是哪裏疼,說又該怎麽說,具體是有多疼?

“我也見了雲正使幾回,他是個武人不假,卻也是個講道理的實在人。你同他過日子,他待你未必比惠王差。就是正使這臉上的傷……唉!這世間,這朝中的動蕩,遠不是我一個後宅婦人能看透的。

“我的兒,到底是委屈你。要真是我與你爹看走眼,他虧待你、欺侮你,也別忍氣吞聲,杜府再怎麽樣,也輪不到姑爺欺負到頭頂上。你記得爹娘、兄長、嫂嫂,都能替你撐腰呢。”

杜菀姝覺得母親和大嫂這話講了等於沒講,但她實在是不好意思開口追問。還不如不提呢,這麽一提,她原本的忐忑驟然變成了慌張,攥著衣角的手頓時冰冰涼涼。

明明大喜的日子,杜菀姝不僅沒喜,還又困又餓,更是被母親說得心生幾分畏懼。周圍亂糟糟的,攪得杜菀姝心中一片亂麻。

林氏還想再叮囑杜菀姝幾句,話還沒出言,觀星拎著裙擺急匆匆走進來。

“夫人,”她的語氣略帶焦急,“前院那邊,杜祥叔叔有些事項急著尋你呢。”

“前院不都安排好了,又出何事?”

林氏登時起身:“我去瞧瞧,你們在這裏陪同三娘。”

當家主母總算是走出女兒閨房,擠在屋內連杜菀姝帶諸多下人都長舒口氣。而林氏前腳剛走,後腳杜文英就探頭探腦擠了進來。

“這麽多人?”杜家二郎哪見過這陣仗,嚇了一跳。

“二郎怎麽來了!”

留在一旁的大嫂大驚失色:“這不是你能來的,快出去!”

杜文英眼明手快,鉆進杜菀姝房內,拉了把凳子就坐了下來:“我妹妹今日就要成旁人的妻子了,我心疼得慌,過來和她說說話都不行?”

大嫂:“這……”

杜文英苦著一張臉:“好嫂嫂,就說幾句話,幾句話!你們在外面看著,說完我就走。”

大嫂餘氏本就心腸軟,又知曉二郎疼妹妹。幼時就是杜文英討來一塊糖,也得硬生生掰一半留給杜菀姝。親兄長想和即將出嫁的妹妹說幾句話,那就是老天爺來了也不忍心說不準的。

更何況杜菀姝的婚事,從開頭就亂成一鍋粥,這會兒再說什麽規矩不規矩,著實晚了些。

“二郎要說什麽得盡快,”餘氏到底於心不忍,“我先帶她們出去。”

房內只留下了觀星觀月,其餘下人紛紛放下手中行當,暫時離開了。

杜菀姝長舒口氣,她總算得了半分清凈,見杜文英更是猶如救星:“二哥,你可來了!”

杜文英這才得空靠近,他詫異地瞥了一眼觀星觀月:“怎麽剩下她們兩個,你其他仆從呢?”

杜菀姝神色一黯:“前些日子我同她們說,嫁去雲家,條件終歸不如在杜府。若是不想跟去,就去找杜祥叔叔,安排其他差事還是離府,去留隨意。”

結果,她身邊就剩下了觀星觀月二人。

杜文英氣得直錘腿:“你還能虧待她們不成?”

杜菀姝垂眸:“人求出路,有何不可?我沒有選擇,總歸能給別人選擇。”

見妹妹這幅模樣,杜文英又急又心疼。可他只是個十八歲的少年,終歸是做不了什麽。杜菀姝也不想見兄長著急上火,主動轉移話題:“不說這個,那兩名書生怎麽樣了?”

禁軍抓人一事,城裏議論紛紛。

尤其是被抓的兩個人,是杜文英聽說過名字的,杜菀姝就拜托他多多留意打聽。

觀星支開林氏,為得就是此事。

然而杜文英卻只是蹭了蹭鼻梁,一雙與杜菀姝相似的杏眼轉來轉去:“你這妝真好看。”

“少敷衍我,”杜菀姝氣得把手中帕子丟過去,“平日換個胭脂你都瞧不出來的,懂什麽妝,究竟怎麽了?”

“好歹今日是你婚事,我不想說。”

杜菀姝的心驀然沈了下去。

她不認識房子行和李同順,只是杜菀姝記性好,二哥說過就記住了。然而那天親自看見一行官兵粗暴押送兩名文弱書生,又思及此事或許與高丞相有關,不免心有戚戚,對素不相識的二人產生了幾分同情之心。

“還能怎麽樣呢,”杜菀姝低聲開口,“婚事都成這樣了,不說我就能歡天喜地嫁過去不成?”

“……”

杜文英的眼眶倏地紅了。

十幾歲的少年郎,生怕在妹妹面前掉眼淚,便攥緊拳頭硬生生將淚水憋了回去。

“李同順認罪,十有八、九要被發配,”他出言,“房子行……我方才打聽來的,一大清早在牢獄裏畏罪自裁……上吊了。”

好個畏罪自裁。

杜菀姝如墜冰窟。

她不懂朝堂之事,卻也聽出了關鍵:既然一起被抓捕的同僚認罪之後會被發配,何故自裁?到邊疆苦寒之地,總比死強。

如若父親不是禦史,而是尋常官員;如若杜菀姝本來的婚事是與惠王相關,而是其他人家,那杜家會好好的,還是同房子行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他何罪之有啊?

杜文英又說了幾句話,聽見林氏快回來了,不得不起身離開。

之後杜菀姝滿腦子都回蕩著前些日子下雨時的場景。

接親的時辰很快就到了。

外頭敲鑼打鼓,不管杜府內的人是喜是悲,大好的日子,總是要揣起笑容,做出喜氣洋洋的模樣。

杜菀姝叫人架著,渾渾噩噩地坐進轎子裏。周遭亂哄哄的,她都沒看見雲萬裏,只在轎子的喜簾落下之前,從縫隙中瞥見黑馬上著紅衣的挺拔身影。

堂堂禦史之女,嫁給一名毀了容貌、出身低賤的城門吏,多少人惋惜,又多少人等著看笑話。杜菀姝本以為自己能堅強應對,可當這一天到來時,她才意識到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喜樂在耳旁響,杜菀姝卻覺得內心越發冰涼。

轎子晃啊晃啊,晃到了雲萬裏的家門前,待到他親自下馬掀開簾子,杜菀姝才第一次見到他今日的形象。

“慢點。”

雲萬裏常年在外,膚色深一些,可他五官深邃,生得好看,穿紅也是好看的。就是新郎的頭飾攏住他的頭發,臉側的傷疤清晰可見。

朝著轎子內伸出手,雲萬裏的頭往右偏了偏,避開了杜菀姝的視線。

坐在裏面的小娘子顫顫巍巍伸出手。

當她走出來的時候,雲萬裏楞了楞。

雲萬裏一直覺得杜菀姝生得好看,清麗淡雅,像朵白荷,但一雙杏眼又分外大膽,凸顯出熱烈生機。而他沒想到,小家碧玉的三娘子,身著那又厚又重、色彩絢爛的錦緞,戴上沈甸甸亮閃閃的鳳冠,再配上塗抹胭脂的臉蛋,竟也能明艷雍容,比過那盛大的牡丹。

只是,這麽重,她受得了麽?

杜菀姝身形窈窕瘦弱,這發冠在雲萬裏看來幾乎快要壓斷她脖子了。

她居然一路戴著這物什過來的,哪怕是訓新兵都不會這麽嚴苛。

“你,你得牽著我。”

杜菀姝見雲萬裏不動,鼓起勇氣開口:“一起跨過馬鞍。”

還得跨馬鞍?

雲萬裏不免擰起眉頭:這衣物裹得分外嚴實,她看起來都要喘不過氣,還能邁得開步子?

這京城的習俗,究竟是來成婚的,還是來折磨女人的。

“能不跨嗎?”他直截了當地問。雲萬裏真不忍心看杜菀姝遭這罪。

杜菀姝身形巨震。

她……她知道他討厭自己,但沒想到討厭到連最最基本的禮儀都不願意走完。

周遭人都看著呢。

若是省去了,日後她在京中怎麽活,又得給杜府丟多大的臉?

“不,不行。”杜菀姝強迫自己出言,聲音都在抖:“別給旁人留話柄,說敷衍官家。”

提及官家,雲萬裏更是煩躁地舒了口氣。

“那好。”

就是一紙賜婚,整出這麽多荒唐事。

他抓住杜菀姝的手腕,指引著她向前。禮官將馬鞍從馬背上解下來,放在門檻前。耐心等她邁開步子的時候,雲萬裏到底是沒忍住,擡起右手,替她扶了那恨不得要壓垮杜菀姝的鳳冠。

宣禮的人是宮裏派來的,見雲萬裏小動作,不由得喜笑顏開:“真是個好郎君,這就心疼起妻子啦!”

杜菀姝便是在這一眾笑聲中跨過馬鞍。

管他心疼不心疼,至少不會留人討論的餘地。杜菀姝悲哀地想。

過了門,她就被送到了洞房裏。

外面一片喧囂吵鬧,關上門,便與杜菀姝完全無關了。她盯著裝飾好的室內,近日所有發生的事情一遍一遍在腦內回蕩。

“杜三娘子可得和雲萬裏好好過日子,別辜負官家期待。”宮中來的呂梁鞠著和氣的笑容說。

“可要是你怕得連看都不看我,叫雲某怎信你說得是真言?”雲萬裏冷淡的眼神寒進杜菀姝的心底。

“那我就放心了,你們走就是。”雨中的陸昭哥哥,再漂亮的笑容也遮不住落寞。

“我何罪之有,竟引得禁軍前來抓捕?”房子行被禁軍押解著吶喊。

“習武之人到底粗鄙,洞房花燭夜許是要三娘子辛苦些。”老侍人擔憂地語氣猶在耳畔。

遲來的恐懼,隨著白日房子行的下場,一同席上杜菀姝心頭。

洞房之內空空蕩蕩,只有她一人,燒著的火燭不住搖曳,拉長了她的影子,投射在墻壁上影影綽綽。

母親說若是太疼,就與他說,可母親並不知道雲萬裏討厭她。平白無故被指了婚事,又卷入朝堂風波之中,他恨她還來不及,難道今夜不是個……洩憤的好機會?

杜菀姝怕得渾身僵硬。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拜堂之後,杜菀姝就不再是杜家的女兒,而是雲萬裏的妻子。這裏沒有母親與父兄。她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麽,可以抵擋眼見著的禍事發生。杜菀姝只能盯著床頭那根紅燭,看著它一點一點燃燒,直至盡頭。

不知道過了多晚,紅燭在蠟油中閃了閃,“噗”的滅了。

杜菀姝驟然回神。

“觀星,”她仍然身著鳳冠霞帔,一襲禮裝沈甸甸的掛在身上,“幾點了?”

“回三娘……夫人。”

門外守夜的觀星,聲音裏帶著幾分壓抑的情緒:“已快子時了。”

雲萬裏在京中住所不過是簡單的二進院,不知何時,洞房之外早就沒了聲息。

他沒來。

杜菀姝終於明白她即將面對的是什麽。

今日是二人大婚的日子。洞房花燭夜,雲萬裏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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